正文

第一节 白居易周围的人

唐代文化与诗人之心 作者:(日)丸山茂 著,张剑 译


第三章 作为交游录的《白氏文集》

第一节 白居易周围的人(1)

一 侯权秀才

……问其官名,则曰:无得矣。问其生业,则曰:无加矣。问其仆乘囊辎,则曰:日消月朘矣。问别来几何时?则曰:二十有三年矣……

——《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三《送侯权秀才序》

这段话的大意为:……问及官职如何,答曰“一无所获”,问及生计如何,答曰“一如既往”,问及仆从车马,答曰“一日少于一日”,问及别来时日,答曰“二十三载”。……二十三年前正是贞元十五年(799),那年秋天,我与侯权同受宣城刺史崔衍推举成为乡贡进士。翌年春,我于长安进士及第。其后虽历尽曲折,毕竟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四朝为臣至今。侯权却一直不曾得遇于当权,尽管宣城别离时,我二人无论文才还是志气都不相上下……

历任江州、忠州两地地方官,又回到朝廷的白居易,五十岁,已是满头白发了。借贺喜之机前来寻求援引的侯权,乃是当年一起应试的伙伴。目睹了侯权的困窘,白居易边写《序》边回想起二十八岁时的自己。

二 乡贡进士

由《唐故溧水县令太原白府君墓志铭并序》(《白氏长庆集》卷七十)一文,可以得知白居易的叔父白季康曾任宣州溧水县令。贞元十五年白居易在宣州参加乡试,或许就是因为那里是叔父供职之处。当时,宣歙观察使崔衍于宣州广施仁政,受到州民及幕僚们的爱戴。在一面以苛捐杂税中饱私囊,一面争相以贡银取悦皇上的官场陋习中,崔衍精简政务,力图以勤俭节约重建宣州财政。其时大多数节度使对待幕僚都非常简慢,惟崔衍一人礼贤下士,据说其幕中之士后来大多显达。白居易的仕途之门也正是崔衍为其开启的,而侯权也曾是崔衍看好的一个人才。

二十八岁的白居易在宣城还遇合了另一位重要人物,杨虞卿。此人后来与白居易的人生有着重大关联。

三 进士

乡试合格之后第二年,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奔赴长安参加进士科考。其时任知贡举(主考官)的礼部侍郎中书舍人高郢,为人清廉。担任主考的三年间,他拒绝所有私人推荐,保证了科考的公正。“今礼部高侍郎,为主司则至公”(白居易《与陈给事书》),正如白居易所说,高郢是把“至公”贯彻到底的人。而“盖所仗者文章耳,所望者主司至公耳”的白居易能够得遇重视“程试”(按所规定的方式进行考试)的高郢,也可称之为命运安排了。座主高郢门下进士及第者共十七人,虚龄二十九、十七人中年纪最小的白居易名列第四。此后,白居易与吴丹、郑俞、杜元颖、崔玄亮等同门之间的交游也拉开了序幕。

进士及第后第二年的贞元十七年(801),白居易三十岁,赴洛阳向母亲报喜。这一年,白居易与同时及第门生在高郢的座主萧昕家的亭子里,共同举办高郢升任太常卿的喜筵,冬天,也曾聚集在郑俞的林亭里同门盟誓。其时白居易以“他日升沉者,无忘共此筵”(《东都冬日会诸同年宴郑家林亭(得先字)》)的诗句呼吁同门同心。由此可见,联结着座主与门生,以及门生之间的纽带是多么强韧有力。

十七人中官运亨通者首数杜元颖,尽管其人格实在令人难以恭维。据说其父“官卑”,则他也应是寒门出身。任翰林学士时因“手笔敏速”受到宪宗赏识,又在穆宗即位的同时升任宰相,荣升之快超乎寻常,亦足见其精明干练。据说后来因政坛失势而流贬地方的杜元颖在64岁临终前,都未停止向朝廷上表乞官,是个十足的俗人。还须提到的是他与李德裕关系十分密切。相比之下,郑俞应算是白居易同门中最不得志的一个。白居易任河南尹时他始任长水县令。《吟四虽(杂言)》:“分司同官中,韦长史绩年七十余。郭庶子求贫苦最甚,徐郎中晦因疾丧明。予为河南尹时,见同年郑俞始受长水县令。因叹四子而成此篇也。”还有吴丹,也与仕途无缘,白居易54岁为其作神道碑铭序《故饶州刺史吴府君神道碑铭并序》中写到“仕途二十七年”、“寿命八十二岁”,虽与白居易同年及第,却年长许多。

年长四岁的崔玄亮是白居易好友之一,也是书判拔萃科一同及第的伙伴。他以“正气直声”力谏天子,被誉为“国有人”(白居易《唐故虢州刺史赠礼部尚书崔公墓志铭》)。白居易五十八岁上得一子,却在三年后最惹人怜爱的时候夭折了,其时他倾诉丧子之痛的对象是好友元稹和崔玄亮。《初丧崔儿报微之晦叔》一诗首联两句令人不忍卒读:“书报微之晦叔知,欲题崔字泪先垂。”崔玄亮的“崔”字与“崔儿”的“崔”相同,写到“崔”字便不由得潸然泪下。刘禹锡在白居易相继失去元稹、崔群、崔玄亮三位好友时,写有题为《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一诗。崔玄亮生前有诗、琴、酒之“三癖”,曾作《三癖诗》一首寄刘禹锡。任湖州刺史时,他曾向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赠过酒,也曾向任苏州刺史的白居易赠过红石“琴荐”(即载琴之台)。崔玄亮知道,宝剑配英雄,白居易正是识货之人,故而毫不吝惜。白居易《池上篇》序中也有“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的记述(见《白氏长庆集》卷六十九)。崔玄亮大和七年(833)七月十一日,于虢州(位于洛阳与西安之间)官舍迎来了66年人生旅程的终点。临终之际,他嘱咐家人将“玉磬琴”赠与“知音”白乐天恳请撰写墓志。崔玄亮临终之际仍不忘白居易,而白居易在其死后亦未曾停止过对他的怀念。

四 应书判拔萃科之试

进士科是礼部主办的资格考试,突破这一难关后,白居易又开始准备闯下一关,即吏部主办的任官考试。选择书判拔萃科,据说是因为祖父白锽的锽字与“博学宏词科”的“宏”字同音而有所避讳。其时主考官为吏部侍郎郑珣瑜,后于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与高郢同任宰相。早年丧父的郑珣瑜亦出身寒门。

自贞元十八年(802)十一月到贞元十九年(803)三月,历时数月的吏部考试出结果,金榜题名者宏词科为吕炅、王起,拔萃科为元、白与李复礼、吕颖、哥舒恒及崔玄亮。八人中,除去元稹与崔玄亮,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王起。白居易于会昌六年(846)75岁辞世,第二年即大中元年(847)王起以88岁的高龄逝去,虽为同年及第,却较白居易年长12岁,亦较白居易长寿。王起拥有善于识鉴人的眼力和超群的记忆力,进士科重试一事,他曾与白居易共同担任复试考官,此事详见后述。

大和二年(828)由于蝗灾和干旱的影响,农作物价格飞腾,豪绅们趁机谋取暴利。时任河中节度使的王起,依法严禁隐匿囤积,使粮食流通于市场,救助了百姓。有趣的是,他对自家经济状况并不经心,官俸被佣人们攫取殆尽而面临窘境。文宗察知此事,特自掌管雅乐的“仙韶院”中每月拨出“三十万钱”给他。为此王起亦招致与“伶官(乐官)”分取薪俸,宜以为耻之类的异议(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七本传)。

王起又是十分慷慨之人,白居易在洛阳履道里营建新居时,他曾解囊相赠建池中桥梁的费用。白居易为感谢提供资金援助的王起和提供人力的三名下属,写有“弊宅须重葺,贫家乏羡财。桥凭川守造,树倩府僚栽”(《题新居呈王尹兼简府中三掾》)的诗句。其后王起问到“桥今如何?”时,白居易回答“与君离别之间多有修葺。”(《答王尚书问履道池旧桥》:“虹梁雁齿随年换,素板朱栏逐日修。”)这座朱桥同时也是联结二人心灵的桥梁。

五 校书郎

通过任官考试之后,白居易与小自己七岁的元稹同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每月“俸钱一万六千”,拥有一匹马和两名仆人。尽管住处仍是租借来的,但窗前有修竹可赏,出门亦有美酒可沽。长安的常乐里紧邻东市,购物上班都十分方便。白居易租用的是关播私邸里的东亭部分。为召集好友来此相聚他曾作有五言三十二句的“闲适诗”《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吕二炅吕四熲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刘三十二敦质张十五仲方时为校书郎》。刘公舆、王起、吕炅、吕熲、崔玄亮、元稹、刘敦质、张仲方八人中有五人是白居易同年及第,在长安所交的朋友。刘敦质此后不久死去,白居易在《哭刘敦质》一诗中曾发出“愚者多贵寿,贤者独贱迍(迍为停滞不前之意)”的感叹。白居易甚爱其“雅”而颇有“儒风”的人品。(《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儒风爱敦质,佛理赏玄师。”自注:刘三十二敦质雅有儒风,庾七玄师谈佛理有可赏者。)刘敦质死后,白居易在路过宣平坊昔日刘宅时想起他(《过刘三十二故宅》:“不见刘君来近远,门前两度满枝花。朝来惆怅宣平过,柳巷当头第一家。”)在长安郊外蓝田县感化寺“破窗”前看到满是“尘埃”的“壁上”刘的题名时也想起他(《感化寺见元九刘三十二题名处》:“微之谪去千余里,太白无来十一年。今日见名如见面,尘埃壁上破窗前。”)47岁被贬江州司马的白居易病床上梦见亡友,其场景亦是在过去同游长安城通化门外章敬寺时。

贞元二十年(804)九月,白居易在靖安里元稹住所得识李绅,此后,便与李、元二人成为“忘形”之交。李绅与好友元稹同样是可忘形而交心的朋友,也是共同创作讽谕诗,力主以文辅政的同道。李绅亦是通过苦学,以文立身之士。《旧唐书·李绅传》记述其生平为:“绅六岁而孤,母卢氏教以经义”,以及“绅形状渺小而精悍,能为歌诗”。其诨名“短李”正是因他身材短小而来。由于年龄相同,他和白居易也有过意气相投的时期,但自从李绅被穆宗召为翰林学士,与元稹、李德裕一起并称“三俊”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其后又发生了长庆元年(821)的“重试”事件,关于此进士科重试风波后文有详尽叙述,暂不赘言。时间跨入会昌六年(846),是年七月,李绅死于淮南节度使任上,八月,白居易在洛阳结束了75岁的生涯。翌年,王起又以88岁终其天年。白居易《予与山(一作荆)南王仆射起淮南李仆射绅事历五朝逾三纪海内年辈今唯三人荣路虽殊交情不替聊题长句寄举之公垂二相公》一诗是有关三人交游的最后记录。白居易诗中把位及宰相的二人喻为“鸾凰”,称自己为“野田鹤”,并进一步写道“谁能相信过去我们曾为同僚呢?”(何人信道旧同群)

任校书郎时认识的李建,年长白居易八岁,故白居易对其视若兄长。加上最年少的元稹,三人曾经定“死生分”(元稹《唐故中大夫尚书刑部侍郎上柱国陇西县开国男赠工部尚书李公墓志铭》)。吏部侍郎郑珣瑜赏识李建在校书郎任上的作为,任宰相后向德宗力荐,使其入翰林院成为左拾遗。柳宗元在长安结识翰林学士李建,贬职永州后二人也一直保持通信联系。其《与李翰林建书》中有:“州传遽至,得足下书,又于梦得处得足下前次一书。……仆在蛮夷中,比得足下二书。及致药饵,喜复何言。……敦诗在近地简人事,今不能致书。足下默以此书见之。……”的记述。李建与柳宗元、刘禹锡以及崔群交好,而向宪宗推荐李建为殿中侍御史的是御史大夫高郢。李建与白居易拥有共同的友人和恩人。《旧唐书·李建传》有:“建字杓直,家素清贫,无旧业。与兄造、逊于荆南躬耕致养,嗜学力文。……建名位虽显,以廉俭自处,家不理垣屋,士友推之。……”的记载。与白居易境遇相似,朋友相同,又被同一个人赏识,这决不是偶然现象。寒门之士要对抗门阀世族,必然团结在“文”这一共同志向下,作为“命运共同体”互相帮助互相合作。这样的时代背景,让他们相逢相交,说到底是利害关系把他们联在一起。可是,纯粹的友爱也会超越利害关系。白居易《寄李十一建》一诗展现给读者的就是使人忘却名利的李建的人格魅力:

外事牵我形,外物诱我情。李君别来久,褊吝从中生。忆昨访君时,立马扣柴荆。有时君未起,稚子喜先迎。连步笑出门,衣翻冠或倾。扫阶苔纹绿,拂榻藤荫清。家酝及春熟,园葵乘露烹。看山东亭坐,待月南原行。门静唯鸟语,坊远少鼓声。相对尽日言,不及利与名。分手来几时,明月三四盈。别时残花落,及此新蝉鸣。芳岁忽已晚,离抱怅未平。岂不思命驾,吏职坐相萦。前时君有期,访我来山城。心赏久云阻,言约无自轻。相去幸非远,走马一日程。

当时,李建寓所位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附近。(白居易《秋日怀杓直〔时杓直出牧澧州〕》:“忆与李舍人,曲江相近住。”)时任盩厔县尉的白居易,与去杨家一样兴冲冲地造访李宅。“平生相见即眉开,静念无如李与崔”(《闻李十一出牧澧州崔二十二出牧果州因寄绝句》),李建和崔韶都是相见辄喜,能使人从“褊吝”(苛求物欲名利之心)中解放出来的人。元和十年(815)秋,白居易贬往江州匆忙启程之日,向前来送行的李建赠以“蕙带与华簪,相逢是何日”(《别李十一后重寄》)的诗句表达了惜别之情。长庆元年(821)二月二十三日,李建突然死亡,享年58岁。一般认为他是因炼制“金丹”失败中毒而死。韩愈列举“以药败者”时亦曾提到李建的名字。(韩愈《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白居易在《予与故刑部李侍郎早结道友以药术为事与故京兆元尹晚为诗侣有林泉之期周岁之闲二君长逝李住曲江北元居升平西追感旧游因贻同志》的诗题中也有“以药术为事”,诗句中更有“金丹同学都无益”等记载。李建突然离世,给白居易留下的是一顶乌纱帽和无尽怀念。《感旧纱帽》写道:“昔君乌纱帽,赠我白头翁。帽今在顶上,君已归泉中。”诗题注中充满悲伤地记载着:“帽,即故李侍郎所赠。”

元宗简,河南人,字居敬,也是白居易任校书郎以来的挚友。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特别提到张籍的古乐府、李绅的歌行、卢拱与杨巨源的律诗、窦巩和元宗简的绝句。元宗简擅长七言绝句,元稹《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因有戏赠》诗注有云,“侍御八兄能为七言绝句”。二人虽各称“元八”、“元九”,却并无亲属关系。对年长自己九岁的元宗简(白居易《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书怀见赠》:“青衫脱早差三日,白发生迟校九年。”),白居易亲密地称“元兄”(《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时八人直,无暇贺元兄”。),50岁白居易回到长安,适值元宗简病中,柿叶红时,白居易独自来到昔日一同游春的慈恩寺,自问“有何伤心事?”回答便是“李家哭泣元家病”。春天失去李建,值此悲秋时节又遇元兄之病,白居易的目光停留在柿叶即将染尽的最后一抹嫣红上。冬去春来,樱桃花盛开的时节,元宗简死于升平坊西的宅邸中。自举进士始,历任御史府、尚书郎,到最后官拜京兆少尹,二十年里,元宗简留下文集三十卷。“吾平生酷嗜诗,白乐天知我者。我殁,其遗文得乐天为之序,无恨矣。”(《白氏长庆集》卷六十八《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是其离世遗言。受托为序的白居易,此后由中书舍人到杭州刺史,又到右庶子、苏州刺史,四年间三迁其职,往返奔波于长安、杭州、洛阳和苏州各地。作序一事悬于心而始终未能成文,直至五十四岁的冬天,繁杂政务告一段落,一天晚上取出收于帙中的宗简文集于烛光下展开卷轴,从文中的一字一句里白居易仿佛听到了“金玉声”。“古淡而不鄙,新奇而不怪”,风格和谐正如其人。作品中收有数十首唱和诗。“潜恻久之,怳然疑居敬在傍”,白居易回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往事。……于新昌里(构建新居时,对自己说过“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题新居寄元八》);边品茶边说过“城中展眉处,只有是元家。”(《吟元郎中白须诗兼饮雪水茶因题壁上》);贬谪江州前,曾打算与平素最亲的元兄比邻而居(《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冒雨持元稹诗相访(《雨中携元九诗访元八侍御》);于忠州得知王质夫死讯,多希望能在升平里元家“开眉一见君”(《哭诸故人因寄元八》:“早晚升平宅,开眉一见君。”);自忠州返京,昔日同僚皆已高升春风得意,只自己二人仍身着青袍(《朝会和元少尹绝句》:“朝客朝回回望好,尽纡朱紫配金银。此时独与君为伴,马上青袍唯两人。”);春花盛开时节得悉元宗简升任京兆府少尹,自己却因连续值夜没能为其好好祝贺(《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时八人直,无暇贺元兄。”);早三天着绯衣得意忘形之事(《重和元少尹》:“凤阁舍人京亚尹,白头俱未著绯衫。南宫起请无消息,朝散何时得人衔……”《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书怀见赠》:“青衫脱早差三日,白发生迟校九年。”)……“章句”里蕴藏着他的全部。“遂援笔草序,序成复视,涕与翰俱。”白居易在苏州吴郡西园北斋东牖之下,和泪撰写了《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时间是宝历元年(825)冬,十二月八日,日落时分。

崔咸,此人拥有“竹林七贤”的神奇魅力。元和二年(807)礼部侍郎崔邠任知贡举时,与白行简、窦巩一同登第。其后,又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据说郑馀庆和李夷简都另眼相看,对其师友相待。宰相裴度的酒宴上,追随李逢吉等相反一派的京兆尹刘栖楚不时对裴度耳语,崔咸感到不快,说:“宰相大人听人耳语实属不该,当罚此杯。”(《旧唐书》:“一日,度留客命酒,栖楚矫求度之欢,曲躬附裴耳而语,咸嫉其矫,举爵罚度,曰:‘丞相不当许所由官呫嗫耳语。’度笑而饮之。”《新唐书》:“丞相乃许所由官嗫嚅耳语,愿上罚爵。”)裴度笑着饮尽杯中酒,刘栖楚则如坐针毡地逃离了宴席。如此痛快的逸闻不止于此。任陕虢观察使时,崔咸从早到晚与僚客豪饮,每天总在酩酊之中。未决的公文堆积如山,但到了晚上,慢腾腾办起公来的崔咸总能准确地裁决好各件公务,从无半点差池,部下见了皆称“神技”。《新唐书》中其传记如此结尾:“咸素有高世志,造诣崭远。间游终南山,乘月吟啸,至感慨泣下。诸文中歌诗最善。”崔咸好酒,高歌放吟忘却生死。悟到自己的病已离大限不远时,他为自己撰写了墓志铭。此事白居易在《哭崔二十四常侍……》题注中曾经提及。崔咸模仿陶渊明作《自祭文》,白居易也作过《醉吟先生传》与《醉吟先生墓志铭》。白居易在崔咸身上或许看到了渊明的影子。他的弟弟白行简的《白郎中集》序本打算请崔咸来写,与兄弟二人都交好的崔咸去世时,白居易作《祭崔常侍文》恸哭相吊:“呜呼!居易弟兄与公伯仲,前后科第同登者四五,辱为僚友三十余年。又膳部房(白行简当时官职)与公同声尘之游,定胶漆之分。……呜呼重易!平生知我,寝门一恸,可得而闻乎?呜呼重易!平生嗜酒,奠筵一酌,可得而歆乎?……”

白居易的应考并未就此结束。之后的一次是与元稹同在永崇坊华阳观里闭门备考,是愉快的苦行。二人才力相当,可谓棋逢对手,在互相竞争中共同向制举迈进。

六 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

天子亲自下诏举办的制举考试在宪宗元和元年(806)四月实施。不过,正月里顺宗驾崩,加上“制举之人皆先朝所征”,故采取“不亲试”的特殊形式。当时中书舍人是被誉为“雅厚信直(气度文雅,温厚诚信,为人秉直)”的张弘靖。审查制策的还有“沉厚寡言(为人沉静)”的韦贯之。二人其后俱为宰相。白居易与元稹的考卷经受住了两位名臣的严格审查。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及第者共16人,元稹头名,韦处厚其次,独孤郁第三,白居易排名第四。曾任宰相的韦处厚,乃佛门之友;独孤郁元和四年(809)十月,与白居易共同反对以宦官吐突承璀为将帅;因韦贯之罢相时连坐遭贬果州刺史的崔韶也是同年及第者。同年中出人头地的还有出身宰相世家的名门子弟萧俛,他贞元七年(791)与令狐楚、皇甫镈同年进士及第,穆宗即位当月,由令狐楚推举成为宰相。《旧唐书·萧俛传》有“性嫉恶”,“性介独,持法守正”的记述。

七 盩厔县尉

以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题名榜首的元稹官拜左拾遗,白居易则被任命为盩厔县尉。县城之南有座仙游山,住有一位远离尘世的隐者,诗风好似陶渊明和谢灵运,风采仿佛嵇康与阮籍,让人忘记世俗烦杂,此人便是王质夫。无论《长恨歌》,还是“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的名句,均与此人有不解之缘。县尉白居易与王质夫同游秋山(《只役骆口因与王质夫同游秋山偶题三韵));官升翰林学士宫中值夜时想念王质夫(《翰林院中感秋怀王质夫(王居仙游山)》);任忠州刺史时向以“征西”幕僚身分从军的王质夫寄去诗作(《寄王质夫》)。与王质夫仙游寺前分手十余载,白居易在忠州得其死讯。“惊疑心未信,欲哭复踟蹰。踟蹰寝门侧,声发泪亦俱。衣上今日泪,箧中前月书。”(《哭王质夫》),一个月前还刚收到王质夫的来信。

白居易在他钟爱的仙游寺与陈鸿、王质夫饮酒、谈笑,有时也在那里独宿(《仙游寺独宿》)。想念京城时便前往靖恭里杨汝士家借宿(《宿杨家》),然后酒意微醺地乘兴而归(《醉中归盩厔》)。盩厔县位于长安城西约五十公里处,是距离非常合适的位置。

杨汝士,杨虞卿从兄,不久后亦成为白居易内兄。《宿杨家》一诗作于元和二年(807),其时杨家的汝士与虞卿尚未进士及第。白居易想必曾传授他二人考试秘诀,并于友人间为其援引。《与杨虞卿书》中有:“始于宣城相识,迨于今十七八年,可谓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从父妹,可谓亲矣。……足下未应举时,……虽不得第,仆始爱之。及与独孤补阙书,……与卢侍郎书,……与高相书,……志益大而言益远。……”独孤补缺便是独孤郁,卢侍郎乃是卢坦。《旧唐书·宪宗本纪上》有“元和五年十二月,……以前宣歙观察使卢坦为刑部侍郎”的记载,《旧唐书·白行简传》中也提到:“元和中,卢坦镇东蜀,辟为掌书记。”高相即高郢,三人均是与白居易有缘之人。杨虞卿在元和五年(810)、汝士则于前一年进士及第。挚友加上姻亲,白居易自然会为杨氏一族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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