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仰历史学家、教育家郑毅生师
我从1956年听毅生师讲课,随后从师读研究生,学习明清史,在老师指导下从事历史教学与研究,直到1981年老师仙逝,历时26年,我从初学者到专业工作者,是老师看着走路的。当老师执教60年庆祝大会时,我就发了言,并写出《从学琐记——庆祝郑老任教60年》的记叙文,老师仙逝后重写《从学琐记——兼述郑毅生师的学术成就》,并和杨志玖师共同撰写《<探微集>述略——纪念郑天挺先生》,1985年为中州古籍出版社《中国史学家评传》一书撰《郑天挺》一文,1988年3月于《人民日报》撰文《郑天挺的史学成就与教育贡献》,次后写《关于郑天挺教授教学和研究的点滴回忆》。毅生师不仅是我的老师,他的人品和学术成就更是我国当代史学的宝贵遗产。今天当他百年冥诞之际,我不拟再作追念式的回忆,以免重复过去的文章内容,而想在那些之外,继续思考他留给我们的学术财富,现在认识到三个方面,胪陈于后,聊表我缅怀毅生师的真挚心情于万一。
毅生师在北大贯彻“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
毅生师在北京大学教学、工作30年,担任中文系、历史系教授,同时出任北大秘书长、历史系主任、文科研究所副所长,以及包括北大在内的西南联合大学的总务长。在北大的历史上,他的行政工作和教学,都是有口皆碑,了解他的办学思想和为人者,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一位重要的负责人,非常杰出。他的行政工作是处理学校行政事务和总务,对外代表学校与官方及社会联系。他对学生和教职员工关心尽责的热诚,常常超出职务范围之外,如帮助学生实现半工半读,给生病而又贫穷的学生安排住院治疗,主动给学生介绍工作,写信托人关照毕业生,为教师安排住房,兴办单身教师的食堂及西南联大时期北大文科研究所学生的食堂。除了这类庶务,在下述一些事情上更令受惠者、与事者追忆,写出回忆文章,今就耳闻与寓目的资料列举数端:
1933年北大和北平各界市民为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被军阀杀害的李大钊举行安葬仪式,毅生师参与操持,并在会上代表北大致悼词,其时为李大钊刻墓碑,毅生师同北大一些同仁都捐了款,并署了名。为安葬会顺利举行,碑石埋于地下,令当局找不到借口进行破坏。送灵车上只有数人,而毅生师为其一。
1935年“一二·九”“一二·一六”学生运动时,北大有学生和教师五人被拘捕入狱,九人受伤,毅生师与教务长樊际昌同去协和医院慰问受伤同学,同时代表学校,向北平市当局提出交涉,经多方努力,当局同意无条件放人。毅生师亲自去监狱接人,被捕学生开始不知情,以为狱方叫他们出牢房是要提审,原来是让出狱,走到门口,看到毅生师在等着他们,接他们出狱,其时他们激动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
1947年北大学生组织起来,筹建孑民(蔡元培)图书馆,收藏和借阅进步书刊,找校长胡适要求图书资助和给予必要的器具及房屋,未得允许,及至找毅生师申请,毅生师不事声张,默认学生原已借用的一间屋子,并令人去室内多安了几盏电灯,增加照明度,还送去一些书架桌椅,使孑民图书馆得以迅速开馆,供学生阅览。
1948年4月南京召开国民大会,为压抑学生运动的蓬勃开展,会议决议加强“剿总”职权,政府对大学生进行军训,以便钳制学生思想,毅生师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立即给在南京开会的校长胡适拍电报表示不满,实即希望胡适能在会上发表反对意见。他说北大有自由批评的传统,向为外间注意,如若用军训等措施抑制这一传统,北大将难以办好。他的这份电报内容,收于《胡适来往书信选》,读者不难找到。
1948年夏天,北平当局以“共匪嫌疑”之罪名要逮捕北大12名中共地下党员和学生,名单为毅生师获知,他巧妙地通知名单中的学生出走,其中的史学系学生戴逸时因放假回家乡江苏,毅生师还特意写信给戴逸之父,要他注意阅读北方的报纸,没有接到学校的通知不必回校,因为北平的报纸已经刊登了通缉包括戴逸在内的新闻,毅生师的信是暗示戴逸藏匿。于是12名学生全部安然无恙,而毅生师则冒着被当局迫害的危险。
毅生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护和营救学生,反对迫害学生,为死难的教师营葬?他不是共产党人,也未表示信仰共产主义,那么他是在什么思想主导之下做的这些事情呢?戴逸教授在《我所了解的郑天挺教授》一文中作了极其中肯的说明。他说毅生师的信念是“保护学生的人身安全,保卫学术自由的传统,是自己不可推诿的职责”。毅生师表示:“坚决不能让军警入校抓人,如果努力失败,将和其他教授一起,辞职抗议。”可知,毅生师的主导思想是保卫学术自由。这当然要从北大的自由传统说起。
北京大学自蔡元培校长提出“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方针,胡适等校长继续执行,使北大成为充满自由思想的学校。40年代执教于美国芝加哥大学而又回国任教职的邓嗣禹教授说“北大有民主作风”,在一些方面比美国大学还民主。他见到向达教授当着众人面责问校长胡适:“胡先生,您把北大所有的图书经费,用去买《水经注》。我们教书的几无新材料作研究工作,学生无新教科书可读,请问这是正当的办法吗?”这样既有合理性又不完全符合实际的责难,胡适只是作一点辩解,而没有压制向达,可见北大的民主程度。北大的学生在这种自由空气弥漫的校园里,思想活跃,关心国事,希望国家独立、富强、进步、民主,成为北平民主运动的重心。蔡元培的“学术自由”,是说学校是自由进行学术研究和学习的地方,将学校、学术与政治分开,学校不是培养官僚的处所,故学生应改变为做官而上学的目的,同样,教员是为教书,倘若想做官、经商,就不要在北大做教授。1946年6月校长蒋梦麟就任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北大教授以既做官就不能当校长反对他,迫使他辞职,由胡适继任。北大不培养官僚,而以培养自由进行学术、自由评论政治的人才为其特色。
毅生师担任学校主要负责人二十余年,如果同校方的这种主导方针不吻合,不可想象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这么多年。事实上,他说:“大学有其使命,学术研究应有自由。”这是重复蔡元培的话,是讲的北大传统。他的理念,学校是学术自由的场所,学术是与政治分离的,研究学术的学校不是政治场所,也就是说,学校脱离政治,学术脱离政治,反之,政治不能干扰学校,政府不能干扰学校的内部事务,不能干涉教师、学生的教学和学习,以及学术研究。正因此他反对军警进入学校逮捕学生,对学生中不同信仰者和各种学术见解者,以及他们的分歧、冲突,视为“学校的内部事务,由校方调查、处理,决不让校外任何机关干预”。他营救学生,保护学生,反对军警到学校抓人,是维护学校学术自由的天地,维护北大的办学方针,诚如北大校友吴相湘教授所说:“当时担任秘书长的郑天挺教授禀承胡适校长意旨,冷静缜密处理一切,明确规定:绝不交出一名学生,并用一切手段阻止军警入校。充分表现出大学独立自由的尊严和郑天挺本身高度的责任感。”因此,我认为毅生师在北大二十余年主持校务行政,是忠实地、全心全意地贯彻北大学术自由的办学方针。他说如果军警真的要进入学校,他将和其他教授一起辞职抗议。他能作这样的表示,表明北大的教授和他一样信仰学术自由,都能以不怕丢掉饭碗(辞职)捍卫北大的方针。这说明毅生师不是孤立的,他能代表北大的学术自由精神。
毅生师执行北大办学方针,与自身思想认识上的认同相一致,是他高度的敬业精神,将营救、保护学生看作是作为校方负责人的责任,因为人家将子弟送进学校,就是相信学校,学校就有保护之责,如果学生被捕入狱,如何向家长交代?为了维护学生的安全,他不顾自身的安危。这种强烈的敬业精神,产生高度的责任感。营救学生,也反映毅生师是非分明。他说不满现状的人,可能“最爱国”,以奸宄视之,岂不冤枉好人。由此可见,毅生师极具正义感,对学生充满爱心。
总之,毅生师在北大为革命者营葬,营救、保护学生,满足他们的一些正当要求,是忠实执行北大“学术自由”的办学方针,同时也是实现他的“学术自由”的理想,反映出他具有高度的敬业精神和正义感。他为北大的“学术自由”尽了心、用了力,是北大的功臣。1999年9月1日,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共同举办毅生师百年冥诞纪念会,说明他活在人们的心中!毅生师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毅生师的爱国思想是时代观念的体现——爱国者的表率
爱国对于毅生师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事。他有思想、有行动,体现在他参加爱国学生运动以及他的史学著作和教学活动中,而且成就卓著。
1907年,8岁的毅生师在北京入小学读书,同学中有广东香山人杨健。当时由于葡萄牙侵占澳门,澳门原来是香山县辖境,两地关系之密切非同一般,许多香山人印了不少的图片,反对葡萄牙侵略行径,杨健将图片给毅生师看;还有一位福建惠安人庄绍祖,他的亲友有许多华侨,传来了不少反满的言论。这两件事在毅生师“幼小的心灵中,印象很深”。那时他虽然不可能理解多少革命道理,但是埋下爱国思想的种子。1911年,即辛亥革命这一年,12岁的毅生师考入顺天高等学堂的中学一年级,这时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人们担心中国将被瓜分,年轻人尚武,学军事,准备保卫祖国的本领。顺天学校高年级同学发动课外军事训练,称为“兵操”,毅生师参加操练,因为年幼,背不动枪,只是随队走步。那时学生、知识青年、一部分士大夫爱国热情增长,形成某种社会气氛,年幼的毅生师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受长辈和学长的感染,自发地萌发爱国思想。
1915年日本向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对16岁的毅生师刺激最大,印象最深。社会上掀起反日高潮,抵制日货,毅生师与爱国者一样不再购买日货,他同表兄、留日归国的张耀曾一同去西郊玉泉山游玩,张耀曾在塔上题诗,谴责袁世凯卖国,他在友人的带动下,更加增强了爱国意识。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正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毅生师,参加学生会的工作,和同学一道走上街头示威游行,表现出反帝爱国激情。这年11月,日本帝国主义在福州残杀中国人,又派海军陆战队登陆威胁,福州的学生游行抗议,北京的福建籍学生起而响应,组织福建旅京学生联合会,抗议日本的暴行,毅生师积极参加这一活动,到街头演说,宣传不买日货,并举办游艺会,学生联合会进行募捐筹款。在该会《闽潮周刊》上,毅生师用“攫日”的笔名发表文章,宣传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毅生师结束学生生活以后,当然不再直接参加学生反帝爱国运动,但改换方式,拿起笔来进行。1922年他在法权委员会工作,著作《列国在华领事裁判权志要》一书,于1923年正式出版,对帝国主义在我国攫取领事裁判权的侵略行径予以揭露和谴责,主张撤废这一权力。这是毅生师第一部学术著作,恰是反帝爱国的内容。这自然不是偶然出现的,是他自幼即具有爱国思想的必然表现。
在西南联大时期,正值抗战,那时日本在我国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并制造“满洲独立论”的谬论,毅生师为了驳斥敌人,写出《清代皇室之氏族与血系》(1943年)、《满洲入关前后几种礼俗的变迁》(1942年)等论文,用历史事实证明清代皇室包含了满、蒙、汉三族的血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他指出:“以满洲为地名,以统关外三省,更以之名国,于史无据,最为谬妄。满洲出于建州左卫,为女真支裔,即唐之靺鞨,周之肃慎,乃中华历史上宗族之一,清朝入关后散居中原,更不可以一省一地限之也。”给敌伪制造的谬论以狠狠的抨击。
毅生师不仅在学术上批判敌伪谬论,更以民族气节作为衡量人物的基本标准,哪怕他是师生朋友,也不例外。七七事变后,北大的一位学生因肺病不能追随毅生师南下,毅生师要他病好后赶快去内地复学,特别告诫他:“要注意出处大节,不要当汉奸!”可以设想,他是怕年轻的学生一时糊涂给敌伪做事,而预先加以教导。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审判文化汉奸周作人,当时北平文化教育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向南京政府高等法院上书,为其说情,有人要毅生师签名,毅生师认为:周作人虽然是我的老师,过去亦时有联系,但“一个教授应当有起码的民族气节,周曾任伪教育总署督办,这是不能原谅的”,遂拒绝签名。于此可见毅生师是多么看重民族气节,对丧失气节者绝不宽恕,是非分明,大义凛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毅生师的爱国精神继续发展,深入到教学和研究领域,“在教学过程中,尽量向同学进行爱国主义教育”。1953年,他根据古代史籍中有关石油的记载,批评中国无石油的说法,为我国发展石油工业提供一些历史根据。
毅生师的爱国是时代精神的反映,更是亿万爱国者中的一个典型。爱国观念、爱国主义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发展过程,两宋以来似乎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即:一为两宋,是热爱以汉族为中心的爱国观念的真正形成期,明清之际使这一观念有所发展,这时主要是反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维护汉人建立的王朝,热爱汉人君主的国家;二是清朝末期19、20世纪之交的年代,以反对满人君主为主、兼顾反对外国侵略的爱国思潮大兴,因中国受列强侵略,清朝政府屡屡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中国面临灭亡或被瓜分的危险,爱国的人们既痛恨外国强盗的侵凌,又愤懑于以满人为主体的清朝政府的无能,于是进行反清革命,提出爱国的民族主义理论,即以汉人反对满人的清朝统治,在推翻清朝之后,建立民主国家,全力对付外国强盗。辛亥革命理论家章太炎是此种论点的倡导者之一,他说:不打倒清朝统治,中国就不能独立,“亦终为欧美之奴隶而已”,而推翻清朝,建设民主政体的国家——“未有不以共和政体国家社会耿介于其心者”。三是20世纪10—40年代,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是中国人的共识,将爱国发展到新的高峰。清朝灭亡之后,时代的任务,不少人说是两个,即对外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对内消除军阀割据统一全国;或者说是三条,就是加上一个革命。无论是两点、三点,反帝是首要任务。这时人们对国家的认识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高明得多。过往爱国基本上是爱汉人之国,而且是君主之国,这时孙中山提出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爱国是爱多民族形成的中华民族的国家,比古代范围广阔得多,内涵深刻得多,换句话说,这是以中华民族的团结号召国人爱国,去对付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比我们文明先进的帝国主义强盗。
但是,人们的认识是逐步加深的,革命先驱对民众的爱国表现常常是不满意的,孙中山说:“中国人最崇拜的是家庭主义和宗族主义,所以中国人只有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没有国族主义。”因此中国人愿意为家族牺牲,“至于说到对于国家,从没有一次具极大精神去牺牲的”。梁漱溟甚至认为:“在中国宁为众多家族和合相处的一大社会,而不真正是一个国家。”孙中山是就辛亥革命前后的历次革命事件中的民众表现讲的,梁漱溟则是就近代国家的水准论述的,他们要求甚高,但是到了五四以后,中国的民众,尤其是知识界和青年,爱国认识大为提高,为民族的解放、为国家的独立富强,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所以才能同仇敌忾团结一致地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并最终取得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使中国成为“四强”之一。20世纪上半叶中国人民爱国主义内涵的深刻、热情的高涨是前所未有的。
前述毅生师的爱国是与生俱来,就是指他生活的社会环境,是笼罩在爱国气氛当中,给人以爱国思想和感情,而帝国主义的每一个侵略行为,都刺激中国人爱国热情的高涨。毅生师从小耳濡目染外国的欺凌,通过一个个事件,提高了认识,积聚了丰厚的民族感情,立志为民族的解放与兴盛而奋斗,这才有他的走上街头,参加五四运动和“闽案”斗争等等活动,因此说他的爱国与时代的爱国精神相一致,是时代的产物,同样,从他身上体现了时代的爱国精神。如果仅仅说到这里,是只看到事情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表象,因为毅生师的爱国有着他的特点:第一是持续性和一贯性,他的爱国是始终不渝的,终其一生,即在先追求民族解放,其后期望国家富强;第二是务实性,不仅表现出爱国激情,一时的示威游行和拒买日货,而且进行艰苦细致的学术研究,撰写《列国在华领事裁判权志要》《清代皇室之氏族与血系》等著作,批判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及为其辩护的谬论;第三是传播爱国思想,他不仅自身倾力爱国,同时对学生进行爱国思想的教育,他富有爱国主义内容的文论,无疑还会感染他的读者。正因为他有着这些特点和业绩,说他是爱国者的表率,是不过分的。
学人教务、教学研究双收效的楷模
毅生师是教育家、历史学家,一般说来,一个人身兼二任是很难样样都做好的,因为做教育行政工作,占去了精力时间,势必影响教学和科研的成绩,因此一般人很难兼具这两个头衔,毅生师做到了,而且还达到楷模的境地,对今天大量的“双肩挑”教师或其他类似的工作者来讲,不无可借鉴之处。
在北京大学时期毅生师所担任的行政职务前已说到,在南开大学,他出任明清史研究室主任、历史系主任、副校长、顾问,其他社会兼职甚多,不必胪列。北大、西南联大、南开的行政事务,特别是北大事务的殷繁,耗费毅生师的精力太多,可是他一样教课,而且所开设的课程门数相当多,前后计有:国文、古地理学、校勘学、魏晋南北朝史、中国近三百年史、隋唐五代史、明清史、清史研究、中国目录学史、清代史料、历史研究法、元明清史、中国近代史、隋唐史、明史专题、清史专题、史料学、清史概论、清代制度、明清史研究等20余门,涉及的领域相当广泛;其中以中国古代史为多,在这个范围内,上起魏晋,下至明清、近代,旁及专题史;再一个领域姑名之为文献学,包括史料学、目录学、校勘学等;此外是历史研究法,古代地理学,文字学。一个没有行政职务的专职教师,恐怕也不容易开设出这么多领域的这么多课程。
教学的时间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就是“挤”,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一分一秒地争,用到备课和学术研究上。毅生师讲到抗战前的备课情形:“当时每天行政事务冗杂,占去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只好利用晚上从事备课和进行科研工作。”这时他讲授古地理学,在晚上编写出《古地理学讲义》;讲授校勘学,为配合课程实习,“利用晚上的零碎时间,每天校勘《世说新语》数页,假日亦不间断”。他在教学的同时,还使用校勘学的方法,写出《杭世骏<三国志补注>与赵一清<三国志注补>》《张穆<鞨斋集>稿本》等论文。真是行政事务、教学、科学研究三不误。作为毅生师的学生,每次去他那里请教,都见他或伏案写作,或读书查阅资料,或排比资料卡片,无有闲时。有一次见他在复写论文,我看着费劲,问他为什么不让别人抄写,他说为的是边抄边作修改,还是自己复写好。他是挤时间,力求提高科研质量。
毅生师为了教学与学术,宁肯不续弦。毅生师38岁时,师母仙逝,他痛苦万分,难以解脱。后来友人多次劝他续娶,他因见一些朋友重建家庭后带来的矛盾和不安,影响精力,决定不再结婚。为此他说:“一定要以学业为重,决不以家事干扰自己的事业。”学业、事业为重,生活为次,牺牲了许多生活的乐趣,但是他从而赢得一些时间,从事教学和研究。我们今天拜读毅生师的著作,就是他这种牺牲精神所得的成果,从中我们也感到他牺牲的代价太大,令我们对他的敬仰来得更加浓烈。记得在1981年的一天晚间,我去看望刚从北京回来的毅生师,他说任继愈先生对他说,他有两件事做得对,一是行政事务无论怎么忙,都能坚持教学与研究,二是中年丧偶不再续弦。在言谈中我感到,毅生师有一种知己之感、欣慰之感。就我的记忆,毅生师从未在我们学生面前谈自己的家事,特别是私生活,这是唯一的一次。任继愈先生所说极是,他是非常理解老师的,毅生师的知己感大约也正在这里。任继愈所说的两点是联系在一起的,唯因生活上的牺牲,有益于赢得时间、精力去进行教学与研究。当然,在做行政工作时,要能教学,得有从事教学的强烈愿望和毅力,没有这种意识和毅力,就会在琐务缠身中不去捕捉可能利用的时间,就难得有学术的成就,特别是像毅生师那样的卓越成就了。行政事务与教学研究双收获,这是毅生师留给后人的一项宝贵遗产,对“双肩挑”者尤其如此。
(1999年8月29日写于顾真斋,载南开大学历史系、北京大学历史系编
《郑天挺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00年)
- 《南开史学》1981年第2期。
- 《郑天挺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以下简称“三联书店”)1991年。以下只注书名及页码。
- 《历史研究》1982年第3期。
- 张世林编:《学林往事》,朝华出版社,2000年。
- 中华书局1980年,下册第393页。
- 《郑天挺学记》,第362页。
- 《郑天挺学记》,第138—139页。
- 《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第393页。
- 《郑天挺学记》,第360页。
- 《郑天挺师百年诞辰纪念》,台北《传记文学》第75卷第2期,第32页。
- 《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第393页。
- 《郑天挺学记》,第371页。
- 《探微集》,中华书局1980年,第35页。
- 《郑天挺学记》,第96页。
- 《郑天挺学记》,第397页
- 《郑天挺学记》,第401页。
- 《章太炎全集·复仇是非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册第271页。
- 《孙中山选集·三民主义》,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17页。
- 《梁漱溟全集》卷7,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51页。
- 《郑天挺学记》,第384页
- 《郑天挺学记》,第3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