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旷野之地行走
我开始在海外认真连贯地写作,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专注于小说,很少染指散文,主要有如下两个原因。
其一是因为对时间分配上的吝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饭碗里的粮米都不是来自写作的,我从年头积攒到岁尾那点可怜的稿费,通常还不够一张国际往返机票。幸好我谋生另有招数——我做了十七年的听力康复医师,用薪水来养着我的写作梦。在那漫长的十七年里,我一天的时间被谋生啃去了最肥硕的一块,剩下的那一小块再被家庭、社交、旅游、阅读一一瓜分,最后留给写作的大概只剩下碎渣了,我只舍得把它喂给小说。
我极少写散文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惧怕——散文世界让我感觉不安。在小说的天地里,我把我自己的看法小心翼翼地掩藏在我的人物身后,他们说着貌似他们自己的话,做着貌似合乎他们性格逻辑的事,我始终站在他们身后的影子里,尽量不暴露出自己的态度和姿势。当然也有情绪激动的时刻,一不小心漏出些蛛丝马迹,我也总是扯着一额头青筋,百般抵赖,死不认账,把一切责任推到我的人物身上。他们是我的掩体挡箭牌雨伞,替我遮挡着各种质疑和攻讦。我只需要带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却不需要带嘴,因为我成功地把我的嘴移植到了别人身上。我用我的眼睛看着世间五花八门的怪诞现象,用我的耳朵听着世间嘈嘈杂杂的纷乱声响,把我看见的和听到的用别人的嘴转述出去,他们在替我负着本该我负的责任,挨着本该我挨的刀枪。在小说的世界里,我感觉既过瘾又安全。
而散文的世界则全然不同。我似乎行走在一片旷野之中,大至三观(假如真有这么个概念的话),小至审美标准甚至个人情趣癖好,都将无遮无拦地落入别人的视线中。失去了虚构这道巨大的屏障,我突然意识到我再也无法把我的嘴安放到别人身上,我得为我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为自己的沉默,背负起所有的责任。其实重量并不足以让我止步,最让我忐忑不安的是我多年养成的隐私观,它如细鱼骨扎在我的喉咙上,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总觉得有些个人观点是内衣,只适合晾在后院,而不适宜晒在大街上。于是我在散文的世界之前三思而行,举步维艰。
就是因为这种踌躇思量,使得我把自己深藏在小说的虚构屏障之后,而极少步入散文的旷野。在以往的二十多年中,我积攒起来的散文(除了近年的几篇大文化散文之外)只有这么薄薄的一本。也许正是因为数量上的稀少,这平生第一本的散文集子,就有了一些格外的意义——至少对我个人。
这个集子里收录的文章,是散落于过去二十多年漫长岁月之间的,最早的篇章应该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用现在的眼睛来读那个时代留下的情绪,只觉得恍如隔世。二十多年里无论是时代还是个人生活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隔着这道宽阔的时光壕沟来看那时的文章,我发现了自己的成长。那些起步时的脚印是摇摇晃晃不成形状的,但它们依旧是我的脚印。那些脚印叫我看见了自己曾经行走过的路,就知道今天的我是有来路的。来路珍贵,值得记录。
张翎
2018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