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的父亲
我几乎对我父亲的早年一无所知。他名叫葭苍(Chia-Ch'ang),人都称他“苍师傅”。他于1847年2月13日生于宁波一个穷人家里。他只受过三年的私塾教育。他先做学徒,后来成了米商。40岁时,成了一个银行家。50多岁时,是一家本地银行的总经理,并且是新开张的商会的首任主席。他死于1909年。
他的一生似乎没有发生大事。但若有什么人满有善良感情的话,必是我父无疑。我想不起他曾告诉我们他做过的好事——他从来不说。关于他那种超常的仁慈,我所知的都是受恩者、他的朋友、我们年长的亲戚、我妈妈及大哥告诉我的。
有天早上,我们正在吃早饭时,有人敲门。我跑去开门,进来了一个很老的老人。他没说一句话,就在我父亲面前跪了下来。我父亲被这陌生人的出乎意料的行为弄得很吃惊,马上从座位上起来,扶着老人站起来,问:“什么事?什么事?”老人坐下后,开始告诉我父亲,他多么感谢我父亲帮助了他不肖的儿子,他儿子如何改过自新,现在对父母多么孝顺,等等。我父亲听了,不仅没有飘飘然,反而比以前更谦虚了,说:“你儿子真的从来不坏。还有,有你这样的好父亲,他又怎能一直错下去呢?老天有眼,报答了你的德。我做了什么呢?我做了什么呢?”
老人走后,我问父亲,他为那家人做了什么事。“嗯,嗯!”他皱起眉头说,“小孩子不要乱打听。你该上学去啦。”
他的善行总是隐藏着。他甚至不告诉我妈一切事。
但正如一个人不能遮掩其邪恶一样,一个人也不能掩盖其善性。就我父亲而言,他的整个人格无意识地、自发地发射着对一切人的同情。他相当肥,呼吸慢,笑得很慈祥。人觉得他胸襟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从大洋轮到小渔船,都放得下。这海真是太平的海(an ocean truly pacific),没有舰队和潜艇。[1]真的,他有一股子天国般的和气(There was really a heavenly atmosphere about him)。
他为别人做过多少好事,只有上天知道。只是在他死后,人们才开始讲他的轶事:他如何为一个屡屡不还他债的人做担保;他如何替穷小贩向长官求情,后者妄图加税;他如何为失业者找工作,为工人创立企业;他如何掏自己的腰包止息纠纷、调解矛盾。还有人说,在我出世前两年,有人预言将有大饥荒,我父亲为抗饥荒,以低廉的价格从产米区进了许多大米,所以(1898年)当荒年真的来临时,我父亲以公平价钱卖了米,结果许多人因此活了命,他与合伙人也获了益。因为宁波人缺的不是钱,而是米。凭着敏锐的先见,他利了人也利了己!我希望所有慈善机构都如此。
我妈妈怀上我的那一年和生下我的那一年,有些朋友建议为我取名“德生”,意即“生而有德”!一个将来的罪人的漂亮名字!
我妻子曾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几件事,她是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一年的某几天——这几天算命先生都视为结婚的吉日——我父亲都必须在一天之内赶赴二十几场婚筵。他先去有钱人家的,待了几分钟就告辞。最后他总是留在最穷的那户吃饭。“理由在于,”我妻子总结说,“他不被富人挂念,但对穷人来说,他的到场却是莫大的安慰。”
有一年除夕,夜里来了个年轻人找我父亲借钱。我父亲点了点头说,“我稍后就把钱送给你。”年轻人道了谢就走了,但并不高兴。过了一会儿,父亲吩咐一个人把钱捆在一个包袱里,说:“一定要把钱交到某某女士手里。”我从妈妈那里得知,那年轻人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他来借钱显然是为了还他的赌债和嫖费。他从不把妻子记在心里,一直漠然置之。我父亲心地好,但脑袋也不傻。
有次我们邻里的一个老人病了。一种古怪的病。他头上大汗淋漓,躺在床上看到屋里的家具围着他打转。我父亲探望他,坐在床边。他们谈了近一个小时。病人后来跟他妻子说:“苍师傅一进屋,家具就不转了,苍师傅一走,就又开始转了!”
我父亲不是基督徒,但我肯定基督曾对他说:“你们这蒙我父赐福的,可来承受那创世以来为你们所预备的国。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玛窦福音》Mt.25:34-36)。
有一天,宁波有名的儒家学者黄次会(Huang Ts'uhuei)先生在对我讲了我父亲的许多轶事后总结说:“你父亲的一生就像一篇优美的文章,其中言词与意义、理想与事实、情感与理性、柔与力、阴和阳,都完美地和谐为一。学者中我还没有见过这么美妙的人格,尽管他们能妙笔生花。至于你父亲,虽然他写得不好,他的生命本身却是一篇了不起的文章。”这场谈话是30多年前的了,但这些话给我印象殊深,仿佛犹在耳畔回想。
我父亲的人生格言是:帮助别人,即使在你没有足够的钱时也要如此。他常跟我们说:“如果你因为手头不宽裕就延缓助人,那你就永远也帮不了人。”他有某种堂吉诃德式的东西(there was something quixotic about him)[2];但作为银行家,他又计算得很精巧,尽管他计算时不仅考虑到了元和分,还顾到了情感。
他的死我难以忘怀。
他死时63岁,我10岁。我一生还没见过这么明媚的一天。他躺在床上,似乎一连几小时都在出神,不时地望向窗外,不断说:“看,八大菩萨引我上天了!何等的屈尊啊!我多不配啊!”他的面容因真正超凡的微笑而熠熠发光。他带着神妙的平安呼出最后一口气。
在他死后7天,有人报告说,一个被神灵附身的小贩看到了我父亲坐在宁波市的城隍庙里。到处传言我父亲成了市神。我不能保证这是真的,但我可以保证真的有这些传言。
几年后,我有过一次尴尬的经验。我参加一次盛宴,有我不认识的人在以最热烈的话语赞扬商界一位还活着的领袖,最后他总结说,“他太好了,可以称为吴葭苍第二!”在我面前直呼我父亲的名字不很礼貌。有人向他指出我就是苍师傅的儿子,他和我都脸红了。这是题外话了。关键在于,有好多年,我父亲都被认为是善的榜样。作一个好人的儿子,多甜美啊!我唯愿我的孩子们为我而感到的幸福,能有我为我父感到的一半多。
关于父亲,我常引圣雅各伯(St.James)的话:“在天主面前,纯正无瑕的虔诚,就是看顾患难中的孤儿和寡妇,保持自己不受世俗的玷污”[3]。在这种意义上,我父亲是一位天主教徒,是精神耶路撒冷的成员(a citizen of the spiritual Jerusalem)。我还记得圣保罗在科尔乃略(Cornelius)家里所说的:“我真正明白了:天主是不看情面的,凡在各民族中,敬畏他而又履行正义的人,都是他所中悦的。”[4]我还记得保罗在《罗马书》所说的:“在天主前,并不是听法律的算为义人,而是实行法律的才称为义人。几时,没有法律的外邦人,顺着本性去行法律上的事,他们虽然没有法律,但自己对自己就是法律。如此证明了法律的精华已刻在他们的心上。”[5]
[1] 吴经熊的双关语:“一个真是太平的(太平)洋”。194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很多舰队和潜艇穿过太平洋。
[2] “quixotic”指“有理想”“全力以赴”“有侠义”“按照理想行事”“以微小的力量面对巨大的困境,但不怕”。
[3] 《雅各伯书》James 1:27。
[4] 《宗徒大事录》Acts 10:34-35。
[5] 《罗马人书》Rom 2: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