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局剧景
人物是“主人”公,女英雄,傻子,火夫,和老妈子,有时过客里的观众也加入扮演。
地点在老钱局五号,头上是晴蓝或是阴沉,四面是人家的剧场。我们的剧场是一方Orchestra空地,有时却变成了小小菊园。舞台是罗马式的(希腊可没有这怪东西),这一道长狭的廊子尽够排演,背后的“舞台建筑”(一个不通的名字)有五个房间,中间是客厅,厅内陈设着橘红的沙发,大箱当茶桌,此外就像没有什么旁的东西了。配景有狮子狗,花猫,“沙和尚”,画眉,和芙蓉鸟。还有一对百灵鸟,那是火夫养的,挂在“舞场”里。
时间是最近一两月,可以说是一出“现代”剧。
主人是一个大汉,像是从昆仑山才移下来的豪强。化装时,不妨仿照希腊办法,把比例弄高大些,脸上的肌肉和鼻子就像几座荒野的山头。至于主妇呢,倒是一位精明美丽的女子,虽然不十分会看管这个剧场。傻子自然是一个陪衬,和主人是那样不同又那样相似:人个子不矮又不高,因为不明白一切养生的秘密,把身子弄的又青又瘦,把意志弄得十分糊涂。他在戏剧里的功能自然是在安慰那苦痛的主人,并且给主人一面镜子,好使他把人情世故看得清楚些。主人喜欢现在,傻子却好古,时常捧着一块古代的破陶片,一定说上面精致的绘画是女战神的肖像,且时常想把一种死(?)文字弄活,摹拟古来的剧景和诗情。他开口“河马”长,闭口“河马”不短,主人却喜欢Eliot, Picasso和一些顶新的诗人与画家。主人每天要生三十次至五十次气,因为水不热就想到管子坏了,甚至因为一月要九元半的水钱硬说是水管在地下漏。傻子可不生气,他说人家要九元半,就给他十元整数吧。看他说话的神情好像全不懂得钱的艰难。这正是傻子聪明的地方,如果傻子也有些聪明的地方。但如你硬说傻子不聪明,他却有一位最聪明不过的朋友,这朋友能说故事,能在一件事物上“生出五十种联想”。他曾经来看过两次戏,两次都见到傻子在斗牌,输了也就是赢了。那位朋友用诗人的口吻说:“傻子,你怎样不去欣赏‘诗’,一种天生的‘诗’;把整个心情寄在那上面,那你就不会再叫无聊,再有闲情斗牌了!”这傻子成天喊叫无聊,说东方没有阿福罗提忒。其实他最感到生活的兴趣,用一种傻气骗过了聪明。他虽然不懂得“诗”,却懂得诗里许多法则,如像九行体与十四行体的分别,如像中国诗里应该有meter,他时常忧心我们没有Rhythem,主人却说:“傻子,你何妨读点法国诗,节律原可以生出许多变化。”他虽从主人面前学得了许多智慧,依然化不掉半分傻气。主人正在把King Lear谱成中国诗歌,有一天译到Fool一字,问傻子可否译作“浑人”或“优孟”,傻子回答说,这还要问,现成的名字不就挂在口头。
在某一幕戏里,进来了一位诗人,因为主人出去买梅花鹿去了,害得傻子款待诗人。他介绍诗人去看马,拿玉米虫去喂画眉,诗人吟道:“I love the bird, but I weep for the worm.”吟罢用手蒙着头,表示一种难堪的状态。但最使他难堪的,却是为“沙和尚”的病。“沙和尚”病了,像是胃炎,一身热的发抖,虽然已经放过了血,像拜仑病卧Corinth海岸时那样放过血,同是放得太晚了。这一定是傻子的错,他不敢告诉主人。大概是三个礼拜以前,他误给了它一颗枣子核,这鸟擒着就不肯放,傻子伸手进去,它却把果核含进了喙里,但是傻子一走开,它又放出来玩。想必是这一颗东西害了它的性命。诗人看见鸟站立不稳,把头靠近笼边,他说:“鸟死了,得要像Gray那样做一首悼诗。”鸟当时就“羽化”了,傻子暗中哭泣,再没有橙黄带绿的彩影了,再没有吱呷的学叫了。他整天望着空笼子发痴,希望什么时候能够替主人另买一只,好使主人每天早上把多余的精力和心情全盘放在鸟身上。
除了鸟,要数狗和猫最有趣。狗的名字叫Earl of Leicester,猫自然叫以利沙白皇后。它们俩由仇敌变作了最顽皮的朋友,不知当时英国宫廷里有没有这一段良缘。猫会学狮子滚绣球,不,那简直像我们的大学生踢足球。它也是惹观客喜爱,谁都喜欢上台来抱抱。傻子却不顶爱它。主人突然要把它送回原主,因为它扑过了一次小芙蓉,惹得主人生气。傻子当时却在旁边吟道:“不吃鸟,不叫猫。”主人更气了:“傻子,谁教你做会了打油诗?”那晚上猫却很聪明,跳到傻子怀里看他译一本古剧。傻子明白了猫的来意,向它说:“你才是傻子,谁敢放你回去!”于是猫便在傻子被上睡了一晚,人动动,兽也动动,何曾睡着过?傻子又不忍把它推下去。天还没有亮,听见猫叫,他还当是鬼哭。起来一看,自家的猫乖乖地躺在身边,那准是什么野东西在捣鬼;又不是春天,叫什么呢?于是傻子想起春天的花,想起秋天的落叶,想起成天成夜扮演过的戏,便爬起来写文章。写好了文章又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