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汉奸记
往年在北平很少听人家说起“汉奸”二字,——莫不是进了鲍鱼之肆吧!后来一位朋友告诉我“大都”里的奸人多如牛毛,他在半年之内就杀掉了好几百头,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日语一月通”的地方都是汉奸制造所。
事变后好像有鲍鱼在发臭,我才逃了出来。——我可怜那些没有吃过这海螺的也染上了鱼腥,在广州踏上了祖国的土地,看见一切都那么有精神,很令人兴奋。呜的一声警报来了,望见许多兵士提着枪往高楼上攀,问他们是不是去打飞机,他们说是打那些放火箭的奸贼。我当时还不信五羊城也出产鲍鱼。
我跟着就踏上火车,过着两位青年同我攀谈,每一段谈话的尾上都向我打听广州的情形,不论是军事的,政治的或教育的。我总说我是陌生人,他们颇感失望。后来我索性告诉他们我是从北方来的,他们便找旁人谈天去了。那时火车没有放光,在黑暗中慢慢爬行,寂寞无聊,我正要昏沉入睡,忽然有一位客人把我推醒,向我打听那两位青年是不是绥远人?我觉这话里颇有文章,忙献他一个计策,叫他去问那两位客人绥远城外有一座什么名山。这样一来,奸贼便露了马脚,我们且断定那两个家伙身上没有皇帝的血轮。我们因向车警报告,求他们注意这两个汉子的踪影,到汉口时把他们拘留起来。那知那警官反疑心我,问我在北方做什么,——好像北方人都是可疑的,——怎样连护照都没有一张?问我为什么说道这次的抗战一年就可以完结?我向他一一解释,且说那是威尔斯先生的预言,说我们一年内就要胜利:那并不是我的妄断,我个人希望打到胜利时才停止,不管是十年八年,我当时心想那一定是奸贼先控告了我,把我的话切成了两截,这手法倒也高妙。我生气极了,因向警官说道:“车到长沙后,请派人把我关起来审问;但请您到汉口时别忘了你对国家的责任!”过了两天,听说武昌车站上捉着了两个高丽侦探。
后来我飘到了另外一个都市里,在那儿忽然见到一位老哲学家。他曾经同我在秦汉人的古墓里讨论过春秋战国的哲人思想,颇令我敬佩。我今回伴着他游过庙堂,玩过青山。那时正值第一期抗战快要完结,老哲学家无心赏玩。我们当时所讨论的多半是抗战文艺问题,这位思想家曾在文艺协会的会刊发表了两篇抗战剧本。过了几天,他买好了车票又要踏上征程,我同他道别那晚上谈起汉奸问题的严重,曾把我在粤汉车上的一段经验告诉他。第二天我以为他已经上路走了,那知中午时他跑到我家里来,说他捉了一早上的汉奸。他说他昨晚夜半醒来,听楼上达达的响,他疑心是贼,又疑心是老鼠。那知响了一两点钟还没有停止,他便出门来观望,见楼上的灯光忽然熄了,声音也就停了。他说,这样一来,我那个汉奸故事老是在他心里面转动,更引起了他的疑心,天明时,那楼上的客人就收拾行李走了。一位旅馆的主人说他是药材商,要出西门上山去;但茶房说客人叫车说是出东门。不久,又下来两个客人,也要走了。那位哲学家便向他们说:“先生,国家的情形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应当尽尽国民的责任,请你们不要忙走。”这样一说,他们更是想走,双方几乎动起武来。好在旅舍的主人已把警察请来,这警察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们带到区里。可是到了那儿,依然问不出什么证据,那两人说他们在教育界做事,于是那哲学家便提议到教育局里去找证人,且说他也认识局长,到了那儿,的确有人认识他们,但不知经过一番什么手续,他们竟自就走了。老先生想着武侯擒孟获的故事,他说:“也许再过几天,你可以在报上看见这两人的名字。”
可是我心里却这样想:“鱼我们尽管捕,漏出了网的也不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