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冯氏的书香梦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这首诗堪称对苏州的一幅素描,出自晚唐诗人杜荀鹤之手,题为《送人游吴》,自然与人文的无限魅力,一诗尽括之。俗话说“苏湖熟,天下足”,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苏州地区,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自然条件,气候温和湿润,地势低平,肥沃的土地,适宜各种花草树木和农作物的生长。春秋以来,苏州就是江南地区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甚至成为历代朝廷的粮仓。名列粮仓,自然就有伸手取粮人,就像每一个硬币都有两面,经济的繁荣富庶也会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苏州所在的江浙一带是全国最富裕的地方,但同时也是土地兼并严重、课税最重的地方。根据《古今图书集成·食货典》卷一的记载,苏州、常州等号称沃野的地方,在明朝初期,已经是“农作之民日耗,不得已而弃其本业,去为游手末作”。士农工商的排序在此非常森严,迫于形势,农民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本业——农业,去从事被整个社会视为“末作”的工商业,苏州等地也是我国最早向工商业化社会发展的地区。李时人在《金瓶梅新论》一书中曾说过:“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商人资本,以其悠久的历史、雄厚的资财,成为世界史上的特异现象。虽然历代王朝都奉行‘重农抑商’的传统政策,仍然未能阻止商业的发展。”(李时人:《金瓶梅新论》,上海:学林出版社1991年)到了明代中叶以后,苏州的工商业已经发展得极为繁盛,成为我国东南沿海地区资本主义萌芽特征最为明显的地区。
苏州的老百姓们也慢慢转变了轻视商业的传统观念,他们开始积极参与到商业活动中去,“多以货殖为急”,即使是士大夫家庭,也大多热衷参与到纺织业等商业活动中去。苏州逐渐成为明代纺织业的中心,朝廷还在苏州设置了织染局。到了嘉靖时期,苏州织染局已经拥有织机一百七十多张,各类相关工匠六百多人,民间的机户已经多得数不胜数。“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资本主义雇佣关系在苏州已经非常普遍,正如蒋以化的《西台漫记》卷四记载:“大户张机为生,小户趁织为活。每晨起,小户数百人,嗷嗷相聚玄庙口听大户呼织。日取分金为饔飧计。大户一日之机不织则束手,小户一日不就人织则腹枵,两者相资为生久矣。”苏州市民不再依靠传统农业为生,而是把生活来源主要寄托在纺织业上,《西台漫记》中所说的大户与小户,其实就是指机户与机工互相依存,“相资为生”的雇佣关系。
随着纺织业的迅速发展,与之相伴的商业也迅速发展,苏州城内各色商店密布,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热衷于开店铺、做买卖,一门心思发家致富。在这股重商潮流之下,一批大手工业主和大商人出现了,江南的小城镇也普遍兴起,一个随着经济繁荣而出现的新阶层——市民阶层出现了。与往昔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同,市民阶层能紧跟、引领甚至创造时代潮流,拥有许多专属于他们这个阶层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和生活习惯,是明代中叶以至晚明社会最主要的有活力的社会力量。当然,总体而言,当时的封建传统势力依然强大,市民自身传统的积累还为时尚短且程度较浅,加上明代的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程度相当有限,市民阶层自然也不可能像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一样成为改革社会的中坚力量。
市民的出现对当时的苏州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其中市井的文人化与文人的市井化成为最关键的部分。市民们在满足了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之后,也逐渐产生了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期盼能找到适合他们欣赏趣味的精神食粮。与此相适应,文人们不再只重视那些有助于给他们带来功名富贵的八股时文,也不再仅仅执著于可供做官后应酬之用的作诗填词。生活在市民之中的苏州文人,他们的思维和志趣渐渐地与下层市民有了许多相通相似之处,在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和审美趣味等方面与市民达到高度一致。当然,由于文人们受过正规并且系统的文化熏陶,在受到市民气息熏染的同时,他们更是市民的精神导师,引领并且创造着城市文化生活。随着市民们对通俗小说及戏曲作品的喜好与追捧,苏州的刻书业有了长足的发展,成为全国的刻书中心之一。
据冯保善在《明清江南小说文化论》一文中说:“万历二十年(1592)以后,迄于明朝灭亡,凡52年,去其重复,新刊小说约72种,小说生产进入了一个迅速发展的时代。具体分析,万历、泰昌年间新刊小说约40种(建阳刊27种,金陵刊5种,苏州刊4种,其他地区4种)。小说作者(或题评点者),南直以南京、苏州为主,约9位,编写(或评释)小说9部;江西约6位,编写(或校正)小说8部;浙江约5位,编写小说5部;福建3位,编写小说6部;广州1位,编写小说1部;其他不详。……天启、崇祯两朝,新刊小说约32种(杭州刊11种,苏州刊11种,建阳刊5种,南京刊4种),江南已经明显超越建阳,成为小说刻印中心。从作者来看,江南作家分布于苏州、杭州、湖州、扬州、南京,约17位,编写小说24部;其他不详。小说编写队伍,也已集中于江南,江南并成为通俗小说创作编写中心。”(《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4期,第15—29页)
苏州还是戏曲创作、演出与研究的中心,昆山腔即是发源、演出、流行于苏州地区后来经魏良辅等人的改造而走向全国的清曲小唱。明代中后期以来,苏州的剧作家最多,作品最丰富,戏班及达官贵人的家班几乎不可胜数,这一切都离不开市民及市民文化的出现与繁荣。
冯梦龙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物质与精神条件都相当成熟的地方,他能成长为一个通俗文学方面的大家与旗手,与他出生并长期生活于斯的沃土苏州息息相关。
关于冯梦龙的家世,现存的资料不多,我们可以找到一些与他的父亲及兄弟相关的材料。陆树仑在《冯梦龙散论》一书中考证出:“至于其家世,根据王仁孝的《俟后篇》、冯氏的《麟经指月》、曹溶(1613—1685)的《明画录》、董斯张(1586—1628)的《吹景集》、沈自晋(1583—1665)的《南词新谱》及辑者不可考的《苏州诗抄》,知冯氏父亲与以孝子、大儒旌于吴下的王仁孝交契。”(《冯梦龙散论》,第27页)
陆树仑早在《冯梦龙研究》一书中就对王仁孝的事迹及其与冯梦龙父亲的关系作了介绍与梳理:“文震孟《王仁孝传》、彭定求《重刻王仁孝先生俟后编小序》谓王仁孝,长洲人,名敬臣,字以道,号仁孝,学者称谓少湖先生。是阳湖知王庭之子,以孝子而成大儒,世占吴中儒籍。冯梦龙父亲既与王仁孝父子交厚,并是通家之关系。那么,冯梦龙父亲亦应当是儒冠中人,当非平常家庭可比。”(《冯梦龙研究》,第9页)
冯梦龙的家人与吴中大儒——少湖先生王仁孝家人的来往时间并不短,王仁孝的《俟后编》一书收有《杜陵冯先生跋》,根据陆树仑在《冯梦龙研究》一书中的考证,这里的“冯杜陵”,就是冯梦龙的弟弟、诗人冯梦熊,杜陵是他的字。冯梦熊在这篇跋文里记载了,王仁孝的父亲早就与冯梦龙的父亲引为知交;冯梦熊每次见到王仁孝先生,他们的父亲冯老先生都会以王先生为榜样对他作一番耳提面命:“这位就是孝子王先生,他是饱读圣贤书的谦谦君子,你们这些后学小子都要勤勉地向他学习啊!”在跋文的后部,冯梦熊称自己为“通家后学”,则冯氏家族与王氏家族的互相赏识与通家来往自然是确凿无疑的了。当时王氏家族是世代被列入吴中儒籍的诗礼之家,冯氏家族能与他们保持几十年的通家友好关系,那么,他们的出身也不会太差,绝非一般的引车卖浆者可比,起码应该是读书人,或者热衷于儒学的人。
冯梦龙兄弟三人,他排行第二,他们都是比较有影响的文人,被人们合称为“吴下三冯”。他的兄长名叫冯梦桂,是一位画家,“冯梦桂,字丹芬,长洲人”,这是明末清初人徐沁所编写的明代画史《明画录》中留存的有关冯梦桂的简短的小传。冯梦龙的弟弟就是前文已经提到的冯梦熊,佚名《苏州诗抄》中有他的小传:“冯梦熊,字杜陵,长洲人。”关于冯梦龙兄弟二人的小传中都记载他们为长洲人,这也成为冯梦龙出生并长期生活在长洲的两个旁证。
弟弟冯梦熊号师之,是一位太学生、诗人,曾经受业于冯梦龙,可惜留存下来的作品不多,陈济生在《天启崇祯两朝遗诗》里收录了冯梦熊的十首诗,其中有一首题名为《哭通家侯仲子文中茂才》。标题中说到的侯文中,就是嘉定侯岐曾的第二个儿子侯玄洵,也即华亭夏完淳姐姐的女婿。侯家可是当时嘉定地区地位超然的显宦之族,侯岐曾的大哥侯峒曾与徐石麟、陈洪谧并称“南部三清”,侯岐曾与自己的两个哥哥更是并称“江南三凤”,张岱曾称赞他“以文章满天下”。侯氏家族既然是冯氏家族的另外一个通家之好,冯家自然不会是一般门第了。
侯氏家族的老大,侯岐曾的大哥侯峒曾曾经为冯梦熊的作品集写过序,侯峒曾《忠节公全集》卷一《友人冯杜陵梦集序》云:“呜呼,此余故人杜陵冯君之作也。君初名梦熊,字非熊……往予兄弟与杜陵同事笔墨者累年。知其为人率略似狂,癖狂似狷。谭谐舞笑,动与俗疏。时时有所激昂诋讥,皆传会书史,以发其侘傺无聊不平之气。自余辈交知十数子,临觞接席,非君不欢,而为爰居之者亦不少,故所知多迕。然其为人,有独立之行。尝贫病不能出门户。其友某为关白于有司,得若干金。君明日尽以散诸贫族,身困如故。盖君之狷介若此。所为诗文亦矜奇迈俗。万历辛壬之间,名满江左。主司佹得而失之。自是而后,渐益诘曲世间,不逐时好。为诸生蹷者屡矣,竞以穷死。死且无子,殡于萧寺。僧举一被覆之,仅乃得无暴体,闻者悲之。”从中可进一步看出侯氏家族与冯氏家族的交往很密切。
我们来读一首冯梦熊的诗,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他的作品“矜奇迈俗”“诘曲世间”的一面。诗题为《渡剑浦》:“南平峭险削芙蓉,剑浦风生起二龙。晦暝忽疑雷电绕,飞腾聊腻鹈封。千年终合张华识,百怪南藏欧冶锋。何日延津破空去,干将补履斗间逢。”一位没能登上仕途,隐居山林而品节不凡的孤高、纠结的诗人形象,隐然其间,读之令人心生沉重。
冯氏家族既然是这样一个以儒学传家,热衷读书的家庭,一代一代的冯家人心中,自然积聚起了浓得化不开的书香梦。即使当时的苏州城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以机户、机工、商人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早已为人们所熟悉,市民阶层已经成为一个人数众多势力雄厚的群体。不过,在冯氏家族人们的心目中,尤其在冯氏兄弟的父亲冯老先生那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教育子弟,让他们通过读书中举而走上一条封建文人应该走的“正道”,借以光耀冯氏门庭,仍然是冯老先生的梦想,也成为冯氏三兄弟的梦想。这份执著的书香梦有没有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