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玄学“言意之辨”的发展及其诗史意义
“言意之辨”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先秦儒、道、名诸家皆对此进行过探讨,魏晋玄学思想体系更是以此为方法而建构起来[1]。同时,“言意之辨”本身又是玄学的重要论题,魏晋以来在这一问题上产生了多种的观点,如王弼“得意忘言”论、嵇康“言不尽意”论、郭象“寄言出意”论及王导“言尽意”论等。其中影响最深远的是王弼的“得意忘言”与王导的“言尽意”论。学术界对王弼“得意忘言”说已做了较深入的探讨,而对王导“言尽意”论则缺乏足够的重视,对其内涵和意义更没有充分的认识。但是两晋以来思想文化和文学上一些重要的问题,如清谈风格的变化、语言观的发展、玄言诗的演变、晋宋诗歌变革、山水诗的表现方法等,以及这些问题相互之间的关联,都与“言尽意”有密切的关系。两晋以来,随着玄学从王弼“贵无”论到郭象“独化”论的发展,作为玄学思想方法的“言意之辨”也相应的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即由“得意忘言”到“言尽意”的转变。这一转变对两晋士人的思想观念产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欲了解两晋以来玄言诗风的变化、晋宋诗歌变革等重要的诗史问题,有必要对“言尽意”的内涵和影响进行深入的考察。
一、从“得意忘言”到“言尽意”——玄学
“言意之辨”的发展先秦以来“言意”问题得到了很多的关注,诸家中《庄子》对“言意”问题的探讨最为深入,其影响亦最深远。如《庄子•天道》云: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而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2]。
《外物》篇: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3]
庄子《天道》和《外物》等篇中所说的“意”虽有丰富的涵义,但就其基本性质而言,主要有现实存在之“理”与本体之“道”两种内涵。从《外物》篇的荃、蹄之喻来看,庄子“言意”论中“言”亦具有工具性质,作为工具、媒介之语言如何通于意?庄子主张“得意忘言”,“忘”并非遗忘、遗弃之意,而是庄子得意、体道的一种特定的方法。康中乾《玄学“言意之辩”中的“忘”》一文认为庄子有两种“忘”法,“其一,‘坐忘’。‘何谓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其二,道忘。《庄子•大宗师》说:‘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又说:‘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坐忘是一种精神修养的境界,那么道忘呢?这显然不是精神境界,起码不是纯粹讲精神境界,而是一种‘技’或‘技术’。”[4]“坐忘”要求主体“离形去智”,接近于老子所说的“为道日损”,这是一种否定性的方法,带有消极的意义。“道忘”则是运用工具的“技”术,这种“技”术高超到使人与工具合一,也就是“相忘于道术”,所以这个“忘”即是得“道”之法,也就是《养生主》所说的“技进乎道”,这也正是庄子“道术”一词的内涵。庄子用了很多寓言故事来表现这种“忘”,如“庖丁解牛”(《庄子•养生主》)、“轮扁斫轮”(《庄子•天道》)、“匠石运斤”(《庄子•徐无鬼》)、“佝偻承蜩”(《庄子•达生》)、“梓庆削木”(《庄子•达生》)等,这些寓言故事中的主人公高超的技术体现为一种自由、自然的境界,也就是道的境界,所以“道”非别有一物,而就是运用工具之“技”术之本身。庄子“言意”的关系,其实也是这种“技”与“道”的关系的体现。《养生主》载“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5]文惠君由庖丁之言而悟养生之道,可见言亦可通于道,而其途径在于“悟”,然而何种语言方能实现对“道”之悟而使“道”显现,则需由语言之“技”术构造而得。从这一点来讲,庄子“得意忘言”之“忘”亦具有技术的内涵,也就是在运用语言的“技”术之境界中使“意”自我显现,所以“忘言”既是“得意”之法,又是“得意”本身。这是庄子“得意忘言”的基本内涵。
魏晋时期“言意之辨”成为一个重要的思想问题,同时又是一种用之极广的新方法,王弼玄学思想体系即以此为方法而建构起来。因此,王弼对玄学“言意之辨”作了深入的阐释,主要体现于《周易略例•明象章》: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6]
王弼“言意”观是在阐释《周易》中提出来的,因此继承《周易》而首先较注重“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之说,但王氏所谓“莫若”其意只是说“象”于表达“意”最为切近,而似并不认为“象”即可“尽意”,故王弼又融合庄子的观点,而其言意观最终乃落实于“得意忘言”之说。从此段文字来看,王弼“得意忘言”,乃综合《易传》与《庄子》而得,但详溯其源则实亦起于汉魏间之名学,汤用彤先生论此极详,“名家原理,在乎辨名形。然形名之检,以形为本,名由于形,而形不待名,言起于理,而理不俟言。然则识鉴人物,圣人以意会,而无需于言。魏晋名家之用,本为品评人物,然辨名实之理,而引起言不尽意之说,而归宗于无名无形。夫综核名实,本属名家,而其推及无名,则通于道家。而且言意之别,名家者流因识鉴人伦而加以援用,玄学中人则因精研本末体用而更有所悟。王弼为玄宗之始,深于体用之辨,故上采言不尽意之义,加以变通,而主得意忘言。于是名学之原则遂变而为玄学家首要之方法。”[7]所以王弼“得意忘言”之说虽源自庄子,但两者的实质并不相同,庄子的“忘”是得意之法,王弼的“忘”则是得意之后对语言的态度,这种“忘”是不执著于语言,至于如何得“意”,王弼“得意忘言”论似不含有此种方法论内涵,这是王弼与庄子在言意论上的基本区别。从其渊源来讲,王弼“得意忘言”与当时流行的“言不尽意”虽互有异同,但在对待语言的态度上则是相近的,汤用彤先生即指出:“王氏谓言象为工具,只用以得意,而非意之本身,故不能以工具为目的,若滞于言象则反失本意,此则两说均终主得意废言也。”[8]王弼“得意忘言”具有此种特点,实与其思想折衷于老子,崇本息末、以简御繁的哲学思想密切相关。王弼“以无为本”的玄学基本思想是在注《老子》中发展出来的,“无”具有本体义、功能义、境界义等内涵[9],但从王弼的哲学性质和旨趣来看,“无”最主要的涵义是本体,本体是绝言超象的,所以王弼“得意忘言”最终仍主“得意废言”,与庄子“得意忘言”之方法技术内涵大异其趣。这是贵无玄学之应有结论。
西晋以来玄学出现了新的发展,其理论依据由《老子》转向《庄子》,郭象《庄子注》提出的“自生”、“独化”说,标志着玄学进入新的发展阶段。郭象《齐物论注》云:“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之境者也。”这是郭象“独化”论玄学的基本思想[10],其内涵是指万物在本质上都是自生、自尔、自为、自然的,并在其自身的发展变化中体现为一种微妙幽深的玄冥之境。这是对庄子“道”的“境界形态”之义的发展。《晋书•向秀传》载:“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11]可知郭象玄学在西晋以来有甚深之影响。“言意”问题即在此新思想背景下而有新的发展,其最可注意的是王导的“言尽意”论的提出。但是长期以来学界对王导“言尽意”论缺乏足够的重视,或简单认为是述欧阳建“言尽意”论之义,而未做深入之探讨,致使其内涵和意义仍晦而未明。
《世说新语》载:“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论,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12]王导是东晋前期玄学清谈的领袖,《世说新语•文学》记载王导组织的一次清谈盛会: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馀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13]
从这段材料可以看出王导对玄学清谈是很热衷的,他将此次清谈比为正始之音,也说明其玄学造诣是颇高的。作为玄学清谈的论题,王导“言尽意”本质上属于玄学本末、有无之这一基本论题,探讨的乃是语言与本体的关系,而欧阳建“言尽意”论则属于探讨语言与形而下之理的关系的形名之学,两者的性质不同。本体是绝言超象的,因此王导“言尽意”在玄学思想背景下,可以说是相当新奇而有意味的。由于文献资料的缺乏,王导所论“言尽意”的具体内容已无从得知,但是在分析东晋玄学思想的基础上,我们还是能够把握王导“言尽意”论的理论性质,并揭示其学术意义。
东晋玄学思想主要源于郭象“独化”论玄学,“独化”论的基本思想是认为事物是自生的,它本身就是自己存在的依据,本体并非别有一物而就是事物自我本身,这是对庄子“道无所不在”的发挥,从这一点来讲,“独化”乃是事物本质的自我显现,是事物最终的本体,所以“每个事物都是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体用如一,本末不二的。”[14]从魏晋玄学的发展来看,郭象“独化”论在思想深度和广度上都代表着魏晋玄学理论的最高水平,因此东晋玄学的重点不在于理论的建构,而“重在理论的运用,特别是将郭象的‘独化’论玄学思想贯彻、运用于实际生活,转化为、塑化为人的心理习惯和生活方式。”[15]所以东晋人的玄学思想大抵以郭象为本,当时重要的理论问题大多是由郭象玄学中发展出来的,如关于“逍遥”的探讨,《世说新语•文学》载:“《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16]可见“逍遥”论作为一个玄学理论问题实亦由郭象发展出来。又如《世说新语•文学》载:“谢万作《八贤论》,与孙兴共往反,小有利钝。”刘孝标注引《中兴书》云:“(谢)万集载其叙四隐四贤,为八贤之论,谓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也。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孙绰难之,以谓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17]这种“出处同归”之论也正出于郭象“自然名教合一”。又《世说新语•言语》:“竺法深在简文帝座,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18]竺法深所说的即郭象所谓的“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可见自然名教、逍遥、出处这些重要的问题上东晋人的玄学思想观念实主要来自郭象。正由于郭象玄学思想的极大影响,所以郭象成为“将庄学引入谈座的第一人。”[19]深刻地影响了东晋的清谈,西晋时玄谈有时甚至可以称为“谈老”,如《晋书》谓陆云“谈老殊进”,东晋以来清谈则以《庄子》为主要内容,这是郭象玄学影响于东晋清谈的结果,也是两晋清谈一个显著的区别。
王导作为东晋清谈的倡导者,其思想观念亦深受郭象玄学的影响。《世说新语•企羡》载:
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20]
从这条材料来看,王导与裴頠、阮瞻等人的“谈道”恐怕不是一般性的玄学清谈,而是在当时就已引人注意了,所以他们所谈之“道”应是当时引人关注的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也就是与当时流行的“贵无”论相对的裴頠的“崇有”论。臧荣绪《晋书》载:“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魏末以来,转更增甚。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尊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甚,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頠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世虽知其言之益治,而莫能革也。朝廷之士,皆以遗事为高,四海尚宁,而有识者知其将乱矣。”[21]从王导的政治经历来看,他是一个比较实干的人,与王衍等口谈虚无的“贵无”玄学士人不同,其思想观念是比较接近“崇有”论的。王导与裴頠等人对“崇有”的探讨,对两晋玄学理论从“贵无”到“独化”的发展,及东晋崇实士风的形成皆有重要意义,所以王导对这个经历颇感自豪,而时人也认识到王导在玄学的这一发展进程中的作用,故羊曼谓之“人久以此许卿”。裴頠“崇有”论讲“有”、“自生”,其逻辑起点与郭象一样,从本质上讲,郭象玄学也是崇有论的,是对裴頠“崇有”论的进一步发展。甚至可以说王导与裴頠等人对玄学“崇有”论的探讨,促进了郭象“独化”论的发展和传播,所以与裴頠“谈道”的经历自然也有助于王导对“独化”论的理解和接受。另一方面,在裴頠著《崇有》论以矫“贵无”玄学造成的虚诞之弊时,欧阳建则立“言尽意”以破“贵无”玄学的“言不尽意”论,这对王导“言尽意”论也有所影响。当然,王导“言尽意”论是在其接受、理解“崇有”、“独化”这些玄学思想基础上提出来的,其内涵与欧阳建并不相同,而主要是运用“独化”的思想方法探讨“言意”问题而得出的结果。郭象“独化”论玄学认为万物皆“独化于玄冥之境”,“独化”与“玄冥之境”的关系是,“‘独化’是‘玄冥之境’工夫进径,即工夫即本体,‘玄冥’即本体即工夫,是郭象玄学的最高境界。”[22]这种通过独化的工夫得到的玄冥之境,就是本体的道的境界,这种境界只能通过“不知”、“无”、“忘”与“因”、“任”的方法去体悟和把握[23]。从郭象的“独化”论来讲,万物都蕴涵着一个玄冥之境,这自然也包括语言本身,因此,从“独化”论来理解,“言尽意”其实就是一个语言的“独化”的进程,其内涵即“意”乃是语言“独化”而成之境界,也就是在语言的艺术境界中实现对“意”的体悟,故“言意”并非别有二物,而是合一的、即体即用的,这与主客对立的认识论之“言意”关系具有不同的性质。王导运用“独化”论发展出“言尽意”观,在某种程度上回复了庄子的“得意忘言”论。庄子的“忘”是一种体现了“道”的“技”术之境界,王导“言尽意”之“尽”也具有这样一种内涵,也就是在语言的艺术境界中使“道”自我显现,即郭象所说的“独化于玄冥之境”。
东晋以来士人对“言尽意”有清楚的了解,并比较普遍地接受这一种观念,如《世说新语》载王导与殷浩的清谈,既云“共谈析理”又云“彼我相尽”,其所谓“尽”即在清谈中透彻地表现了两人所析之理。又《世说新语•品藻》:“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余嘉锡云:“《续谈助》四引殷芸《小说》曰:‘宣武问真长,会稽王如何?刘惔答:‘欲造微。’桓曰:‘何如卿?’曰:‘殆无异。’”[24]所谓的“造微”也就是在清谈中进入微妙的境界,而这种“造微”之功是由“语奇进”即清谈水平的极大提升而得的。又《世说新语•品藻》载:“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既去,问父曰:‘刘尹语何如尊?’长史曰:‘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25]所谓的“往辄破的”说明清谈家认为“清言”是可以尽意的。晋人又称“清言”为“微言”[26],如《晋书•乐广传》载乐广“善清言”,又载:“尚书令卫瓘,朝之耆旧,逮与魏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广而奇之,曰:‘自昔诸贤皆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27]又如《晋书•卫玠传》载王敦与谢鲲论卫玠之清谈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28]《卫玠传》又云:“及长,好言玄理。其后多病体羸,母恒禁其语。遇有胜日,亲友时请一言,无不咨嗟,以为入微。”[29]《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玠别传》亦云:“玠少有名理,善易、老,自抱羸疾,初不于外擅相酬对。时友叹曰:‘卫君不言,言必入真。’”[30]所谓的“入微”、“入真”即认为卫玠的微言、清言能穷理尽意,这一点说明晋人在清谈实践中其实已逐渐发展出“言尽意”的观念。东晋之后这一观念进一步得到发展,如谢安《与王胡之诗》:“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孙绰《兰亭诗》:“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认为微言可畅幽滞之情、剖微妙之理。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谓晋简文帝“微言精理”[31],即以微言尽精深之理。慧远阐释佛陀跋陀罗所译《修行方便禅经》的要义云:“其为要也,图大成于末象,开微言而崇体。”即以微言悟解佛教的根本要义。又梁释慧皎《高僧传•义解论》云:“是以圣人资灵妙以应物,体冥寂以通神,借微言以津道,托形像以传真。”[32]也是以微言为体道之津梁。可见东晋以来清言尽意、微言穷理这种观念已比较明确了。王导“言尽意”正是在这一实践基础上结合郭象“独化”论思想总结而来的,并进一步促进了这种观念的发展。
东晋人所谓的“清言”不是一般的语言[33],而是一种义理丰赡、辞藻丰蔚的语言,所以“能清言”在当时成为一种令人称羡的能力,如《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晋中兴士人书》云:“许询能清言,于时士人皆钦慕仰爱之。”[34]又《赏誉》篇刘孝标注引徐广《晋纪》:“(殷)浩清言妙辩玄致,当时名流皆为其美誉。”[35]所以“清言”其实乃是语言艺术与玄理表现的结合,清言之能“析理”、“妙辩玄致”,是在其语言艺术的境界中实现的,这正是“言尽意”的基本内涵。从现实来看,清言尽意、微言穷理实近于艺术和审美,所以东晋以来又常称清谈为谈咏、啸咏、理咏[36],谈论而称为“咏”,可见东晋清谈在义理之外,又注重辞藻声调之美,使清谈优美如诗[37]。余嘉锡先生云:“晋、宋人清谈,不惟善言名理,其音响轻重疾徐,皆自有一种风韵。”[38]即此之谓。牟宗三先生有一个生动的阐述,他认为中国名家所开之玄理哲学是“境界形态”的,“在中国玄理哲学之‘境界形态’下,一切名言所不能尽之意与理,吾皆统之于‘内容真理’下,而谓其是‘主观性之花烂映发’。……而关于这一切‘花烂映发’之内容的体会皆是美的欣趣判断,故其为内容真理皆是属于美学而表现人格上之美的原理或艺术境界。”[39]而对此种“境界”的“美的欣趣判断”本质上即是对语言的审美。因此可以说王导“言尽意”之“尽”乃体现为语言的艺术之境界或审美之境界,这是王导“言尽意”的基本内涵,体现了对语言价值的深刻认识。所以“言尽意”的深入影响极大地促进了东晋人审美能力和语言技巧的发展,这一点是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