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解弦更张
月近中秋。帆樯林立,百舸争流的古运河穿城而过的秋江市。经委大会议室里,参加会议的各企事业单位负责人,济济一堂。市里分管工业的郭敬业副市长西装革履,正在作会议总结发言:“我在这里要特别提一下红旗机械厂的问题,郁剑同志,你们是生产汽车电机的千人以上规模的大厂,在市里有一定影响。是不是请你们认真考虑一下,今年你们厂要走出困境,扭转亏损的局面,除了思想要进一步解放,胆子是不是也要放大?为什么红旗厂不能像别的厂一样,进开发区建新厂?对开发区支持不支持,这关系到对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的态度、思想、立场问题。组织部门也要把在这一方面的表现,作为考察干部的依据之一。当然,你们也说了你们的一大堆暂时不进的理由,不管怎么说,要顾全大局嘛……”会议结束后,郭副市长,当着机械局张局长的面,还特地把郁剑和厂里的财务科长曾明莉进行个别谈话,并要他们回去慎重考虑进不进开发区的问题,并迅速将研究结果报市、局。
军人出身,身材魁梧的郁剑被大会点名批评,两道浓眉紧锁,很不开心,他觉得这位市领导不够实事求是,没有考虑到红旗厂的实际情况。他想在郭敬业面前为厂里的决定争辩几句,却被当时在场的机械局长张凯拦住了。张凯,中等身材,五十出头,军人出身。他深知郁剑为人耿直,怕他当面顶撞了郭敬业,让郭副市长下不了台,连忙说:“郭市长,红旗厂进开发区的事,老郁讲他们暂时确实有一定难度,今天不进厂不代表明天也不进厂。他们已经和我说了,争取创造条件早点进去……”郭敬业平时对郁剑的为人早有耳闻,知道他工作有一定的能力,军人出身,脾气耿直,是个宁断不弯的汉子。郭敬业没有逼郁剑当场表态进开发区,为自己留了余地,说:“好吧,你们就抓紧时间研究,报个计划上来,争取早点进去……”如果在他面前的下级,不是郁剑而是别人,情况可能又是一回事了。
郁剑和张凯从会场上出来,边走边谈。张凯对郁剑说:“老伙计,我真怕你在会议上和郭副市长顶起牛来,让人家下不了台。”郁剑说:“张局长,你在部队就是我的老上级,说什么也得实事求是。我清楚,进开发区是大趋势,但是现在不能进。我给你算一本账,建一个分厂要五千万的投资,这笔钱哪儿来?国有企业过去的利润全部上缴给国家了,要进开发区只有找银行贷款,银行的年息高达百分之二十,这么高的息,如果没有高附加值的产品做后盾,根本无力偿还。再说,手中没有新项目,进开发区是搞重复建设。我的老首长,我早就想好了,即使厂长不当,我也不能仅仅是为了撑门面进开发区。你真要把我免了职,我给你磕三个响头,请你下馆子吃火锅。”
张凯笑了起来说:“怎么,想当逃兵?我比你年纪还大七八岁呢。我还没想退,你就想退了?老伙计,企业暂时亏损并不可怕,关键是不要失去信心。要团结全厂职工,横下一条心,在市场经济的海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郁剑苦笑了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你看这格局多难,明明不可为之,非强以为之。你说,这一把手当得多难啊,许多精力都花无用功上了。”
张凯说:“是不好当,好当还要你我干什么?我看还是实事求是,上面再有什么说法,我帮你顶着。”
郁剑笑了笑说:“那又为难你了。”
没两天,郭敬业打电话来局里,查点红旗厂进开发区的事。张凯怕电话里说不清楚,特地赶到郭副市长办公室,讲了一通红旗厂建新厂的困难,郭敬业也不好再坚持,只是板着脸,冷淡地对张凯说:“郁剑过去可不是这样子,过去对上级的指示,他从不打折扣;现在变了,有时不听招呼。组织部寇官对我说,据他们了解,郁剑在厂里家长式作风比较严重。我看,以后可以考虑更合适的年轻人来当一把手。”
张凯说:“郭市长,现在选一个称职的基层一把手,很不容易。像红旗厂这样的亏损企业,谁又想去呢?风险太大。一般坐机关的干部,很少有人想到基层去。再说,体制又不一样,在机关是公务员待遇,旱涝保收、吃皇粮,退休有保障。他们一调下去,公务员待遇就没有了。如果去的企业效益好还罢了,效益不好,将来退休的退休金都要比机关差一大截。再说,在机关坐得时间长了,下去当一把手也不一定就适应,弄不好会搞得更差。到那时,还会多出一批上访的人,向你要饭吃,这不是找事嘛。我看郁剑暂时不能动,等以后有合适人选再说吧。”
郭敬业“嗯”了一声说:“上面派不出合适的干部,可以从厂里提年青的上来嘛。上次我去红旗厂,看到那个叫蓝寿康的副厂长,挺不错的嘛。我听他汇报工作,头脑活、思路清晰、表达能力也不差,将来可以考虑嘛。”
张凯说:“蓝寿康还嫩了点,能不能独当一面,还要再磨练一阵子,看看再说吧。”张凯总算在郭敬业面前,替郁剑讲了话。张凯心里明白,像红旗机械厂这样有几十年历史、两千多员工的大厂,是市里的利税大户。没有一个能干的人坐镇,是不行的。如果轻易换人,将情况搞糟了,就是给自己找罪受。现在郁剑在红旗厂坐镇,官不睬,民不扰,安安稳稳,何乐不为?
当张凯再次打电话询问郁剑,关于红旗厂进不进开发区的事时,郁剑坚定地说:“不进。”
张凯在电话里问:“这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整个领导班子的意见?我这两天听到不同的反映,有人到局里来说,应该进开发区建新厂,说你们厂的新产品,技术含量比较高,附加值也高,完全可以进。而你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剑两道浓眉一扬,严肃地说:“这个问题是经过集体讨论的,会上没有不同意见。有会议记录可查。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搞小动作,两面三刀。至于说新产品,科技含量是比较高,但目前还在试制阶段,麻雀在天上飞,不能当一碗肉。”
郁剑放下电话,感到纳闷,是谁两面三刀,上去讨好了?他点了根烟,陷入沉思,这两千多人的厂太复杂。
人到中年,中等身材,小平头,技术上的多面手,声若洪钟的车间主任刘大炮,来电镀班巡视。见几个工人正在冲洗刚出电镀槽的工件,他数了数人头,发现少了两三个人。他问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女工:“张师傅,还有几个人呢?”张师傅向他笑笑,神秘地指了指电镀控制室。刘大炮会意,悄悄地走近那间车间旁的小屋子,听到里面有人讲话。他猛地将门一推,门关着。他“砰砰”地敲了两下,大声喊“开门”。只听里面一阵骚动,过了会儿,门才开,见三个小伙子惶恐地站在里面。他大声地问:“你们躲在里面干什么?”
一个个都不敢吭声。他手一伸,在一个小伙子口袋里摸出一把扑克牌来。他火了,眼一瞪骂起来:“你们这些活猢狲在里面打牌,班不上?今天我饶不了你们。每人旷工半天,罚款50元,从工资里扣。明天每人送一张检查书到车间里面来。”这三个小伙子吓得低着头,听主任妈妈奶奶地骂。忽然,他们听到门外“哐当”一声。大炮意识到糟了,跑出来一看,只见两个临时工——一个姓曹,一个姓沈,将一坛硫酸泼了一地。原来抬硫酸时,老曹绊了一跤,他没有穿防酸胶靴,腿上脚上都溅了酸,裤子鞋子立即烧焦了,那姓沈的躲得快,身上也溅了一些。刘大炮立即冲进车间,拿出水管,向着老曹下半身冲起来。同时他向惊呆了的小伙子们喊道:“你们是死人啊,还不快去叫厂医,叫救护车,送他们上医院。”经他这一骂,三个小伙子才回过神来,分头跑过去喊人。
一时间,厂里通向电镀间的路上,急忙忙跑来许多人。绰号叫万人嫌的青工戴强,正好从这儿路过。他跑过来一把托住老曹,一边向另外的几个工人喊:“快,再来一根水管冲……”
厂里离城区较远,只有绰号叫包熊的驾驶员和他平时开的双排座轻卡在厂里。几个人七手八脚将老曹抬上车,刘大炮和厂医扶着他,戴强就坐在包熊旁边。车开出厂,戴强一个劲地喊:“快、快开。”偏偏这两天包熊害眼睛,车开不快。小戴急了说:“你过来,让我开。”
厂医刘医师在后面喊起来:“不行,小戴你没有驾照,不能开。”
戴强说:“我有实习照,我能开,出了问题我负责。”
包熊说:“不行。”
戴强说:“行。”
包熊说:“刘主任,你说要我让我就让。你是领导,我听你的。”
刘大炮说:“万人嫌你有把握吗?不要把我们都送到医院里去。”
戴强说:“不会,他开得太慢了。”
刘大炮在后排发出指令:“好,你让他开。”
小戴接过方向盘,油门一踩,汽车便飞了起来,少说也有80迈以上。汽车进城后,他居然连闯两个红灯。警察开着摩托一直追到医院,看着他们将伤员送进抢救室以后,才把严重违章的小戴带走。
在机械局参加落实市经委会议精神的郁剑和曾明莉,接到厂里出事的电话,赶到医院时。工会主席陈鹏举,保卫科长李业勤都来了。
由于刘大炮抢救及时,老曹一条腿二度烧伤,一条腿轻度烧伤,小沈只是将衣服烧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洞。
郁剑来了以后,先看了伤员,又听了汇报,不满地说:“老刘,怎么搞的?硫酸怎么能让没有穿防护服的人抬呢?严重违反操作规程。”
刘大炮说:“我早就和班长不知讲了多少遍了,他就是不听,这一次一定要严肃处理,包括我在内,我愿打愿罚。”
郁剑听说戴强因为救人心切,开快车闯了红灯,被交警带走了,对李业勤说:“你去交警队,代表厂里找一下交警队的领导,讲清情况,争取把小戴先保释回来,我们认罚就是了。”
身材修长,皮肤白净,瓜子脸,丹凤眼,一脸秀气的曾明莉说:“也不能全怪小戴,他也是好心。”
郁剑生气地说:“要是再出个交通事故,问题就更大了。”
天快黑了,事故分析会在厂会议室召开。厂领导和各车间的部门负责人都来了,会议气氛凝重。刘大炮简单介绍了事故的经过,作了自我批评,并说要从这次事故中吸取教训,请求处分。
主管安技工作的生产副厂长秦振元,四方脸,浓眉大眼,年已半百:“这次事故问题严重,令人痛心。安技工作是我分管的,我有领导责任。我自己认罚三个月奖金,金工车间也要实行安全责任一票否决制,扣发全车间的当月管理奖和安全生产奖……”主管营销的副厂长蓝寿康,人长得又瘦又高,背却有点驼,严肃地说:“我看问题不在于事后如何罚,而在于事先预防。我们不能搞‘太平间里搭脉’,再联系到厂里亏损状况,我看厂里管理漏洞不少。这次事故的产生,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不是我当众提厂长的意见,我看郁厂长手条子太软。对这次事故的有关负责人,该下的下,该罚的罚,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我建议以改革的精神,来对待这件事。”他抓住时机,借题发挥,向郁剑发难了。
戴眼镜,工农兵大学生出身,分管技术的副厂长吴瑕说:“我看这些临时工都辞退算了,他们没有经过上岗培训,而且厂里已经发生过几起未遂事件。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是意料之中。说不定哪一天,这些人还会酿成更大的事故。”
曾明莉说:“不是因为我是财务部门的人,开口喜欢谈钱。据我所知,我厂单临时工就用了一百多人,每人平均每月工资500元,一年开支就大几十万,如果真的辞退了,我就谢天谢地了。厂里止亏,我们也少在会上挨上面批评。”
刘大炮粗声粗气地说:“提到临时工我说两句。在我印象中,临时工上级下文已清理几次了。可是,清了一次,比原来的还多。我大致了解了一下,这些临时工之所以难清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有背景,有人写条子,还有的是大家喊的厂里的‘皇亲国戚’。蓝厂长,你别生气,我不是专门针对你的。”蓝寿康向他点了点头。刘大炮继续说:“就以蓝厂长的这位舅大爷来说,在车间里比正式工还老。上班有时下棋、打扑克,大家平时都看在蓝厂长面上不好意思说。今天大家既说到临时工了,我就说几句得罪人的话。我想厂领导的水平都比我高,今后不会给我小脚鞋穿。”
蓝寿康当即表示说:“大炮放心,谈问题对事不对人。我在这儿表个态,不管是谁,今后发现我有打击报复行为,我愿受党纪国法处理。”他讲得很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个子高高,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过早秃顶的分管行政副厂长薛浪花,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关于临时工的问题,我认为不能一刀切,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应该承认,厂里有些临时工是一些关系户介绍来的。例如工商、税务、城建、公安。他们都是实权单位,也可以说是企业大大小小的“婆婆”,还一个都不能得罪。有些部门,只要他对你不满意,给你出个难题,你不知要花多少冤枉钱,跑多少冤枉路。辞一个临时工,就恼了一个人,甚至一个单位。厂里要算算这本账,到底划不划算?许大江同志你是企管科长,你说呢?”
人称秀才,长得清廋,三十多岁,戴眼镜的许大江,推了推鼻子上向下滑的眼镜说:“我同意刚才曾明莉的说法。清退临时工,是我厂扭亏为盈的重要举措之一。目前我厂除了银行利息负担过重,产品结构也不尽合理,高附加值的产品比重不高之外,人浮于事,劳务成本过高,是亏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我们企管科算了一本账,我厂全员劳动生产率只有同行业先进单位的百分之五十五,差距相当大。看来精减临时工这事不能再犹豫了,建议领导考虑,用蓝厂长说的话,要以改革的精神,只争朝夕,当机立断。”
黄江贵,中等身材、面容清瘦,四十来岁,空军军官出身的党委副书记说:“老薛,照你这么说,厂里临时工不能辞了?”
吴瑕大声说:“工厂不是慈善机关,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薛浪花说:“我不是说不能辞,是要区别对待,留有余地。”
郁剑扬了扬两道浓眉,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家,摁息了手上的烟,严肃地说:“这个余地不能留,留一个就可以留二、留三,最后还是清不掉,甚至会比原来还多。这件事我看大家讲得不少了,不能商量。张科长你们人事科能不能在一个星期内,将所有临时工清完?”
矮胖子,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人事科长张逸道,面有难色地摸了摸头说:“厂长,时间太仓促了,放宽一些吧,再说……”
郁剑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一个不留。刚才蓝厂长已经表态了,我想厂内没有谁能打这个‘坝’。具体问题会后谈。关于今天出的事故,我感到痛心,责任重大,各车间、部门都要从中吸取教训。安技部门要尽快写出报告,依法提出处理意见,及时上报。要实事求是,通到谁的责任谁承担,首先是我。”
张逸道突然插嘴问:“郁厂长,这次清理包括今天住院的老曹吗?”
郁剑一愣,张逸道既在请示,也是在给他出题目。他凝了一下神说:“包括。等他出院后,依照国家的有关工伤的处理规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张逸道又问:“这一百多人都清理了,空下的这些岗位,谁来顶?”
郁剑说:“原则是各车间部门自行解决,凡通过各种关系,从一线下来的人,一律回去。如果一时解决不了,各车间支部书记、车间主任、工段长、管理人员上去顶。顶到哪一天,他们将人调整好了,他们就下来。我要强调一点,厂里的工作是指令,不是开政治协商会,没有特殊情况不能随便照顾。大炮你们现在是临时工干、合同工慢、正式工懒。今天要不是几个小伙子,躲在控制室打牌,也不至于出这个事故,问题也不至于暴露得这么彻底。这里同样充满了辩证法……”
会开得很迟才散,一个个早就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大家都忙着往家跑。
蓝寿康被刘大炮轰了一炮,窝了一肚子火,很不开心。只是当他想到妻子蒋美娟,在外贸公司当业务经理的远房亲戚展望,今天送了他那份厚礼时,心情才好了许多。当时双方谈成,展望的外贸公司代理费用,比其他外贸公司低百分之三,还答应厂里每出一个集装箱,返还给蓝寿康本人1000元。他粗算了一下,一年至少也有四五万元的进项。这才是真正的生财之道。比起舅大爷回家的事,那就成了区区小事了。
事后他对其他厂领导说,又找了一家代理公司,代理本厂产品的出口业务,费用降低百分之三,其他领导听了,都说他会为厂里精打细算。蓝寿康心里乐滋滋的,这才叫里外双收呢。
蓝寿康的舅大爷蒋富培,下班后来到姐姐蒋美娟家,想请姐夫帮忙,保住红旗厂的饭碗。蒋美娟看着衣冠不整、头发长长的弟弟说:“你烦什么神?什么时候把你清退回家的?上几次不都清退了,你还不是照做你的工作?我说你也该学会照顾好自己,你看你这头发,这衣服,就这德行,把我脸都丢了。”
蒋富培苦着脸说:“姐,这次不一样,听说姐夫在会上为我的事,挨了刘大炮的轰。人事科已通知所有临时工,限三天内清还厂里的工具和一应物资。五天内到财务科,算工资走人。姐,你说怎么办?真那样,我就惨了。”
蒋美娟对她弟说:“这个刘大炮,真是个刺儿头,将来有他好果子吃。你急什么?等你姐夫回来,问他怎么办?你别走了,就在这儿吃晚饭。”蒋富培只好等姐夫下班。
天黑了,门玲响了,蓝寿康进门后,见舅大爷在家,脸色立即就不对了。蒋富培迎上去喊:“姐夫。”蓝寿康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上的包往沙发上一扔,自己到厨房里去倒水喝。
不一会儿,蒋美娟、蒋富培将饭菜端上桌,连孩子蓝岚四个人一人坐一边。吃饭时只听儿子一个劲地说,今天班上谁和谁被老师叫去重抄作业;谁和谁打架了……蓝寿康听得心烦,喝住儿子说:“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儿子一看老爸脸色不对,做了个鬼脸,便埋头吃饭。
蒋美娟对丈夫说:“哎,你们厂清临时工,搞一刀切啊?”
蓝寿康“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蒋美娟说:“富培也被清下来了,你知道吗?”
蓝寿康还是“嗯”了一声,不说话。
蒋美娟急了说:“你怎么搞的,我问你怎么办?你怎么不吭声?”
蓝寿康说:“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一把手。下也只好下,全厂都下了他能不下?”
蒋美娟说:“你和郁厂长说说,变通一下嘛。”
蓝寿康有些沉不住气了,说:“怎么个变通法?这要问他自己,他上班喝酒、打牌、溜号,有工人当面喊他国舅,把我的脸都丢尽,让我和谁说去?他要争气,上次早就将他转成合同制工人了。”他越说越生气,唾沫横飞。他的舅大爷苦着脸,头都不敢抬。
蒋美娟说:“这就没办法了?好、好,我今天不求你,我去找别人,看我能不能解决问题?”
蓝寿康说:“反正我不会再出面了,随你找谁去,我不管。”
晚饭后,不欢而散。
第二天,蒋美娟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了一番,花丝巾,绿花呢套装,黑皮鞋擦得雪亮,背上一个小包,她在镜子里又看了看,看到丰满的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依然不失少妇的风采。她才满意地走出家门,来到市第二实验小学,去找郁剑的妻子,在这儿当老师的谢秀明。
谢秀明比郁剑小两岁。今年四十八,中等身材、微微有点胖、穿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斯斯文文、宽厚慈祥,一个典型的教育工作者模样。
蒋美娟走进学校,刚好下课,学校里到处是活蹦活跳的孩子,他们相互追逐着、嬉戏着,有的女孩子跳牛筋,踢毽子,还有几个小男孩趴在地上掼画片……校园里一片嘈杂声。蒋美娟从孩子们中间穿过,问了一个系红领巾、膀臂上有两道红杠的十一二岁的女学生。这个孩子礼貌地对她说:“阿姨,我知道谢老师在什么地方,我带你去。”在这个少先队员的带领下,她终于在一间教室里,找到正在和学生谈话的谢秀明。
谢秀明和蒋美娟见过几面,彼此并无深交。谢秀明见蒋娟来找她,多少感到点意外。谢秀明热情地和蒋美娟握手,并和她一道下楼去她的办公室。
蒋美娟问谢秀明说:“谢大姐,你马上有课吗?”
谢秀明说:“刚好下一堂没课。”说着给她沏了茶。
蒋美娟坐下后,看到周围有许多人,似有不太方便讲话的样子。这时上课铃响了,学校安静了下来,老师们纷纷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谢秀明打量了一下蒋美娟,见她身着淡绿色的呢套装,高跟鞋,尽管华贵,只是那条大花丝巾有点俗气。再看她嘴唇薄薄的,吊眼梢,俗话说,十个吊眼稍的女人九个比较厉害,此人不凡。和她打交道得留点神。谢秀明客气地问:“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蒋美娟笑着说:“谢大姐,今天我上门想多个事,想吃你家的喜酒。”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年轻姑娘的彩照,递到谢秀明面前说:“听说你家郁瑞祥至今还未找到对象。你看,这个姑娘怎么样?去年大学毕业,她父亲是市委副秘书长,她叫黄莺,就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莺’。如果你们家想谈,我就要坐十八个脸朝南了。”
谢秀明笑笑,拿过照片一看,照片上的姑娘拍的就像《大众电影》里的影星,涂脂抹粉,猩红的唇膏,纹了眉,还戴一顶十分新潮的小帽,身上穿的衣服也十分新潮,一件淡蓝色的马夹外面,罩了一件全是网格的白色外套。谢秀明随口说了句:“这个姑娘长得漂亮。”她仔细一看,发现黄莺嘴大,高颧骨,垂眼梢,尽管花了功夫打扮,还是遮不住刻意雕琢的痕迹。谢秀明有想法,依然微笑着,没有流露出一丝儿不满的神情。
蒋美娟见谢秀明夸黄莺漂亮,高兴地说:“怎么样?把照片带回去让你儿子看看。如果他看了满意,我们再约个时间见见面,好不好?”接着她又加重语气:“我告诉你啊,黄秘书长现在可是市里的大红人,大家都知道,他家有个千金小姐,待字闺中。不知有多少人,想上门攀这门亲事,可是这姑娘条件高,多少人都看不上。前几天她妈见到我,为姑娘的亲事着急,拜托我帮助物色,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家瑞祥合适。所以今天特来多这个事。”
谢秀明说:“谢谢,不过我家瑞祥早就谈上了。”
蒋美娟有些失望地问:“谁家的姑娘?”
谢秀明说:“叫王琳,是大学同学,也在红旗厂当工程师。现在你不晓得,孩子大了,对我们家长的话,爱听就听几句,不爱听就当成耳边风。”
蒋美娟问:“听说王琳的父母,好像要让女儿出国读书?将来找个女婿,至少是个硕士,我看王家的条件也苛刻点了。”
谢秀明笑笑说:“我家瑞祥正在读研究生,不过,话又说回来,儿女亲事还是由他们自己做主。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自己愿意,将来找的对象,哪怕只有小学水平,我都问不了。”
蒋美娟见提亲的事谈不下去了,换个话题说:“谢大姐,听说红旗厂马上对临时工一刀切,你可知道这件事?”
谢秀明说:“不清楚,他们厂的事我基本不问。你看,我教两个班五年级的语文,再带一个班的班主任,自己都忙不过来了,哪有闲工夫问他们厂里的事?再说学校和工厂绝对是两回事,隔行如隔山,我们互不干涉内政。”
蒋美娟有些着急地说:“唉,谢大姐,今天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就是我的兄弟蒋富培,他在红旗厂当临时工,已经几年了,听说这次也要被切下来,我为这事和我家老蓝说了,他一脸的马列主义,开口讲原则,闭口是亲属不好办。为这事我们还在家吵了一次。可是吵又有什么用呢?只好另想办法,于是我顺便来请你帮帮忙,能不能跟郁厂长说说。”
谢秀明颇为难地说:“这……,他们厂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情况,再和你联系。”蒋美娟笑了笑说:“那就拜托你了。”
谢秀明将蒋美娟送出校门,回头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真烦人,叫他这个厂长不要当,他还是要当。”她正说着,旁边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正好从她身旁走过,听到她说这话,问她怎么回事。谢秀明知道说走了嘴,哑然笑了。
吃晚饭时,谢秀明当着儿子瑞祥和个子高高的,戴副眼镜打一条马尾辫的女儿瑞华,以及丈夫的面,讲起白天蒋美娟找她,为瑞祥介绍对象的事。
瑞华听说要把黄莺介绍给她哥。她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我见过她一面,个子不矮,一副大扁脸、高颧骨、垂眼稍。这些都不说,听说她还很新潮,作风很随便,今天和张三好,明天又和李四在一起。我都不知道她在大学里的书是怎么读的?怎么别的都没学好,就学了西方一些颓废主义的东西。”
谢秀明说:“我当时就回掉了,我说我家瑞祥有了对象。”她讲到这儿,忽然灵机一动问儿子:“瑞祥,我听蒋美娟说,王家提出进门的女婿至少要硕士生,她家到底要什么条件?姑娘嫁就嫁,不嫁,外面条件好的有的是,也不是非她家不可。”谢秀明说得激动起来,有点沉不住气。
郁瑞祥笑笑说:“妈,你急什么?说老实话吧,当初在学校里,和王琳在这方面刚接触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我们两家过去可能有些历史上的纠结。我建议她慎重考虑。她说她不在乎这些,只要人好就行。后来她父母亲知道了,坚决反对,她坚决顶住了。她妈又提出男方必须是硕士生,想把我拒之门外,想不到我又考上了研究生。她父母没办法了,就是不同意,不松口。我想这个问题,迟早会解决的。”
谢秀明说:“只要你们自己没意见就行,买猪不买圈。”
郁剑说:“什么叫买猪不买圈?你们买的是‘猪’?怎么可以举这种例子?”
妻子笑笑说:“这是群众的大白话,我是下里巴人行了吧?”郁剑哈哈一笑,不再争辩。
女儿说:“听说王琳的妈,现在还在四处托人,给她女儿介绍对象呢。”
郁剑说:“都什么时代了,父母也包办不了。不过,我提醒你们,郁、王两家,过去陈见太深。估计这个结,一时还难以解开。嗨,想不到的是你们第三代反而谈上了朋友。历史真的好像在和我们开玩笑,故意捉弄我们。”
谢秀明问:“哎,我问你,蓝寿康大舅爷的事,怎么回人家?”
郁剑说:“有什么难回的?老蓝又不是不知道,全部清退,一个不留。”
谢秀明说:“老蓝知道还叫老婆来找我干什么?这分明是叫你手下留情。”
郁剑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吗,一刀切。蓝寿康在会上是坚决支持这样做的呀。”
谢秀明:“你又得罪人了。我说你这受罪的厂长就不要当了。你当厂长,弄得我们都不好做人。人家难得上门求你,你脸打得高高的,说什么蓝寿康还是你的副手,你今后怎么和他一道共事?”
郁剑依然不松口,说:“这话有什么不好说,这是红旗厂的事,与你无关,再说这是厂里改革的需要。”
郁瑞祥说:“爸,不是我说得不好听,回临时工也叫改革?到目前为止,红旗厂做了不少动作,都只能叫改进或者叫改良,真要改革,红旗厂非脱胎换骨不可。”
郁剑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瑞华插上来说:“哥,你好大的口气,居然在关公面前舞大刀。爸可是市里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外面的人说起我家老爷子来,都夸他有魄力,有办法,治厂有方。还从没有听过你这种说法。”
郁瑞祥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厂还处在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阶段。去年企业亏损了,现在大家都在忙扭亏,当然我不是说企业厉行节约、压缩开支、裁减人员、增加产量做得不对,我是说这些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郁剑见儿子口气不小,有些生气地说:“小祥,我不喜欢夸夸其谈。一些年轻人,读了些书,满嘴大道理,有些飘飘然。你说厂里问题的焦点在哪里?”
郁瑞祥说:“爸,不是我想当然,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体制。外面的大环境,已由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了。而企业内部的机制,你只要看看我们厂的办公楼,楼上下一排几十个科室。上面有一个行政机关,下面就有一个科室与之对应。机构庞大臃肿,人浮于事,科室之间还相互扯皮,效率低下。典型的官商机制,像一个缺乏生气和活力的老人。要不是我手上的新产品任务没有完成,不用厂里裁员我就走了。”
郁剑两道浓眉一扬,对儿子说:“胡闹,你准备上哪儿?照你这么说,国有企业就一无是处了?你别忘了,长期以来,是国有企业为国民经济挑了大梁。功不可没。”
儿子说:“我没有否定国有企业的作用,王琳已多次和我说,让我到她爸的朋友,在苏南开的公司去干,我没理她,要干自己干。”
郁剑说:“你别头脑发热,你拿什么干?一无资金,二无产品,三无场地。在厂里干得好好的,要走干什么?你一带头走,大家不都走啦。”
郁瑞祥说:“爸,我觉得不少国有企业,如不及时振作起来,前景十分不妙。国有企业破产,报纸上早有报道。企业内耗太大,这是企业缺乏竞争力的原因之一。就以你为例,大家对你的工作有目共睹,评价都不错。可是为什么告你状的人民来信,都从来没停歇过?企业内部严重劳逸不均,分配不均。有人苦得要命,有人终日无所事事,还有人闲得难受,热衷于无事生非,造谣中伤,这些人到月照样拿工资。你说辛辛苦苦在一线干的人,他们觉得这样干值得吗?我想过了,你这厂长最后肯定是吃力不讨好。你动了真格的,得罪的人更多,还不如及早辞职算了。”
郁剑想不到儿子讲话如此尖锐说:“你别瞎来,这工作是我说不干就不干的?工作还怕别人议论?你们年轻人,不要吃了五谷想六谷,见异思迁。”他顿了顿,接着说,“应该说,你是看到了企业存在的一些问题,但是不能因为有问题,就对企业失去信心,因噎废食,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儿子说:“厂里许多大学生想走,他们认为在厂里干没有发展前途。待遇又低,跟许多到深圳、上海一带工作的同学的待遇不能比。不少人问我,厂里放不放他们?我说厂里不放工程技术人员,他们说希望厂长,能像对临时工那样一刀切,让他们早日开笼放鸟就好了。”
郁剑严肃地说:“科技人员和技术工人,一个也不能走。他们都是厂里将来打翻身仗的基础。他们的待遇问题值得重视,明天上班要专门研究。企业有了人,事情就好办了。”
郁瑞祥说:“我看不一定留得住他们,不少人说在这儿熬,不知要熬到哪一年,要房子没房子,要待遇没待遇,论资排辈,要加工资,勤杂工和工程师还不是一样加?就连技术人员的奖金系数,也只比食堂的炊事员高二十个百分点。有人准备主动辞职,一走了之。”
谢秀明问:“他们档案、人事关系也不要了?”
郁瑞祥说:“现在是凭本事吃饭。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深入,知识的含金量也会越来越高。现在不想走的,也只有像蒋富培这一类的人,什么技术也没有,什么事也不想干的懒汉。红旗厂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制,即便暂时扭亏为盈了,以后还会再亏。”
郁剑不以为然地说:“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做的都是无用功?力气白花了?”他显然生气了,对儿子说:“我说你们年轻人。要面对现实,结合中国的实际,结合红旗厂的实际。脱离了实际,就是空谈。空头理论再好,发不了大家的工资,解决不了吃饭问题。现在办企业,就是要对外提供价廉物美的产品,让利消费者,参与市场竞争。对内要做到各尽所能,真正做到把职工的切身利益和企业的兴衰捆绑起来。现在要在这两方面考虑问题下功夫,搞股份制是个选择,只是时机还不成熟。”
儿子说:“搞股份制,走现代企业发展的道路。这是迟早的事。许多事,你不走,时代会推着你走,不走就被动、落后。在今天看起来不少不可能的事,说不定明天就实现了。农村不是也搞包产到户了?人民公社时,谁都不敢想。”
父子俩再谈下去,非起火冒烟不可,谢秀明连忙打岔说:“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俩谈到厂里的事,就抬杠子。不说这些了,没几天过中秋了,我准备弄几个菜,大家动手,全家和和美美过个团圆节,怎么样?”
瑞华高兴地说:“好啊,我去买螃蟹,再做狮子头。老爸喜欢吃。”她转身对她哥说,“哎,把王琳也叫来,怎么样?不过……”
谢秀明说:“不过什么,不就是怕她妈一个人在家孤单,把她一起请来会会也好。”
瑞华说:“你别给哥出难题了,人家到现在都没有同意这门亲事。会上门到你家来过中秋?真想得美。我说还是现实些,让王琳在家早点陪她妈先吃点,然后再来我们家,我家晚饭开迟一些不就得啦。”
瑞祥说:“行,我去和她说说,就这么办,估计没什么问题。”
谢秀明说:“一定要请来,机会难得。”
蒋美娟打电话给谢秀明,一听结果不行,气得将电话都差一点摔坏了。这太丢面子了,咽不下这口气。她看到下了岗,可怜巴巴的兄弟,心里是又气又恨。气的是自己的兄弟不争气,工作不好好干、丢人败兴。恨的是郁剑夫妇太不讲交情,她迟早要出这口恶气。
蒋美娟住在机械系统各单位领导集中居住的宿舍区里,中秋快到了,有不少人家门前也渐渐热闹起来。特别是晚上,月光下,可以看到送礼的人进进出出,有骑自行车的、骑摩托的、还有开小车的,川流不息。最让人心烦的是有些乡镇工业的办事人员,他们有人一手提螃蟹,一手拎着呱呱叫个不停的大白鹅。这些人一到,弄得全院子的人都会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看热闹。收礼的人,也不知对这些土特产,是收好,还是不收好?很是尴尬。蒋美娟看在眼里,烦在心里。她想到自家门庭冷落,埋怨自己的丈夫混得不如人。自怨自艾,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
晚上,蓝寿康坐在沙发上看报,蒋美娟走到他身边,指着窗下的满园月色说:“寿康,你看楼下这几天送礼的人川流不息,我家什么时候也像人家一样,逢年过节,什么也不用买,全有人送。想想有些人家富得淌油,前两天我看到垃圾箱里,倒了一大堆一百几十块一斤的螃蟹,真可惜,这些人真是福结得慌。”
蓝寿康头也不抬地说:“这算什么?还有人把发霉的中华烟一扔就是几条,你也别小眼睛眶子了。这些东西我还看不上眼呢。”
妻子不满地说:“你少说大话,不说你没本事,你啊,不是我说你是榆木脑袋,也该开开窍了。你看人家一把手当得多滋润,你不要成天窝在家里,出去走走,拉拉关系,找个把靠山,你分管厂里的销售,是有利条件,可以用厂里的钱去采购几个靠山,编织一个关系网嘛。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这些事我不用你来教,你说我说大话,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了?到时候你再看,我是不是说大话的人。”丈夫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
妻子说:“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你。你是一贯说大话用小钱。上次我给我妈买了件羽绒服,你说得还少了?从孩子还小,今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一直说到过日子要精打细算。说穿了,你是怕花钱,你是从小穷日过怕了。嗜钱如命,小洞里爬不出大螃蟹。”
蓝寿康见她如此挖苦他,揭他老底,没好气地说:“你烦不烦啊?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家穷,什么时候瞒过你的?当初你是认准我这个穷学生嫁的。怎么今天反悔了?我没本事,没当上厂里的一把手,你嫌我能力不行,你去找有本事的人过吧,我就这样了。”他生气地将手中的报纸往桌上一摔,准备进卧室去休息。
蒋美娟听了这话,脸色说变就变。她猛地往他面前一站,眼一瞪,腰一叉。拦住他说:“姓蓝的,你把话说清楚,你让我去找什么样的人去过?你是怀疑我作风有问题,是我偷人养汉了?”说着便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又蹦又跳,又哭又闹,弄得左邻右舍都知道蓝寿康家又闹起来了。其实,她是为她兄弟的工作被回掉,憋了一肚子气,今天借题发挥,非让丈夫低头不可。
丈夫见她撒起泼来,知道她是个大马蜂碰不得。连忙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说你作风不好的?你别胡搅蛮缠。”
“是你叫我找别人去过的,是你有疑心,你话中有话,以为我听不出来?”她哭得更凶了。
蓝寿康被她闹得没法,只好赔不是说:“好了,好了,今天是我说得不好,行了吧。我向你赔不是,你也别闹了。这儿住的大多是各单位的头头儿,请你注意影响。”
妻子大声喊道:“我要什么影响,我一不当官,二不找对象。我怕什么?”
丈夫说“你不要,我可要影响呢?你把手放开。”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蒋美娟见再闹也无味了,才渐渐地把手放开。她余气未消地发着狠说:“哼,要不是看你今天赔了不是,你看我会饶得了你。我告诉你,以后少在我面前耍威风。别人让你我可不让你。我不怕你不理我,也不怕你有外心。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一句话做这么大的文章。”
“哼,你还怪我做这么大的文章,我真为你难为情。亏你还是个副厂长呢,连舅大爷的工作都保不住。副厂长当了几年了,至今还是原地踏足。你成天忙推销产品,怎么不把自己也像产品一样推销出去,采购个一把手当当。我看你今后得改改了,工作只要糊弄得过去就行,你再苦再累,成绩都是一把手的。谁会知道红旗厂还有个蓝寿康?人挪活,树挪死。官是跑出来的。”
丈夫息事宁人地说:“唉,也不能说你没有道理。富培的事,你以为我不气啊,我只是不说而已。要想出人头地,时机不成熟啊。”
蒋美娟见丈夫说到这个份上,自己挣回了面子,脸上气色才缓和下来。
说起蓝寿康,他父亲早逝,留下兄弟三人,他是老大。一家人靠母亲长年给人家洗衣服,代街,挣几个钱艰难度日。他小时候吃过豆腐渣,到菜市场拾过菜皮。上中学时申请助学金,到了寒暑假,助学金没有了,只好出去敲石子补贴家用。他小小的年纪,刚开始不熟练,不小心一锤敲到自己手上,鲜血直流,疼到心里去了,眼泪直掉。母亲流着泪,心疼地劝儿子不要再干了。儿子强忍着疼说:“妈,我不疼,我干得了。将来我一定挣许多、许多的钱,让全家过上好日子。”
母亲含着眼泪说:“孩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争气,只要你成绩好,再苦再累妈也认了。”儿子懂事地点点头。
物质上的匮乏还算受得了,精神上、人格上的歧视往往令人终生难忘。蓝寿康大学毕业后,被分到上海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当他光着脚,穿一双旧布鞋和一身褪了色的衣服,提着行李去报到时,却遭到了所里几位上海小姐的冷眼,她们以不屑的眼光,看着他的穷酸像。他被当成了乡巴佬、土包子。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看到了金钱的巨大魔力。他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后来他主动要求去了大西北的实验基地,因表现突出入了党,后来又通过夫妻关系调回来,很快便以技术人员中的佼佼者的身份,当了上红旗厂的副厂长,分管厂里的营销工作。蒋美娟原来是本地一家饮食店的营业员,只上完了初中,爱虚荣,赶时髦,一心要嫁一个有模有样的大学生。偶然的机会,经人介绍,认识了蓝寿康。蒋美娟见他是个大学生,便全力以赴,拼命地追蓝寿康。蓝寿康开始对她并不感兴趣,嫌她素质低,提出以家庭经济不富裕为借口,不想谈。蒋美娟哪里肯放,说所有的结婚费用她包了。就这样,她和蓝寿康几乎是拉郎配一样结了婚。有人说她傻,她却得意地说:“这是一次性具有战略眼光的投资”。
再说蒋美娟和丈夫闹了一阵以后,左思右想,觉得吵闹再多也没用。她决定好好利用目前的顶头上司,机械局的蔡维纲副书记,来帮丈夫实现更上一层楼的愿望。蔡书记今年五十多了,头发已花白,全靠黑色染发剂保持青春。局里为丰富实行厂长负责制后,清闲下来的各单位的书记的活动,成立了业余的《书记工作研究会》,蒋美娟被调进这书记研究会当临时工。平时她发发文件、整理一些材料,帮助组织人员外出参观学习……她和蔡书记接触多了,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了,蔡书记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殊不知这位蔡维纲却是一多情的种子。他早就为生得十分性感的蒋美娟动心了。刚好蓝寿康在蒋美娟刚到局里借用时,一再让她要搞好和蔡维纲的关系,尊重蔡书记的领导。所以蒋美娟无论在外活动到什么时候回来,蓝寿康都不介意。久而久之终于传出一些闲言碎语。
蒋美娟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经常在家里,或是蒸上几只大闸蟹,或是包上一些萝卜丝馅的烂面烧饼送给蔡书记。烧饼薄薄的,油里一煎,半透明的,吃在口中,色香味俱佳。蔡维纲见蒋美娟如此殷勤,心中十分高兴,连连夸她:“小蒋,你除了人漂亮,还有一手好厨艺,是女同志中的佼佼者……”蒋美娟听了夸奖,眉飞色舞,立即靠船下篙,说:“蔡书记,你吃得好,我以后再做。不过,我家老蓝的事,还要请你帮忙呢。”老蔡满口答应说:“好说,好说。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不过要等机会……”
中秋之夜,月明星稀,月光如水,王琳要来吃晚饭,郁家除了郁剑还没有下班,其他人早就忙开了。谢秀明下厨房亲自掌勺,瑞华当下手,瑞祥跑进跑出忙采购。女婿金玉琪更是殷勤有加,他的嘴特别甜,不时地对谢秀明一口一声“妈”,叫得谢秀明乐得嘴都合不拢。他收拾桌子,摆餐具、放椅子、室内雾气腾腾,厨房里不时传出生菜下锅时的哧啦声。郁瑞祥看看表都快六点了,王琳还没有来。他拿起电话催她快点来,王琳说她妈要她陪她吃了饭才放她出来,一时抽不出身。
时间已快到七点了,郁剑才推门回来。瑞华见到她爸,撒娇地说:“爸,你把我们饿得前后心早就两层皮变成一层了。”
谢秀明指着满桌菜肴说:“你看许多菜都凉了,还要热。”
郁剑说:“啊呀,我早就说你们不要等我嘛,叫你们先吃。刚要下班,程康华得了急性心脏病,送医院抢救。我不放心,去了医院,情况总算已经转危为安了。不过医生说以后非动手术不可,可能还要去上海治疗。像这样高的医药费,厂里真负担不起。”
谢秀明催促大家说:“好,不谈你们厂里的事了,人只要平安就行了。大家快坐,不等王琳了。”
郁瑞祥看了看手表说:“大家先吃,我骑车去看看。”他起身就往外走,这时电话铃响了,是王琳的电话,她来不了了。她妈发了晕病,要在家照顾她妈。郁瑞祥问:“要不要上医院,要不要我去帮忙?”
王琳在电话中说:“不要,”郁瑞祥只好没劲地放下话筒,对大家说,“她妈发晕病,她不能来了。”
瑞华嘴快地说:“肯定是她妈在做小动作,把她留在家里。怕她到这儿来。她把我们郁家看成‘黑洞’了,女儿来了就回不去。我看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不谈。”
谢秀明说:“瑞华,你少说几句好不好?今天是团圆节。来,来,来,你去把厨房里的螃蟹拿过来,是邵伯湖的大闸蟹。”她指派女儿去厨房,故意将话头打断。
郁剑说:“快点吃吧,厂里工会和共青团为职工举行月光晚会。他们要我赶去讲几句话。”
谢秀明不满地说:“你看,吃顿团圆饭也不得安生。好,不谈,玉琪,你去把那瓶竹叶青打开来,给你爸斟一杯。”
金玉琪领命,打开碧绿澄清的酒瓶,给在座的每个人都倒上一杯酒,然后端起酒杯敬酒,他微弯着腰说:“祝二老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心想事成。”对郁瑞祥说:“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就是我和瑞华想离开政府机关,到南方去发展。当然我们还未考虑成熟,先和你们打个招呼。如果我们离家远行了,家中的二老就拜托你多费心了。”
郁瑞祥和他的父母都感到意外。谢秀明说:“你们在政府机关里干得好好的,怎么也想下海?有点不可思议。许多人脑袋削尖了,想进政府机关都进不去。不要这山看到那山高,到了那山照样没柴烧。给我定定神吧。”郁瑞祥说:“妈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想进政府机关不容易,要慎重。反正你们还未考虑成熟,不过这可不是儿戏,好,今天不谈这些还未成现实的事,只谈中秋赏月,花好月圆。”
金玉琪说:“对、对,只谈欢度佳节。祝你和王琳早成连理,我们早点喝喜酒。”大家碰了杯,和和美美地吃团圆饭。
郁剑还未吃完,已听到来接他的汽车按喇叭的声音。他抹了抹嘴,披上件衣服就下楼去了。
郁瑞祥见王琳没有来,感到一人在家索然无趣,跟出来说:“爸,今晚我也沾个光,一齐到厂里去看看。”
谢秀明看到父子俩都走了,也扫了兴,对女儿说:“你看吃饭都不得安生。你和玉琪想到哪就去哪,桌子碗筷我来收拾。”
郁瑞华见她妈不高兴了,连忙向金玉琪使了个眼色,金玉琪会意,两人便主动帮助谢秀明打扫战场。
厂里的月光晚会,设在生活区的灯光球场上。皓月当空,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微风吹拂,清凉宜人。除了球场的原有灯光外,厂工会和共青团的积极分子们还在球场上拉了不少红红绿绿的彩灯,一闪一闪的,月色下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情画意。球场的周围放了许多折椅、不少职工家属嫌椅子不够,还从自家搬来了不少板凳。会还没开,早就坐满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十分热闹。晚会由工会主席陈鹏举宣布开始,厂党委副书记黄江贵,向全厂职工致以传统节日的祝贺。接着厂里的小乐队演奏了一曲广东音乐《步步高》,将晚会的气氛渲染得十分热烈。接着,歌手一个个上场,有唱得好的,也有唱得差一些的,他们都得到了厂里的弟兄们的喝彩和鼓掌。轮到孙一苇上场了,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高挑的个子,气质也不差,她向大家鞠了躬说:“值此中秋佳节,如此美好的夜晚,我献给大家一首歌《难忘今宵》。”乐队为她伴奏,她歌声嘹亮、声情并茂,一曲终了,赢得了热烈喝彩和鼓掌。台下有人喊:“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孙一苇见大家如此热情,她自己也十分兴奋,又唱了一首流行歌曲,这才下台。
接着,殷萍走到话筒前说:“现在请技术科的董珍珍,演奏小提琴协奏曲《思乡曲》。”台下响起掌声。董珍珍今天穿一袭白色连衣裙,白高跟鞋,施了淡妆,马尾辫上扎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珠花。她身材修长,仪态大方,月光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走到话筒前说:“今天是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为大家拉一首马思聪的小提琴协奏曲《思乡曲》,希望大家能够喜欢。”琴声响起,旋律悠扬,柔美的琴声,整个会场被带进了如诗如画的境界……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董珍珍出众的才艺,吸引了许多未婚男青年的眼球,有小伙子当场向她献花,董珍珍笑得一脸灿烂。
舞会开始了,许多人纷纷进场。有人不肯跳,被别人硬拖进场。后来,大家玩得十分开心。有的人脚被踩了也不喊疼,有人不会跳,撅着屁股像拉黄包车。除了引起阵阵的笑声外,还有看客们的评头论足。
舞场上打扮最时髦的,当数行政副厂长薛浪花,他可是个舞场上的“老运动员”。他今年五十有八,一米八的个头,身着藏青色西装,大红领带、皮鞋擦得锃亮。他一进场,便十分活跃,找的舞伴都是厂里漂亮的女员工。他舞姿潇洒、利落,风度十足,他请孙一苇跳了一圈,仓库女保管员丁小云走过来,薛浪花见了丁小云,眉开眼笑,他搂着人高马大、体态丰满、性感十足的丁小云,跳了一圈又一圈,灯光下他一边跳、一边欣赏着丁小云脸上的眼影和嘴上的口红,他问丁小云:“今天你用的什么香水?香味好极了。”丁小云笑着说:“我这香水是我的一个亲戚从国外带回来的,平时不用,今天要和薛厂长跳舞才洒上的。”
薛浪花一个劲地夸奖说:“好、好,我就喜欢这种香水味道。”
丁小云笑着说:“只要厂长喜欢,以后在你面前,我就多用这种香水。”薛浪花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丁小云问薛浪花:“薛厂长,上次我和你谈的,有人想包厂里的基建任务的事,怎么样了?”
薛浪花听丁小云谈这事,苦着脸说:“啊呀,这事可不好办,郁厂长把承包权全拿走了,他讲要开会招标。”丁小云撒娇地说:“哎哟,平时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找你办点事都这么难,十事九不成。下次,我不理你了。”
薛浪花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敷衍她说:“我的姑奶奶,你的事儿我都放在心上,以后再想办法吧。”
丁小云才回嗔作喜,和薛浪花跳得更加带劲。
跳着跳着,他们趁中间休息的机会,悄悄地离开舞场,消失在月光下的阴影里。
不一会,销售科副科长李安喜来了,他也是个舞场老手,厂里有名的安乐王。他吃、喝、玩、乐,几乎无一不精。他是厂里第一个被查出有性病的人。此人生得其貌不扬,身材瘦矮,背还有点驼。他出差刚回来,听说厂里有舞会,便匆匆吃了晚饭赶来了。一进厂,他就找丁小云,问了许多人,都说刚才还看到她和薛厂长在一起跳舞的,现在不知到哪儿去了。李安喜心中有数了,他暗自骂道:“这个老东西,总有一天我宰了他。”
许天龙一直在忙新产品的试制,到会场上来的时候还穿着工作服。孙一苇见他来了,主动招呼他,要陪她跳舞。这时厂里有名的疯丫头胡春凤,快步插了上来,拉着许天龙就进了舞场。孙一苇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剪着短发、风风火火的年轻姑娘,只好干瞪眼。她生气地往板凳上一坐,不想看他们跳舞,心里又感到别扭,还是不时地向他们看。看他们跳得那么投入,她生气得几乎要掉眼泪。胡春凤越跳越开心,她明知孙一苇是许天龙的对象。她偏要和孙一苇竞争。胡春凤性格外向,和男孩子差不多,厂里举行篮球赛,少一个人,她就上去凑数。打起球来敢打敢冲,吓得对方的男队员连忙避让。她体质好,肩膀宽,干起活来从不落后,尽管比较调皮,各车间的头头都争着要她。胡春凤长得不算差,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不少小伙子平时想接近她,但又有几分怕她,他们常常在背后开玩笑说,将来谁娶了她,夫妻口角时,说不定要挨她的揍。
一曲终了,许天龙早就瞄到一脸不高兴的孙一苇,连忙走到孙一苇身边,笑着说:“来吧,我陪你跳。”
孙一苇故意转过身去不理他,许天龙笑着又请她跳,她还在妞妮,戴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对孙一苇说:“不要做趣了,你再不跳啊,天龙又要和别人跳了,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孙一苇看了戴强一眼说:“去你的。”这才站起身来,和许天龙去跳舞。
孙一苇家在农村,她高高的个子,瓜子脸,柳眉大眼,一笑两个酒涡。她种过田,养过猪,挖过野菜,身上有一种健康美。她从小看到城里的姑娘穿得花花绿绿,心里十分羡慕。有了工作以后,她也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潮的女孩。她反复计算着如何花她那一点微薄的工资,省下钱来“武装”自己。尽管买的香水是低档的多,衣服的面料是化纤的多,但她有一双巧手,她有时候别出心裁地做一两件款式新颖的衣服,惹得厂里的女青年一个劲地问她在哪儿买的?她总是笑而不答。进厂没有多久,她就成厂里青年女工中的新潮服装带头人。
许天龙劝孙一苇平时多读点书,向老师傅多学点技术。孙一苇开始还能听得进去,当她看到许多男男女女出入高档饭馆,晚上进歌舞厅、夜总会潇洒的,心想她们不也是人吗?她觉得书读得多的人不一定富有,文化水平不高的照样是大老板。她有一副好嗓子,每次到歌厅、舞厅去唱歌,都有人鼓掌,还有人给她献花。她已渐渐习惯于有人对她献殷勤,请她上馆子。许天龙劝她不要去那些地方,她都当成了耳边风,照样我行我素。许天龙在厂里工作忙,下了班还要加班,晚上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她就成了自由飞翔的小鸟。她认为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美好,成天唱着:“让世界充满爱……”她十分羡慕那些抓着手机、骑着进口摩托车,穿着皮夹克、皮靴、戴上大红头盔的摩托女郎,遗憾的是她每月工资太少,理想和现实差距太大,这给她添了不少烦恼。进厂后,有不少家庭富裕的小伙子追求她,她心中只有许天龙,那些献殷勤的小伙子,都碰了一鼻子灰。
正在跳舞的孙一苇身上的手机响了,许天龙感到奇怪,问:“你哪儿来的手机?一只手机要几千元,不是你这么个小工人买得起的。”孙一苇见许天龙问,有些惶恐,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是一个姓钱的老板借给我玩的。”
许天龙问:“你是怎么认识姓钱的?他是什么地方人?做什么生意?为什么要把手机借给你?”
孙一苇面对一连串的问题,不以为然地说:“姓钱是浙江人,做电器生意。是在《红玫瑰》歌舞厅认识的,他说借给我玩几天。不值得大惊小怪。现在有手机的人都是老板,你什么时候才有手机?”
许天龙见她有些玩世不恭,严肃地说:“人啊要有志气,不要小眼睛框子。更不要忘记过去的穷日子。不要忘记借钱缴学费,人家上门要债的滋味了。你赶快将手机还掉,不要再和这种人来往。我已经给你在电脑班报了名,将来电脑不会,要被淘汰。你要把心放在工作上,出了质量事故多丢人。”
孙一苇反感地说:“啊呀,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我不就是下班玩玩,寻寻开心嘛。平时你又不陪我玩。你也别把周围的人,都看得那么坏。”
许天龙有点生气了,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要是别人的意见听不进去,后果就麻烦了。”
孙一苇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啊?再说,我走了。”说完,孙一苇舞也不跳了,一转身赌气走开了。许天龙见她走了,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去找郁瑞祥忙新产品去了。
郁剑来到了会场,陈鹏举和黄江贵迎了上去,问他要不要在会上讲几句,郁剑摆摆手说:“不讲了,大家玩得正开心,不要扫大家的兴。”说着,他便找了张椅子,在球场边上坐下,和周围的老师傅拉家常。
这时小乐队奏起了广东音乐《彩云追月》,舞蹈的节奏变快了,舞场上的气氛更加热烈。曾明莉,这个兼着厂女工委员会主任的财务科长,也是晚会的发起人之一。她今天早早就来到现场帮忙。晚会开始后,她见郁剑坐在边上和人聊天,便走过去对郁剑说:“厂长你怎么不进场跳舞啊?带个头。听说你的舞跳得很好。”郁剑笑着和她打了招呼,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穿一身月白色凡力丁套裙,白高跟皮鞋,在月光的照映下,亭亭玉立,显得有些超凡脱俗。郁剑和她打趣地说:“啊呀,曾科长,从来没见你这么打扮过,我还以为是月里嫦娥下凡呢。”周围的几名老职工,听见厂长和曾明莉开玩笑,也一边笑着一边跟着打趣,说她今晚打扮得特别漂亮。两个上了年纪的退休的女工,还走近曾明莉,在她身上摸摸衣料,欣赏她的衣服的款式,弄着曾明莉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微红着脸说:“你们别拿我开玩笑,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她有点腼腆地对郁剑说:“厂长,不跳舞吗?带个头,为大家助助兴,怎么样?”
郁剑爽快地站起来,说:“我跳不好,小心踩了你的脚。”接着他们便伴随着舒缓、悠扬的乐曲起舞。不少人见厂长和曾明莉跳舞,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其实这两个人跳得都不差,风度、气质俱佳,周围响起了掌声。
一曲终了,不知怎的,灯光球场上的大灯全熄了,只有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发亮,有人哄了起来。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走到麦克风前,向大家说:“今天是月光晚会,月光这么好,灯光影响了月光的意境,大家说把大灯熄掉好不好?”
经这提醒,大家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于是便引来一阵青年工人们的附和声。
工会干事、女工委员殷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熄灯的小伙子面前,大声地说:“又是你这个万人嫌,你怎么尽干这不讨喜的事?!”
那个被称为万人嫌的小伙子叫戴强。二十一二岁,瘦高个子,头发蓬松,像团乱草。他是装配车间的工人,生性比较调皮,身上还有不少孩子气。他嬉皮笑脸地说:“殷大姐,今天开的是月光晚会。大家平时都夸你殷大姐身上艺术“细胞”多。你看厂长在场上跳舞都没有反对,就这样蛮好。”
殷萍见他说得确有道理,再看大家依然在跳舞,也就不再责怪他了。
殷萍今年四十刚出头,个子不高,五官端正,人长得清秀,小小俏俏的。由于平时做群众工作,抓计划生育,练得一张嘴能说会道的。她正准备离开,却被戴强一把拖住说:“殷大姐,我陪你跳一曲如何?”殷萍没法,只好陪他跳了一曲。
大家跳了一阵,有点累了。曾明莉对郁剑说:“郁厂长,听说你胡琴拉得不错,今晚是不是给大家亮一手?”
郁剑连忙推辞说:“不行,不行,我已很长时间不摸胡琴了,再说,就是想拉也没有二胡。”
曾明莉不由分说,走过去拿起话筒对大家说:“同志们,郁厂长有一手拉二胡的绝活,大家是不是要他表演?”
“要。”会场上喊成一条声。
郁剑笑着对曾明莉说:“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出我的洋相,胡琴呢?”
曾明莉笑盈盈地说:“早给你准备好了。”说着从殷萍手上接过准备好的二胡,递到郁剑手上。郁剑拿张凳子坐到麦克风前说:“今天是中秋佳节,我拉一首二胡独奏曲《良宵》,为大家助兴,拉得不好,请大家原谅。”
会场静了下来,悠扬的琴声如行云流水,在月光下回荡。清凉的秋风拂过,送来淡淡的桂花清香,这琴声像香醇的美酒醉了会场,也醉了这无限的秋光。一曲终了,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又是那个万人嫌带头叫了起来:“再来一个要不要啊?”
“要。”大家热烈地响应着。郁剑盛情难却,又拉了一曲《梅花三弄》这才放下二胡。
正当大家沉浸在如诗如画的氛围之中时,突然场上的大灯亮了。有人在麦克风前吹了两下,接着便传出生产副厂长秦振元的声音:“喂,喂。请各车间负责人查点一下,看看有没有上中班、夜班的同志,也到这儿来了。请这些人,赶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各车间的头儿请你们立即过问一下。人事科、保卫科的同志也请你们到车间,协助清点人头。”他的话刚说完,技术副厂长吴瑕接过话筒大声地说:“请参加新产品开发的同志,到厂中心实验室去一下,有要事商量。”
两位副厂长讲话,打破了会场上的宁静气氛,不少人回到自己的车间。会场上冷清了许多。戴强还想在这儿玩一会,他正在和别人说谁跳得好,谁的屁股撅多高,谁像拉黄包车。他手舞足蹈,神气十足,这时忽然一只大手,从背后拍在他肩膀上,他扭头一看,是车间主任张松寿。张松寿精瘦的脸很不好看,他几乎是对他吼道:“你想打旷工了?今天你生产还差多少?”戴强一下子傻了眼,他硬着嘴说:“张主任,我早就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不信你去看。”张松寿继续斥责他:“你还有理?你上班溜号,我就打你旷工。”
戴强争辩道:“是完成了嘛。今天三个半小时就做完定额,我还超产了。”
张松寿大声说:“你就在这儿玩,明天你先到车间办公室报到、写检查。”
“万人嫌”戴强看张主任真的火了,拔腿就跑,背后引来一串笑声。张松寿没好气地对在场的人说:“你们别看他调皮,像个孩子一样,可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含糊,各个班组都争着要他。虽说叫‘万人嫌’,但是本质不坏,是个大家欢迎的‘香棒子’。”
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职工问:“张主任,小戴三个小时就完成任务了,厂里的工时定额也太低啦。”
张松寿说:“难怪厂长多次提出要调整工时定额,刚才他这一喊,厂长要听到了,大家都不得过喽。”
王琳见她妈晚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喊头晕,连忙将她扶上床,问她要不要上医院?她妈摇摇头说:“没事,歇一会就好了。是这几天晚上觉睡得不好,着了点儿凉。唉,要是你爸在家就好了,家里多一个人照应,省得我头疼脑热的,都靠在你一个人身上。”
王琳说:“妈,你怎么说这话?爸爸出国前交待再三,要我照顾好你,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床上,屋里十分幽静。周淑芬想到了远在国外的亲人,口中不由自主地念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和“每逢佳节倍思亲”。女儿听到母亲的叹息,宽慰她妈说:“你别想那么多,爸不是来电话说,他一有空就回家,只是手上的课题还没有做完,你看我不是陪着你呢。”
一会儿电话响了,母亲只听女儿在电话里回:“我妈病了,我不能来了,实再抱歉……好……不用,不用……明天见。”王琳搁下电话,周淑芬问女儿:“是谁来的电话?”
女儿说:“郁瑞祥。”
母亲问:“什么事?天都晚了。”
女儿说:“厂里今天举办月光晚会,他问我去不去?”王琳避开了到郁瑞祥家吃晚饭的事,怕她妈追根究底地问个没完。
周淑芬自责地说:“唉,你看今晚上都因为我,月光晚会都去不成了。”
王琳说:“以后玩的机会多呢。”
母亲问女儿:“给你爸买的治腰伤的药已买好了,你明天抽空到邮局去给他寄了。唉,就是这个郁瑞祥的叔叔,当时心怎么这么狠,小小的年纪就把你爸的腰给打伤了,至今留下病患,到了阴天下雨就疼得不得过生。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爸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让你抓紧时间,学好外语,随时准备出国,让你彻底和郁家分开。”
王琳执着地说:“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红旗厂。我们正在忙新产品,眼看就要成功了。下个月他们就要去东北、内蒙一带去试机子,你说我能半途而废丢下新产品当逃兵?这新产品是大家辛辛苦苦干出来的,也有我的汗水。红旗厂条件再差,我也要干出点样子来,不然我心里说不过去。”
母亲没好气地一下子在床上坐起来说:“我才不管你们试不试机子呢,我只想我的女儿能找个好婆家,将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早点抱外孙子。”
王琳说:“你就安心养病吧,歇歇神。妈,你说小郁哪一点不好?你们开始提一定要男方是研究生以上的学历。他是研究生。你们又提出要门当户对,他爸现在副县级干部,他妈是教师,哪样比不上我们家?上两代人的恩怨,我们凭什么要背包袱?国共两党还合作呢。你们实在不能接受他,说老实话,我们要是像那些新潮的小青年,我们早就住到一起去了。”
母亲生气地说:“不和你说了,你头脑里差一根筋。”说完气得一头倒在床上,拉上被子、蒙上头不理女儿。王琳见她妈真的气了,又去逗她说:“妈,你别生气,我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母亲掀开被头说:“我不要听你胡编乱造的滥故事。”
王琳笑了起来说:“你也不要生气了,我保证一辈子不嫁人,天天和你在一起,好了吧?”
周淑芬实在拿女儿没办法……
王琳和郁瑞祥是大学同学。她比瑞祥低两届,学的都自动化专业。郁瑞祥生得比较帅,一米七八的个头,宽肩,方面大耳,是学生会的干部,也是运动场上的活跃分子。学生会每到周末、节假日就组织联谊活动和各种体育竞赛,郁瑞祥往往都既是组织者,又是参与者之一。无形之中,郁瑞祥就成了学校里的知名人物,也成了不少女同学心目中的偶像。王琳入学后,一下子就被这个帅哥吸引住了。每天晚上到图书馆看书,只要看到郁瑞祥身边有空位置,她都主动坐在他旁边。有时,她还有事没事地找一些问题去问他。开始,郁瑞祥对这个小妹妹一般的同学也没在意,时间长了,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王琳家的经济条件好,在食堂吃饭时,她常常主动地多买一些菜和郁瑞祥共享。到了周末,也是王琳主动约他出去逛书店、逛公园。
在郁瑞祥毕业前的几个星期,两个人一有空就在一起。最后,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王琳将郁瑞祥的照片给她妈看的时候,周淑芬一问情况,立即将女儿谈上的对象的事告诉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丈夫王俊卿。王俊卿十分反感,说什么也不让女儿许配给郁剑的儿子,他给周淑芬下了死命令。可是女儿不听。王琳和郁瑞祥照样一路进进出出,他们进厂工作后,全厂都知道王琳是郁瑞祥的未婚妻。
第二天一早,王琳匆匆走进厂里的中心试验室,见许天龙一个人,正在测试设备上做测试记录。许天龙向她点点头。王琳见他一脸疲劳的样子,眼睛里布满血丝,知道他又熬了夜。关切地问:“怎么,又干了一个通宵?辛苦了。”
许天龙依然盯住测试台上不停跳动的红色数字“嗯”了一声,说:“没什么,熬夜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王琳问:“郁端祥没有来啊?”
许天龙指了指隔壁的房间说:“他在里边,刚睡下不久,最好不要惊动他。”
王琳点点头,悄悄地推开门,走进放满测试设备的屋子。只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大方桌旁的一张飞来椅上,睡着一个人,是郁端祥和衣而卧,酣声不小,睡得正香。她在周围找了找,没有一样东西可盖。她便出了试验中心,径直到厂保卫科,借了一件值班用的军大衣,轻轻地给郁瑞祥盖上。
王琳回到试验台旁问:“你们在中秋之夜干通宵,这种精神实在太感动人啦。”
许天龙说:“我们本来也没想干通宵,只是晚上来看测试的时候,突然机子出了故障。大家将机子拆了,一看是里面一个零件出了问题。可能是热处理不过关,又去化验室做金相试验,打硬度,最后又重新让热处理车间淬火,到了下半夜才又装好,干脆就连着试了。再说,这次寿命试验,要连续做三万次不出问题才算合格。时间不多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能做千把次。”
王琳问:“刘金才呢?他没来。”
许天龙说:“别提他了,他是哪儿有利往哪儿钻,见到吃苦的事,第一个找理由溜。”
王琳说:“昨天他是什么理由没来?”
许天龙:“这还不简单,昨天是中秋节,他说和女朋约会。”
王琳:“女朋友,什么地方的?奇怪了,他不是正在追小董吗?她怎么会看上他?”
许天龙不解地说:“董珍珍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爸不就是机械局的副局长嘛。再说刘金才是地道本科毕业生。董珍珍高中毕业。一个绘图员,有什么不般配的?”
王琳说:“这个姑娘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她没有上大学只是因为当时生了场病,现在她正在上夜大,她心气比较高,人也生得不差。家长又是市里的干部,见得多了,像刘金才这样的人,鬼祟得很,她才看不上眼呢。”
许天龙说:“不一定,说不定两个人有缘呢。就像你和郁瑞祥,尽管你父母百般阻挠,还是挡不住你们两股强烈的爱的洪流。”
王琳笑着嗔了他一句:“去你的,还是谈谈你和孙一苇吧。听说你们这几天总是磕磕碰碰的,她比较任性,你要多关心一点才是。好,不谈这些了。你们什么时候出发上东北、内蒙?”
许天龙说:“下个月,机子寿命试验结束就走。”
王琳问:“谁去?”
许天龙:“还没有定。”
“我和许天龙去。”不知什么时候郁瑞祥披着军大衣,站在王琳和许天龙的背后。他们两一起回过头来问:“你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了。”郁瑞祥问王琳,“你妈好些了吗?”
王琳:“好多了。主要是受了点儿凉。服了药,出身汗就好多了。”王琳话锋一转,“哎,我问你们,你们有什么必要熬夜拼命干。你看看厂里销售科的那些人,活得多潇洒,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好不自在。再想想我们这样干,别人会怎么说?”
郁瑞祥说:“我只知道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只要方向对头,就一个劲地往前走。就像这新产品一样,也走了不少弯路,我们坚持下来了。我们完全有把握说,我们再加把油,会成功的。别人怎么说,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许天龙附和说:“对,事在人为。要吃龙肉就要下海。想做出好产品,就不要怕吃苦。我看到我们的劳动成果,从心里感到值。”
王琳说:“不要得意得过早,等鉴定会开过了,再吹不迟。”
三人相视一笑。
张逸道拿着全厂被清理的临时工名单,走进厂长室,对郁剑说:“厂长,全厂临时工已全部清理完毕,一个不剩。”
郁剑一听:“好啊,总数是多少?”
张逸道说:“一百五十六人。”
郁剑问:“有什么问题吗?”
张逸道说:“干这事,头磨大了,嘴皮磨破了。哭的,闹的,说人情的,应有尽有。还有些人平时安逸惯了,不肯回到原工作岗位,到人事科软磨硬泡,我们都给他们顶回去了。还有人骂我叫张一刀,专门杀他们。”
郁剑夸奖道:“好,这就叫在骂声中成长,给你们记一功。红旗厂想彻底翻身就得大刀阔斧地干。你看,这样一来,单临时工的开支一年就节约了几十万元,这是不小的数字。下一步,给你们的任务就是将全厂的工时定额,绩效平均提高百分之十五,你看怎么样?”
张逸道有些为难,没有立即答应。
郁剑看出他有畏难情绪,对他说:“红旗真正的改革还没有开始,现在做的只是为红旗的脱胎换骨,做前期准备。改革是长征。我们每一个员工,特别是中层以上干部,对这一点要有充分认识。”
张逸道若有所思,不再说什么。说老实话,红旗厂到底怎么改,他心里没数。
第二天,郁剑和办公室主任刘和平,在办公室谈论上面集资摊派的事。郁剑拿着集资的红头文件,发火道:“企业又不是唐僧肉,电视台建大楼我们拥护,但是我们没有钱。如果他们再来人,别说他们手里拿的是市里的红头文件,就是省里的红头文件,我也拿不出钱来。有个原则你记住,你对他们说,只要企业有钱了,我们照给,一分不差。现在没钱,请他们谅解,你尽量对他们态度好一些,要诉苦,争取他们同情,放我们一马。”
刘和平说:“厂长,这些话我都说了。他们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
郁剑说:“那就让他们来吧。”
正说着,张逸道推门进来,冒冒失失地说:“厂长,我这人事科长没法当了。你还是把我调回技术科画图去吧。”
郁剑诧异地问:“老张,今天怎么啦?有话慢慢说。”
张逸道说:“昨晚上何苏生在我家闹了大半夜,说车间里把他工资扣了,没钱买饭票吃饭了。我在家弄晚饭给他吃,吃了赖在我家不走。我没办法,打电话给他车间主任,刘大炮说他也解决不了,推给我们人事科。最后好说歹说到凌晨两点多,他才走,弄得一家都睡不了觉,孩子第二天要上学,老婆要上班,你让我怎么办?这种人你说他没病吧,有精神病院的证明,说他有精神分裂症;你说他有病吧,他三天两天跑上海,有时还帮别的单位进进货,买买东西。你要问他上海的地名,他比上海人还要熟。他现在到处借债,吓得厂里的人,都不敢和他沾边。”
郁剑皱起眉头说:“你和他还有什么计较的。两月前,天热得要命,一天早晨,他坐在我家门口,吓了我爱人一跳。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是这话,没钱买饭票了,一晚上都没有吃东西。我把他叫到家里,叫我爱人下了一大碗面,又给了他三十元买饭票。唉,我真不明白,当时厂里怎么把这号人收进来的?”
张逸道连忙申辩道:“厂长,当时我还没调到人事科工作,不是我们把关不严。”
郁剑打招呼说:“我不是批评你。我看你是不是和车间商量一下,调一个合适他的工种。”
张逸道说:“车间里根本不肯要这种人,他们只想往上推,我也没办法。”
刘和平插嘴说:“老张,是不是看看其他厂怎么处理这种情况的?”
张逸道说:“像这种人哪个单位都可能有。打不死,吃不掉,又不能辞退,更不能开除。一个个像老太爷一样,真没办法。要不,老刘,你来兼几天人事科长,我回技术科,怎么样?”
刘和平见张逸道盯上了他,连忙半推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人事科长,谁都知道是个大实权派,是个肥缺。平时哪个不巴结你,今天才碰到一点困难,这科长就不想当了。告诉你,我可没本事当你这人事科长,红旗厂是非你莫属啊。”说着,刘和平笑了起来。
郁剑见刘和平话中有刺,怕他俩争起来红了脸,便对他们二人说:“你们别说了。做工作都会有困难。不过,我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张科长你也别在这时候打退堂鼓。如果现在大家都不想干,红旗厂的亏损只会越积越多,最后只有破产,两千多人没饭吃。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再大的困难也要顶住,别说丧气的话。像何苏生这种情况怎么解决,你们和车间一起商量,拿个办法出来,把他管起来,千万不能放任自流。”
刘和平附和着说:“郁厂长是改革方面的行家里手,大家都很佩服。老张,不要有顾虑,听厂长的不会错。好好干,年终的红包不会少。”
郁剑不满地看了下刘和平,说:“刘主任你这样说不合适,厂里的改革靠大家。我也是凡夫俗子一个。”他感到刘和平的话有些刺耳,言不由衷。
周淑芬为女儿的事,又去找曾明莉出来做工作。曾明莉对她说:“什么时代了,还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你们老两口最好识时务,更不要发狠。她爸说不认她就不认她了?我这个姐夫啊,亏得他还在美国,美国的青年的婚姻、恋爱状况他很了解,为什么会说这种傻话?”
周淑芬争辩说:“用他爸的话说,现在我们把女儿嫁给他家,岂不是姑娘真的嫁不出去了?天大的笑话。”
周淑芬一再求她,将王琳在厂里的工作和郁瑞祥先调开来,曾明莉见没法推了,只好说:“看机会再说吧。”
眼下,让郁剑头疼的是另外一件事。吴瑕一行,由市里的郭副市长带队,一行人到国外考察了一圈,引进了一台生产上急需的自动铜焊机,前前后后花掉一百几十万。铜焊机买回来以后,只工作了两三天,上面的一个集成电路块便烧掉了。外商派人来修了两次,洋人来的时候,机子勉强能工作。洋人一走,机子又坏了,眼睁睁地看到近百万元的设备躺在那儿,发挥不了作用,工人都说:“花了十多万美金,买了一堆废铜烂铁,真叫人揪心。”郁剑请来了吴瑕,问他这事怎么办?吴瑕开始说,肯定是由于本厂工人的技术水平不高,掌握不了先进设备,于是郁剑采纳了吴瑕的意见,调学过自动化的张建春上去操作,还是不行。张建春将厂里的高手郁瑞祥和刘金才找来帮忙,刘金才看看摇摇头走了。郁瑞祥上上下下摸了几天,总算心中有了个大致的底,他估计设备本身设计有问题,但也不好明说,只是和他父亲私下说了说。
郁剑又找到吴瑕说:“这机子本身有没有问题?为什么他们来修一下,好一下,人走了就坏?像这样动不动就坏的设备,还能叫先进设备、具有国际水平?”
吴瑕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大着嗓门说:“郁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买的假冒伪劣商品?”
郁剑平静地说:“老吴,你也别激动。这台设备先进不不先进,看它使用的情况如何,能逮住耗子的猫才是好猫。”
吴瑕不吱声了,过一会,他才稍微平静了一些,说:“郁厂长,你看怎么办?”
郁剑:“请国家商检局,会同厂家对设备进行全面测检,不行就向对方提出索赔。这件事办得越快越好,尽量减少厂里的损失。你看为了解决铜焊问题,是不是还得再花钱买一台国产的设备先用?”
吴瑕从厂长室出来很不高兴,他一边和商检局联系,一边带着情绪,打电话给同他一道出国的郭敬业副市长,言谈中说了一些对郁剑不满的话。郭敬业很不开心,在电话里说:“这个同志怎么这样武断。在事实未弄清之前就下结论,我们这些出国考察的人,都成了吃干饭的了?”
事后郭敬业让组织科长带一帮人,专门去红旗厂考察领导班子。虽然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郭敬业总认为郁剑有点桀骜不驯,提到他的名字,总有些不开心。
为了新产品,已经忙了一年多了,就是迟迟出不来。郁剑觉得吴瑕的工作始终有些飘,而且对他的口头禅“这个问题很简单”有想法。其实很多问题并不简单,有不少在吴瑕看来很简单的问题,能拖很长时间不解决。吴瑕的手下,特别是工艺、技术科的工程师们,要不是出于对厂长的尊重外,根本瞧不起他。可他还是动不动向下级发火,很多事情的责任都向下级身上推。时间长了,不少人摸到了他的脾气,技术上遇到疑难杂症,都早早地向他反映、请示,他往往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有时被弄得焦头烂额,为了让新产品早点出来,吴瑕虽不是读机电专业的行家里手,但是他能深入调查、善于听取专家意见,能很好地归纳总结。他一连开了三次新产品讨论会,集思广益、及时解决了技术上的主要问题,使新品研发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技术科的黄工对赵彭半真半假地笑着说:“看看大老板,就知道外行照样可以领导内行,外行同样可以变成内行。”赵彭笑笑说:“工作也是学习。没有生而知之,只有学而知之。会与不会的关系是辩证的。活到老学到老啊。”
蓝寿康从桑干臣处听到消息,说市里正在考察各厂的领导班子,准备提一批年富力强的干部上来当一把手。桑干臣的姐夫寇官是市委组织部的干部科科长,官职不大,权力不小。蓝寿康和夫人商量,要通过桑干臣这个渠道,走好寇官的路,将来好更上一层楼。
桑干臣是个小白脸,中等身材,身上沾了不少公子哥儿的坏习惯,他是通过他姐夫的关系,找人才调进红旗厂开小车的。有一次,行政副厂长薛浪花在市里遇到寇官。寇官拜托薛浪花照应好他的小舅子。薛浪花回厂后,卖了个顺水人情,建议厂部任命他为厂里的汽车队队长,管十来部大大小小的车辆。桑干臣当了车队长以后,开始还人模人样地想把车队工作抓好。可是他本身素质不高,水平有限,工作抓不到点子上。他仗着自己的姐夫在市委要害部门当官,渐渐张狂起来,胆子也越来越大。他除了和汽车保养场勾结开花账外,对车队里的弟兄们照样敲竹杠,积怨颇深。不少人常常将他的问题,反映到薛浪花和蓝寿康处,都被他们挡过去了。桑干臣觉得蓝寿康平时待他不错,如果将来蓝寿康在厂里当上一把手,他就可以更加春风得意,弄个中层干部当当。所以他主动将从他姐夫那里听来的消息,透露给蓝寿康,并说他在他姐夫处,经常说蓝厂长为人不错,作风正派,是个“官声”很好的年青有为的干部。蓝寿康知道后,心里乐滋滋的。
一天晚上,下着蒙蒙细雨,蓝寿康和蒋美娟正在家看电视,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蓝寿康开门一看,是厂保卫科的小傅。小傅叫了声:“蓝厂长,”便跨进门来,略带几分紧张地说,“蓝厂长,桑干臣出事了,他打电话说,无论如何请蓝厂长帮忙,并且请蓝厂长保密,将来一定重谢。”
蓝寿康问:“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昨天还好好的,和我们一起有说有笑的。今天就怎么啦?”小傅说:“他昨晚上开车,将小鸽子带到八里镇一个小旅馆开房间,被当地派出所查到了。他们只好供出自己都是红旗厂的工人。派出所打电话来厂保卫科,核实有没有这两个人,电话刚刚被我接到了。我没有张扬,私下代表厂里去八里镇看了看。桑干臣好像被霜打了一般,小鸽子眼睛都哭红了。当地派出所要我开单位介绍信去带人,如果那样全厂都会知道,厂长,你看怎么办?”
蒋美娟对小傅说:“看来你倒挺仗义的。”
小傅说:“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是铁哥儿们呢。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蒋美娟笑笑,给小傅沏上一杯茶,小傅道了谢。他焦急地等蓝寿康发话。
蓝寿康想了想,骂道:“这小子怎么搞的?这个阶段尽惹事。他自己有老婆有孩子还干这荒唐事。怎么开介绍信?刘和平也不是好说话的人。”他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两张空白介绍信,已盖好公章,是我在外面开订货会时用的。”说完,走进卧室,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介绍信,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对小傅说:“你自己填上事由,去八里镇的事谁也不要告诉。他们回来后,暂时在家歇几天病假,避避风头再说。”
蒋美娟问:“小鸽子是什么人?她在外面胡来,她丈夫不问?”
小傅说:“她丈夫是个乡下的二流子,也是个酒憨子,一天两顿酒,没有酒喝就打老婆。其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蒋美娟摇摇头说:“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傅拿着介绍信匆匆去了。
第二天晚上,桑干臣拎了礼品,敲开了蓝寿康家的门。蓝寿康不在家,蒋美娟奚落他说:“小桑,你风头出足啦。要不是我家老蓝救你,谁能帮你这个忙?要是你老婆知道了,回去非闹离婚不可。”
桑干臣对蒋美娟千恩万谢,连声说:“今后你们夫妇二位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全力以赴,报答你们的恩情。”
蒋美娟说:“好了,今后你心中有数就行了。上面正在考察各厂的领导班子,你姐夫是个实权人物。我们家老蓝副厂长也当了五六年了。论学历有大字号文凭,论工作能力嘛,你们在一起工作,也都看得清楚。”
桑干臣连声说:“蓝厂长的工作能力全厂尽知。平时烟酒不沾,清正廉明,销售工作也搞得可以,我见到我姐夫,一定好好为他说说。”
蒋美娟不以为然地说:“小桑,不仅仅是说说就行,要帮着出主意,打听消息,老蓝上去了,将来也绝不会亏待你。”
桑干臣点头说:“一定效力,一定效力。”
蒋美娟见他表了忠心,这才笑着说:“你们男人啊,好的不多,都是吃了锅里还想锅外的。今后和小鸽子要注意些,不要再出洋相了。你就不怕她丈夫找你?”
桑干臣皮厚地笑笑,不置可否,想起身告辞,又被蒋美娟叫住说:“你别忙走,我问你,在厂里听到关于老蓝的一些议论没有?特别是郁剑对老蓝有什么看法?”
桑干臣先摇摇头说:“没听说什么。”想了想,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停下来。蒋美娟看出他有顾虑,说:“你我都是自己人了,有什么话不好说?尽管大胆地说。我决不会出卖你。”
桑干臣这才低声地说:“郁剑前几天在小车上和曾明莉说,厂里的销售工作是个薄弱环节,许多货款不能及时回笼,要整顿。曾明莉说蓝厂长手太软,对这些销售员太客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蒋美娟眼珠转了一下,冷冷地说:“这个曾明莉也不是省油的灯。今后你要注意他们的动向,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告诉老蓝也行。”
桑干臣走了。蒋美娟等蓝寿康回来,将桑干臣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并要他注意形象,改变人们对他手软的看法。
第二天一早,蓝寿康进厂后,立即召开销售人员会议。销售科有两位副科长,一个叫王祖义,一个叫李安喜。这两个人在科里誓不两立,形同水火,明争暗斗。蓝寿康明知他们不团结,他要利用矛盾,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变成铁板一块,否则他就不好从中驾驭了。今天的会议,他决心压一压王祖义的风头,点了王祖义的干将沈怀明的名,让沈怀明写检查。原来沈怀明将五万元货款不及时入账,等到对方来对账的时候才发现,他已将这笔钱存进了银行自己的账户生息。沈怀明退出货款后,郁剑要蓝寿康好好将销售部门整顿一下。当时,他只是口头答应了,并不见行动。昨晚蒋美娟告诉他,郁剑对他有看法,他这才警觉起来。为了说明他蓝寿康不是吃素的人,他特意将这事做大,他除责成沈怀明检查外,还让他到保卫科先上一个月的班,交待问题,并扣发连带责任人王祖义三个月奖金。沈怀明工资下浮两级,全厂通告。这样一来,全厂都知道蓝寿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为了堵住曾明莉的嘴,他责成王祖义和李安喜当月实现资金回笼五百万,少一分都要扣年终奖。
会议最后,蓝寿康宣布:“我还有一件事说一下,我厂的产品出口业务,过去一直由省外贸公司代理,代理费用比较高,资金周转、出口退税都不太及时,经常影响我们组织原材料及时进厂。为了改变这一状况,引进竞争机制,我已决定让宏利进出口公司试行代理,如果双方合作顺利,可以逐步扩大合作范围。宏利公司的代理费用,比省外贸公司低三个百分点,每次还可以先垫付百分之六十的资金作为货款,这样既减少了开支,又解决了生产资金的矛盾。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市场资源在于有人去开发,我们一些同志成天坐在家里,等天上掉馅饼,这怎么行?厂部决定,从今天起,全厂外贸业务一律归厂部掌握,没有我点头,谁也不能擅自做主。王祖义同志请你将相关的资料立即移交。同志们啊,为了搞好厂里的销售,有时我烦得吃不下、睡不香,家务事也顾不上,我家那口子对我一肚子意见。我这样做图什么?不就是要解决好两千人的吃饭问题嘛。古人云:在其位,谋其政。为什么在座的人中,有人成天热衷于打麻将、进舞场、捞好处呢?我虽算不上明察秋毫,但决不是聋子、瞎子。我对工作中无所作为、形形色色的腐败行为,深恶痛绝,我在这儿要正告少数人,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
分管外贸的王祖义不服气,散会以后,悄悄去了省外贸公司。省外贸公司听到红旗厂出口业务的变动,立即开动机器,并通过郭副市长直接打电话给蓝寿康。蓝寿康拿着话筒,毕恭毕敬地说:“郭市长,这是郁厂长亲自决定的,我知道省外贸公司也提出了降低代理费,提高打包贷款到百分之七十……好,我告诉郁厂长,尽量做到不动……”他放下电话,随口骂了声,“王祖义这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不经意间,蓝手康移花接木,让郁剑当了他的替罪羊。郁剑还被蒙在鼓里。
蓝寿康只好放些零星出口业务,请宏利公司代理。让他恼火的是,他一个堂堂的副厂长,居然没有搬得动自己下级手中的业务。看来,只有尽快将王祖义赶走,这块肉才能到自己嘴里。
蓝寿康不喜欢王祖义,事事偏向李安喜。王祖义工作能力比李安喜强,他生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用工人的话讲,死的都能被他说活了。不过,他也有致命的弱点,做了点事就喜欢自吹。有了点成绩,往往绕开蓝寿康,径直向郁剑回报,眼里只有一把手。蓝寿康因此几次想赶王祖义出厂,但是考虑到开除了他,业务上又不行。于是王祖义便成了蓝寿康眼中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李安喜则和王祖义风格不一样,他大事小事喜欢围着蓝寿康转,每次出差回来都要给蒋美娟带点东西,如一两件上海削价的衣服、鞋子之类的小意思。李安喜花了钱也不傻,羊毛出在羊身上。回厂后一张申请补助报告,蓝寿康大笔一挥,钱又回到李安喜口袋里,并且还多了几个子儿。这种双赢的买卖,何乐不为?
沈怀明被处理,王祖义又被扣了奖金,王祖义很不服气。他回到家中一连两天没来上班,第三天一早,他到郁剑那里,狠狠地告了李安喜一状。说李安喜虚开招待费,拿厂里的钱和几个弟兄经常到歌舞厅去潇洒、乱花,据说还和一些三陪女有不三不四的行为。郁剑要他拿证据,他便掏出一张开了一千五百元的发票,指着上面的数字对郁剑说:“这次招待我也去的,明明只花了六百元,是我本人签的字,李安喜去结账,却开了一千五佰元的发票。”
郁剑收下发票,送到厂纪检室,要他们组织人手去核实。
蓝寿康原想处理一两个人,在全厂做做样子,却捅了马蜂窝,问题越搞越复杂。他怕牵出更深层次的问题,又私下找王祖义,安抚了一阵,答应他扣钱的事暂时放一放,等以后再说。王祖义见蓝厂长主动出来打招呼,分明是给了自己面子,也就没有必要再争了,先忍下这口气再说。
郁剑自从听儿子说他在厂内的改革,只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便开始反复思考,又和几个厂领导商量了,决定从行政口下手,将厂里现有服务公司扩大,将食堂、幼儿园、浴室、车队一律单独核算,或者承包出去。厂里只承担现有人员的养老保险金、住房公积金、大病统筹等费用。这样能进一步压缩开支,集中力量搞好生产、营销。会上经过研究,这项工作由薛浪花具体负责实施,工会主席陈鹏举协助,党委副书记黄江贵把关。
薛浪花接受了这项任务后,心里乐滋滋的。他自己很快要退休了。现在让他负责这项改革工作,别人看是个头疼的事,在他看反而是机会。他可以在退休前卖足人情,捞一票再退休。于是他在厂里到处许愿,今天答应你当食堂的经理,明天答应他去承包浴室,不少人为了以低价达到承包的目的,都纷纷在下班后往薛浪花家里拎东西,就连丁小云也沾了不少光。
这个风很快传到郁剑和其他厂领导耳朵里,大家商议之后,提出所有承包一律按招标形式办,具体工作由企管科许大江科长牵头。拿出具体方案后,报厂部通过再实施。
这样一来断了薛浪花的财路,薛浪花大为不满。他在许多公开场合,当着许多人的面发牢骚:“老子十几岁就参加革命,新四军打黄桥,我们都给新四军送过黄桥烧饼。现在老了,不中用了,该由我分管的事也不让我管,交给郁剑的秀才许大江拿方案,我倒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郁剑他算老几?他才当了几年兵,有什么了不起的。”
厂里的员工开始对他发牢骚,还有人觉得好奇,来听听。后来他骂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不再感兴趣。许大江对李红梅说:“看来薛浪花是荣国府里的焦大,在战场上背过一次老太爷,府里什么人都敢骂。”
李红梅冷笑着说:“他有什么老资格好卖的。他的底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哪天有空和他谈谈,问他为什么才调进红旗厂来的?他保证就不开口了。这种人要是正正派派,在生活上不犯错误,真的说不定早当上市长、市委书记了。”
许大江想问个究竟,李红梅一笑,什么也不肯讲。许大江只好作罢。
让许大江头疼的是车队的承包,桑干臣仗着蓝寿康、薛浪花的支持,在承包方案中就是不肯提车辆折旧费。许大江的理由是,如果按桑干臣的方案,一个价值几十万元的车队,不提折旧费,用不了三年,车辆都会变成一堆废铁。国家资产无形中就流失了。为这件事,薛浪花对许大江说:“这是新生事物,人家其他费用工资都承包了,每年还交厂部二万五千元,我看可以了嘛。”而蓝寿康则说:“大江,工作不要太理论化嘛,说得过去就行,这也是改革嘛。改革都要交一点学费。这就算是学费吧。”
许大江说:“如果这个方案是别人出的,我可以不问。如果是我许某人出的,我蠢得连折旧费都不知道提,不但要给别人笑话,对全厂职工也不好交待。”说什么就是不松口。蓝寿康也不好当面告许大江的状,因为理在许大江一边。他只是在郁剑面前说:“老许工作不灵活,建议适当时换人。”郁剑问蓝寿康:“你看厂里有谁比许大江更有经济头脑、更懂行?”
蓝寿康一时语塞,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天早晨刚上班,桑干臣带着车队的两个小弟兄,来到企管科,气势汹汹地把承包方案往许大江桌上一拍,说:“许大江,听说这承包方案只有你不同意,看来你的权比厂长还大,厂长同意了,你都不同意。”
许大江见来者不善,他不动声色,依然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桑干臣说:“你今天是来谈问题的,还是来兴师问罪的?”桑干臣见他不买账,火了。桌子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他指着许大江的鼻子骂道:“你许大江是什么东西?老子见过的大官多了,还没见过你这熊样子的。今天我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样?”桑干臣一激动,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两眼瞪得老大,恨不得一口把许大江吞掉。
许大江寸步不让,霍地站起身来,也将桌子一拍,指着办公室门说:“桑干臣,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如果想撒野,门在那儿,你给我走开。”
桑干臣一把抓住许大江的衣领,拳头握得紧紧地,就想动手打人。这时科室里的其他人,都过来将他劝开,桑干臣被大家连搡带拉,向门外推,他边走边喊:“要不是看在大家的面上,老子今天非揍你不可。”
许大江指着桑干臣大声吼道:“你别嚣张,你不就仗着你姐夫的势吗?有人买他的账。这个损公肥私的方案,不管你闹到哪儿去,只要我许大江在这个岗位上,就别想过关。”
企管科的吵闹声惊动了从门口经过的李红梅。李红梅一问情况,连忙上楼报告郁剑。郁剑让黄江贵下楼处理。
事后,郁剑把桑干臣喊到办公室,严肃地说:“小桑,你是厂里什么人?敢公开揪企管科长的衣领?你仗的什么势?我马上给寇科长打电话,是不是他让你这么做的,嗯?”
桑干臣听到郁厂长要打电话给他姐夫,立刻怂得像孙子一样。最后,郁剑让他到保卫科去检查,并到企管科去道歉。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秋光渐老,枫叶红了。郁瑞祥和许天龙他们研制的新产品,在实验室完成了寿命试验后,就要出发到东北、内蒙一带去试机了,王琳特地在一家小饭店为他们饯行。孙一苇、胡春凤、张建春都来了,人虽不多,气氛挺热烈。王琳含情脉脉地举杯,祝他们一路顺风。而郁瑞祥则关照她,让她照应好孙一苇。孙一苇不以为然地说:“我才不要人照应呢,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许天龙听得不顺耳,说:“一苇,你真的不识好歹。你刚踏上社会不久,世界是个万花筒,什么东西都有,你虚心点好不好?不要任性,不然……”
孙一苇听得不耐烦了,冲着许天龙说:“你说得有完没完啊?”她不满地看着他,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郁瑞祥连忙打圆场说:“好,不说了。来,干了这杯。”
大家干了杯,气氛有点沉闷,觉得孙一苇变化不小,和刚进厂时有很大不同了。大家吃得有点索然无味。
过了小雪,天已很冷了。清晨,郁剑骑车上班,经过市郊的田野时,只见绿油油的蔬菜上盖了一层浓浓的白霜。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渐渐升起,霞光万道,阳光洒在大地上,升腾起淡淡的雾。远远看去,那树、那村落,那一幢幢白色的农舍都笼罩在蒙蒙的雾气之中,郊外虽然冷,但大地充满了生机。
郁剑正骑着车,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叫他:“早,郁厂长。”
他回头一看,财务科长曾明莉正骑着车子,从身后赶上来。
曾明莉穿着法兰绒银灰色外套,头上扎着羊毛头巾。由于天气冷,顶风骑车,她的脸被吹得红扑扑的,已沁出细细汗珠。露在头巾外面的一绺头发,结上了霜花,把她打扮成另一种模样。郁剑向她点点头,笑着说:“你看头上的白霜,让你一下子变成老太婆了。”曾明莉说:“你也一样,变成老头子了。”两人哈哈一笑。郁剑问:“这两天资金回笼怎么样?”曾明莉边骑边说:“销售科的人都待在家里,不想出去要钱。很快就年终岁底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昨天税务局来电话,催着去缴税。我们拿不出钱来,只好和他们说好话,推迟几天缴。”
“嗯。”郁剑应了一声。
这时正是红旗机械厂职工上班的高峰期。路上几乎都是厂里的职工,自行车连成一条长龙,向厂里进发,很是壮观。可是当他们见到厂长和曾明莉并肩讲话时,不是赶快超车到前面去,就是滞后一段距离。从田野上看去,中间一段,成了只有两三个人的空旷地带。人们主动与郁剑拉开距离,只是各人的想法不一样。有人认为领导讲话不便听;也有人认为他们之间关系亲密不能听。
郁剑和曾明莉只是一心一意谈工作,并不在意前后左右的人有意避让。曾经有一次局里来了个检查组,其中一个好事者,曾向许大江打听,郁剑和曾明莉的关系是否不一般?弄得许大江莫名其妙。他连声说:“没听说过,没听说过。”许大江想,能干的女人千万不能生得漂亮,即使是清清白白的,也会惹出许多闲话来。
还未进厂门,郁剑和曾明莉二人老远就看到保卫科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吵吵嚷嚷。郁剑放下车子,走了过去。围观的人见厂长来了,主动闪开一条路。郁剑一看,见王祖义的老婆徐兰枝,手上扎着绷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些地方涂了红药水,像个大花脸,十分难看。徐兰枝见了郁厂长,哭得更凶。原来昨天晚上,当营业员的徐兰枝下班后,回家正撞上丈夫王祖义,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家鬼混。徐兰枝见了火冒三丈,上去便揪住那女人的头发厮打起来。王祖义一下子慌了神,拖住妻子,好让那女人脱身。徐兰枝不放,王祖义便狠狠打了老婆,让那女人跑掉了……夜里夫妻俩又干了架,徐兰枝就成了这副模样。
郁剑劝慰了徐兰枝几句,答应情况确如她所讲,一定严肃处理。
郁剑回到办公室,让李红梅去叫王祖义。王祖义知道情况不妙,早晨五点钟不到,就提前出差去了北京。郁剑只好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生闷气。
秦振元推门进来,见郁剑气色不对,和他打了个招呼,一人一支烟点上。秦振元问:“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我看你脸上的神色不对嘛。”
郁剑态度这才平和下来说:“王祖义太不像话,过去这些干部不是这样的,怎么说变就变说坏就坏了。”
秦振元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剑这才一五一十将王祖义的事说了一遍。
秦振元说:“这种人经济上也一定不干净,他在外吃、喝、玩、乐要多少钱?那几个工资,绝对不够他开销。”
郁剑说:“看来,销售科的工作是该下决心了。销售工作已严重地影响了开拓市场,要彻底改组。”
秦振元说:“这就等你下决心了。”
他们正说着,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郁剑拿起电话:“我就是郁剑,张局长,好,好,嗯……好……”他放下电话,一脸严肃地说:“张局长马上就到,我们准备汇报。”
秦振元:“看来还有什么事?”
郁剑说:“除了生产、扭亏,还有前面宿舍楼的事。他们要找老薛谈话。”
秦振元说:“听黄江贵说,这案子有难度,不好查。”
郁剑说:“不好查也要查。这当中有不少疑点。比如,宿舍楼的造价,不少钢材都是以生产的名义,从钢材库领出来的,已打入生产成本。可是,房子决算下来,每平方米的造价比外面开发商的价钱还贵。你说这当中有没有问题?”
秦振元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也在想,老薛都快退休了,又是老同志,总不至于再摔跟头吧?”
郁剑说:“难说,你我也不要猜了,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不一会,局长的小车开进了厂。车上一共下来三个人。除了张凯,局纪委书记郭信诚,秘书小余也来了。郁剑和秦振元将他们迎进接待室。张凯刚坐下便问:“二位,红旗厂年底扭亏为盈,忙得怎么样了?”
郁剑说:“大差不离吧。”
张凯说:“什么大差不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不像是部队出身的人回答问题。”
郁剑说:“局长,按目前的趋势,止亏没问题。”
张凯说:“好,到时候我自己掏腰包请客。”
郭信诚说:“老张,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的?就我所知,你的工资全部上缴,你还有私房钱?我这个纪委书记到要查一查。”
秦振元不无担心地说:“就怕再出现什么新情况或资金短缺,喝不到张局长的酒。”
张凯笑着说:“怎么说这没劲的话。谁不知道有难度,其实我这个当局长的难度比你们更大。全局几万名职工、几万张嘴,只要有一个单位不行,我的觉就睡不好。何况目前亏损的单位还不止你们厂一家,有几家厂已两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我有时候做梦都梦到自己当了银行行长,开着运钞车到厂里去给工人发工资。”说完他自己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张凯一行听了郁剑关于厂里工作的汇报后,点点头,说:“情况比预期的好,过两天让局企管科长,带几个人到你们厂来蹲几天点儿,摸摸情况,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的经验可以总结?”
郁剑和秦振元交换一下眼色,知道局长对他们的汇报还不太相信,要派人调查核实。郁剑爽快地说:“欢迎局里的同志帮助指导。”
张凯毫不讳言地说:“你也别说客气话。他们来厂一方面是调查核实,看看你们上报的材料有没有水分。其次才是总结经验。希望你们实事求是,以诚相待。好,不说了。第二个问题嘛,关于前面宿舍的问题。”说到这儿,他对秦振元说:“秦厂长,你是不是去告诉一下其他几位厂领导,一个小时后,我和大家要开个小型座谈会。”秦振元知道要谈与己无关的事,知趣地站起身来就走。张局长又将他叫住,让他去请黄江贵来一下。
黄江贵进了接待室,汇报了调查建宿舍时薛浪花拿回扣的进展。据黄江贵说疑点不少,证据不足,不好下结论。二位局领导指示要抓紧做过细的工作,尽快取得突破。
张凯对郭信诚说:“老郭,你还是先找他谈一谈,探探他的底。”
郭信诚趁张凯开厂长会议的时候,将薛浪花请到厂组织科,和他个别谈心。
郭信诚看着坐在自己对面、衣冠楚楚、打着大红缎子领带的薛浪花。知道他是一名老运动员,不可等闲视之。薛浪花写得一手好字,常以老革命,书法家自居。有一次,他听说许大江说他的字如其人,没有骨子。为此薛浪花曾找许大江专门论道,要讨个说法,并要和许大江赌字。他喜欢自吹,说自己曾为当年新四军打黄桥,送过黄桥烧饼。经常在“八一”建军节之类的联谊会上,引吭高歌《黄桥烧饼歌》。有人故意说:“你给他算算,今年他才五十八,四十年代初期他才几岁?充其量只是个儿童团员。”听到这话的人,碍于面子,只有付之一笑。他还有一个习惯,动不动就说:“你不信可以去问某某市长,或某某书记。他是我的老战友。”“你可以向省里某某同志了解,我们在一起打过游击。”时间长了,大家对他这种自我吹捧,都习以为常了。
郭信诚今天找薛浪花谈话,心理上早有准备,所以当他问薛浪花建职工宿舍,有什么问题时,薛浪花矢口否认,并又故伎重演。郭信诚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单刀直入问:“老薛,你能以你的党性担保,建前面的宿舍没问题吗?”
薛浪花赌咒发誓说:“决无半点问题,我以党籍担保。党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这一点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现在有人无事生非,说我有问题,这是诬陷,他们要负法律责任。”说到激昂时,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郭信诚说,“郭书记,我参加革命几十年,什么运动没有参加过,我是经得住考验的,你可以到省里去问某某同志,……”
郭信诚今天第一次和薛浪花交锋,也是一次火力侦察,以薛浪花的大发雷霆告终。郭信诚知道,薛浪花眼中并没有他这个年轻的局纪委书记。
事后,郭信诚将情况告诉张凯。张凯不无感慨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企效益不好,除了体制和外面的一些原因,蛀虫多了。就好像一棵大树,外表上枝繁叶茂,其实里面早蛀空了。老郭,既然开始查了,就一查到底。对大家以及对他本人,都有个交待。”郭信诚点点头。
薛浪花和郭信诚谈话以后,表面上很镇静,但内心却有些七上八下。不知怎的,他看厂里的其他头儿,觉得大家看他时眼光都有点异样。于是他请了两天事假,将自己关在家里,认真调整了一下心态。
第三天下午,他来到在基建办公室当管理员的韦获家中。这时厂里早已打过上班铃了,韦获家房门虚掩着,屋里乱七八糟,韦获的妻子不在家,孩子上学去了。韦获还在蒙头大睡。
韦获在厂里是个小人物,不太引人注目,比起妻子王玉洁来,逊色得多。王玉洁人生得比较漂亮,能说会道,在业务上可以说是一名干员。王玉洁每次出差回来,一踏进家门,看到丈夫神形猥琐的样子,往往皱起眉头,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后来王玉洁和一个东北的同乡,合伙经营了一家汽配商店,生意做得火,财源滚滚。有人劝她干脆辞职出去干算了。王玉洁对当前的经济形势吃不准。再说她已有近二十年的工龄,丢掉也可惜。如能既保住铁饭碗,又有活钱,不是两全其美嘛。王玉洁一年到头在外时间多,和韦获见面的时间就少了。两人感情上距离越来越大,不久他们便分居了。每次王玉洁出差回来,都和孩子住在本厂要好的同事家里。有人劝她回家,并且告诉她韦获很可怜,一个人相当孤单,甚至有时一个人在家流眼泪……王玉洁铁了心,就是不和丈夫住在一起,也不提和丈夫离婚。她为了缓解丈夫对她的纠缠与需要,每次回来都是甩上千元给丈夫,让他自行潇洒。有人告诉她,韦获和厂里一个叫徐珠珠的女人在家里过夜时,她只是一笑了之。
韦获昨晚上打了大半夜的麻将。上午上班坐在办公桌边只是打瞌睡。下午看看科里没多少事,便去点了个卯,偷偷地溜回家睡觉。薛浪花叫醒了韦获,韦获睡眼惺忪,眼睛红红的,一看是薛厂长到他家里来了,吓了一跳。薛浪花一进房间,看到门窗都关得严严的,闻到一股霉味。再看屋里,中午吃的锅碗都没有洗。几只苍蝇在桌上飞来飞去。韦获连忙拿开堆在沙发上的衣物,请薛浪花坐下。又忙着给他倒水,可热水瓶是空的,他尴尬地说:“薛厂长,昨天忘了烧水,我就用电炉烧。”
薛浪花不满地说:“我不喝。上班时间睡觉,准备写检查了?我说韦获啊,你上班也不能这么浪荡,你现在这种表现哪一个科室、车间肯要你?要不是我把你放在基建办公室跑腿,你早就到了谢东林的劳动服务公司,拿待岗工资了。”
韦获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眼镜,不断地说:“感谢薛厂长关心照顾。”
薛浪花训斥着说:“昨晚上又和徐珠珠在一起打牌鬼混了?我可警告你,人家可是有夫之妇,出了问题我可保不了你。”
韦获连声地说:“哪敢,哪敢?我们只是在一起打打牌、玩玩。”韦获说到这儿想,今天他忽然到我家来必有什么事?他想问,多了个心眼,于是他一副巴结像,忙着给他递上妻子给他的好香烟,点上火。薛浪花觉得,韦获这小子,看来心中还有我。便试探着说:“小韦啊,现在有人说你在建前面两幢职工宿舍时,捞了不少好处,并且还说你经手分给我回扣。”
韦获激动起来,大着嗓子说:“放他娘的屁,全是诬蔑。我老家也不在本地,我要一砖一瓦干什么?再说你薛厂长是老革命了,久经考验还会做这种事?绝不可能,要不我明天到厂里去找黄书记,澄清一下事实。”
薛浪花摆摆手说:“不必,你心中没鬼,你去说什么?人家还以为你心中有鬼呢。不过我听说要组织查账,基建的账不少单据,都是你保管的。”
韦获说:“啊呀,不谈单据罢了。你一说单据,前几天我打开柜子一看,不少单据被老鼠咬得不像东西。有人要查,就让他们查这些单据就是了。”
薛浪花笑了起来说:“我今天来是让你思想上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
“不会的,不会的,请薛厂长放心,我心中有数。你别看我平时有些稀里糊涂的,主要是给我那口子气昏了。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可从来没有含糊过。”
薛浪花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感到目的已达到,站起身来要走。韦获说:“厂长,难得来,下班后来吃饭,饭后把徐珠珠叫来陪薛厂长打牌。”
薛浪花说:“改日再找安全的地方打牌,决不能在宿舍区里打。”韦获会意,也不勉强,他和薛浪花一道走出家门,到厂里去上班。
王琳从传达室经过时,传达员老董递给她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和一张一佰二拾元的汇款单。她悄悄推开技术科的门,里面静悄悄的,许多人正在画图,还有人在忙电脑。王琳怕惊动大家影响工作,轻手轻脚地走到正在埋头绘图的郁瑞祥面前,把牛皮纸信封和汇款单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对他说:“哎,稿子发表了,该请我吃糖了。”
郁瑞祥看了看汇款单,往抽屉一放。随手拆开信封,抽出一本刚出版的《经济管理》杂志。翻开目录,找到了那篇名为《经济承包责任制与现代企业制度》的文章,作者署名为××市红旗机械厂郁企强。坐在郁瑞祥对面的刘金才,好奇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凑过来歪着头看了看,问:“什么好文章,何不拿出来,奇文共赏。”说着手一伸,将这本杂志拿了过去,定神一看说:“红旗机械厂郁企强的文章,《经济承包责任制与现代企业制度》。”看完文章之后,刘金才转向郁瑞祥说:“啊,郁瑞祥,这是你的大手笔吧?我倒要认真拜读、拜读。”他这一说,立即引起了科室里其他人的注意。女工程师张筠、胖子黄祺翔,还有董珍珍等都围了过来,争相阅读,后来还是胖子黄工说:“大家别抢,请秀才将文章摘要先读给大家听一听,然后感兴趣的人再传阅不迟。如何?”
张筠和董珍珍都附和说“好”,大家这才安定下来。刘金才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用蹩脚的京腔读道:
编者按:本文作者针对当前国有企业中,普遍推行的经济承包责任制和厂长负责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作者认为经济承包责任制是自然经济的产物,和现代化大生产不相适应。在国企中实施经济承包责任制,是经济体制转型期中的短期行为。承包人有可能利用国有资产,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
黄胖子说:“好,有见识。虽说文章我还没有读,但是就这几点提法,我有同感。”
张筠说:“小董,省得大家传阅。你拿到复印机上复印几份,怎么样?”
董珍珍也急于拜读郁瑞祥的文章。爽快地拿起杂志,走出了技术科。
刘金才看到郁瑞祥发表文章,有些嫉妒。轻描淡写地说:“像这样的文章在其它报刊上已见过,现在最时髦的是实行公司制。”
张筠对他说:“哎,秀才,你怎么不写几篇大作,让大家拜读拜读?也给我们一些启发。”
刘金才还想争辩,被老科长赵彭制止住了,他说:“大家安静一下,请把各人手上的任务抓抓紧,文章请大家下班后再议论不迟。”
老夫子一说,几个人相互递了个无可奈何的眼色,又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忙开了。
下班后,技术科的一帮年轻人,闹着要郁瑞祥请客。郁瑞祥回不过面子,再加上王琳在其中撮弄,于是到离厂不远的《春风小酒店》去聚了餐。
郁瑞祥文章的发表,无异在红旗厂平静的水池中,扔下了一块石头,激起圈圈涟漪。第一个将这篇文章捧到郁剑面前的,是副书记黄江贵。他将杂志放到郁剑的办公桌上,指着文章说:“厂长,你看我们厂又出了个叫郁企强的秀才,不知是什么人?文章矛头直指当前经济改革中出现的经济承包责任制,和厂长负责制。我看要查一查这郁企强到底是什么人?”黄江贵脸色严肃,他一紧张,脸色就发白。手都会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郁剑浏览了一下文章说:“老黄,文章我没有细看,这篇文章你看过没有?”说着他取下眼镜,将杂志放在桌上。
“我看了,我担心文章中有什么问题,要我们再去调查处理。”黄江贵吸了口烟。
郁剑笑了起来:“嗨,老黄,怕什么。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有关经济体制,企业管理方面的讨论是正常的,小平同志说,摸着石头过河,不要大惊小怪嘛。”
黄江贵说:“这篇文章把矛头直指当前国有企业中,普遍推行的经济承包责任制,说这是农村小生产的产物,还搬出了《红楼梦》,说探春在大观园里搞过经济承包责任制。更有甚者,文章还说有些企业的厂长负责制,变成了厂长所有制,我们厂实行的也是厂长负责的制,看来也在文章所指的范围之内了。”
郁剑说:“这一段我看了,文章指的是没有监督的厂长负责制。指的是有些,不是全部。文章说在实行公司制以前,厂长要在党委和职代会的双重监督下工作。这一点我也没有看出有什么问题。我说老黄,像这种文章人家既能发表,也不影响四项基本原则,我们没有必要再花精力去烦这种神。我们主要精力,要放在当前的扭亏为盈上。”说着秦振元进来了,一问他们谈的事,便拍了拍黄江贵的肩膀说:“老黄,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助查一下,现在不少人上班不安心,有人上班没精打采,有人把厂里的东西往外拿,据说不少人在外忙第二职业。据我所知,职工家里开小店的就有几十户,不少班组已明显地影响了生产,出工不出力。这个问题怎么抓?请你们帮帮忙,动动脑筋。”“有这么严重?好,我这就下去布置,让他们了解。”说完老黄就离开了厂长室。
秦振元看着他离去后说:“老黄是该抓的没有抓到点子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的思想还很守旧。”
“思想守旧?”郁剑抬起头来看了老秦一眼,笑着说,“好,说得好。至今有些人思想还非常守旧。有时就自觉与不自觉地表现出来了。”
秦振元将话题又转到生产上。谈到新产品,他俩都觉得新产品就是迟迟出不来。秦振元说:“吴厂长虽然表面上也很忙,可就是不见效果。我想是不是换一个人抓新产?”郁剑问:“那谁合适呢?赵彭?”
秦振元摇摇头说:“赵彭,他一个技术科长,指挥不动大家。”郁剑说:“让他当厂长助理,主抓新产品。级别还是正科级,只需要报市局备个案。他这样就可以参加厂部相关会议了。”
秦振元大腿一拍说:“这个主意好。说办就办,不要再拖了。”
郁剑说:“马上开个小会,征求一下老吴的意见。向大家通报一下,让组织科行文。我马上找赵彭谈话,现在企业要打翻身仗,除了体制改革,关键就看你手上有没有科技含量高,适销对路的产品,我们无论如何要做到,新产品要投产一个,在手一个,规划一个,每年争取有三到四个新品投放市场。”
秦振元不无担心地说:“老郁,你的设想是好的,做起来谈何容易。就怕……”郁剑说:“事在人为嘛,关键是看你我如何带这支队伍。”
秦振元说:“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多,我只想把每月生产任务完成就行了。”
郁剑说:“当头头的要有一点理想主义才行,甚至别人看起来还有点狂。”秦振元笑着说:“也许这就是你的特色。”
郁剑雷厉风行,第二天赵彭的厂长助理任命,便发到了各部门头头的办公桌上。不少人感到意外,生产科长王金龙对几个好朋友说:“赵彭都快退休了,还要出来弄一次潮。这才是真正的夕阳红啊。”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人事科长张逸道说:“这叫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人尽其才嘛。”
其实,赵彭他并不想当这个厂长助理。想想自己一辈子也算是历尽坎坷。他被打成莫须有的内定右派,多少年政治上抬不起头来。提干提级都轮不到他。不得已,他定下心来钻研业务,却成了厂里的机电方面的权威,工学院也曾慕名请他去任教。在科研方面收获颇丰,科技进步方面的奖状,可以挂上一排。前一阶段他曾向厂里提出辞去科长职务,让给青年人,这次任命他为厂长助理,他更是坚辞不受,后来还是郁剑推心置腹讲出了厂里的难处,请求再三,他回不过面子,才勉强接受。赵彭不放心的是他和吴厂长的关系怎么处理。郁剑的回答很干脆:“厂长助理对我负责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人际关系,‘适当兼顾’”。
赵彭向郁剑提出配一个年青的副手,郁剑说:“听你挑。”赵彭挑了郁瑞祥。郁剑有些犯难,赵彭坚持非郁瑞祥不可。郁剑无奈,只好应允。事后有人知道赵彭推荐了郁瑞祥,认为他年龄虽大,世故颇深,也算是拍厂长的马屁,送了郁瑞祥一个副职的中层干部。
当郁、王两人正在热恋中,偏偏半路上又杀出了个程咬金,机械局副局长董学礼的女儿,描图员董珍珍,在和郁瑞祥的日常接触中,觉得他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悄悄地爱上了他。
董珍珍正在业余电大攻读经济管理,数理成绩不理想,经常向科里的工程师们请教。当然,请教得最多的是郁瑞祥。每次郁瑞祥帮她讲题目,都很耐心,有问必答。董珍珍感到他既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又有工程技术人员特有的细心。她想将来要找对象,就要找像郁瑞祥这样的。董珍珍的妈多次让她去和媒人介绍的对象约会,都被她一口回绝了。
董珍珍知道郁瑞祥早有了女朋友王琳,但是当她听说王琳的父母不同意郁、王两家结亲时,她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她觉得自身的条件还可以,出生在一个像样的干部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艺术熏陶,在厂里有小才女之称。只是学历不如人意,不过还可以努力赶上嘛。她又征求了几个好朋友的意见,大家都觉得她机不可失,要趁虚而入,行动要快。于是她私下找科里的女工程师,能说会道的张筠出来做工作。张筠是个热心人,平时就喜欢帮人家多事。这次董珍珍请她帮忙,考虑到她爸又是机械局的头头。说不定哪一天还要请她父亲帮忙,所以乐于从命。她高高兴兴来到郁家,找到郁瑞祥的母亲。
谢秀明听张筠说,董珍珍人生得不错,细细俏俏。虽说不上天生丽质,确也长得比较漂亮,一双大眼睛,笑起来两个酒窝,看上去甜甜的,叫人讨喜。谢秀明正为儿子和王琳的亲事发愁。今天张筠上门介绍董局长的女儿,既门当户对,又省得王、郁两家弄出许多是是非非。不由得心中暗喜,但是她又怕儿子不乐意,有点左右为难。最后,只好对张筠说:“张工,瑞祥的这门亲事,确实我做不了主,晚上等他回来,我探探他的口气,再给你回话。”
吃晚饭的时候,谢秀明旁敲侧击问儿子:“哎,听说你科里有个叫董珍珍的姑娘,人长得不错?”
儿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郁剑说:“你怎么一下子关心起我们厂的人来了?”
谢秀明说:“她是不是董学礼的女儿?”
郁剑说:“是又怎么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谢秀明:“今天有人上门给瑞祥做媒。”
儿子问:“谁?”
谢秀明说:“这你就别问了,人家是好意。我看啊,如果条件确实可以,也是门当户对,不妨试试。”
儿子生气地说:“妈,你别瞎掺和,我们的事早已定了。不管是谁,不谈。”
谢秀明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王琳他父母口口声声不肯把女儿嫁给我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家顶多有几个臭钱,有那么个大宅子。天下好的姑娘有的是,我说儿子,你也争口气,不要低三下四地求人家。”
儿子说:“妈,我什么时候低三下四的?谈不谈这是我们俩的事,她爸妈怎么说,我也考虑不了那么多。”
谢秀明说:“你既这么说,过了年就结婚,我可要等着抱孙子了。”
郁剑在旁边笑了起来,对妻子说:“你怎么一会儿不同意谈,一会儿又催着结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让人有点转不过弯来。”
谢秀明坚持说:“我看董珍珍可以谈,先处朋友再说。”
儿子说:“你这是让我谈三角恋爱啊?要谈你去和她谈。”说着,儿子有点生气了,他从桌子边站起来,一声不吭,快步走进自己房间。
郁剑责怪妻子说:“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强扭的瓜不甜。”
妻子不满地说:“你这做父亲的在家一点权威也没有。亏你厂里还有两千多人呢!”
郁剑笑着说:“儿子又没做坏事,管他干什么?你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还是忙备课吧,这些事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到时候准备花钱就行了。”
妻子不满地翻了丈夫一眼,赌气地说:“好,我不问,由你去,钱也别指望我花。”
丈夫宽容地笑了。
张筠第三天打电话来听消息,谢秀明回了这门亲事,张筠也只好作罢。
张筠把这事告诉董珍珍,董珍珍一脸失望,但是又不甘心。她找了个机会把心思告诉她妈,央求她妈找出人来,再做工作。她自己对郁瑞祥的态度非但不冷,而是更加热烈。下班后,常留下来请郁瑞祥帮她讲数学,王琳都看出来了董珍珍对郁瑞祥有意思。她提醒郁瑞祥注意,郁瑞祥笑着说:“我心中有数,放心,我心里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