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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的第二时期——自开元至大历初,凡五十余年

唐诗宋词常识:当代影响力较高的唐诗宋词选本 作者:胡云翼 著


唐诗的第二时期
  ——自开元至大历初,凡五十余年

我们细察第一时期的唐诗,变迁的趋向,有几点实在是很值得注意的:第一,自沈约倡新韵律以来,第一时期的唐诗,便是跟依此路进行。到了宋之问、沈佺期时诗更“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越发靡丽了。这种靡丽诗风过量发展的结果,同时却起一个很大的反动,便是张九龄、陈子昂的复古运动。张九龄还不过自造一种古雅的风格,竭力摹古;陈子昂则旗帜鲜明地高标汉魏,高标“正始之音”,慢慢地把初唐的靡丽诗风移转过来了。第二,古诗在初唐虽然还是流行着,但初唐诗人的古诗实在比不上汉魏时代了,偶然有几首好诗,如《代悲白头翁》《春江花月夜》,也完全不是汉魏诗的风格。尤其可注意的是,在许多初唐诗人中,他们作的古诗,往往不可读,而他们的绝句或律诗,往往清新可喜。可说这种新体诗在唐诗的第一时期,便已有相当的成功了。

一方面由复古运动的力量,把初唐时代的靡丽诗风打破了;一方面新起来的新体诗,又已经走上成功的路,这样一步一步下去,便造成唐诗第二时期的诗坛,即所谓盛唐时期。

盛唐诗的意义是什么呢?平常所谓盛唐,便是指唐诗的最盛时期,假如唐诗的全部脉络,可以形成一根起伏线,那么,盛唐便是这线的最高点。但盛唐何以盛?盛唐诗何以在唐诗里占着特殊的位置?这问题不可不研究一番。我以为感唐诗的成功,有两个原因:

就诗的体裁说:新体诗在初唐时代,已经试验成功,前已说过。话虽如此,我们只是承认新体诗是已经试验成功的诗体,至于怎样将这种诗体发扬光大,自非所望于初唐的诗人。我们拿初唐新体诗来与盛唐新体诗比较,便很容易发现初唐新体诗的描写,是如何的不活泼、不自然!例如盛唐最负盛誉的新体诗,如李白的《白帝下江陵》:“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又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盛唐诗里面轰动千古的作品,其特色亦不过在描写的活泼与自然;要描写的活泼与自然,必须有艺术上的熟练。初唐是唐诗的第一时期,那还是新体诗的试验时代,自然不会马上能运用得很熟练、很巧妙。到了盛唐,已入唐诗的第二时期,这时期的诗人,已经得第一时期许多好诗作底子,驾轻就熟,做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自能有必然的发展,这是盛唐诗成功的第一原因。

就诗的表现方面说:在前面已说过,初唐的时代背景是太平天下。这种太平背景所产生的文学,是太平文学。太平文学,因为内容缺乏情感的生命,所以很少有文学上的价值。盛唐所处的时代,恰与初唐相反。虽说开元中犹是歌舞升平,这个时期是很短的,不久“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以后,便成纷乱如麻的世界。这样纷乱如麻的世界,在史学上是政治的黑暗时期,在文学上反是光明时期,平添许多给诗人可叹可悲、可歌可泣的描写资料。盛唐诗人的后半部作品,所以能引起我们的感慨哀伤,都是时代的背景使然。尤其是杜甫,我们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假如没有天宝以后纷乱时代的社会背景,杜甫的诗,绝不会有那样伟大的成功,这是可以断言的。所以说盛唐的时代背景,给予诗人在表现上最丰富的内容,这亦是盛唐诗成功的原因。

从这两个原因,我们明白盛唐诗的发达与成功,完全是时代使然,绝不是几个大诗人,如李白、杜甫所造成的。不但不是李白、杜甫所造成的,亦不是一切盛唐诗人所造成的。反过来说:李白、杜甫以及其他盛唐诗人的诗的造诣,大半假是由盛唐时代所造成的。往下我们根据这种时代的眼光,来研究李白、杜甫,及其他盛唐时代的诗人。

说到李、杜,谁亦不能否认他们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大权威,谁亦知道他们是中国二千年来诗坛的两大柱石。但是他们怎样造成这么伟大的权威呢?有的说李白是复古派诗人,有的说杜甫是创新派诗人,有的说杜甫是“读破万卷书”,才能“下笔如有神”,有的说李白诗的成功是由于“一生低首谢宣城”,我们总括那些批评,总不外三说:

(甲)天才说;

(乙)复古说;

(丙)崇新说。

说李、杜的伟大是由于天才的结果,这自然不是圆满的理论。李、杜固然是有特殊的天赋诗才,但是若全以天才来解释李、杜,而忽视环境与时代影响之力,那么,我们能说李、杜是以天才超越一切吗?在文学史上有天才如李、杜者实不乏其人,而成功却往往远不如李、杜,即如韩愈、苏轼的诗的造诣,实在不及李、杜,但我们却绝对不能说这是李、杜的天才高出于韩、苏。可见天才说之不能解释李、杜,这是很明显底。若说李白的诗的成就是由于复古,而杜甫的诗的成就是由于崇新,这似乎是不错了。至少也可以说这是有根据的言论了。李白自己说过:“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杜甫则如元稹诗云:“怜渠自道当时语,不傍心源着古人。”照这样说,李白至多亦不过是追配古人,何以能成就他特殊的伟大?况且李白实际大作七言诗,五言次之,四言则不但稀如凤毛麟角,而且并没有很好的。则李白此言,是否可靠,更是一个大问题。可见复古说亦是不能成立的。至于论杜甫的创新,是不容我们驳斥的,然而这只是片段的说明,而不是用理论来解释李、杜诗的全部,亦不能使人满意。老实说罢,我们如其要明白李、杜何以在诗坛上造成伟大的权威,决不能架造空中楼阁的理论,必须站在“时代文学”的立场,才能得着关于李、杜诗的正当解释。所谓时代文学,形成之条件,不外下列三项。

第一,在体裁上,必须有新的形式;

第二,在风格上,必须有新的格调;

第三,在描写上,必须有新的内容。

盛唐之所以伟大,因其一方面接受南北两朝文学合成的新诗格,一方面继承初唐新体诗的发展,同时又得着时代背景所给予特殊丰富的描写资料。现在更进一步说:李白、杜甫之所以伟大,便是能为盛唐诗坛的领袖。这便是说:李、杜诗的特色,是在有新的形式,有新的风格,有新的内容。这种形式、风格、内容,在李、杜的作品里面,都显示很大的成功。而李、杜的成功,恰好给人造成两种不同的诗的倾向,往下分别介绍他们的作品。

(一)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少年生活,可由他的《上韩荆州书》:“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干于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看得出是带有几分侠气。三十以后,曾在玄宗时代,有一段贵显的生活。但往下便到处飘流。有时痛饮狂歌,有时求仙受道。他走遍赵魏燕晋,涉邠岐,经洛阳,淮泗诸地,而入会稽。后来或流浪于河洛梁园,忽又僻居庐山。其后竟以犯罪长流夜郎。赦还之后,仍然继续过他飘泊的生活,以至于死。葬于当涂之青山。时年六十二。飘泊本是诗人的生涯。李白漫游天下,不仅扩大胸襟,亦且成就了其诗的伟大豪放!

李白有伟大的时代背景,有丰富的诗人生活,加上天才的高绝,气魄的磅礴,怎样不成就诗的伟大呢?

李白画像

说到李白的诗,没有不称道他的五七言歌行的。他的五言歌行如《短歌行》《关山月》《妾命薄》《月下酌酒》《子夜歌》,七言歌行如《乌栖曲》《乌夜啼》《把酒问月》《灞陵行》一类的诗,都是很脍炙人口的。例如: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香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长干行》)

像这样的诗自然不坏,但这种诗实在不足以表现太白的气魄。而且太白的五言歌行,实不如他的七言长歌,往往有淋漓放肆的壮气,例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我们读太白诗,往往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感,如“噫!吁!嚱!危乎!高哉!”,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如“刬却君山好,平铺江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些诗都是全无边际的突如其来,说到中间,忽五言忽七言,仿佛一个神游病者要和人拼命一般,令人吓倒;又仿佛千军万马奔来,有移山倒海之势,如真个要“我且为君槌破黄鹤楼,君亦为吾蹴倒鹦鹉洲”,令人惊绝!五七言古诗到唐本是已经死去的诗体了,但以李白的气魄宏大,运用得如生龙活虎,所以还值得后人称道。但李白诗的最大的成功却实不在这种古体诗。单就古体诗讲,汉魏六朝早已成功,李白的古诗虽好,却亦未能超迈前人,所以杜甫评李白的古诗有:“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之语,可见李白的古诗是模拟,不是创造,已落第二义了。并且李白在许多歌行里面,往往不免有说空话的习气,亦是缺点。仅就古诗来论李白,李白实没有全超脱汉魏的境界。然李白诗的最大成就,并不在此。他的最大成就,是在近体诗,尤其是绝句。我们年少总读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这是何等真挚!何等自然!又如: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遣》)

美人卷珠帘,深坐 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怨情》)

渌水明秋日,南湖采白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渌水曲》)

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清。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情。(《青溪半夜闻笛》)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

李白的古诗,气胜于情,应该说是抒气诗。他的绝句诗,情胜于气,才算是抒情诗。如爱他的抒情诗,尤不可以不读他的七绝: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何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清平调》)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长门怨》)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从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从军行》)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闻笛》)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送孟浩然之广陵》)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越中览古》)

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陌上赠美人》)

太白的七绝,几乎首首都是很好的抒情诗。与其说太白是复古诗人,不如说太白是新体诗的圣手。王元美云:“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太白圣矣。”我们要改说:“五言绝,太白神矣;七言绝,太白圣矣!”王士祯云:“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即唐三百年之乐府也。”又云:“七言绝句,少伯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王世懋云:“绝句之源出于乐府,……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艺圃撷余》)据此以观,以新体绝诗推重李白,古人已先获我心了。

(二)杜甫,字子美。本籍襄阳。徙居巩。诗人杜审言之孙。陈后山《诗话》云:“黄鲁直言:子美之诗法,由于审言。”此语虽不甚确,然子美之于诗,确属渊源家学,七岁即已能诗。贡举不第。进《三大礼赋》,授京兆府兵曹参军。经安禄山之乱,转徙流离,几死于难。肃宗即位,拜为左拾遗。后入蜀依严武。严武死,川中大乱,又携家避至荆楚,死于耒阳。年五十九。

杜甫画像

杜甫是有用世热忱的人,很想建功立业。他在《奉赠韦左丞》诗里说:“……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见很有心改造社会。无如用世之心愈切,却无往而不失意。所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此生任草木,垂老独漂萍”,可见老杜晚年的感慨生哀了。但是那种到处荆棘的环境,虽然磨折杜甫在政治上的生活,却成就杜甫在文学上的造诣。我们怜他的身世,愈尊重他的作品。假如杜甫无那样困苦艰辛的经历,那么,杜诗里面那种描写社会痛苦的最精彩的诗,是不会有的。中国文人往往只有吟风弄月的生活,只有升官发财的生活,所以作品也只是些空头大话。我们研究杜诗,正是要从这种特殊生活上,才看得出杜诗的伟大!

用时代文学的眼光,我们发现杜甫诗有两方面的成功:

(1)有生活内容的悲剧叙事诗;

(2)有情感生命的新体律诗。

前者是杜诗的内容在表现上的新的成功,后者是杜诗的形体在创造运用上的新的成功。这话怎讲呢?严格讲来,我们不能说杜诗里面有多少叙事诗,但就具体的描写社会痛苦一方面讲,我们安它一个悲剧的叙事诗的名词,亦无不妥。我们晓得古诗的形体,原是过去的旧物了,杜甫的古诗不过是借用这种便于叙事的古诗体裁,来抒写新资料的社会生活。形体是旧的。内容是新的。所以我们说是有生活内容的悲剧叙事诗。这种诗在杜甫集里是不少的,如《垂老别》《新婚别》《石壕吏》《哀江头》《无家别》《新安吏》等,都是很有名的体品,且举一首《兵车行》为例: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蔡宽夫《诗话》云:“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词往往失其命题本意,惟老杜《兵车行》《悲青阪》《无家别》等篇,皆因时事,自出主意立题,略不更踏前人陈迹……”这便是说杜甫的古诗,只是用古乐府的体裁,写新时代的生活,全脱古人的窠臼,自己创造新题。这不能不说是杜诗最大的成功。往后的诗人白居易、元稹,都是受杜甫古诗的影响很深的,但他们的描写,都不及老杜深刻动人。王渔洋论古诗谓:“惟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实非过誉。

老杜的古诗还是用旧形体来表现新内容,至于他的新体诗,完全是用新形体来表现新内容,我们称他这种诗为有情感生命的新体诗。原来新体诗格律甚严,要想在这种格律极严的新体诗里面,尤其是律诗,表现出活泼的情感,是极不容易的,虽沈(佺期)宋(之问)号称律诗圣手,亦不过以铺张工丽著名。独至杜甫能够将活跃的情感,无碍地注入严格的律诗里面去,不但不现雕琢之迹,而且描写得如天衣无缝,这才令人拜服其艺术之神妙。例如: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律诗形式的完成,虽远在初唐,然运用律诗的形式,而得着最大的收获,便首推杜甫。李白虽亦做律诗,并且有很好的,如“凤凰台上凤凰游”实在难得的杰作;但就大体说,李白实不以律诗见长,这犹如杜甫之不能作绝句诗一样。杜甫能够在十分板滞的律诗里面,随意抒发他那歌哭惊喜的感情,毫无束缚,这是别的诗人所不能的。但他却不能运用形式比律诗更自由的绝句,这或许是天才的缺陷吧。在许多批评李、杜的言论当中,有不少可笑的议论,只有韩愈所说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和严羽说的“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还有些近似。但以我们的眼光窥测李、杜,便只能认定李、杜的伟大,是在对于新体诗形式与内容创造运用的成功,是在代表时代文学的两大倾向;盛唐及以后的诗人,除少数外,都只是在李、杜的范围内求发展,都受李、杜诗的支配,下文要详细列出来。

在唐诗的第二时期中,如王昌龄、高适、岑参、王翰、王之涣等人,可认为是隶属李白一派。这并不是说他们都受过李白诗的影响和指导;他们都是各不相师的同时诗人,不过因为受同一时代环境的影响,往往因作风的渲染,于是在诗歌上造成几个相同的倾向:

(1)他们都长于作气魄宏大抒写英雄怀抱的长篇古风;

(2)他们都长于描写边塞、风调悲壮的七言绝句诗:

(3)他们都长于描写闺怨、闺情、宫怨。

就大体说来,我们可以称这派诗人为边塞派。虽然他们所作宫怨一类的诗,不能归纳到边塞诗里去,但宫怨诗不是盛唐诗人所特创的诗风,不足以表现盛唐诗的特色。他们所描写最重要的对象和最大成功的作品,便是边塞诗。很多的闺怨、闺情的描写,就其意义讲,还是边塞诗的意义。

他们作边塞诗的体裁,多半是用七绝。他们最大的成功也在此,因为是用新的形体来表现新的内容。但有时描写的内容太丰富,七绝只有二十八字,是不能容纳的,便非用古诗的体裁不可。在这种用旧的古诗体裁里面,因为所表现的是新资料,还不失为新时代的文学。我们读过李白那些《行路难》一类波澜壮阔的诗,和杜甫描写社会痛苦的长歌,完全是表现新时代的色彩情调。不过在盛唐里面,像杜甫那般肆力表现社会痛苦的诗,很不容易找出来,而摹写豪侠的诗,就是这些边塞派诗人最擅长的作品。如高适的: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燕歌行》)

岑参的: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血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 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李颀的: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古从军行》)

岑参画像

岑参有句云:“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这种心理,大约足以代表当时大部分文人的心理。但既已著儒冠,亦就没有办法,于是一团豪壮之气,只有泄之于诗,遂促成盛唐边塞诗的发展。

人或以为只有李、杜,便足以成盛唐诗的伟大,而忽视其他的诗人。我们千万不要落入这样的误解:我们要认定新体诗在盛唐是最活跃的时期,又是最成功的时期。那么,新体诗在盛唐能够得到最大的成功,也端赖多数盛唐诗人的努力。尤其是这些边塞派诗人,他们替诗坛开辟了一块新的描写的境界,完全冲破从前文艺的藩篱,用新的字眼语调,造成一种新气象的作风,实在令人惊服他们创造力的伟大。例如王昌龄的诗: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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