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禅
京都妙心寺塔头春光院的副住持川上师父身形敦厚,眉眼开阔,走路生风,他站在面向庭院的榻榻米房间迎接我们,谦逊合掌,讲一口非常标准、没有口音的英文。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学习坐禅。妙心寺是日本现存规模最大的禅宗寺庙群。禅宗在镰仓幕府时期,由中国僧人传入日本,但坐禅并非是禅宗的独门修行,“禅位”很多时候指的是思想境界的不同高度。当然,我们初来乍到,并不期望什么大成就,所习的,不过是——“放空”。
天气真好,初夏的新绿在庭院中恣肆绽放,一树一花一石一沙,都超越了一树一花一石一沙的本意,成为了一种象征。象征什么?那就是你我一直渴望又感到胆怯,追逐又因而退缩的:自由。心的自由。绝对的心的自由。
川上师父开始讲如何坐禅,一番话说完,其中真谛竟是两个字:随便。姿势随便,能盘膝最好,若腿脚僵硬,直伸双腿也可,甚至,坐在凳子之上亦可。思绪呢?放飞吧,飞到哪里算哪里。飞得远算是空吗?我在想。远是以谁为参照物?可若还有参照,即不能空也。只是闭上眼,听幽微鸟鸣,清风拂面,暗中有点燃的白檀香,凝神,呼吸,时光漫长,如果本身即是空,又放什么呢?如果心乱如麻也是清净境,又何须清净?脑中翻腾,心中悸动,如猛兽。直到师父戒尺“啪”的一声响,思绪收拢,睁开眼,又看花是花,看水是水,处处是用障眼法转移人生注意力的婆娑世界。
这坐禅如此简洁明快,通俗易懂,大约也是因为现代人不成器,只能因材施教,降低标准。对于现代人来说,能放下手机,就已经是禅了。
而之后的茶道却一丝不苟。茶釜、手巾、茶杓、水指、茶碗,几乎是微型的城池。茶道大师是位中年妇人,身穿隆重的、一丝不苟的小袖和服,鞠躬,坐下,取茶入,抹茶于茶碗中,以茶筅打抹茶,力道遒劲,竟如书法。一切都是制式化的,注水后放置柄杓的位置和手势,精确如天体运行。这是千百次练习后的融会贯通,锻炼成不近人情的距离感,所谓仪式。
我端起这仪式的成果,抹茶,微微的热与苦涩,喝下去之后精神一振。黑色陶茶碗,碧绿浓厚茶汤,敬重一切寻常物,就是禅。
恨不发财终生苦
好几个命理大师都对我说过:你这个人,没有偏财运。所谓偏财,就是指本职工作收入之外的钱。每天朝九晚五,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周出杂志,管理公司上上下下,以此,挣一份薪资,用以糊口——这是正财,俗称“辛苦钱”。说穿了,这情形本质,与菜场卖菜的,送快递的,扫大街的,其实没什么区别,收入虽有高低差别,但也绝不会发生奇迹。一夜暴富,那纯属妄想。
生活和工作在一个以浮华著称的行业,那些来路不明、踪影莫测的“有钱人”如潮水般,倏忽去来,对比之下,不禁感叹:自己这种积累财富的方式真是辛苦啊,如蜗牛一般缓慢,追赶市中心的房价是不可能的,就连与通货膨胀的系数持平,都属不易。不过牢骚发完,也并没有冲出去买彩票,或者买张机票去趟澳门赌场,并非大师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而是,太过容易得到的事物,总令我不安与恐慌,不知道会因此失去什么。
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偏财。七八年前,无意中买了一个理财产品,不久竟然涨了一倍,但因为基数很小,所获也薄,立即就卖掉了,落袋为安,这种心态,注定成不了金融枭雄挣大钱的命格。但那段时间,其实正好是我人生中很糟糕的一段历程。很多屈辱、欺骗、纠葛,都在这时间内发生。这昙花一现般的偏财,于事无补,反而令我加倍怀疑人生。无常,讽刺,心寒。可能一般人难以理解我的这种情绪。难道,不应该涕泗横流地感恩吗?上帝、佛、菩萨、城隍、灶王爷、土地公……冥冥之中的恩赐。仿佛不安与艰难的人生中有微弱的光芒可以追随。说白了,自己是个极贪婪的人,渴望神的加持,但并非仅仅“钱”就可以满足。要的太多,以至于甚为不满。
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最近的股票市场似乎又重复上演了那七八年前的故事,之前一直大涨,连我都不由动了凡心,想着,要不要投资一下,可以早点退休,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过着现代化的生活。还没来得及下手,股市就开始狂跌,一直跌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是叵测。
众生的偏财,大概也有命数。投资与投机,几乎没有分别。远在唐朝时候的大寺庙和僧侣,都有放高利贷以获利的风气。虽然,佛的教诲,说偏财是不正当的,是在消耗自己的福报。可是不怕,等挣到了快钱、大钱,去庙里,点一盏昂贵的长明灯,给菩萨再塑一个金身,供养几位上师和活佛,灵魂,轻易得救。
“钱是一点点挣出来的”已经变成是一种陈旧落伍的观念。确实,大的财富,绝不是点滴累积的结果,而是由倍增系数成就的。不过,人人都想着一朝大富,钱从哪里来?属于大家的偏财,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是真正的“无常”,可由此觉悟的人,却很少。
原来不是知己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十之八九”中的十之八九,大多都发生在旅途路上。
有一次,我在丽江,去了玉峰寺,听说那里有一株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山茶花。去时,不是花期,游人寥寥。有一个面颊红润、气质淳朴的年轻女孩,自称是旅游学校在此实习的学生,免费带我们四处观赏。事毕,我们欲走,姑娘突然道:我们这寺,虽比不得拉萨大昭寺,却也有一位上师留驻,虽没到活佛境地,但也是大德之人了。上师常年在国外交流,日前刚从新加坡返,我去探个话儿,上师若觉得有缘,或可以与你们一见。这姑娘虽说长相平平,口齿倒伶俐,似乎得了《红楼梦》里小红的真传。我当下雀跃起来,道:你且快去,我自在这候着。姑娘穿花拂柳,一路遁去,半晌,跌跌撞撞疾步返来,喜不自胜,口中念叨:可不是有缘怎的?!上师欲见你们,只是须得单独次第入内,不得一众进去,怕搅扰了上师的清净。
应该的。于是,我与同游伙伴使了个眼色,先行一步,随了那姑娘,穿堂入巷,来到一处安静小院,掀了帘子,姑娘努了下嘴,我正襟、轻咳、正色、凝神,进至房中。外面天色光亮,室内却无比昏暗,眼前一黑,又睁眼,一灯如豆,如佛影光晕,灯下,端坐着一位壮年男子,并不似藏人,披着红色喇嘛长袍,身躯魁梧,面色白皙,细皮嫩肉,见了我,突然大喝一句:“你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劳劳碌碌,却不得他人的赞赏和认可!”
当即,我就痴了,如五雷轰顶,五味杂陈,一时,无语凝噎。彼时,正遭遇人生低谷,前途渺茫,惶然无绪,听了今儿一席话,想:竟然是个知己。却也无话可说,只低头垂泪。上师换成和颜悦色表情,问了我生辰八字,我都一一说了,他掐指一算,道:“却也不是没有化解之法。”我叩首:“愿闻其详。”上师沉吟:“不如供一盏佛前灯,自然能消灾。根据愿心,可有不同档次,分3999元、2999元、999元。”我踌躇,钱包里现金不多,遂脱口而出:“没带那么多钱。”上师面皮一紧,问:“那你带了多少?”我一愣,开始飞速思考,钱包里究竟还有多少钱?又一愣神,从窗户一角,透进来白蒙蒙的一束光。不知怎么,心,突然凉了下来,并且不耐烦。于是起身,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从另一出口,径直走了。出去是一个花园,有花有树,半盏茶的工夫,我那同伴也出来了,对视下,异口同声:“你也是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说到底,我是个悭吝之人。菩萨说有求必应,我却必须要分个青红皂白,才决定要不要给。纵然是个骗局,也无非“信者入瓮”,何况,布施,也应“心无所住”,骗子求财,你就可以不给?可我就是不予,因为心中不喜。“不喜”,其实也是一种心病。
春天终于到了,大家的心,都开始蠢蠢欲动,无论去哪里,旅行一下,总是好的。虽然,旅途总是充满了意外,而大多数的意外,都令人沮丧。可因为沮丧,旅行就更加值得回忆了。
三位一体
心理医生为了想知道患者的心胸有多大、欲望有多深、心理阴暗有多重、对自己有多恨,常常会让患者做一份家庭作业,其实很简单,一是,列出你最想要做的事情,不管有没有实现的可能;一是,总结下,你做过的任何令你激动、骄傲、自豪、兴奋……的事情。不要仅仅在心中默念、默想,要白纸黑字写下来,越多越好,最好有一百条。这是灵魂的呈堂证供,但解释权归心理医生所有。
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其实都是无边无际的洪荒,貌似是你的领地,但其实人迹罕至,且迷雾重重。你可以诗意地称之为精神世界的伊甸园。在这园子里,四处巡游的,有造物主,我们俗称神,他无所不能,金光万丈,全知全觉;还有动物,以欲望为导向的生物,贪婪凶猛;以及人类,有些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发射出神性的光辉,但有些时候,牲畜不如。
人、神、动物,其实都在那儿,事实上,他们都是我们,是我们的不同部分。每一个人,都是由神性、人性、兽性所构成的“智能机器”。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比如说此生),你是更多去展现人性、神性,还是兽性?那是因缘集合的产物。在因果的链条上,做出选择,但无论哪儿,其实都是暂时居所,因为无论哪种“性”占据上风,都是自己的钻石切面,谁都杀不死谁。在“绝对”的世界里,灵魂是无法被消灭的。文明的进化,通常是人类精神层面,兽性越来越少,而神性占据上风的时间越来越长。嗯,进化到最后呢?是不是,人就成佛了?——别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事实上,我连心理医生布置的这份家庭作业都没有完成过。这大概是“人性”指使的结果,“人性”相比较“神性”与“兽性”,主要表现为:得过且过、不坚定、疑神疑鬼、怯懦、短视。是啊,与自己精神沟通与对话,对现实生活究竟有何裨益?大概没有。
不过,我今天倒要好好思索下,我,究竟想要做什么?想要改变什么呢?突然间就茫然了。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也不过写了三条:一、渴望不朽,希望能体验一种日光遍照、辉煌灿烂的感受,从中觉得伟大、荣光、崇高;二、我要一切的物质都具备无与伦比的美感;三、我要永远年轻,如果不,就让我身边永远有年轻的肉体——情欲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
不需要精神医生,我都能对自己做出分析判断。这是“神性”与“兽性”之间的拉锯战,然后,“人性”在夹缝中,游移不定,两头为难。两边都这么诱惑,所以焦虑不安。精神上的不平衡,通常也是因为贪婪:欲望舍不下,又想得清净。日久天长,就半疯了。这是普遍问题。千万别急着下结论:疯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年关将至,大师很忙
活得讲究的,尤其是干大买卖的,年末时分,都忙着请风水师给居家或者办公室调整风水。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运气可不会在一个地方长待,今年财运、桃花运、事业运,诸般运气,究竟往哪里转移?大师来了,手里攥着罗盘,好一通四处测量,完全是天文物理般的一丝不苟和科学严谨,口中念念有词,终于有了,在哪哪儿,布一个阵,使用的道具不少,通常,求财的,挂铜钱串;祛病的,用铜葫芦;化解的,清水里养绿植。金木水火土,一应俱全,总之,确保您,有一个吉祥如意、十全大补的美好来年。
剩下的,您就好好、滋润、仔仔细细地活呗。就算您活得不尽如人意,显而易见,也不是风水大师法术不精,是您自身有问题,可不是嘛,俗话又说了,“一命二运三风水”,风水再妙,抵不过您底子薄、命不济、运道糟,能怨着谁来?
所以,作为一个深藏不露的风水大师,我踱步思考,对着空间与时间,“望闻问切”,行话叫“观气”,眼光所及之处,无非是龙凤呈祥、紫气东来,风水一级棒,哪里需要布什么风水阵。人品好,自然风水好。千古绝唱般的真理。
除了风水布阵,各种预测来年运势的书也层出不穷。在昏黄的傍晚,走过街边的流动书店,一架平板车上堆积如小山的盗版书籍,什么李居明、麦玲玲、苏益民的运势解读书,都赫然摆放在最醒目位置。此情此景,有种暧昧的邪恶感。那么潮湿冰冷的天气,黯淡的街上,地下污水横流,摊主包裹得严严实实如粽子,那些大师的书籍,都设计得无比鲜艳而伧俗,大师本人肖像,斗一样巨大,印在书籍封面上,似乎在说:你们不把我当佛祖,我自把自己当佛祖供奉。这逻辑是对的——信仰自己,也是一种得道。
问题是,关于未来,我们究竟想知道多少呢?或者换种说法,我们那么迫切想提前知道未来,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不排除两种,一种基于期待,一种基于恐惧。我个人觉得,恐惧的比重会更大。为什么会恐惧?过得好的人恐惧会失去现在的好日子;过得不好的人恐惧未来会更加不好。所以,他们才那么热衷于去寻找,嗯,希望。希望才是人生的原动力。虽然,不好的预测结果常常毁灭了我们凤毛麟角的希望。不过,俗话又说得好,“凤凰涅槃”,人类都是属凤凰的,希望是不灭的火,这简直是一种不屈不挠、近乎二皮脸一样的传奇动物。
未来,对我们来说,是“未知”,但不见得是“未发生”。事实上,有一种宇宙学的观点,所谓,过去、现在、未来,并非是一段依次发生的轨迹,而是同时并存。这说明:宇宙的真相,也许只有一个,它像一张大饼,你无法一下子吃掉它,而只能一口口干掉它,然后,你错误地把这“每一小口”的步骤,当成了宇宙的真相。但事实上并不是。真相是一张完整的大饼。只是,我们的渺小、无知、自大,不能在“同一时间”认知到它的整体性存在。
那么,未来,无非是一种“既定存在”的事实,逐步显露出来而已。就像光的移动,你看到原先在黑暗当中的物体逐渐清晰起来,可是即使你没看到它,它也是存在的。《心经》里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非就是如此吧。
由海入山
人心,真的是会变的。
从前,我度假必去海边。阳光、沙滩、白浪、船帆,如诗如画,像歌里唱的,这真是个美丽的新世界啊。可能从小生活在内陆的小城市,对海,有种不切实际的艳羡与爱慕。直到念了大学,暑假去青岛旅游,火车开进市区,从人头攒动的车窗一角,看见遥远蔚蓝之海,即使只是一角,并且时断时续,可那一颗心啊,猛烈地跳了起来。千言万语,只是:啊,这就是海了!
正如张爱玲说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后来,我终于发现,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喜欢海。
这可能是因为我不会游泳,只能临海观望,而无法深入嬉戏。虽然各地海洋,颜色姿态,有细微的千差万别,但是,乍一看,其实海无非是海,千篇一律,单调翻滚。海浪虽然是大自然的呼吸声,待久了,我还是觉得吵。而且,广阔的海洋,更易令人内心萌生飘零不定的虚无之感。最终,我觉得是自己的个性变了。心境,已经过了善变不定、散漫无边的阶段,现在,需要极端的宁静、切实、平缓。
所以,我现在旅行,更喜欢选择居住在山里。日出、日落,起息,看天明天黑,该睡则睡,该醒则醒。山间远比海边安静,偶尔有鸟鸣,也是瞬间起止,不会无始无尽聒噪下去。林间散步也更锻炼肺活量,草木端然,翠绿可惜,好看。我尤其喜欢风雨飘摇和大雪缤纷中的山间小驻,当然前提是住处清洁、安全、温暖,窗外绿影婆娑,或者莽莽素裹,脆弱、刚烈,却又无可撼动。山间气魄,城府丘壑,稳重可靠的日子,虽然颇为寂寞,不过,也就过那么几天,之后,下山入世,爱红尘的心,至死不休。
这一生,不同阶段,心境起伏,真是变幻莫测。年龄日增,个性亦微妙调整,在外看来,好似越来越圆滑柔软,而内心,其实越发固执、强硬、不讲理。因为世间,本就不是靠道理生灭。“信”,是唯一出路,与“理”无关。曾经似水年华,随波逐流,到如今,顿觉不可再如此“变幻无穷”地活着,而要脚踏实地、一板一眼、端正枯燥、乏味倔犟地活那么一段时日。日后会变得怎样?怎样都无妨。
数字是一种天机
数字化的时代,果真造就数字化人生。不管是凡夫、显贵、上师、名伶,归根到底,其实都是一长串阿拉伯数字的神秘载体。在刚过去的北京草莓音乐节上,表演嘉宾张曼玉的发言,也是与数字息息相关,说自己,“演了二十多部电影还被人说是花瓶”,说“给我二十多次机会我就不信自己不行”,说“我今天49岁6个月”——真没想到,她对数字这么敏感和擅长。我就很惭愧,自己对于数字,极其糊涂。比如说,我出国旅行,填写入境表格,常常困惑:今年究竟是哪一年?这真不是笑话。还没真老,人就痴呆了。在佛经里,凡与数字相关的,一概含糊带过,如果是形容数量多,就说“如恒河沙数”,跟恒河的沙子一样多的数量,其实跟没说一样。记录佛祖讲经,也从不注明具体年月日,统称“一时”,“一时”这样,“一时”那样,大概是因为佛祖讲经,十方震动,“人、天、阿罗汉、菩萨、佛”悉数聆听,都不是同一个时间坐标里的对象,所以也说不清究竟是地球还是火星的几点几分,只得“一时”就好。轮回流转,统称“三世”,过去、现在、未来。所以,记不住今年是哪一年也不打紧,无非是去年、今年、明年。
归根到底,在数字化的时代,更得把数字看得轻些,什么几部戏、几次奖、几岁、几个梦想,最后也都雨打风吹,无迹可寻,空留一堆数字,变成“人类文明贮藏室”的一部分。激情是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是一种特别值得肯定、推崇、不顾一切要挽留的野心。就像张曼玉要做摇滚歌手,这热忱,当然值得拍手,不管她今天是“49岁6个月”,还是“16岁8个月”,众目睽睽下,放下影后包袱,天真快乐,就够了。当然,不可能不需要掌声,听见刺耳声音,也不可能不往心里去,所以要讲讲数字,来自我催眠或者鼓励,激情其实也是可以量化的。
大师给人算命,常常故作神秘,抛出几个数字,某年某月、某岁,数字背后,往往是你这一生的转折。几时会发财,会结几次婚,千篇一律的数字,背后倒是各有千秋的人生。数字支撑起人生的大方向,激情,再大的激情,也似乎只能是助兴,胳膊拗不过大腿。有一类科幻作家,宣称地球本身就是一架巨大的计算机,人类是计算机里的软件,这么看,数字化的存在,果真是真谛啊,那么人性呢?虽然说不清“人性”究竟是什么,但审视镜中的自己,你的想法、热情、冲动,应该不仅仅是“被设置”的运行系统吧?那么这是什么呢?我猜测,关于“我”,可能是一种计算机病毒吧。
乏味的人生,被数字牵绊,就连曼玉,偶尔放纵一下,也还是要用数字来搪塞辩解,更何况你我?你看,我做了19年的时尚杂志编辑,还是不怎么会编杂志,参加了几百次时尚活动,还是不习惯抛头露面,我深深思索,我今年43岁(2017年)3个月3天,我准备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吗?——这么一直过下去吗?
年轻浪过
一次,我从京都的市区,坐出租车去比叡山,大概是车程有点远,为了打发时间,司机竟然与我搭起讪来。这并不是常有的事儿:一是,日本人的国民性整体都偏内向谨言;二是,英文也不大能说。但是,这个司机英文讲得却很流利,善谈,开朗,一问,竟是年轻时候,在欧洲游历过多年,辗转在伦敦、巴黎、巴塞罗那居住过,我问他做什么,扯了一堆,听下来,竟是“什么也不做”,想来,那时候是日本经济的黄金岁月,靠国内家里的接济,也能过得不错。那应该是一段荒唐、快乐、无忧无虑,甚至少许堕落的日子吧?也可能经历了异国恋情。刻骨铭心?应该也谈不上。从我的座位,看到他的侧脸,笑得灿烂,近乎没心没肺。是那种“老子当年很花哨哦”的洋洋自得、沾沾自喜。他五官轮廓明晰,年轻时候应该是英俊的。我猜他五十不到的年纪,细问,快六十岁了。浪荡了那么多年,回到日本,安稳地生活,大概将会在“出租车司机的职位”上退休吧。
我想:年轻时候快乐了又怎样?如果一事无成,到老,不是还要做一个出租车司机?又一想: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庸俗不堪的想法?韶华该虚度时且虚度,就算后继无力,黯然结局,好歹也是曾经风光过、畅快过、惬意过。最后做一个出租车司机,又怎样?最后想:我大概是嫉妒他的快乐吧?仅此而已。
真是巧。两天后,我坐出租车去火车站,遇见的司机,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年轻时候,在欧洲玩耍,爱来爱去,年纪大了,回国,据他自己说,开出租车之外,还有一份正职,哪天闷了,就开出租车,与陌生人聊天。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不愧是欧洲待过、混过,眼神活泼泼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总觉得,他是在强调与暗示:我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哦。
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以某人职业直接与他的身份、兴趣,甚至整个人生挂钩,其实是一种非常“发展中地区”的想法与思维。只有在价值取向单一扁平的社会里,职业,才变成了衡量一个人的全部,几乎像旧社会的“门第”。所以,我的思维里,顽固断定,一个出租车司机,就应该是拘谨的,枯燥的,脾气暴躁而毫无见识;而一个公司的低级女职员,就应该是喜欢穿廉价的粉红色的毛茸茸拖鞋,从来不读书,只谈论八卦、自拍和美美哒。一方面,我觉得,不应该这么去想;另一方面,又想:其实,这就是现实啊。
事关痛苦
我突然发觉,原来痛苦,也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比如说,我的痛苦,就挺低级,上不了档次。而现在这一刻,切实的痛苦是:文章如何写?抓耳挠腮。痛苦得恨不得就地卧倒,一滚三千里,离了这烦恼地。永不满足的心,老在蠢蠢欲动,愉悦自己,可比愉悦他人困难多了。而且烦恼得这么具象,境界也不够高。比如说,像张朝阳先生讲的“我这么有钱,可这么痛苦”,就很上档次,说明,他的痛苦,完全脱离了物质的低级趣味境界,是一种高屋建瓴、纯粹精神性的痛苦。我很羡慕、嫉妒、恨——我这么痛苦,可还是没有钱。所以,我更加痛苦了。
为了痛苦而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相比之下,为了生计,不停盘算,吃了上顿想下顿:到底是吃龙虾好呢,还是生蚝好?或者,夏天穿皮草,冬天穿比基尼,否则没衣服穿啊。这些都只能算是遭罪,算不得痛苦。痛苦的本质,应该是利他的。无私地为别人着想,结果,总是被别人辜负。事总是过三,伤得太多,简直苦大仇深。可是,以这个标准衡量,张朝阳的“痛苦”也算不得真痛苦,不过是躁郁症的病理表现。
据说,除非成佛,否则众生皆痛苦,连菩萨也不能例外。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而众生不觉悟,就是不让被普度,所以说,“菩萨低眉”,愁得慌,心也伤,有些时候,也只能低下头,不看、不听、不语,这种“我全都为了你,而你不识好歹”的状况,怎能叫人不痛苦?地藏王菩萨愿心宏大,可那句脍炙人口的革命口号,“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有点赌气的意思。强迫症发作了,非要怎么样。可“非要”,也是一种执着。只有到了佛的境界,“无我”才能了断痛苦,而“我”又何止是我,是无边无际、无量众生的化身。
其实你也别当真,我无非是在赶时髦。当下,学佛、拜佛、求佛,蔚然成风。我觉得是好事。有信仰,肯定比“不信邪”更和平主义。明星修佛,究竟是因为“太痛苦”了,还是因为“想了解人间的痛苦”?说到底,是想“利己”,还是“利他”?都有可能。最不济,也有些现世报的务实想法,“我烧你高香,你保我红遍四方”,百利无一害。修身养性、云淡风轻,因为这是个势利、浮华、虚荣的行业,就更得抓紧“精神建设”。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时候,有些人,不学佛还好,学了之后,反而加倍地不近人情。
是啊,一边是叫你“放下”,一边是“一个机会可都别错过”,就算是我,我也会越发地纠结起来。佛祖,你到底是要我怎样啊?出世、入世的怒火,哪一边都压不住。太痛苦了。可就算这么痛苦,我也不说。就像菩萨从来不说,有些众生可能真的没办法被普度一样。心有内伤,慢慢才有坚定信仰。
雨季
无聊闲坐檐下,看雨打芭蕉,燕雀衔泥,雨雾沉沉,思及天地,万籁俱寂——这是古人的雨中观。一片细雨之中,荒野茅屋,枯坐、枯想,清茶、粗饼、佛经,心也枯了,日也枯了,雨也枯了。好一个禅定境界。可惜,都是想象出来的。
大都会的雨季尤其腻歪,天是灰的,地是黑的,灰天黑地之间,云气缭绕,行走其间,一不留神就摔一跤。这种天气,持续了十天半个月,人会产生以下症状:嗜睡、胸闷、忧伤、躁狂、自虐。请务必对号入座,保持精神健康。旷野中的雨,也许可以如诗如画,因为有山、树、草、溪流,雨如水墨,将景色提升至意境层次。可是水泥森林、高楼大厦、无休无止的雨,越发让人觉得活在危墙断壁下,如履薄冰,随时要发生不测。
有对策吗?也有。比如看看低级趣味的恶俗喜剧,没
心没肺笑上一场,也能缓解忧郁症状。这真是一出三观不正、惊雷滚滚、错愕万分的喜剧电影。虽然我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也有持之以恒、一贯如一的精神追求,但我还是在看这出电影的时候,暂时忘记了一切,只想着,今朝有乐今朝乐,管它禅宗、涅槃、人生何去何从,屎尿屁,乐开怀,也是一种修行法门。就像詹姆斯·弗兰克参演的《世界末日》,真是集各种光怪陆离于一身,恶趣味令人发指,我看到最后,彻底折服了:我不再跟自己较劲了,我不再试图扮演一个清高、风雅、不食人间烟火、动不动就装腔作势的小清新了。等到你真的大彻大悟,就会明白:近乎丧心病狂的娱乐其实是一种根本顿悟。
融会必须贯通。抠着脚丫,浑然忘我,或坐或卧,诵读《金刚经》,功德是一样无边无量无数的。因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人民服务。人生有许多恶趣味,举凡喝啤酒配炸鸡、聚众深夜吃火锅、一气吃了五六斤麻辣小龙虾、吃饱了饭大声打嗝,诸如此类,要是心存不留,其实也无妨,都是皮相。里面,依然可以保持高大上。
如何自由
“财务自由”其实就是个笑话,我的意思是:财务自由本身并不是一个笑话,而是在这个目标前,自己的人生,仔细一想,原来是一个笑话。一切的自得、志满、骄傲、优越,在“财务自由”的残酷现实前面,被击溃为碎片,原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戴罪之身”,可能终了此生,也看不到明显的转折与希望,身心被禁,哪里来的“自由”?
那么,究竟怎样一个数字,才算是达到“财务自由”的标准呢?有个朋友说,要五千万;另外一个人说,要七千万;还有一个人说,得一个亿吧。我们总是低估了周围所认识的人,竟然都是如此心高气傲,简直是卧虎藏龙,我这种燕雀无法企及鸿鹄之志。要是这么一个标准,我大概要努力工作到两百多岁吧,为了自由,要经过漫长的奋不顾身的不自由,这样的前提,还得要基于现世安稳的大背景,否则,时代的小船说翻就翻,谈何自由与不自由?
“财务自由”是中产阶层的终极梦想,于夹缝中求生存,患得患失,又寄希望于:才智、拼搏、机遇,能够浓缩积累一笔财富,可以抵抗未来“各种突发性”的状况而维持某种高端的生活品质。大致就是如此,虽然具体到每个人,有着更为细分的标准,思路都是一样,咬紧牙关,苦一点,马上就如脱线风筝,不受束缚了,自由自在,环游世界,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就像欧洲历史上,商人用金钱逐渐买到了身份、地位、参与政治的权力,与此同时,君主逐渐一步步地丧失集权,我们特别相信,财务,可以帮助我们对抗人生,甚至打败“也许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之事”,金钱是我们护体的金刚罩、铁布衫、还魂草,这种基于财务基础上的自由,也是人生之中,诸多“戴着镣铐起舞”、无可奈何又必须要去接受拥抱的事的一项。
我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已经实现了自己设定的“财务自由”。或者,这个标准会不停提升吧?金钱带来的安全感与不安全感,呼啸而来,只会驱赶着我们越发往前疾行,哪里能够就停了下来“享受人生”?活得明白、想得开、穷开心,才是自由。我认识的一些人,都已经那么有钱了,还拼,拼得我自惭形秽、无比懊恼,令我彻底断了“财务自由”的念想。
我这样循规蹈矩、朝九晚五、胸无大志的人,谈什么
“财务自由”?赶不上年轻人的创业浪潮,拿不到“天使”的投资,自然也不会有原始的股票,这些才是自由的基本条件啊。中国独特的快闪文化——成名要趁早、挣钱要趁早、退休要趁早,人生整个儿就是虚晃一枪。
所有感觉都是错觉
不知不觉,我也成了一个恋旧的人。之前,我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不屑于生活的当下,只瞭望未来——大概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可是到了现在,未来,只剩下平淡是真、平安即福,过去反而显得多姿多彩起来。做梦的主题,也常常是小时候依稀发生的事情、出现过的人物。有天,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哼起了一段熟悉的旋律,这完全是无心之举,自然反应,“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蓝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柔,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Come On大家一起来一起唱),突然之间,这几十年前的老歌,从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跳了出来,被哼唱出来,这种恋旧,是类似于牛的反刍吗?不过,那倒真的是一个相信“感觉”时代,是因为那时候的人,比较天真?
我记得梁漱溟的一本书,名字叫作“这个世界会好吗”。这真的是一个好的设问。除非是命运特别不济、极端悲惨离奇的人,否则,一般人都会认为,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比之前的时代要好。尤其对现代人而言,因为科技的进步,电子通讯产品的发达,让我们对比古人,产生一种优越之感。我们有飞机、有手机、有社交媒体,苏格拉底、莎士比亚、李白和乾隆帝,这些过去时代的伟大人物,一样也没有体验过。可我们,什么都有啊。所以,我们的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
事实上,我们内心深处都明白,这不过就是一种错觉。翻开任何一本历史书籍,纵横交错,历史学家,大笔一挥,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人类社会进入了什么阶段,称之为“转折点”“复兴时代”,等等,书上的历史,似乎是一个轨迹明确、方向清晰、意识强烈的有机体。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对未来,就不会如此的好奇与迷茫了。历史,我的意思是说,人类所记载的历史,不过是一种粗暴的归类,而且是以忽略了个人的感受为技术手段的假设与肯定。个人的感受与历史的叙述,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比如说,独立的个体,如何知道、确信,自己正处在一个“历史的紧要关头”(除非是政治口号式的空话)呢?我们目前所处的时代,所经历和遭遇的一切,是不是在更长更大的历史上,有着特别的意义,是要至少一百年后的历史学家才能定义和下结论的。
对于个体的人来说,“感觉”才是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无数的独立个人的感觉,汇集起来,成了时代前行的滚滚河川,那可能是壮观沸腾的景象,并且可能有明晰的流动方向。可是,每一滴水,并不需要试图将自己比拟为一条河流,即使最终都被抛向无垠的虚空,那也不用彼此妥协,个体存在的意义,不过是需要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我现在每天都听到不同的人讲“大数据”“云处理”,芸芸众生,都被精确归类、处理,个体的人,越来越像一个巨大集成电路的焊接点。我们其实根本不用担心,科幻电影里智能机器人统治世界,实际上,人类本身已经往机器人的方向蜕变。
我的祈祷你能听见吗
人这一生,最大的动荡,无非是心的飘零。
我有一个至亲,大半生都辗转不停在各种“笃信”事物中流转,练气功、搞收藏、学佛、看中医、做针灸、广场舞,这并非出于乐趣,而是因为焦灼,如同飞蛾扑火,没有其他的希望,只有如此才能将心思暂停,获得暂时的喘息,获得关注、认同、理解。但是,过不了多久,这“信”就迅速过期、失灵,像一切卑微、心高、流离的人生一样,突然间狂热起来,也突然间绝情下去,可能是仅仅因为,“练了这么长时间的气功但对于我的失眠一点用都没有”,于是,从信徒,立即变作刻薄尖锐的批判者,然后立即抓到新的某样寄托,通常都与治疗慢性疾病有关,比如,不知何处曲折打听来的一个中医,依稀黑暗中,自我认定,必得此医,才能医,无论是身病,还是心病——其实不分彼此,互成因果,也终于如愿以偿,挂上医生的号,望闻问切,几番下来,也不过尔尔,终归没有效果。期望与愿景,如山崩海啸,如此剧烈,以全副武装、身家性命的绝望与赤诚来搏,可否痊愈?可得解脱?
世间有高人吗?那要视乎信者为何人吧。如果人的“心”上有着巨大黑洞,乖张诡异、孤僻慌张,仓皇之下,可以认定任何人为“高人”,但倏忽之间,高人与“骗子”无异。愿得其所,求得善终,可若“心”朝令夕改,佛、菩萨、老祖、高人,亦无计可施。而最近又听到他“信”基督,言必称“罪”“赎罪”,人人都是戴罪之身,无漏网之鱼,但虔心净化鞭挞自我以求救赎,高屋建瓴的心灵诉求,是他的目的吗?“信”只是信,并不是哲学。尤其是普通人的信,总是与实用的功利主义息息相关,治病、求财、改运,浮萍之上,求甚千秋大业?我听得他念叨“主”,心中陡然间难过异常,如同黑暗之中,看到闪电,以为是天明。而下一个“主”,又在哪里呢?
多疑、善变、改信,这都是现代人的通病,唯一执着,风吹雨打都不变的,是信仰“成功”。在一个晚宴上,一个著名女强人带着惯常的夸张姿态、语气来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毫无过渡,突然说起将要上映的一部奇幻电影,出自某青年作家,又编又导,“实在是太棒了,太成功了,那么成功的人还那么的努力,我们怎么办呢?”如此热情洋溢,近乎谄媚,眼看着杯中的酒,渐渐浑浊为鸡汤,而且这样一部电影,以前车之鉴,无非是品位庸俗、光怪陆离、粉丝营销。可是,在信仰“成功”的“信”面前,这些都无足轻重。
排毒
周围很多朋友都在忙着排毒,花样挺多。有钱有闲的,去传说中泰国的一个什么私密奢华酒店,有专门打造的排毒疗程,若干天内,饮食、起居、运动调养,一起入手。效果怎么样?我一个朋友说:感觉很好、很舒服,并且很饿。这就对了。排毒套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减肥。据说,四五天的疗程,能减掉五六斤。这就算是童叟无欺、物超所值了。但大部分人,因为排毒期间太饿了——其实也不是饿,是太素了,心理上对美食的渴望,撕心裂肺的,所以,一旦“出狱”,立刻大吃大喝,瘦了这么多,难道不该补补吗?
繁忙的白领骨干精英,因为都是公司的壮劳力,抽不出空儿去泰国做一整套排毒疗程,没关系,据说,有一种“断食—果汁”疗法,一周内,根据个人体质,调配不同的蔬果汁,可起到“排毒、排毒、排毒”的效果。不要担心,纵然不让吃其他的,喝这么几杯,营养也够了,我也没听说谁,在排毒期间,饿得昏倒在办公室了,这就算是相当安全、靠谱、符合有关部门严苛规定的疗法了。
不知道其他行业的人是怎么一个状态,反正,时尚中人,只要一提起排毒,就两眼放光,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种肤浅的赶时髦行为。但问题是,排毒肯定是建立在坚信自己“有毒”的基础上的,为什么大伙儿都如此顽固、一意孤行、一往情深地,认定自己有毒呢?比如说,我有一次问一个年轻妈妈,你这么兴师动众烦劳大家从海外带奶粉,为何不选择用母乳喂养呢?“因为我不能荼毒宝宝,”她说,“咱们一天到晚,吃的喝的这些,呼吸的空气,哪个不是有污染的,咱们都是有毒的!”她说得太慷慨激昂了,而且很在理,尤其是,“谁的奶谁知道”,旁人能说什么呢?
孩子吃不上放心奶,全因乎大人体内带毒,我觉得,这简直是一个悲凉的世界啊。而且,毒,确实是无处不在。比如说,黄浦江里被水葬的死猪。我常常喝的农夫山泉被网络曝出水源地附近垃圾密布。因为H7N9禽流感,说是连菜市场的活家禽档都关闭了,看到鸟,大家都立刻变惊弓之鸟了,恨不得像鸟一样,插翅而逃。就连吃素,都是不保险的,农药、激素,你懂得的。有机?好诗意、好中产、好有品质,以及好昂贵的名字,但是,在污染得这么彻底的土地上,种出来的瓜果,到底能多“有机”?我很怀疑。想来想去,最合理的排毒方式,就是绝食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纵然你要绝食,我也不承担后果。而且,根据药师佛的说法,我们罹患的疾病、身毒,无一不是来自心毒,什么毒?贪、嗔、痴、轻、慢、疑俱全。要排毒,也要从排心毒开始吧?只是身体排毒,治标不治本啊。
逗逼必须死
做逗逼,真是一条不归路。首当其冲,一个笑料包袱,存活的寿命实在是短,昨天还在为“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而掩嘴偷笑,今儿再看,味同嚼蜡而已。类似的还有什么,“一言不合就开撕”——撕你妹呀,一边白眼,一边反胃,一边冷笑。幽默,属于语言修辞学里的高级货色,大师的幽默金句,常常能超越时代,被不时引用,起到针砭时弊、会心一笑的警世之用。但病毒营销的“段子”算是一种幽默吗?又如何界定什么是幽默,而什么是逗逼的营销呢?这未免复杂、暧昧,甚至伤人,但总体来说,幽默是一种事关悲哀的艺术,逗逼是属于生理性的瘙痒,又瘙又痒,越搔越痒,于是更瘙。
比如说,现在谁要在我面前,还口口声声“使出了洪荒之力”,觉得自己是个与时俱进、聪明机灵、天真烂漫的小可爱,我当即就要使出洪荒之力,狠狠给他一个耳光,做逗逼,是要有志气的,怎么能抓着陈词滥调一直不放?皮肤的瘙痒都快被挠成了烂疮,又红又肿,你还错以为是灿若云霞?
那几个网红逗逼,在我看来,也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末路,来来去去,就那么疯疯癫癫几个招牌小动作,眼角眉梢,真没有什么戏,几个笑料包袱,使得太多,近乎抹布了——幽默是对于文字的创造和贡献,而逗逼式的段子则是对于语言纯粹的消耗,消耗到最后,不仅语言丧失了本来的意义,人也沦为鹦鹉,只是学舌、聒噪、弱智。
真正的冷面笑匠,其实都孤独。好些个被观众强制定性为“喜剧演员”的,如葛优、宋丹丹,都是演悲剧出神入化的好演员,无奈,观众总是笑场,以为是“包袱”的一部分。看《活着》这样的电影都能满场爆笑,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吧?
宁静的窒息,窒息的宁静
突然很怀念之前的一个假日。在海边住了几天,每日从窗户远眺看海,但连海边也未至,确切说,连旅馆的门,也没出过。早餐晚餐,都有服务人员送至房间,孤独的排场,华丽到萧索。中午几乎不吃,也完全没有饿的生理反应,因为完全无事可做。旅馆建于靠海山坡上,直立陡峭,一条几乎是直上直下的路,贯穿观景平台、露天温泉、客室,一棵树龄超过三百年的楠木,中间一截在被封闭起来的空间里,变成一个迷你神社。这样深幽狭长的路,铺着毛毡地毯,从上走,往下走,要气喘。但,也就只有这些运动量了。更多时间,是半躺半坐,隔着玻璃门,看海。
静谧的生活?其实也不安静,遥远的海,突然会有格外巨大的浑厚沉闷的巨响,车辆的噪声、鸟的叫声,我从来没料想过鸟的鸣叫竟然会如此突兀刺耳,几乎像一块玻璃,尖锐摩擦另外一块玻璃发出的脆厉响声。到了晚上,海洋的潮声,乐观的人觉得那是大自然的呼吸天籁,悲观的人,如我,觉得这其实就是天地亘古的巨大叹息。在没有他人的情况下,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自我”——世界上最糟糕的朋友、最卑劣的敌人、最放荡的损友、最悲苦的亲人和最没有善终的恋人,全是“自我”的映像。独处,才是真正的、绝望的、永无宁日的心乱如麻。这是一种“自我”有意识的训练么?因为归根到底,无知、可畏、必去的未来,是一个“绝对自我”的世界。我很难确认这一点。这种时时刻刻保持“自我”的意识,很像一种梦中被“魇住了”的漫游、平行世界中间的夹缝。偶尔,我确实能短暂地体会到平静。即便是最普通的“平静”,我也已经很少可以经验。平静之后,依稀,感到宁静的边缘,是雨后天空的镶边。但宁静的后果是,我感到一种实际、指向明确的心寒。之后,是一种实际、指向明确的悲哀。
为何,“宁静”带来这种出乎预料的体验?仿佛是《卧虎藏龙》一开场李慕白所说的,定中,体验到无法承受的,也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悲哀。这在理论上,可能是一种相通的经验。但难以认知。也可能,是超越定数,大限未满,但已经不知所措,冥冥之中,之前所预料的,全是错觉。悲哀,虽然都是从“无明”的根源上来,但每人的悲哀,各有分别。清醒到偏执,是修行走火入魔的特征。所以说,李慕白不易做,而李白易做。
傍晚时分坐在窗前,落日前的一个钟点,光辉依然普照,房间内的桌几与茶具,显得轻柔淡漠,窗外至几十米后,交错盘结,分别是巨大的楠木与樟树的树冠,一小片仍显得碧蓝的天空、海水。更远处,是更加深远的海,是复杂而暧昧的蓝。再更远处,是模糊然而却“感觉历历在目的”海中央或者更边缘处的山峦与岛屿。随着日光的低垂,先是远方的山与岛屿倏忽不见,巨大的海平面徒然蒙上了阴影,然后近处树木的轮廓,甚至叶片层叠勾勒出的轮廓,完整而清晰。直到,日光像闪电一般退缩,几乎觉察不到这过程的变迁,眼前风景,已经变化为门前的绿草萋萋,是一幅被框起来的静物写生。再一眨眼,这摇摆着的草叶,也不见了踪影。房间的灯,从白日一直未曾关过,但突然此时,有灯光大作、众生喧哗的热闹景象。连桌上的茶杯,亦熠熠生辉,仿佛自始至终,这是个完整无扰、近乎佛国净土的世界。但,我一直坐在同样的座位上,世界,据说还是同一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我们哪里需要什么信仰,其实,只信仰光,就足够了。
时间就是阿弥陀
爱因斯坦是双鱼座。我也是双鱼座。爱因斯坦创造了“相对论”。嗯,其实,我的怪论也不少。按照这种健康、积极、向上的逻辑推测:我成为爱因斯坦似的大人物,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宇宙洪荒、天地苍茫,鄙人见得多了,可从不表态,为什么?按照传统说法,说是喝了“孟婆汤”,因此,记不得前生见过、做过、结识过的事情与人物。所以,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无非应该如此:抿嘴一笑,卸了恩仇——有的是密密麻麻、无始无尽的时间,我就是不稀得搭理你。这大概是人到中年之后的阿Q精神。一方面,时间是可耻得愈来愈少;一方面,时间如矩形数列,你一睁眼,不知道怎么,又出现在了下一个世界的街角了。时间就像野兽,问题是,你的价值呢?在时间的血盆大口里,它稀罕我们的什么呢?一天不洗澡就浑身发臭的体味?还是身上披挂了那件极具设计感、手工精湛、材质珍稀的羊绒大衣?
时间驾驭着无数的灵魂,如汗牛充栋,我们蝇营狗苟,不明就里,只是为了配合时间的百无聊赖,以资证明“空间可以无边无际,如时间一样无始无尽”的游戏?嗯,真是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其实就是“无量光、无量寿”的意思,等同于天文物理的空间与时间,“无量”,就是永恒。永恒得令人昏昏欲睡。时间真是一个不想则已,一想就令人发疯的问题。而最近我被科幻小说家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的《时间回旋》三部曲彻底吸引了。在即将发疯之前,我可以大致讲讲这个故事:某一天夜里,群星突然熄灭了,然后再也没有升起。事后,地球上的人们才勘测到,笼罩着地球上空,突然多了一道肉眼看不到的网,网外,时间摧枯拉朽、狂轰滥炸地全速前进,而地球的时间,则几乎凝固了。谁建了这道网?假想智慧生物。他们是谁?神?机器?不知道。建立这道网的目的?不知道。可是,地球不再是一个“自然”的星球,而成了一个“盆景”,任凭无法认知的那种力量摆布。地球人为了自救,打起了在火星建立起基地的主意。他们发射无数火箭卫星,带着地球的细菌、微生物样片,投掷到那片并没有生命繁育条件的土壤上。是什么令地球的科学家如此相信,生命可以在火星上繁衍起来?时间差。地球上每过一秒钟,时间回旋外,时间已经过了三年多,发射完卫星之后,我们等待一年,那么我们“改造”火星的历史,就已经一亿年了。
地球人希望,我们可以再在火星上,重新进化一次,从茹毛饮血,到灿烂文明,而且,竟然成功了。火星人——我们“过去”发射的,但却来自“未来”的后代,重返地球找我们了。嗯,故事,就这么千头万绪地展开了。这的确是一幅关于“时间”的恢宏画卷,不同类型的时间,被挤迫在同一个空间里,这才是真正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好好珍重,然后再见。
但我对火星上,进化之后,竟然又是人类掌握了文明主导权,感到迷惑。进化,究竟是人类的进化;还是,人类,不过是进化程序中偶然诞生的短暂胜利者?我想应该是后者。不管有没有人的参与,进化,是一种纯粹的宇宙原动力。“进化”,才是真正的神、佛、上帝。
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这么上进、自我要求严格、创意十足,那都是“进化”的力量啊!同样,不好好进化的人,被淘汰的命运,是注定的。我穿着普拉达,在“进化”的金光大道上徐徐前进,路上,看见阴沟里鬼影憧憧,像往常一样,我都懒得搭理。
是的,就这个态度。像马克·吐温说的:上天堂,是因为那里天气好。下地狱,是为了找同伴。
天人五衰
佛经里很多议题如果用在科幻电影里,其实会非常有意思。
比如说,谈到人究竟从哪里来的问题上,佛经说,人最早是从光音天而来,移民到地球(佛经所谓南赡部洲)的最初,仍能保持御风飞行,身形通透,无需饮食,等等,各种神通。后来,大约是好奇心,忍不住尝了尝当地特色美食,于是乎身体变得滞重,神通丧失,从天人降格为人。
这故事如果深挖下去,就是东方版伊甸园的苹果之谜。象征之物也许从苹果变成了水稻,或者小米,对于外来人而言,这是危险的转基因食品,果然,神格变质了。
从天而降,来了却走不了,而且一代不如一代,只能凑合着薪火相传,回首天堂,是何感想呢?佛经里的“天堂”统称为三十三天,天主叫作帝释,但这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大Boss,天界往上,还分了三大项:欲界天、色界天、无色界天,每“天”之中又有等级,自然是越往上走越是高处不胜寒,到最顶端的,已经无具体形状,大约是宇宙“原点”一般的存在,据说寿命达八万大劫(一大劫换算为地球上的时间大约是十四亿四千四百万年)。但即便如此,佛说了,末了也难逃一死。
三岛由纪夫有本小说《天人五衰》,名字就取自这个佛经故事,说欲界天和色界天的天人垂死时的五大征兆: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听上去,像是神仙犯了急性糖尿病,但再也没有胰岛素能救得了了。
这本小说当然并不是事关科幻,而是比喻。三岛本身是贵族出身,最后也死于切腹自尽,无常如梦幻泡影,但,死亡也不是最终的终结。
佛经故事与现代哲学以及高科技,结合在一起,一定会是意义非凡而又娱乐无比的故事。没必要翻来覆去揪着《西游记》不放,悟空很累了,需要放空。
迷而不信
你们注意到一个现象吗?科技的进步非但未能消除我们的迷信,神秘主义,反而,有越发嚣张弥漫的趋势。
举例来说,我认识一个人,所有的出行都要坚持请大师先算过,不仅良辰吉日要算,连航空公司、航班号,都要算。这么爱算,她本来应该成为一个数学家才是。但有比数学家更会“算”的命理大师,虽然没有精确的公式,但大概,用的理论是上古遗留的“混沌理论”,穷天地之理,鬼神亦为之震动,再加上大师的“特异功能”,逢凶化吉,万事如意,长命百岁,流芳千古……最后也是一死。
还有生病了不去医院正经看病,特别相信一些以中医为名的“神医”,诊所里供着佛,烧着香,好一个清静雅致的精舍,也不穿白大褂,披着道袍——佛道不分家的意思,见了患者,也不先瞧病,一上来就问生辰八字,沉吟良久,缓缓道来:“嗯,胃不好啊……”果真是料事如神。一治起来就停不下来的节奏,举凡针灸、艾蒸、正骨、煎药,几天不来,神医就有点撅嘴,萌萌的。这么一个胃胀不适的毛病,治了半年,花了十几万,胃好了吗?也许胃一直是好的,有的不过是心病。
说起来都是精英分子,所以更令人难解。拿走了身份、地位、金钱、高级定制的华服和最新款的鳄鱼皮皮包,你常常愕然发现,对于科学常识,理性思考,许多所谓的精英都比不上一个二级电工。
也许跻身上层社会,此番辛酸苦辣不足为外人道,觉得人世间流转不定,因此倾向于虚无主义和投机心理的怪力乱神。科技是为所有人,为大众服务的,而迷信则是一种捷径,抄近路,是与“神”做了一个交易。层出不穷的“神棍”之所以能把富商名流忽悠得团团转,大概就是如此。
娱乐明星为了事业而求神拜佛更不是什么秘密,几乎是冥冥之中的靠山。所谓实力,最后还是抵不过神前的一炷青烟。这样一种叵测难料的行业,如不“信”点什么,还真难有勇气撑下去。
论骄傲
骄傲如同春韭,割了一茬,一茬又生。或者像钱锺书形容的,大波大浪里的软木塞子,怎么都沉不下去。这种内心的骄傲,究竟缘何而来,又如何终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陷入了思索。为什么思索骄傲这个问题?首先,我是一个内心极其骄傲的人,虽然有些时候,会以一种矫揉造作的谦逊来呈现;其次,我也吃过骄傲的亏。这种执着、莫名其妙的骄傲,会在一些人生的“关键时刻”,让自己无法人情练达、进退自如、能屈能伸,虽然命硬,最后峰回路转、化险为夷,但中间的种种不堪际遇,想想,其实是可以避免的。说到底,“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八或者九,大部分都是自找的。不过,就算重来一遍,其实还是同样选择。骄傲是人格里绕不过的雷区,是一种关于DNA的黑洞,吞噬本身,即一切万有,一切能量、能源的起点与终点。
按照这个思路,天之骄子,最该碎尸万段。先天性
的骄傲,最是可恨,还比不得后天养成的骄傲,来自金钱、权力、美色(不管是先天还是整容医学的成就),这些喧嚣疲惫、滚滚红尘的骄傲,其实都不堪一击。真正的骄傲,是一个以“我”为中心,而且要顽固推进到底的世界,这当然就是佛祖怒斥的“我慢”,属于人生的大“毒”,必须想法铲除。但是,创造一个“我”的世界,应该是潜意识里对造物主的一种模仿,创造的动机,不可能不以“我”为根本,越骄傲的灵魂,就越能够清晰可辨“我”的存在,相由心生,一个因“我”而生、而在、而延续的世界。
凡事想得太多,比如我这样,是不行的。连个骄傲,都想得如此复杂,失眠、焦虑,也真是活该。骄傲,无非是一种现代通病。高级阶段的骄傲,可以谦逊有礼,但又能事事以自我为中心,按照自我设计的观念和思路,控制和引导自我的生活;而低级阶段的骄傲,其实就是一种粗鲁的自私。我们,其实就身处在这样低级骄傲的时代。
低级骄傲,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骄傲,只能是倨傲。骄傲其实是无来由,与生俱来的,倨傲,这个词,听上去,宛如一只鬣狗,因倨而傲,仗势欺人。看看网络的社会新闻,走在马路上,看看豪车是如何的横行,不顾路人的死活安危,甚至,会议之上,各人的嘴脸,倨傲无处不在。而真正骄傲的人,反而没有那么多。倨傲的人谈不上有自己的处世原则和底线,见风使舵、狂吠不已,在这样的环境里,骄傲,反而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如何自在
放松是自在之母。而自在是人生大境界。要是你学不会放松,那么你纯粹是在找不自在。
怎么放松?千千万万条的路,如何选?这本身,就不是一件能令人放松的事。练瑜伽好吧?一不留神就闪着腰了。要是完全不会的初学者还好,不会轻举妄动,或者干脆就成了大师,连蛤蟆功都不在话下了;就怕那些“资深瑜伽爱好者”,明明是个修身养性的事儿,非得逞强好胜,挑战人体扭曲的极限——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是这么骨折了的,还放松呢?焦虑、悲哀死了。或者散步?听上去很好。但只限于在伦敦、柏林、东京这种城市,一见我就震惊了:原来,大城市里,也可以有这么大片、这么大片的森林的!树木高大威猛、精气神儿十足,绿草一望无际,跟温柔乡一般,大家伙儿,无论有钱、没钱,一律有闲,散步、跑步、踱步,遛狗、野餐、发呆、调情,活得都挺对得起“人生”二字的。可是,如果在北京或者上海,这样几乎每天都有或严重或轻微阴霾的天气里,散步究竟是为了放松,还是为了“苦行”?有觉悟的可以因此而悟道,觉得“众生皆苦”,于是乎要发“出离心”;没有觉悟的,一路上,骂骂咧咧,骂骂咧咧,到最后,人格扭曲了,特别糟心。
网络上流传了很久的一个帖子,说是美国一家研究机构叫作“兰德公司”,对中国的过去与未来,发表的预测和评论,我个人觉得,无非是煞有介事、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罢了,不过其中有一句话,把我给乐坏了,说:“目前中国人最痴迷的事情就是男女之事。”第一个反应,难道“性自由”不是舶来品吗?而中国,难道不是一个一直以来以保守、内敛、羞涩的性观念而闻名的国度吗?转念,一细想,嗯,性保守,果真是老黄历了,不说别的,光是被揪出来的贪腐官员的性爱视频,就有多少?男女之事,所谓性爱,深究,其实并不仅仅是“道德观”这样冠冕堂皇的肤浅借口,而是心理问题。而“性瘾”确凿无疑是一种心理疾病,最直接的关联来自焦虑、恐慌和不安全感。
所以说,如果一个社会,大家掌了权,挣了钱,接下来,普遍就开始致力于建设“男女之事”,那只能说明,大家都太焦虑不安了,纵情享乐,总是建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短视之上,没有理想,更别提信仰,性爱更像是一种麻醉药,来缓解紧张的当下,也许,这确实有直接、立竿见影的作用,但无非是“以毒攻毒”,耽溺的结果,就是彻彻底底、无止境的空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焦虑最后会几何级地发作,届时,想放松?没门,光剩下筛糠与战栗了。
真正的放松方式,不能完全依赖于物欲和情欲(可是若完全没有也是难以想象的),就跟心情不好,也不能光靠服用抗抑郁药物一个道理。最要紧的是,千万别把自己放得太高。比如说,很多人常常问我:为什么国内女明星(其实韩国艺人也一样)一出席活动,就随从无数,遮天蔽日的,人工华丽感、存在感、矫揉造作感,经常变成了扰民工程,而与此同时,国际大腕,比如像莎拉·杰西卡·帕克、莫妮卡·贝鲁奇,等等,出席活动也就是带个经纪人或者助理,甚至常常孤身前往,去了后谈笑风生,特别自在。我想了又想,也只能说:可能太想被人看高,所以不得以,把自己放得太高,放松不下来,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喜气洋洋的焦虑。
有一个人,是真正懂得了“自在”的真意。了解“自己在哪儿”,是为“观”。观看是为了思索。前思后想之后,“自在”就是心无挂碍。这人是谁?是观自在菩萨。还有个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观世音。连菩萨都叫“自在”,你还好意思不自在吗?
千山万水之后
最近收到一份邀请,是大学毕业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陡然惊觉:原来,离开校园已经二十年了,为什么,我还是总觉得自己仍是孩子一个呢?心态,关键是心态好,不是不服老,是压根没意识到有“老”这么一回事。那么,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这是个问题。同学聚会,许多电视剧都曾经展现过这一幕,一帮中年男女,带着依稀可辨的旧影,如猜谜游戏一般:你不是谁谁吗?是啊是啊,你不就是谁谁吗?于是想起当年,校园、课堂、老师,一些其实没有发生但心里蠢蠢欲动的情感,说起来,都是大同小异,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嚼起来分外有滋有味。二十年,没有久到沧海桑田,可也彻底告别了青年时代,作为中年人,是社会的中流砥柱,在家庭里,上有老、下有小,在公司里,大多是部门主管,上有刁钻总经理,下有各怀鬼胎的员工,夹缝里求生存,戴着镣铐起舞。也不是毫无值得炫耀的地方,折腾了二十年,总也有些成绩,也许术业有专攻;也许从政小有斩获,一方领导,颇有威风;也许投资有道,家道殷实,生活讲究。可是隔着二十年,纵然挤满了一屋子,嘘寒问暖,聚会的唯一目的,竟然就只是为了专门回忆。
就像张爱玲说的那样,“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我一直犹豫不定,考虑要不要去,除却舟车劳顿,还有就是,大多数昔日同窗,别说模样全不记得,名字也是模糊不清,不是没有故事发生过,只是这些故事,实在没有后续重弹的必要,我大概自小有一种天生的“异乡人”体质,多愁、善感,因此无情。
山水总相逢,相逢之后也不过是山归山,水归水。我考上大学那年十七岁,连身份证都没有,一切都懵懵懂懂,这大概是典型性的青春,貌似人畜无害,其实总是伤人,还不自知。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岛,无论漂浮到哪里,与什么大陆相连,都是短暂的,过一会儿,就像轮船一样,起航,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进。人世间,也许每个人都有需要此生来完成的任务,有一类人,比如我,可能被赋予的任务就是,感受孤独,体会它,最终谅解它。
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不去参加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遥相呼应,已经足够。
抄经
众生,是时候干一些修身养性、上档次的事情了,比如说,抄经。朋友圈里,我常看到别人发布自己抄经的图片。当然,人家都有国学底子,书法一流,笔墨酣畅,字字珠玑,情感,更是真挚了,否则,不写“杨柳岸晓风残月”,而书“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显然是对自己的灵魂,有了更高的期望和要求。如果网络新闻属实的话,王菲也是抄经的狂热分子。以此福德,惠泽、回向给六道众生,不分你我他。都是大善人。我很赞赏。所以,但凡有谁贴上自己的抄经图,我一律点赞。攒个人品先,菩萨也会保佑的。
我前段时间在京都,去一个名为三千院的庙宇拜访。距离市区颇远,在东北方向的小山上。林木幽静,建筑庄严,不过京都的庙宇大抵如此,也无甚稀奇。去的时候是午后,阳光正好,暖风荡漾,也没什么游客,穿堂过巷,庭院天井是低矮的青竹、假山,所谓枯山水。再往前走,廓然开朗,是一间敞亮屋子,榻榻米上有十来张低案,原来是对外开放的抄经堂。有大叠描红纸供游客取用。已经印好了“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偈。我取了一张,执毛笔摹写,虽然无非是在字格里把墨填满,也是不像样,手笔哆嗦,东歪西扭,不过心情颇为愉快。好像童年时练大字。而且,这还是精神上的“救赎”。虽然,也是信才灵。
这张笔迹潦草、心神浮躁的经偈,写完,我就把它供养给菩萨。这就是一张保证书。关于好好做人,做好好的人,让别人也都好好的。抄经的功德?似乎是有的。就好比做媒体的,为政府喉舌,舆论导向无边无量众生,也一定会得到褒奖。入我门来,听我说话,我说的话,要发扬光大,即为大功德。
就算抄经没有什么功德不功德,至少能打发消遣时间。比如说,在乏味无聊的会议上,虽然这种情形在我们公司不多,但偶尔也是有的。此时,领导们慷慨激昂讲话,排比句排山倒海,我却平心静气,完全充耳不闻,因为在抄写金刚经。我的特色是,可以用圆珠笔写出抑扬顿挫的毛笔范儿,特别上档次。因为金刚经有一万多字,实在冗长,领导纵然讲到词穷、舌干,我的抄写速度也跟不上。所以,哲叔版的手写金刚经,到现在,也未能完成。千言万语,公司要多开会。
抄了经,就得让别人看见、知道、欣赏。所以,我特别喜欢在旁边有人的时候抄经。就算旁人没注意,我也会主动提醒:嗯,某某,勿躁,山人正在抄经。对方不肃然起敬是不行的。挟菩萨以令众生,占据灵魂层次的高点,让对方低到尘埃里去。而且,我这也都是为了他好。他早晚得觉悟,不加入组织,是没有未来的。而且菩萨也说了,抄经,为他人讲经,才是大功德,其他,捐点钱、物,都不算什么。
所以,请你们都去抄经,功德呢,都算我的。
好好读书,无需有用
我一直尝试用kindle读书,但总是过不了“适应”这一关,所以几分钟后还是弃用。对于我来说,读书不仅仅是阅读本身,除了内容,这本书作为一个产品,也要吸引我才可以。比如说,纸张。比如说,装帧。比如说,排版。有些时候,这会发展为叶公好龙,纯粹因一本书“好看”而掏腰包,回家翻翻,不过尔尔。现在越是艰涩严肃的书籍,越是品相精美。我有时很恍惚,一本白描农村底层社会的人情伦理、生存与悲哀的书,定价近六十块,这些被描写的当事人大概自己都难以置信,流连困苦的生活可以值得如此高昂书价。像被裹在丝绸里的悲哀,小心翼翼呈现给闲裕阶层的知识分子欣赏,收获同情、叹息,以及满足。
好思想需要好衣裳,只有如此,思想才能被严肃对待。就像现在的公共知识分子,除了唱念做打,还要会穿,要得体雅致,才有可信度、传播力和流量转化。不修边幅已经不是什么文化象征了,而是没文化的象征。
不讲究与穷讲究,说穿了都是头脑空洞而不自信的产物,本质上是一样的。比如说,现在提倡读书,蔚然成风,但细究起来,其实是一种“小确幸”,纯粹的消遣。只是因为有了纸张的依托,让阅读变得更具有层次感,更场景化,更细腻感伤。我有时候在书店闲逛,图书种类繁多,装帧精美,书籍慢慢变成了奢侈品,不再以实用为考量,但也因此,可有可无,一种新的虚无,以文化的名义,美丽的虚无。
我现在经常看书看到一半而放弃,这在以往是不可原谅的,因为我既吝啬又坚韧,花了钱就一定要读完。也许是年岁渐长,心胸开阔了,对自己宽容了不少,读不完又怎样?因为大多数书,读完了的感受就是真是不值得读啊。
保护﹁势利﹂,圈而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