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深夜敲门声
没有粮食,大灶停办,旷日持久的大饥馑宣告开始。这是全国性的一次大饥馑、大灾荒,史称“三年困难时期”。
你家的情况不算太坏,爸爸是个有长远眼光的人,妈妈又省吃俭用,多年来积攒了几斗五谷杂粮,还有几升麦子,准备过年的。家里天天吃杂粮或糠菜,而且每顿定量吃喝,想把全家人的性命拖过这场饥荒。就是在这一时期,你的姐姐张文香因家里实在贫困而出嫁,她那年虚龄刚近16岁,从此就很少回家来。
你虽然很小,但却很懂事,看见家里没有柴禾,妈妈无法煮熟一家人要吃的糠菜糊汤,你就主动设法到远山去挖柴草根须充柴禾。那天天刚蒙蒙亮,你胡乱穿好衣服,将一条麻绳绑在腰里,右手提一把小镢头,急匆匆地跑出大门,沿药王庙山的羊肠小道,抄捷径下山,去为母亲找柴禾。
走着走着,猛然,你脚下被一个蓑草疙瘩滑了一下,一个趔趄,终于栽倒下去。山坡陡峭,你一直沿山坡滚下去,从一道数丈高的悬崖跌到谷底,爬了半晌起不来。绳被摔开了,从腰里脱开来,蛇一样伏在身边。小镢头仍在右手抓着,镢刃正好贴压在脸下。浑身疼痛,手脚麻木,嘴和鼻子发烫,黏糊糊的像有什么液汁在流淌。眼前发黑,金星四闪,却看不清东西。地面冰凉,你像爬在霜雪上。许久,你才能模糊看见周围的树和石。又过了一会儿,你终于恢复了视力。发现自己嘴鼻往下滴血,染红了镢刃,衣襟一瞬间就染红了。你没有哭。你记得父亲说过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弄不清这血是鼻子流出的,还是嘴里流出的,你不会止血,只好拖着身子慢慢走回家。
妈妈正在做早饭,一见你,连惊带吓扑过来,一边语无伦次地埋怨自己,一边手忙脚乱地用衣襟拭你脸上的血。
祖母住在靠西的边窑里,隔窑听见母亲的惊叫声,慌忙撇掉燃着的旱烟锅,跳下炕,顺手从门背后抓起拐棍,便当当当地来到了厨窑的门口。她一眼看见你满脸的血,不由分说,挥着拐棍,朝母亲的头边剁着戳着,边高声粗嗓地斥骂:“好你个贱胚子!存心要断了张家的根!打从你进张家门的那刻起,我看你就没安着好心。娃要有个三长两短,你……”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他用祖母藏下来的那个铜洗脸盆,盛了半盆温水,从印有红十字的白木药箱中找出药棉,用镊子夹着棉球,蘸着水,为你洗嘴鼻。他边洗边骂:“你从小慌里慌张,大了也是个慌慌子。眼睛长在头顶上,走路瞅着天。嘴唇上一个洞,不知被什么戳透了。活该!看你往后走路做事还慌不慌了!”母亲不敢说话,用衣襟在沾泪。
约摸在后半夜。突然,有人咚咚咚在敲大门。父亲和母亲被惊得坐在炕上,不敢点灯。你和妹妹都被砸门声惊醒,吓得心惊肉跳,缩在被筒里大气儿不敢出一下。
你爸边穿衣服边对母亲说:“快穿衣服,说不定来了贼,或是土匪。”
一听来了贼或土匪,你顿觉毛骨悚然,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冷汗顺着脊沟流。
你爸从门后操起一杆防盗贼的长矛,放开洪亮的嗓门,吼着问:“谁呀?半夜啥事?不搭腔我就不开门。”
砸门停止了。传来李良笑嘻嘻的声音:“自强哥,快开门,今夜有急事。”
父亲疑惑不解地小声对着母亲说:“听声音,有好几个人。半夜三更来打门,又搞什么鬼呀?这个笑面虎,带了人来,会不会对咱家下毒手?”
李良又在扯着公鸡嗓子叫门了。
你爸仍在犹豫不决,说:“看来,今夜是过不去了。碰运气吧,天要是不灭张家,兴许能逢凶化吉,躲过这一大难。”
你爸放下长矛,咳嗽着去开门。
立即,李良、王光石、吴舌头、邵牛皮等人,枪杆似的竖满一地,窑里一阵混乱。
李良呲着两颗黄门牙假笑着说:“自强哥,今晚打扰你睡觉,没办法呀!上面下了硬任务,紧得很,我们几个一夜没睡。”
几个人立时应声道:“是呀,刚在李支书家开会,一直商量到这阵儿。你家住西头,就先从你家查起!挨家挨户过!”
你爸见这班人马没带绳索镣铐,说话也随和,就放下心来。听了他们这几句话,以为队里丢了什么东西,要挨家逐门搜查,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到底啥事,这么紧?”
李良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听说省城里断了粮,党的干部都几天没吃了。咱这里是老区,群众对党感情深,觉悟高,动员筹粮。汽车就等在崖头大路口,连夜要往兰州送吃的,救人命。没办法,只好挨家过户,凡是能吃的,生熟都拿走。咱是老百姓,饿死几个没关系,天塌不下来,省城要紧,党的干部要紧啊。”
就在他絮絮叨叨地在讲这些歪歪道理之时,王光石等人早已动了手,坛坛罐罐,洗劫一空。末了,这几个人还不甘心,人人使棍棒,个个像是工兵在扫雷,窑里院里,角角落落,当当咣咣,敲了个遍。你家里所有的粮食,包括你爸妈精心存储的几斗五谷杂粮和几升麦子,以及昨晚留下的几个杂粮馍,一粒不剩地全让他们搜刮而去。
妈妈看着这满窑狼藉,伤心地自言自语着:“这日子怎么过呀!”
爸爸恨恨地骂:“这帮土匪!”
第二天,妈妈拿出结婚时娘家陪嫁的一只银手镯,让爸爸从王光石的老婆手里,换回一斗发霉变质挂满虫絮絮的黑糠。
后来听乡亲说:全村人的粮食都被李良、王光石、吴舌头、邵牛皮等人搜刮一空,可他们几个家里囤积的粮食,却一粒也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