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父亲一夜愁白了头

这是1964年的初夏，开始批判“三自一包”的政策，“四清”运动由此而发起。

这一天，你从学校回家，走在小河的边上，看见母亲带着大妹，一人提一个篮子，在小河边挖野菜。你不禁大吃一惊！前年承包荒地后才结束了挖野菜剥树皮的日子，怎么又挖起野菜来了？！

小河边上，母亲凝视着菜篮子，告诉了发生在你家的又一场悲剧！

原来大队支书李良和生产队长王光石二人得到要批“三自一包”的风声后，立即钻在李家土窑里，密谋策划了半夜。

李良阴险地说：“上面政策又要变了。一句话，心要灵，眼要亮，头要活，上面变，咱就立即转，越快越好，越‘左’越保险！再说，共产党夺得天下，让穷人翻了身，还把这一块地方的大权交给咱来掌，咱要对得起党啊！按上面新来的政策，张自强包山，就是大刮单干风，想搞资本主义，反对社会主义，阶级成分又是全村最高，先拿他开刀，往后再说！”

王光石咳嗽着，吐着痰，喷着烟气，说：“听说张自强这两年挖了十多亩荒地，粮食多得在自由市场上卖，气焰很嚣张！”

李良脸上泛起一层阴冷的黑光，说：“这种人，跟咱不是一条心，对共产党也是摇摆不定的，东风来了向东风，西风来了向西风。在咱这个村来说，对他这号人，就得始终把他的头压住，别让他缓过气来！搞单干吃肥了他，就把荒地的粮食让他交出来！社会主义就不兴肥他这号人！”

第二天，王光石就带了吴舌头和邵牛皮两员哼哈战将，背着算盘和账本，来到冉家沟。随从还有七个人、八条驴。在父亲一镢一镢挖出的荒地里，王光石歪着脚步丈量，邵牛皮黑着心拨拉着算盘珠儿，尔后由吴舌头神气十足地喊出“十亩半，出粮五石二斗”。

父亲承包队里十多亩坡地打下的粮食，晒干扬净，刚够交清五石五斗任务粮。父亲挖出的荒地，差不多收了将近三石糜谷和豆子，一家六口人，糊口吊命还不够，哪来五石二斗粮？然而，王光石这帮人不由分说，将全家活命的粮食一搜而光，人背驴驮抢着走了。烂良心的王光石还宣布你家倒欠队里粮食一石八斗，限期交清。

你妈叹着气说：“王队长一伙子刚走，晌午就没下锅的了……”

夜里，你妈在门坎上坐了一夜，愣怔地瞅着残月，还有天边滑落的流星。

爸爸坐在院畔一棵将枯的酸枣树下，抽了一夜老旱烟。

天蒙蒙亮，他牛一般大声地“唉”了一声，沙哑着嗓音说：“唉！苦了一年多，弄到手的一把猴粮，被抢了个精光，一家六口怎么活命呀？”

爸爸带着你，一人一把老镢头，扛在肩头，一前一后，翻过小河沟，来到对面山坡上一片早已收割了的洋芋地里，寻找残留在泥土里的小洋芋，耐着性子，挖地三尺。刚刚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从现在起，对你们家庭来说，又得准备再度过一个十寸肠子九寸空的困难时期了。

天还没大亮，有一层黄色的愁人的雾，迷迷茫茫，罩着山，裹着地，笼着河，网着天地间的林木花草人鸟虫兽及其他一切。

爸爸一边在黄土地里刨着、寻着，一边沉着声叮嘱你：“娃呀，咱家祖上的事，我早就全都告诉你了。咱家落到今天这下场，全怪我当初没听长辈人的话，背井离乡来到这个村里。可是，当时国民党几个县贴了布告，到处在捉拿我，不逃又有哪条路可走呢？”

他用粗大的手，抡着镢头，边挖地边说：“也许，这些都是报应，是我的命太苦，害了你们母子。本来，我过去救过几个人的命，听说如今都做了大官，一个在咸阳，一个在兰州，还有一个在北京，想去找，可是又一想，我一个土门庄稼汉，既没盘费，又开不出证明信，人家还认得你吗？算啦，我活够了，不打算再活了。”

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塞住了，半晌才说：“我走了，只是苦了你们母子几个。你奶老了，死多活少了，无所谓了。你妈体弱多病，你两个妹妹还小，你弟弟德昌出生不久。我死后，这一家人的担子，都落到你肩上了。碰运气活吧！也许，你命大，日后会比我强。反正，我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也活够了。”

沉默了许久，他又说：“算了。今早你早点儿回去吧！你先回，桶在河边，捎担水回去。少担些，担两少半桶，别压得不长了。你妈饭做好了，你们先吃，别等我。我想在这里，没人，再好好想一想。去吧，别老是愣着不走，听话，你妈等你吃饭哩！”

你爸再三催你走，你放下镢头，悄悄离开了。临走时，你再看爸一眼，突然发现，只隔一夜，父亲的胡子全白了，像早晨落满了霜的乱草。

太阳在黄色的迷雾的背后，曚曚昽昽地露出了隐形，活像一个打在混浊的水盆里的蛋黄。你挑着水回家后，你妈惊慌地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你爸哩？快去喊，站在院畔放声大喊，叫你爸回来吃，一家人都在等着他！他不回来，我们就等着。”

你站在院畔，放声高喊：“爸爸！爸爸！”

直到几年之后，父亲才对你说：“那天早上，我打定了死的念头。是你留下的镢头，救了我。我把麻绳搭在杜梨树上，却瞅见你留给我的那把镢头。忍不住，又跑到地畔，想最后再看你一眼。我见你在小河边舀水，人和桶一般高，心一下子就软了。我想到：我死后，你怎么养活这一家人？要是你们母子也活不下去，我在阴曹地府里，怎么有脸去见祖宗？有人想害我死，我偏不死！”

你爸为了你，为了全家人，终于顽强地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