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作弊挨打
过了旧历年,正月底,你提心吊胆去上学,生怕王光石给学校转了黑材料。每天,你都在留神观察学校里对你的态度有无反常的变化,以此判断王光石一伙会不会有黑状告来。
校长高奠巍,是一个十分威严的人,很少在学生中出现,校院内外也轻易碰不到他,似乎他每天都坐在房子里办公。
柳育贤这个教导主任,与高校长大不一样,年轻精力旺盛,从操场到教室,最喜欢往学生堆里凑,给初中的学生拿捏着架子讲话,跟高中的学生却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又不像个教导主任的样子。始终看不出他手中有什么你的不祥征兆。李树杰老师是班主任,又兼教数学,天天要见好几次面。他办公兼卧室就在长着古松的中院里,你是学习委员,几乎每天得到他房子去一趟。日子久了,有了感情,你就成了他的得意门生。可以断定,如果有从于家拉村子向你射来的什么黑箭,他会及时交给你看个仔细的。
几个月很快就流逝过去了。到了期终考试的紧急关头,校园里日夜书声琅琅,学习的气氛越来越浓。
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得,这几个大龄同学,夜夜不睡觉,点灯熬油死记硬背,无奈他们平时课堂不用心听讲,记忆能力又衰退得令人吃惊,常常是一两句话哇哇叫着念了十几遍,书一合仍是结结巴巴背不出来。
你被他们的学习精神所感动,同时也觉得他们有点儿可怜巴巴的,不免产生了几分同情心。
考试进行了三天。他们几个焦头烂额地对付了过来,人人眼睛红肿,个个面容憔悴,像生了一场伤寒病。这使你懂得了念书拿笔杆子并不是一件什么轻松的事情。
最后只剩一门数学考试了。这也是马五魁几个人视为“鬼门关”的一道难关。他们又是一夜未睡,早饭没吃,死记公式,瞎猜考题,全凭着一股子侥幸心理。考试前几分钟,你刚在桌子前坐好,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得,几个人鬼头鬼脑,挤眉弄眼,站在你面前,没话找话地跟你套近乎。
你穿得破破烂烂,吃的糠菜干粮,是全校出了名的穷学生。除了学习好,别的一切都比人差,自知不如人,心头长期积压着一层令人窒息的自卑感,终日沉默寡言,很少与同学交往。猛然,这几个人站在你面前大献殷勤,令你内心惶恐不安。
马五魁眨巴着一对红肿的眼睛,大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儿,悄声说:“学习状元,开开恩,给我们透两道题,让我们过了这道‘鬼门关’,不然就会留级。”
刘三秋和李全得连忙搭腔道:“只要我们能升级,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他们三个,一溜行儿站在你桌子前,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可怜与急切的心境。你心里一软,慷慨地点了点头。但又十分为难地说:“可是,我坐在第一排,你们都坐在最后一排,监考又很严,我怎么告诉你们?”
马五魁鬼点子很多,脑子一转是一个。他笑嘻嘻地说:“你把最难的两道题,抄在一个小纸条上,手从背后的桌子底下往过传。”
你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们三个的满脸愁云如风扫过,顿时喜笑颜开。然后,匆忙在你的后排一一打点,自然人人都十分乐意帮他们传递小纸条,因为首先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恰在这时,李树杰老师和另两位监考老师,一起走上了讲台。一阵粉笔与黑板发出的脆响过后,试题就白云一样飘满了黑板的空间。
你看了一下,五道必答题,两道选作题,共120分,有难有易,优等生和差等生都照顾到了。约半个小时,你答完了七道题,又认真检查了一遍,自信准确无误。考100加20分是毫无疑问的。你不能违约,从草稿纸上撕下指头宽的一绺儿,挑出两道难题,在纸条的正反两面各抄出一道题的结果,趁老师不注意,站起身准备交卷时,从后排的桌子底下,递过了小纸条。
你心跳如打鼓,像做了贼似的心虚魄惊,双手抖擞着,将卷子放在讲桌上。李树杰老师看看手表,脸一沉,眼睛打闪似的眨着,大声说:“才半个钟头多一点点,你就交了卷,急着干什么去?瞎胡闹!拿回去,再仔细检查一遍,看有没有错误。”
大约十分钟后,你坐着陪考挺无聊,咬了咬牙,又一次交卷。
李树杰老师走过来,生气地夺过卷子,目光飞快地扫了一下每道试题的答案,重又折好卷子,捏在手中,脸色仍很严肃,但语气缓和了许多:“你给我保证,能不能考上100分?”
你望着他那黑沉沉的脸,自信地点了一下头,没吭声。
“那好,你考不了100分,小心着!”
他把卷子放在讲桌上,对同学们说:“大家不要着急,还有一个课时哩!一定要认真,细心!不要学张其昌,急着第一名交卷子,这就是不谦虚的表现。”
他回头看你一眼,说:“既然你向我保证考一百分,那你走吧!”
你走出教室后,心里又不踏实起来。李老师看了答案,怎么还怀疑你能考100分,是不是真的有错误?
不会!你的数学从来都是考满分。你平时很注重数学,因为数学基础如果打不好,物理和化学都会受影响,而这几门课又是最容易拿分也最容易丢分的。相反,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自然、俄语,你却比较轻心,因为只要上课注意听讲,考试前稍微突击着背一下,仗着你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一天可以背下那薄薄的一个课本,不怕考不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很信服这句话。再说,你立志将来考政法学院,当法官,像包公、海瑞那样做一个清官,铲除人间的邪恶,为受欺辱的可怜的老百姓申冤雪恨,让人世间充满公平,充满善良,充满美好,充满爱。想想看,不学好数理化这几门课行吗!
在胡思乱想中,等到了结果。你的数学考了120分,总成绩是初一年级三个班的第一名。
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得,这几个人都考及格了。
你那张一指宽的小纸条儿,为他们搭了一座桥,让他们过了“鬼门关”,升了级。
秋天,你们都升上了初二。
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得,这几个人没有失言。他们从家里背来两个大西瓜和一篮子枣儿,感谢你在考场上曾为他们作的弊。
你舍不得吃这些水果,星期六回家时,背到村里,顺便给曾因你写错信皮而遭受鸡蛋损失的山羊胡子爷爷留下一个大西瓜,弥补你的过失,了却心中一桩缺憾。剩下的带回家,让父亲、母亲、祖母和弟妹们尝个鲜。
谁料想,父亲在问明瓜果来历之后,怒骂你们竟敢在考场作弊,上欺监考的老师,下骗同学;如此长久下去,既害了同学的学业,也苦了教师父母那一片望子成龙的心,实属大逆不道。
一根烧炕棍在你爸手中呼呼飞舞着,重重地打在你身上。祖母赶紧来护着你,那棍子就落在了祖母的身上。父亲更是愤怒,如发狂的老虎吼骂道:“你这个害人害己的不肖东西,竟有脸把这些不义得来的西瓜和枣儿背回家。倒进沟里去!谁也不吃这种臭东西,吃了会生病的!你还想考政法学院,想做法官,哼!我看你就做不了官!做了官也是个贪官!你,你,你气死我了!你给先人丢尽了脸,我打死你!”
又一棍飞落在祖母那瘦弱的躯体上。
祖母被打恼了,“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双手抱住父亲的大腿,哭骂道:“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昌昌就是有千错万错,你好说好道,他知错必改还不行吗?啊!你在这家里跟个活阎王似的,动辄打这打那,打牛打驴,也不能这么发狠地毒打呀!你打吧,把这一家人全打死,给你除了害,只留你一个活在这人世上。”
母亲将你背干粮的篮子,连同西瓜和枣儿一同交给大妹,说:“去,提出去,倒进门前的水沟里,让烂了,谁也别吃,少惹你奶和你爸生气。”
大妹提着篮子去倒瓜枣,小妹和弟弟瞪着怯生生的眼睛,瞅瞅门里的父亲,又望望门外大妹手中的篮子,表情极其复杂。
母亲扶起祖母,悄声劝道:“他奶,快起来,你这样,折他爸的阳寿哩。再说,昌昌虽有孝心,东西来路不正,他爸说的也有理。”
祖母边往起站,边哭着说:“有理没理,人不是榆木疙瘩子,都有头有脑有耳朵,听得清,辨得明,大小有个错儿就往死里打,难道他就没错儿?他干下的错事也不少,他小的时候比昌昌坏得多,谁动过他一个指头?”
你爸毫不示弱,高声大嗓地讲着他个人认为是永远也不会错的那套道理。那,都是他个人创造的道理,一千人一万人也说不过辩不明驳不倒的死理儿。你一听到他的偏刃儿斧头砍出来的道理就头痛,就心烦,就意乱。他不准母亲和你们顶撞他,可他顶撞祖母时却振振有词,声高气粗,甚至是胡搅蛮缠:“我小时有错,你为啥不打?你不打我,就是纵容我,就是害我!”
祖母站在院里,不肯回她的窑,骂道:“我害你,寡妇拉娃把你害了这么大,害得你有儿有女。我伤心死了。”
妈妈搀扶着祖母,一边劝她,一边流泪。
你给家里惹了一场祸,掀起了一场风暴,内心疚愧,几乎滴出血来。
时过两月,期中考试开始。马五魁、刘三秋、李全得,这几个乞丐一般的可怜虫,没有得到你考场上的小纸条,数学都没考及格。这几个人对你记了仇,窝了一肚子火。
有一次,自习时间。你做完作业,正要出教室门时,马五魁寻衅闹事,站在门口,一条腿横跨在门框上,眼睛乜斜着,格嘣格嘣地嗑着瓜子。
你身体弱小,又有一种自卑感,宁可忍让退避,也从不跟谁争吵翻脸,更不敢动手打架。你心里明白,不论吵还是打,你都会吃大亏。
许久,你肃立门边,他故意装作看不见。刘三秋和李全得也站在另一个门口,一面吹着口哨,一面从鼻孔里往外挤着嘲笑。你想退回到座位上,但教室里的男女同学都看着你,有同情的目光,有不满这几个班霸的目光,也有等着瞧热闹的目光。
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的尊严和勇气,像二郎河的激流一样,涌动在你的每一根血管,你浑身立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你大声而严肃地说:“请让开,我要出去!”
但是,你连说了三次,他仍是不搭理,一副地痞流氓癞皮狗的样儿。
你无法容忍,动手推他那条横在门上的牛一般粗壮有毛的腿。他鼓着腮,瞪着眼,使劲蹬着腿,见你推不动,就侮辱地说:“从我裆下钻出去!”
刘三秋和李全得在一边哄笑助威道:“对!叫状元从裆下往出钻!”
教室里响起了哄笑,一片喧闹。
马五魁更加上了劲,满脸横肉笑得抖动着,大嘴斜咧到一边耳朵根儿,说:“韩信钻过裆,听说张良也钻过裆,你张其昌今天也给咱钻一回裆,咋样?”
另两个应声虫,从另一道门口跺着脚,鼓着巴掌,起哄道:“同学们!快看,张其昌要钻裆了!”
你忍无可忍。又想起一句古箴言:士可杀而不可辱。于是,你拼足全身力气,猛不防弯腰一冲,头正好撞到马五魁小肚上。只听他“哎哟妈呀”一声摔出门,四脚朝天地躺在院子里。他抱住肚子,满院里打滚。
你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痛,站在院里,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阵,马五魁狼嚎一般爬起来,冷不丁将你拦腰一抱,摔倒在院子里。你豁出去了,与他厮打成一团。
不知谁把李树杰老师请来了。不然,你会吃大亏的。
你与他被李老师罚站在讲台前,各自陈述了打架的经过。
李老师黑着脸,眼睛打着闪,批评道:“马五魁,你二十好几了,出省来上学,如今已为人之父了,还欺侮小同学,脸红不红?你数学没及格,不好好学习,这样下去,对得起你的老父老母吗?还有脸见你的妻儿吗?”
他的头像抽了两根筋,软耷耷地垂到胸膛上,脸红涨得像一个吹足了气的猪尿泡。
李老师声音和缓地批评你道:“张其昌,你学习好,不能自满啊!你一顿吃那么两个糠菜干粮,还有劲打架吗?不像话!”
第二天早操时,高奠巍校长和柳育贤教导主任,在全校师生面前点名批评了马五魁,并给了他一次警告处分。当然,你也受了批评。
但是,你不会想到,竟由此埋下了一个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