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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黄土高原血泪祭

从牛圈娃到名作家:张俊彪传 作者:郭久麟 著


三十四、黄土高原血泪祭

你刚回家,肚子里一直填充着糠菜的母亲,却终于在一个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病倒了。

母亲突然大病的前一天,父亲和你去永和镇赶集,卖他的一辆破自行车,未能成交。家贫到极点,母亲常年饿得浮肿,父亲却从一家人嘴上克扣粮食,换成钱,逐渐买来半新不旧的带护耳的棉绒帽,带绒领的长皮袄,带色的石眼镜,带加重的自行车,将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春节过后,家里已经断粮,他却带着祖母游览西安和咸阳,名为行孝。结果导致李良和王光石等人对他大为不满,返销粮一粒不给你们家,家里揭不开锅,几乎饿死了人。家里急需钱买粮,他只好到集市卖自行车,安排一家人的生活。

自行车没卖掉,父亲一肚子火气回到家,借口母亲把半锅水煮野菜没烧熟,不由分说,扑到灶前毒打母亲泄气。你冲上前抱住他一条腿,被他一脚蹬得从灶前滚到门边儿。你爬起来,跪着求他不要再打母亲了,但他仍不住手,直到把气泄完为止。父亲打完了人,仍然是边骂边喝着那清水煮的野菜汤,好像这贫穷是由母亲和你们兄妹造成的一样。

你实在忍不住了,从那能照见人面的粗泥碗上仰起脸来,瞪了他一眼,心里说:“你当父亲的,让我们母子喝这种猪狗也不肯喝的菜汤,还好意思打人骂人,在家里逞能耍威风。”

没想到,你的心思被他完全看透了,他霍地往炕上一跪,身子向前一扑,呼的一股冷风,啪的一声,他那蒲扇一般大的巴掌就落在了你的半面脸上。随着一阵火烫,一阵疼痛,你的耳朵里便嗡嗡嗡地鸣响起来。他仍觉不解气,左右搧着你的两边脸,直打得你左摇右晃,站不稳脚跟。

“你敢翻我的白眼,我打死你!你以为你们母子跟着我受苦了,受委屈了,是不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能把你们几张嘴糊住就不错了!汤也罢,菜也罢,你们都算拉住了一条命,没饿死……今日在集上为卖一辆破自行车,我看人的眉高眼低,我就不委屈吗?啊!”

他甩下一只粗泥大碗,跳下炕,气咻咻地骂出了门,骂过了院,直到骂声断在大门外听不见了。

你半晌才站稳脚跟,喉头像冲上来一团火,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母亲从灶前走过来,声音沉沉地对你说:“别怨你爸,千万莫记恨他。他心里着急,难受,忍不住……”

就在当天晚上,你妈妈突然病倒了!

你母亲被父亲求人连夜送至数十里山路之外的县城医院里抢救。

你留在家里,和祖母、弟妹一起,继续抢收黄得干了的麦子。

清晨,你在麦地里意外地遇见了一株与你一样高的小白杨。你将它连泥带根仔细挖出来,栽到院畔的黄土地里,浇了三盆清凉的井水。你虔诚地对着新栽的小白杨,默默地在心里说:“小白杨,你就是我妈妈的灵魂;你要是活了,我的妈妈就会回来;你要是死了,那……”

你哭了,泪洒在小白杨根部的泥土里。

你不知道,就在那个清晨,当你在门前栽下那株小白杨的时刻,母亲静静地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母亲去世那天,远在数十里之外的你像丢了魂似的,时刻都感到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夜里,你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说不清为什么只想哭。你总担心妈妈会出事,再也回不到这黄土院落与黄土窑洞里来。但又觉得妈妈会回来,她不会撇下你们一去了事的。就这样,一边是可怕的念头,一边是侥幸的心理,像两扇沉重的石磨,无情而残酷地磨压着你的心。

大妹茹香,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终于忍不住了,拖着泪腔说:“哥哥,我总是怕。点着灯,好吗?”

你没说话,摸索着点亮灯。

她红肿着一对泪眼,目光僵直地瞅着你,许久,才胆怯地低声问:“哥哥,你说,妈,会回来吗?”

她期待着你的回答。但是,直觉同样告诉你,母亲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你不敢想,更不敢说出这种预感来。

“睡吧,别问。”

听了你的回答,她忽然哭了,声音沙哑而压抑。

小妹和小弟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也哭起来。

这种莫名其妙的哭声,惊动了睡在靠西的边窑里的祖母。她先是咳嗽,再是叹息。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笼罩着整个院落,充塞着整个窑洞,积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

鸡叫之后,天刚微亮。突然,有人在急促地敲门。

你一惊,心跳如打鼓,靸着鞋,跑着打开大门。

舅舅和妗子都带着泪痕,站在大门外。原来,你母亲去世消息,村里是天黑前就得到的,只是瞒着你和弟妹们。

不大一会儿,姑姑和姑夫也来了。许多亲戚和村里的人都赶来了。他们都是来办母亲的丧事的。

拂晓,母亲的遗体被抬回来,安放在离家不远的一片苜蓿地边上。按传统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灵堂不能设在家里,遗体也不准进村庄,必须放在野地里。

父亲跪在灵前,捶胸大哭,如牛吼。这是你见到他的第二次哭。不过,你想起他在你母亲发病前恶毒地殴打母亲的情景,想起他虐待母亲的桩桩狠心事,你从心底里恨父亲,你此生都不打算原谅他。想到这些,你望着眼前的父亲,不论他如何号啕大哭,如何呼天叫地,如何诉说痛苦,你都怀疑他此时此刻的情感是否出自于内心。

弟弟还小,不懂得母亲是死了,只知道好久不见母亲,日夜闹着要见妈妈,哭声不绝于耳。

两个妹妹,各拉了母亲一只手,哭得死去活来,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离母亲的左右。

全村的人,不哭者仅一二人。

初五,东方天际像一片血与火的海洋。你母亲被钉在一副薄木棺材里,停放在一个新挖的黄土坟坑前,准备落土下葬。

太阳从云紫寺那两柏一庙的背景上,痛苦地挣扎着爬出地平线,垂落着几滴血色的泪。于是,天地一片通红,像血与泪染出的,又像是烈火烧红的。

你身穿孝袍,头顶孝帽,手拉哭丧棍,跪在棺材前的纸盆旁,浑身像被谁勾走了魂,抽掉了筋,砸碎了骨,哭不出声,只有不枯竭的泪水如泉涌流而下。

两个妹妹,披麻戴孝,拼死抓着棺木,哭着嚎着不让下葬。

弟弟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件,也爬在两个姐姐中间,双手抓着黄土,满脸都是泪。

终于,两个发疯一般号哭的妹妹,被人硬是拉开了。弟弟,也被人抱开了。你母亲的灵柩被人抬起缓缓放入墓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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