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一只狼在放哨

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 作者: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著;黄灿然 译


一、一只狼在放哨

黎明。

黑母马

生下的

白驹。

秋天第一道月光

射在窗上

震颤玻璃。

第一阵秋风袭来,

一大群叶子

逃进我房间里避难。

两片秋叶

把自己藏进

晾衣绳上

我的衣袖里。

雨天。

一把雨伞

被风摧折

在人行道上。

我从高山上

捡走了

三个麻雀蛋。

下山的路

好艰难。

影子跟踪我,

时而在前,

时而在旁,

时而在后。

多美妙啊

阴天!

今天,

像昨天,

一个错失的良机。

剩下的只有

诅咒人生。

你不在时

我和自己在一起。

我们谈话

如此容易在一切方面

达成共识。

你不在时

我和你

谈话,

你在时

我和自己。

从我的孤独

我寻求分享更大

份额的你。

你不在时,

白天和黑夜

是分秒不差二十四小时。

你在时,

有时少些

有时多些。

快递

给我送来

一封充满仇恨的信。

犹豫,

我站在十字路口。

我唯一知道的路

是回头路。

我失去

我得到的。

我得到我失去的。

一座断桥。

一个旅行者,脚步坚定

在路上。

灯笼光。

挑水者长长的影子

投在开满樱花的树枝上。

稻农

念叨着爱人的忠贞。

或者那是背痛?

我的衬衫

是一面自由的旗帜

在晾衣绳上,

轻松地摆脱

身体的束缚。

我赞美的

我不爱。

我爱的

我不赞美。

可惜

我不是落在我眼睑上的

第一片雪花的

好宿主。

下雨的日子

没下够。

在被浪费的地方

灌溉

野草。

榅桲树

在一座废弃的屋子里

开满了花。

白菊花

望着

满月。

一匹受伤的马,

没有主人。

白驹,

红到膝部

在罂粟地里

蹦跳。

那棵老榆树

一点儿一点儿

消失到

暗夜里去了。

日出

在白驹尸体上

在老鹰金色的眼睛里。

一条河,流动。

一棵树,被围起。

多么高,

多么壮观

那只鹰飞到空中

寻找一具小动物尸体。

无目标地,

静悄悄地,

一头狂怒的公牛

横渡

咆哮的河流。

减弱

阳光的暴烈的云

在哪里?

一只狼

在放哨。

仅仅三滴血,

三百只蚊子在炎夏

忙了一整夜的成果。

一只无害的蚊子

与我共度一夜

直到早晨

在我卧室的蚊帐里。

飞翔

是一只在自身周围

织了一堵丝绸墙的毛虫

所得的奖赏。

数千枚针的伤口

在丝绸布上。

一个满是锈斑的锁

守护着

一座无屋顶房子的

朽门。

我不羡慕

任何人

当我沉思

穿过杨林的

风。

三株杨树躯干上

三道刀伤。

三名外国士兵的纪念品。

龙卷风

卷走

牧羊人鸣叫的水壶

越过山峰。

火里的野芸香。

充满烟雾的空气。

泥屋里神秘的

焦虑。

春雨

把老牧羊人

好不容易点燃的火

灭了。

核桃的味道。

茉莉的芳香。

雨落在尘土上的味道。

一个女孩醒来,

头靠在硬枕上。

干草堆里

一个仿制手镯。

一个小女孩

穿过生菜地。

空气中

鲜核桃的味道。

浪尖上

一片木块。

来自哪艘船?

来自哪条河?

要去哪里?

春天风暴

瞬间吹灭

神殿里每一根

蜡烛。

在集体祈祷中

有一个人

与其他所有人

都不合拍。

落在最后的马拉松选手

回头望。

在一个浓雾的日子

在彼勒瓦尔村

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孩

上学去。

浓雾的日子。

很难看清

卖防晒剂的

广告牌。

烟雾味。

野芸香味。

婴儿哭。

泥屋。

日夜操劳。

只剩够半天的

食物。

下雪的早晨。

我出去

没穿外套,

怀着小孩的热情。

年轻的新娘

泪汪汪

向那渔夫

告别。狂风

骤雨之夜。

天空撕裂

在破镜里。

多好啊

每个人都走自己的路。

一个外地人

向一个也是外地人的

初来乍到者

问路。

我偏离正路的结果

是给后来者留下

一条条泥路。

剪。

扔掉。

一朵难闻的

花。

那疲倦的村民

在稻草人的阴影里

睡着了。

酸橙树花盛开

在雨后

流动的河里。

我把雨伞忘在哪里了。

前面旅途漫长。

黑云密布。

日出。

五时十五分

三十秒。

我们多么习惯于

看不见

翻飞的群鸦中

那只鸽子。

在鸟的眼里

西边

是日落之处

东边

是日出之处。

除此无他。

看到

“请勿触摸”

我便手痒。

我睁着眼

把我的脸埋进

泉水里。

十枚小卵石。

天空

是我的。

大地

是我的。

我多富有。

我倾听

风的低语,

雷的吼哮,

波涛的音乐。

当我回到出生地

父亲的屋子

和母亲的声音

都消逝了。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陪着

五个不同年龄的小孩

从下科克

去上科克

受教育。

当我回到出生地

河流已变成小溪

没有儿童

在水里游泳。

当我回到出生地

童年的游乐场

覆盖着

废金属和生石灰。

当我回到出生地

没人跟我打招呼。

在我的出生地

童年的理发师

认不出我,

随随便便地

给我剃头。

在我的出生地

如今大家都很不耐烦。

排队时

向前扭来

拐去。

我徒劳地问候她。

她的反应表明

认不出我。

当我回到出生地

榅桲树

没结果

而白桑葚

被买卖。

我出生地那个

年轻面包师傅

如今老了,为他不认识的顾客

烤未发酵的面包。

我出生地那棵大西克莫槭树

在我眼里似乎变小了。

官员海达里

也似乎不那么可怕了。

我出生地那个卖酒的男人

有一间破敝的旧货商店

满是

空酒瓶。

当我回到出生地,

学童们

在工作和做买卖。

老师们

是贫困的顾客。

当我回到出生地

一棵棵桑树

正被相识的人

砍掉。

夏日正午。

新鲜出炉的面包的味道

从麦田那边飘过来。

一只千足虫

跟着她的伴侣

穿过橄榄树林。

我躺在

坚硬的地面上。

棉絮云。

我从马上摔下,

仰天跌倒。

脚痛。

背痛。

几千种治疗建议之痛。

天堂与地狱

靠得这么近。

又离得那么远。

终于

有一个夏天下午

在聆听稻草人了。

来自

泥屋的

白烟

在蓝天里。

我在这村子里

什么也没看见。

没有炊烟

从泥屋升起,

没有衣服

挂在晾衣绳上。

黄昏。

那只羔羊

观察

那匹狼。

新月。

旧酒。

近来的朋友。

信不信由你

我从得益中

受损

又从受损中

得益。

我不再同情

我的师傅。

我和追随者们

切断联系。

我轻松

上路。

很久了

自从上次月亮出现。

无穷尽的乌云。

信不信由你

有时候我怀念

被狠刮一巴掌。

月光照在

一个老妓女

化妆的脸上。

那条蛇

滑过它脱掉的壳

冷漠地。

蜇我脚上的伤口。

我得到的是蜂。

蜂得到的是伤口。

一个无头的玩偶

在一条从山上流下来

慢慢朝着大海而去的

河流里

漂浮。

井底里

一个寂寞的男人。

井口上

一个寂寞的男人。

他们之间一个水桶。

一首怀旧歌。

一片外国地。

一群干活的男人。

在数以百计的

贝壳中间,我寻找

我那枚贝壳似的纽扣。

我屋子的阁楼

充满我很享受的

无用的东西。

我不知道

是应该感谢

还是抱怨

那个无法教会我对事物

漠不关心的人。

我考虑是否解释某件

难以解释的事情。

听人解释

你已经知道的事情

是多么沉闷。

那种人多可笑,

知道了还问。

白天的气恼

在每夜的梦里

毫无立锥之地。

假装伟大的方法就在这里。

背靠泥墙。

我已忘记了

我的积怨和我的爱。

我已原谅了

我的敌人。

我选择

不交新朋友。

今天

我的信仰是

生命美如斯。

在那些

遮遮掩掩的人中间

我遮掩我的渴望。

今天,

如同每一天,

被我失去了。

一半用于想昨天,

一半用于想明天。

在科学课上

一朵无名小花

被分成

五部分,

各有名称。

在善与恶之上

是蓝蓝的

天空。

野花

还不知道

这条路

已荒废

多年。

黎明

野鸽飞。

在我生命中

偶然事件的影响

大于决定,

惩罚的影响

大于鼓励,

敌人的影响

大于朋友。

破晓。

小偷

觉得那个沉睡中的警察

怪可怜的。

无味的花

散发的香气。

青春的欢乐。

最终

剩下的

是我和我自己。

我自己冒犯我。

没人来调解。

在一条土路上

我看见一个盲人

没人带领

也没有拐杖。

生命

是对被践踏者的

不公正的抹黑。

井底一小片水

反映的

曙光。

我已

不受限制。

完全自由。

可这自由

要限制我多久?

等待一个朋友

来讲和,

透过窗口

我沉思

一片辽阔的风景。

我操劳。

没有快乐。

没有悲伤。

在我一生的词典里

爱的定义

总在改变。

午夜。

我日记里记录的

一部杰作。

日出。

彻底的垃圾。

要抵达天堂

你得穿过地狱。

每夜

我都死去。

黎明

我又再生。

太阳

和月亮照射

一个小池塘

和两只鸭。

孤独的严寒

终于有我的想象力的地狱

来串门了,

我顿时温暖起来。

我担心

希琳的哭泣

会因为

法尔哈德凿山的声音而听不见。

我鄙视

文字。

尖。

酸。

苦。

辣。

用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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