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祥与王览

书圣之道:王羲之传 作者:王兆军 著


王祥与王览

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王氏出自姬姓,周灵王(前571—前544)太子晋以直谏废为庶人。其子宗敬为司徒,时人号曰‘王家’,因以为氏。”就是说,王家本姓姬,后来其中一支因言论罪被贬为庶人,老百姓就称他们是“王家人”,于是得姓王。《琅邪临沂王氏宗谱》的记载与此基本相同。其中有一句说明:“晋,即王侨也。”由此可知,王侨是王氏的始祖(即羲之二十九代祖)。《宰相世系表》又云:“王氏定著三房:一曰琅邪王氏,二曰太原王氏,三曰京兆王氏。”王祥、王览、王羲之等属于琅邪王氏。

羲之十代祖、汉谏议大夫王吉,于西汉宣帝(前73—前49)年间由皋虞(今山东即墨)迁居琅邪临沂都乡之南仁里,即今临沂市白沙埠镇孝友村,其地至今保存有王氏祠堂、祖坟等遗迹。羲之六代祖王仁,字少玄,东汉大将军掾。自汉代至于两晋,军曹、掾,相当于军队的参谋,属军内文职人员。《晋书.王祥传》云:王仁曾任青州刺史。王仁生四子:谊、睿、典、融。据清初重修《泰康王氏宗谱》云:王融字巨伟,博涉经史,公府辟(即举用),不就。王融先娶高平薛氏,生子王祥,续娶庐江朱氏,生子王览。从谱系看,王氏家族在汉魏时代虽世为官吏,但非高门贵族。从王祥开始,两晋王氏才开始走向煊赫。

王祥以“孝行”著称,史书记载其事迹不少。《世说.德行》记载: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谨。王家院墙外有一棵李子树,结子殊好,时令一到,常有邻人偷食。朱氏常指使王祥去看守那棵李子树,“恒使守之”。时风雨忽至,王祥担心大风刮掉树上的果子会因此让继母不高兴,于是抱树而泣,祈求上天不要刮太大的风。小小孩子,幼年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的了,又被后母如此待遇,想见当时王祥的恐惧情状,至今读起来还让人揪心。此事在其他书籍中也有记载:“王祥后母庭中有李,始结子,使祥昼视鸟雀,夜则趋鼠。一夜风雨大至,祥抱泣至晓。母见之,恻然。”从朱氏的“见之恻然”可以想见,这女人并非那种铁石心肠、不可感化的人。

继母多有虐待前妇子女者,此事犹如宿命,少有脱此恶名者。从世俗角度看,朱氏之看王祥不顺眼可能出于三方面的因素:多一个儿子多一个继承人,将来分割家产,势必要多分出一份,己出之子相应地会少得一些。其次,前妇所生,多为长,若有世袭,其必为先,这也是继母的不忿之处。再次,作为后继,女人往往会因而想见丈夫与前妇之恩爱状,心多嫉妒,而现存的前窝子女便是那种意念的佐证,醋意一起,往往发泄到前妇之子女身上。这里存在复杂的社会学、伦理学因素,无须赘述。

王祥是个可怜的孩子,而命运之极端可怜处便会有人性的回声。这种回声,往往来自家庭内部。王祥有个好弟弟,王览。王览是王融与朱氏的亲生子。《世说.德行》注引《晋阳秋》:“后母数谮王祥,屡以非礼使祥,弟王览辄与祥俱。”王览见母亲总在父亲面前说哥哥王祥的坏话,且经常支使哥哥去做许多苦事,王览就觉得这样做不入情理。王览无法正面抵抗母亲,就只好把自己和哥哥王祥“绑”在一起。每每遇到母亲虐待同父异母的哥哥,王览就和王祥一起去做,让母亲无法将自己格外分离出来。王览常常为哥哥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难过,也不肯独自“享受”来自母亲的偏爱,以“辄与祥俱”的方式对抗那种有违人性的亲疏分别。这个办法很有效,朱氏往往因此而不得不罢手。

王览对哥哥的爱护让朱氏左右掣肘,许多事都不能让她畅快。朱氏看难以对王祥怎么着,就拿了王祥的媳妇发泄,史称为“虐使祥妇”——做这个做那个,朝死里使唤。每当这样的事情出现,“览妻亦趋而共之”。可见,不仅王览善良厚道,其妻也是个贤惠之人。“母患之,乃止”。这一来,朱氏的行为就失去了家庭内部最基本的支持,她单独站在了不义一边,连己出的儿子都不肯倾向自己。她在这个家庭中处于绝对孤立的境地。朱氏若是继续为难王祥,既行不通,也难以保全自己的面子。

有一次,王祥睡在床上,朱氏半夜里拿了刀,“自往暗斫之”,当时正值王祥私起(出去小解),继母“空斫得被”——那把寒光生冷的菜刀只空砍了床上的被子。朱氏毒计未能得逞,十分懊恼,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梭巡回转,骂那个该千刀的王祥藏到哪里去了,难道说小东西预先有知躲了出去?王祥小解回来,见继母因没能砍到自己而十分沮丧,“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请死”——主动跪到继母面前,说:娘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了,气坏了身子划不来,既然你不想要我这个儿子,我也犯不上让你这么不痛快,干脆满足你的愿望,让你砍死算了。

这一幕把朱氏惊呆了。看着披衣跪在面前的王祥,她手里的刀举了起来却没能砍下去。一张仁厚诚朴的脸,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如此哀伤地看着她。那里已经没有了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无助、哀怜与弃绝,那是一个生命最后的哭喊,即使铁石心肠此时也会受到人性良知的震撼。朱氏无法自持,手里的刀掉落在地上,大惊讶、大感悟、大悔恨一起涌上心头。她把王祥从地上扶起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哀号。她哀号什么呢?为什么杀人者比被害者更觉悲伤?因为她的心被彻底震撼了。一个并非己出的儿子没有任何反抗,甘愿在长辈的屠刀下引颈就戮,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叫人悲催的事吗?

朱氏放下杀人刀,从此爱王祥如己出。这件事,除了说明王祥的至孝,还可以看出,朱氏到底还残存了一份良知良心,并未横下一条铁石心,而且震撼之余尚能大彻大悟、洗心革面、改道易辙,也算是人性未泯、立地成佛吧。

深究此事,可作如下猜想:从王祥这方面看,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奈和悲伤,对命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父亲再婚续娶,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子女无法干预也不能置喙。继母的虐待旷日持久,已经到了让他深感“灵台无计逃神矢”的地步,娘要杀掉儿子,儿子还能有什么躲藏!既然怎么做都不能讨继母的欢心,如今还要拿刀夺他一条性命,那做儿子的还活个什么劲呢?能做的事我都做了,能忍受的苦难和屈辱我都忍受了,剩下的也就这么一条命——对生存的绝望让王祥作出决绝的乞求:您干脆杀了我吧,我也活够了。

从朱氏这方面看,她的震撼理所当然。清冷的夜晚,蓝色的月光照在门槛内外,她的嫉妒,她的愤怒,都被跪地求死的孩子给抵挡住了。生铁的刀锋如此沉重,以至于让她无法对主动伸过来的脖颈下手。是呢,一个从来俯首听命的幼童如今甘愿以牺牲来满足长辈的凶狠,还有什么理由定要夺他性命?作为一个长辈,竟然要对一个失怙的孩子下毒手,而对方毫无反抗之心,你敢正视这样绝对的顺从,你敢正视如此淋漓的鲜血吗?如果他是你自己生的儿子,你会这样吗?良知残存,让她这个继母得到了救赎。谢天谢地!

由此也可看到,中古社会,或者说魏晋乱世,泛滥的杀伐已经深刻地毒化了人心,社会失去最基本的规范,残忍之事多见,夺人一命似乎不是很严重的事。统治者之间的不义战争麻木了人性,毁坏了纲常道义,人性的原始粗暴犹如放归山林的野兽,看谁个不顺眼了拿刀砍了就是,杀人如刈草芥。深层次讲,这里还有思维和行为方式的局限。在封建社会,基于小农文明的局限,人们不仅拥有时代规定的价值观,也拥有与之相应的独特的方法论。在那个社会中,一旦矛盾出现,各方往往立即诉诸极端,那里没有妥协,没有交换,没有讨价还价,生死之间、胜负之间没有一片可以共享的开阔地。这是古典文化的一大弊端。这种生存方式不仅存在于民间,也存在于上层政治。王侯征战,你死我活,战火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动辄坑杀数万人,就是例证。在阶级和阶层之间,文明的交流往往付之阙如,相互融通的情况较少。这种风气同样也影响了雅文化,魏晋士族多以清谈为上,一旦臧否人物,其机锋所指,往往吹毛求疵,稍有瑕疵即被视为不入高人之流,伶牙俐齿之徒于是浪得虚名,贵族文化在一个封闭的小圈子里形成极端刻薄的意识形态,专制来于此,奴性也来于此。反过来看,正是因为古典社会所特有的极端行为方式,呼吁着和谐、交流与共存。这一时期,释道与儒道之间的相互解释,道教和儒学的相互融通及其所形成的格义,正是意识形态领域应运而生的事物。这种文化交流促进了玄学、佛学、道学的发展,这是中国文明史上相互弥补的正面例证。这方面,魏晋有许多代表人物,如王衍、王导、庾亮、支道林、王羲之、谢安等,其余不足观。

王家最为动人的故事,千古奉为经典的传说,还得算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世说.德行》:“方盛寒冰冻,母欲生鱼,祥解衣将剖冰求之。会有处冰小解,鱼出。”这段文字,有须解释之处。大冬天继母要吃鱼,或因身体不舒服想吃点儿好的调养,或因家中久无荤腥希望弄点儿鱼虾改善饮食,都是可能的。朱氏让王祥去弄一条鱼来,未必就要他去河里破冰捞鱼。在临沂一带,冬天到池塘河流中破冰抓鱼是常事,尤其是三九天结冰以后,更非罕见。

王祥遵从了继母的指令,便到河湖中去寻觅,并解衣破冰求之,终于有鱼儿跳出。现在看,这样的做法虽然出于孝心,却近似痴呆。如果王祥不痴不呆,他大概会拿了抓鱼的工具,如鱼叉,如鱼网,如鱼钩,到河里去寻摸弄几条鱼来。沂河是一条大河,水中鱼很多,不难捕捞。即使是王祥卧冰的那条不大的孝感河,鱼也是不会少。想象一千七百年前,此地人口远不如今日稠密而水面远比今日要大,其中当有很多鱼虾蚌贝。即使在今天,河水结冰之后,人们——主要是少年——也会去冰河上赶鱼逮鱼。他们奔跑于冰面之上,冰面响起一片清脆连绵的断裂声,被惊吓的鱼儿惶惶然四下逃窜,若此时遇有开裂的窟窿,就有鱼儿从冰洞间跃出。笔者少年时就曾在大冬天里与伙伴们联手做此嬉游——大家一排儿站好,脚步整齐地向前赶,冰面传来的裂帛之声给滑冰游戏者带来冒险的喜悦。至于狭窄处,常见冰窟窿里飞出白鲢或大头鱼。这两种鱼胆子最小,遇到声音到处乱窜,为的是逃命,却成为人类的盘中餐。诸如鲤鱼、鲫鱼、鲇鱼等较安静的鱼,则少有跃出水面的。我们宁肯这样推测:王祥和伙伴们在冰上赶鱼,热了,解衣,一伙人在冰上小跑,做着赶鱼的游戏。有人在冰面上砸出洞口——这既是鱼的喘息处也是其跃出逃命处。上文说的“会有处小解”,那个“小解”的冰洞很可能就是人为打开的冰窟窿。这种冰窟窿并非都是为了逮鱼而打出的,邻近的居民可能为了取水砸开冰面。有人将牲畜赶到冰面来饮水,有人将芦苇和高粱眉子放到冰水里浸泡以便制作芦席——白沙埠一带自古就有织席的传统——这都需要在冰面上砸开一个窟窿。为什么不用井水呢?因为从井里取水很难,很慢,也很费力。尤其是冬天,如果因为浸泡织席的眉子而把井台弄得溜滑结冰,大家都会不高兴。因此,邻近村庄的河面上大冬天里几乎都有冰窟窿。

想象当时的情景吧:在少年们的反复驱赶下,受惊的鱼儿们四下里寻找藏身之所,成群结队地逃窜,那样子很是狼狈。乡间的河流湖泊从前都很清洁,澄碧的河水犹如透明的碧玉。小孩子在冰上嬉戏,能看见冰下的水草、瓦块和鱼虾。在杂沓的脚步声中,冰面上传导着冰裂的音乐,许多胆小的鱼被惊扰起来,它们四下里逃窜,在冰下寻找庇护所。它们误以为冰面上的窟窿就是逃生之处,于是一跃而起,成了朱氏继母的盘中美餐,成就了王祥的千古美名。典故一再传说,与本来面目已经大相径庭。

民间故事中蕴含着草根社会狂热的美感诉求,许多常识经一再传说,真实往往变成了传奇,有时顾不及露出的马脚。为了强化事件的戏剧性和悲情感,人们宁肯相信夸张了的情节,也不愿追求本相。今日读者也乐得迁就古人的美意,相信那条鲤鱼就是受了王祥的感化而故意献身,犹如佛教中“舍身饲虎”的生灵。这类传说不止一则两则,萧广济《孝子传》有这样的记载:王祥后母“忽欲黄雀炙(炙,相当于现在的烧烤),祥念难卒致(赤手空拳确实不容易捉到黄雀)”。然而,“须臾有数十黄雀飞入其幕”——这就神乎其神了。古人认为,因为有了这样感天动地的孝心,所以“母之所须,王祥必自奔走,无不得焉”。

想象一千七百年前,此地林木葱茏,林中多有鸟雀。即便今天,乡村少年也还有以捕鸟为乐者。继母朱氏要吃烤黄雀,王祥觉得“难卒致”,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王祥还是想出了办法。他拿了捕鸟用的网子,即文中所说的“幕”,将之张罗布置于林木间。此时若从附近处驱雀,就会有鸟儿“飞入其幕”。今天还有人用这种办法捉鸟儿。在临沂地区,黄雀是很普通的鸟。笔者少时曾做一个小小的“阿子”用来捉黄雀。所谓阿子,是用两片面积大约两三平尺的网,分别捆在弯成半圆的曲棍上,然后将两片网子做成口形,用绞绳束了,拧紧,将两片网子张开,犹如张开的大嘴巴。加上机关和诱饵,置于草丛中,不一会儿就有鸟儿啄食。此时机关启动,阿子突然闭合,就能抓到小鸟儿,多数为黄雀。试想古时候人少林茂黄雀成群,抓到几只小鸟做烧烤,似非极难之事。

这么说,并非要消减王祥卧鱼、捕雀的难度和意义。即使去掉传说中的演义部分,故事的基本面依然洋溢着孝子孝心的感人内核。王祥秉承美德,多半来自家族的传统和自身处境的规定性,于是丰富了既有的风范。事实上,这种风范不仅最终感化了朱氏,也熏陶了王家所有成员。王览夫妇亦如此,就是证明。被王祥的孝行所感动,非血缘的矛盾终止于平和。后来王融去世,王祥夫妇供养朱氏三十余年,直至继母寿终正寝后“乃仕”——王祥才出来做官。史书称之:“以淳诚贞粹见重于时。”不念旧恶,侍奉继母如亲娘,送终后才肯出来做官,确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王祥王览兄弟俩的故事,当时就已广为传颂并引起了当局的注意。汉以来,多有篡位者,王莽是首例,此后三国的曹魏,两晋的司马氏都以内部篡权的方式改朝换代,因此也就谈不上什么“忠”。儒家历来有“为尊者讳”的遁词,既然“羞于言忠”,这些人便“避己之短”,改而提倡“以孝治天下”——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在事理之中。两晋时期,关于“孝”的礼节法令很多,如“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都要“守制服丧”。无论现时当着多大的官,都要辞掉,一门心思给父母守丧,直到服阕之日方可重回岗位。司马光说:“此先王礼经,百世不易者也。”晋泰始三年,朝廷曾经正式下诏,“令二千石得终三年丧”。等于说处级官员,父母死了,必须辞官在家守丧三年。魏晋以此验之以士大夫的孝行,除个别特殊情况外,无敢逾越此制者。在当时,这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律条,而非一般的软性提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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