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猎人日薄西山
我见到猎人端德苏荣时,他坐在自家炕头用棉被围绕而成的大圈椅里。被子叠成细条,垛成马蹄形状,露出红的、绿的绸缎的被面。端德苏荣坐在里面,戴一副水晶石的平光茶色眼镜,手搭在被子的扶手上,像一位土造的土耳其苏丹。这情景着实滑稽,但端德苏荣病痛的面容已经事先警告来客:不可以发笑,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相之一。“端德”是蒙古语中间、居中之意,“苏荣”是占领者、守护者之意。给他起名的人大约读过《老子》,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哟哟!”这是蒙古语中表达肉体痛苦的语气词,端德苏荣口出此语时,皱纹齐聚眼窝。他对陪我前来的乡民政助理大叶喜说:“死了多好,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大叶喜阻止他:“这样说不好,越说越死不了呢。”
端德苏荣闭着眼睛想大叶喜说的话,终于笑出来:“哈哈哈,你好像是在帮我。”
大叶喜的话里有活脱脱的幽默,比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还光溜。但我没敢笑,一个外人,没资格随随便便地加入别人亲密的幽默谈笑里。笑也需要亲密关系。
端德苏荣突然从棉圈椅里挺起身,手指着大叶喜说:“政府不是啥都有吗?有没有原子弹,对着我发射一下,死得快点。”
大叶喜说:“上次你领修羊圈的补助就是因为说晚了,才没领上。原子弹的事也是这样,让东村的人消费了。等下回旗里拨过来,给你留一个大的。”
端德苏荣仿佛听不到大叶喜说的话,自语:“我的心分裂了,原来是一个,现在变成了四五个,互相不透气。心很硬,不软乎了,煮都煮不烂。”
大叶喜:“煮你的心是浪费柴火,还是在你肚子里待着吧。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双手指向我),他想了解一下猎人的事,你是猎人嘛。”
我补充:“请您讲讲赛罕汗乌拉里面动物的事情。”赛罕是蒙古语,好的、好看的之意。汗乌拉意为山的可汗,即皇帝山、君山之意,统译罕山。这条山脉在端德苏荣家的东北方向。我不喜欢猎人,对杀戮的事情也没兴趣,只是想通过猎人听到罕山动物的故事。
端德苏荣很惊讶,他摘下茶色眼镜看我。被一个猎人观看并不是愉快的经历,他用看狼、看狐狸粪便、看鸟尾巴的眼神看你——尽管你脸上并没有这些东西——觉得脸被浑水洗了一遍。他说:“罕山里住着神,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我告诉猎人,“罕山的主子(与神同义)是骑白马的神。”
“对喽。”他把目光收回来,像收回一把绳子,“罕山是神的山,花啊、草啊、树啊都是山神的子女,乌鸦是山神的奴才。”
“乌鸦是奴才?”
“对喽,奴才不是不好听的话,意思是仆人。不是谁都能当奴才,奴才要聪明,勤奋。乌鸦天天呱呱地忙来忙去,乌鸦是铁的。”
“乌鸦怎么会是铁的?它不是肉的吗?”
“乌鸦的性质是铁。人和万物都可以分成金银铜铁锡。黄金家族的人是金的,重信用,不背叛。云彩就是锡的,老是在熔化。泉水是银的,哗啦哗啦。泉水的响声不是跟银子的声音一样吗?这是命理。乌鸦是一块黑铁。”
“罕山里有鹿吗?”我问。
“什么?”
“褒羔,骚羔。”我回答。这是蒙古语公鹿和母鹿的称谓。
“哎,当然有,褒羔骚羔。神住的山里怎么能没有鹿?”端德苏荣出人意料地从炕上起身下地,两个巴掌放在头顶,“褒羔。”他挺直腰身回头看,抿着嘴:“骚羔。”
“你抿着嘴在做什么?”大叶喜问。
“叼灵芝草啊,母鹿见到灵芝草后就叼在嘴里,给公鹿留着。”
“你打过鹿吗?”大叶喜问。
“晦气,倒霉兆头,呸!呸!”端德苏荣往地下吐唾沫,“我怎么会打鹿?从来没有,鹿是多好的东西啊!”
好看的、群山的君主罕山里面有数不完的动物,它们都是罕山的臣民,这里面排第一的动物是“褒羔骚羔”——鹿。人类词语中的“动物”谓之于鹿显出轻慢,那么换一个什么词呢?谓之人物不贴切,谓之尤物亦不贴切。对待鹿,语言太贫乏了。好看的罕山上,石头一层一层,长得好看,石头上长出的山丁子树开白花,长黄枝条,结红果。春天,白桦树长出的嫩叶好像一团团飞来的绿雾,追逐在山坡上合唱的白衣歌手。这里是鹿的世界,如果你是猎人或采药的人,一定见过鹿站在高高的山崖上眺望远方,竖着两只像黄泥巴捏的耳朵。鹿身体匀称,人类当中只有舞蹈演员有这么匀称的身材。这样的身材由奔跑而来吗?不一定,野猪终日里奔跑,并未匀称。鹿的灵魂里只有一个字:美。这样的灵魂让鹿灵巧、善良、自怜、易惊、飞驰——美而美。公鹿站在山崖之上,玲珑盘绕的带斑点的角架在头顶,犹如一棵花树,是花树。公鹿从开满杏花、桃花的树下经过,它知道它顶着更好看的角树。鹿的角,像是放大多倍的树叶的经脉,神秘的花纹里带着自然界的秘密。
公鹿和母鹿有黑水晶一样的眼睛,那要喝多清澈的泉水,才有这么亮的眼睛。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世界的每一片角落都该是漂亮的。贴着地皮生长的老鸹草,叶子只有牛的眼睫毛那么长,却开着比小米粒还小的花,这可能吗?它哪里来的开花的力量?老鸹草还是个婴儿却要结籽当母亲了。鹿走过的地方,野猪和狼都走不过去。鹿贴着悬崖边上穿行,那里生长的黄芩和川贝才有真正的药效。你知道鹿为什么这么轻盈又这么强壮了吧?对筋好的草、对关节好的草、对眼睛好的草、对蹄子好的草都长在悬崖上。人哪怕只吃过一棵,走路也不像现在这样沉重了,喝一两酒就醉,很丢脸。罕山峭壁上立着石头片片,鹿踩着这些石片走,远看像挂在了峭壁上。它身上的皮毛没有损伤,你见到过一头伤痕累累的鹿吗?没有。鹿的身上没有土,没有枯草叶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它爱清洁,它时时在舔舐身上的毛。鹿的衣服比所有动物的衣服都好看,老虎衣服除外,孔雀的衣服也除外,它的衣服比电视台主持人的衣服好看一百倍。鹿身上的花是白花,模模糊糊的,像披了一身的贵丽丝花(杏花),这是古代仙人衣服上才有的花。天要亮的时候,赛罕汗乌拉如同皇帝升上大殿,峡谷里的蒙古栎树从白雾里为皇帝挺举伞盖,小鸟在山的前胸横着飞过来飞过去,画着弧线,像皇帝胸前挂的宝珠。小鸟随便歌唱,像开了锅一样。太阳把第一片阳光照射在山峰的前额上,像盖章一样,接着把第二片第三片挨着第一片阳光照射在罕山的耳朵上、面颊上、肚子上,照射在山的左臂和右臂上。山的石头红了,被阳光盖过章的石头好像玛瑙一样熟透了。这时候,褒羔骚羔就在罕山的肩膀上站着呢,公鹿母鹿知道最早射到山上的阳光包含的福气最大。它们并排站着,接受阳光的祝福。山坡的树,颜色各种各样,摇晃拥挤,争抢阳光的祝福。从山顶看下去,美得像唐卡一样……
“这时候你用枪对准了褒羔骚羔。”大叶喜说。
端德苏荣双臂下垂,正在模仿双鹿站在山顶的姿态,叙述他所看到的美好情景,却被坏人大叶喜打断了。“咴,你怎么总是说晦气的话,是盼望我马上死吗?”端德苏荣抬起手,指着大叶喜说。
“死是你自己盼望的事。那个时候,你手里的猎枪不对着鹿,放在什么地方?”
端德苏荣说:“猎枪背在屁股后面,我两只手拿的都是黄芩。”
大叶喜说:“鹿最美的时候是在泉边,我比你这个猎人还懂这个。歌里是这么唱的。”
菩提叶子包拢在手里的,
是博格达山上的圣泉。
鹿群连蹦带跳要去的地方,
是博格达山上的清泉。
月亮圆了,满月微微向地面倾斜过来,好像后面有人推着它,让它照亮罕山所有的泉眼。噢,那得耗费多少月亮的光,罕山有九十九个泉眼,还不止。月光透过山丁子树、杏树和桦树的叶子洒在泉水上。泉水——你知道,蒙古人给泉水起了好多尊贵的名字:温都尔泉——往高长的泉水;阿拉腾泉——金子的泉;查干泉——表面意思是白泉,内里意思是吉利的泉水。泉水怎么能没有名字呢?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有好名字,有的地方连泉水都没名字,只有人有名字,这些人好像还没有进化过来。泉水确实是往高长,高出地面一寸高,像拳头那么大的花开出了透明的花瓣。那个花瓣,一层一层浮上来就没了,开新的花瓣,一点声音都没有。你听到的泉水声是流到外边变成溪水,像小孩子捉迷藏躲在一个地方嘀嘀咕咕的声音。那是它们流出来了,跟石头说话、问好的意思,跟树根啦、跟鱼说的话,嘀嘀咕咕,就这个意思。泉水为什么冒出来呢?它是怎么想的?蒙古人祭祀泉水,就因为它的心地仁慈,它要浇灌大地。它的想法是:天上的雨水要是不够怎么办呢?泉水藏在地下,它怎么知道雨水够还是不够,牛羊有没有水喝?它先出来看一下,看到了月亮,看到了鹿和灵芝草,看到好看的罕山就不回去了。
鹿排着队来了,它们三三两两,队形分散,好像随时可以往四处跑。它听到泉水跑出来跟石子、跟野花说话的声音。月夜里,这声音传得很远。鹿走一会儿,站下来谛听,向四面张望。它黑色湿润的鼻子像被雨水淋过的木炭。月光照在蒙古栎树马蹄那么大的叶子上,然后从叶子上跳下来,跳到鹿的脊背上,在鹿背短簇的毛上铺一层白霜,它皮毛上的白花斑更白了。鹿在谛听中分辨出泉水从哪一座山坳里流出来,它从泉水的气味里就辨出这些水流过了哪些树,杏树的苦味、山丁子树的涩味,还有栎树的甜味都不一样。泉水经过,不一样的石子也带走了不一样的味,而且罕山阳面的石子和阴面的石子的气味不一样。水对鹿来说,就像空气对人一样。它尝一下山里流下的溪水,就知道谁在上游喝过水——野猪、狍子、兔子,它们气味不一样,它们掩饰不了这些气味,这是山神的意志。月夜的树林里悄悄走过一群鹿,好像是仙女下凡,它们欲进又止,迟迟疑疑。树叶在风里摆动,像给前方做暗号。公鹿头顶着一大架花鹿角,像顶着假山一样。这么豪华沉重的东西由它保管,哎呀!公鹿从来都不轻松。
鹿只喝泉水,它顺河水、溪水找到山里泉水的源头,这是最干净的水。鹿只有看见泉水像透明的花瓣一层层冒出来,它才慢慢啜饮,像人喝酒一样,小口小口喝,把泉水里的味道一点一点喝出来。你看,鹿喝水都这么讲究,它该是多么干净的生灵。水和食物决定一个生灵的本性,喝泉水的鹿,吃干净草的鹿会去咬死牛羊吗?你看人喝的都是什么水?开矿的人、开采石油天然气的人把地下水抽干了,多少泉水枯竭了,现在罕山还剩几处泉水?人多狠啊,与人为敌不算还以天地为敌。这好好的世界怎么突然蹦出人类呢?
“他自己是人,还说人不好呢。”端德苏荣仰卧在炕上的棉被圈椅里,瞅着天花板说,“看你的手,肥得像五根香肠,你脖子上的肉割下来可以称五斤,什么脖子?”
大叶喜说到以天地为敌的人类时,伸出的五指不禁颤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肉浪起伏的脖子。
端德苏荣继续翻白眼:“鹿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个样子,好像是乌兰牧骑的演员。它是鹿,褒羔!骚羔!”端德苏荣坐起身,揸开左右手的五指立在头顶。
……鹿多么骄傲。在公鹿心里,这一副美丽的鹿角是为母鹿而生的。它每一次生茸换角,全身都要换一遍血,这很痛苦,但它心甘情愿为母鹿这样做。在清晨的山冈上,你看到公鹿和母鹿站在那里,脚下的露珠闪闪发光。它们精巧的小蹄子下面有野花,有香味冲鼻子的覆盆子。鹿真是奇怪的动物,它跑那么快,却从来不踩一棵花。懂得动物足迹的猎人都知道,没有哪一棵花是被鹿踩碎的,鹿的良心最好。公鹿和母鹿,它们俩一辈子都在恋爱,老是在一起,互相端详。法律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可以结婚,又可以离婚,让民政助理说一下就行了。鹿根本不需要民政助理,这是侮辱鹿。鹿只会结婚,决不离婚,就像鸟只会飞,不会爬一样。公鹿回头看母鹿的样子让人心都化了;母鹿看公鹿的样子,好像公鹿是一个神。它们在奔跑的时候,身影穿过树林,鹿头和美丽的花角在模糊的灌木丛飞行。在山顶和山谷,地面的碎石锋利得似刀子,但鹿什么事情都没有,好像在地毯上跑过去一样。它们跑累了,站下休息,公鹿和母鹿离四五步远,互相凝视。这时候,如果光线从树枝缝隙射在它们身上,鹿身上的花斑更加驳杂,但毛茸茸的内耳的毛和胸脯还是洁白的。实话说,鹿的眼神有些痴,如同聪明人的痴——温顺,信任,还有过度沉溺的爱情。这样的眼神就显得痴,好像定住睛了,又像回想往事。如果在秋天,罕山落叶松黄黄的松针铺满了山坡,像一个特别有钱的人在山坡晒金子一样。密密麻麻的松针落地,盖住头一年被雨水和冰雪侵蚀变红的旧松针。金黄的新松针香得像空气里结了冰,看不见的香气好像庙里的燃香一样缭绕,只是看不见而已。鹿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伸长脖子闻这些松针,好像在读地上的一本书。它用黑色的小蹄子翻这些书页。可是,你知道吗?那些外地人开养鹿场,把鹿圈到屋子里喂草,给公鹿打激素。把公鹿绑到柱子上割它的茸,放它的血。这些人的心多黑啊!
端德苏荣慢慢回到炕上,仰卧在棉圈椅里:“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心脏像有一根绳子拽着,钝痛。”
“公鹿,”大叶喜说,“最稀罕自己的角。”
……春天,鹿发情的时候,母鹿从天知道什么地方找来灵芝草,灵芝草和树上结的灵芝不是一样东西。灵芝草可以治疗外伤,催情(好在只有母鹿而不是人类鼠类知道这个功效)。母鹿找到灵芝草自己舍不得吃,送给公鹿。采药的人经常看到大犄角的公鹿嘴边衔着一株草,不吃也不丢掉。人们传说:公鹿衔着灵芝草可以三个月不吃不喝,与母鹿恩爱。春天的公鹿身上的花斑越发白净,瞳孔越发黑亮,矫健飞腾。你见过鹿群跑吧?我说没见过。哎呀,人一定要看一下鹿群飞跑才好。一群鹿,当然是越多越好。它们跑着跑着跳起来,好像踩到弹簧上,像跳越一个大坑。一群鹿跑过去,就像一幅壁画飞过去,快得很,前蹄和后蹄像要拉成一条线。拴马的人都知道,鹿的脚腕子细,它的关节又小又玲珑,这都是快的象征。公鹿还有一个特长,它会在湖水边上照镜子——低下头,看自己的角,摇一摇角,看角的侧面。很可笑,是不是?可是,一点风也吹不过来的时候,湖面比镜子好看,大嘛。湖里面有树的倒影、云的倒影,公鹿走过来,晃着头照照镜子。哈哈哈!湖水更好看了。公鹿用嘴唇碰一碰湖水,碰出圆圈的波纹。过一会儿,公鹿再用嘴碰一下水,波纹再出现,犄角变成了好几个,像碎了,慢慢复原。你看看,这个生灵会游戏呢,鹿的歌是这样唱的:
你的嘴里含着蜜,
你的茸角结着霜。
头上长树的公鹿啊,
哪里是你的家乡?
你的脚步打着鼓点,
你的眼睛有宝石的光。
小心翼翼的公鹿啊,
死后鹿茸往哪里放?
攒了一辈子的珍宝,
摆在头顶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熬了一辈子的精血,
结在茸里让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公鹿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角和自己的茸,它吃草警觉、睡觉警觉都是因为这个茸。如果有人来抓它,或者野猪要吃它的肉,实在躲不过去的时候,公鹿就把头撞到石头上,把茸角撞碎。当然它自己也活不成了,它的精血全在茸角里。很奇怪的是,山上的猎人、采药的人、放羊的人,很少见到自然死亡的公鹿。有人说他见到了,可是头上没有角,整个的角都不在头上,但鹿的头上有疤痕。还有人说,悬崖上的松树的树枝里挂着鹿角,鹿是怎么把它弄上去的?还有人说,在山洞里见过鹿角,这是谁运过去的呢?是山神。不是山神把鹿角送到松树和山洞里,是公鹿临死前把茸和角献给了山神。哎呀,鹿多懂事!人吃了鹿的茸没用;狼吃了也没用;砸碎了埋在树下边的土里,对树也没用。这个东西只对公鹿有用。鹿跑那么快,听力和视力那么好,就是因为鹿茸的滋养,它把鹿身上的血过滤一遍,杂质都没了。人吃这个干什么?你不是鹿,你妈也不是鹿,你家祖孙三代连一只鹿都没有,吃了作孽呢。满洲人到了北京吃鹿身上的东西,吃来吃去江山都没了,后来的皇帝一个比一个难看,触逆天意了。有的外地人杀鹿吃肉,煮熟的鹿肉捞出锅,油就凝了。外地人吃了身体偏瘫,走路像模仿黑熊,可怜啊。
“东乌珠穆沁的歌是这样唱的,说鹿——”大叶喜站起身,双手像端一个盘子似的放在胸前,手随歌声慢慢上升,速度约为每秒一厘米。这是长调:
从神的毯子上走过来的,
从檀香树里面走过来的,
从石头的花纹里走过来的,
鹿啊,褒羔骚羔。
你头上顶着灯盏
你口里含着瑞草,
你仰望夜空,
星斗飞散,
鹿啊,褒羔骚羔。
曲曲弯弯的溪水,
从山的袖子上流下来。
曲曲弯弯的犄角,
从树枝后面探出来。
呦——呦——
鹿的鸣叫多么哀怨。
鹿是会跳舞的生灵。春天,是四月吧,月亮满得不能再满了,再满就洒了。鹿的身体像种子发了芽,月光下面,它们在泉水边有树的地方幽会。母鹿围着公鹿跳舞,它把前边的蹄子抬起来,转圈,头歪向一边,真像跳舞一样。公鹿的舞蹈是蹦高,跳起来,落地,跳起来,落地,像雕塑活了。鹿啊,一辈子像演员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为了让洪格尔(蒙古语情人之意,互称或他称)看到。既然你时时刻刻在情人身边,就不能胡闹,喝酒啊、打老婆都是人干的事。鹿喜欢站在山冈上呢。春的夜,风把花香一下子吹到山顶上,没越过山顶,堆积在山谷里。公鹿站在山冈上,山坡上各种颜色的花都被月光照得像白花,像鹿身上的花斑一样。鹿就那么站着,让花香灌满肚子,月光从它身上流下,流到石头上。公鹿的边上趴着母鹿。你为什么不去问一问画家,他们为什么不画一画月夜在山冈上站着和趴着的鹿呢?鹿在山杏树林里跑,你看到没有?山杏开花的时候,有一股药味,鹿爱闻这股味。公鹿和母鹿在开满山杏花的树林里跑,哒咯哒咯哒咯哒咯,一直跑过去。公鹿的大角架隐没在杏花里,那才是好看,不过,动的东西画家是画不出来的。奇怪的是,鹿跑完了,还是安静的,不像狗跑完了呼哧哈哧出粗气,舌头掉出来像肠子一样。
“什么呼哧哈哧,那不是狗,是你。”端德苏荣往上撸了撸袖子,说,“我的猎犬胡日勒岱不管跑多快,从来没有呼哧哈哧过。胡日勒岱追野兔的时候,像箭一样笔直地射出去,黑的箭,绿草的草尖上嗖嗖飞过它那两只尖尖的耳朵。一会儿,胡日勒岱把兔子叼回来了,兔子软得像面条一样。它把兔子丢到你脚底下,仰视你,两个前爪软放胸前,从来没喘过。”
大叶喜咧着大嘴乐,好像他就是叼回软软的兔子的胡日勒岱。他说:“哎,我的狗布日古德专门找我。我到牧民家去喝酒,这么大的草原,东一家,西一家,互相离得远呢。我老婆看我不回来,就对布日古德说:‘大叶喜又去谁家喝酒了?找回来!’布日古德早就等着这个命令,它最想显示这个能耐。我老婆下了命令后,布日古德嗖地蹿出屋,在夜里的草原嗖嗖跑,它知道我在谁家喝酒。这个事是很怪的,我连襟青巴图在山南面的乌兰扎德嘎村子,我同学毕力格泰在镇子上,我妹夫乌思仍贵在河那边的林场里,宁布家里、胡特荣嘎家里、小桑布家里,都是我常喝酒的人家。布日古德直接就跑到我喝酒的人家,钻到桌子底子,咬我的裤角。只要我一低头,大伙都知道布日古德被我老婆派过来了,全都哈哈大笑,我只好回家了。我骑摩托车,布日古德还是跑。问题是:它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个人家里喝酒呢?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几年我一直想这件事。你问它,它也回答不了你。我分析是接电话的时候,比如胡特荣嘎来电话的时候,我对电话说:‘胡特荣嘎,你好吗?’这个话让狗听到了,就锁定我在胡特荣嘎家喝酒。哎呀,狗比我都聪明。”
说到狗,我想起几天前到吉布吐村看赛马。吉布吐是蒙古语“箭头”的意思。古代,这个地方为成吉思汗铸箭吗?我看远处从土丘里隆起的红色的岩石,草原上常见到这样的地貌:柔润长满青草的丘陵上,长出一排城垛一样的岩石,像肉里的筋一样。这些石头钻出地面,走几十米或几百米又钻进地里了。吉布吐也许是这里的人的姓氏,也许是当年成吉思汗形容巴林的好马跑得快,说马像箭头一样。说这个词的时候,语速短促——吉布,吐字有口型,并不发出音来。“吉布——吉布——”声音从我嘴里嗖嗖飞出,落在正下着小雨的深绿色的草场上。这里今天要举办村那达慕的赛马比赛,此刻是早上五点半左右,小雨下得非常细腻。我闭上眼睛,伸手接雨丝,手心似乎感受不到雨,只有一点点凉。我很想有一面镜子,看雨在镜面上积累。没镜子也没玻璃,我从采访本上撕下一张白纸来接雨。纸在雨丝里慢慢收缩,但看不到雨痕。雨,这么温柔细腻,那就是说,天上的云以极大的耐心把雨梳成细丝,每一滴雨都分成几百根丝条,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马——村里参加比赛的马坐着带篷的卡车到达这里,牧民让马保存体力。马很不情愿地从卡车的跳板上走下来,穿着橘黄或者天蓝的鲜艳的马雨衣。马雨衣遮住了马的脖子、前胸和后背,像一个宠物。马的挺拔严肃与鲜艳的雨衣很不搭调,我笑了半天,马们互相并不笑。它们焦急地抬蹄子,它们知道要比赛了。吉布吐村今天的赛马会只有五六匹马参加比赛,如今牧区的马越来越少了,摩托车取代了马。骑手们站在那里,不说话,像在等什么。看不到谁在组织这场比赛。我看到一只小黑狗异常兴奋地在人与马之间跳踉作耍,它一定知道马要奔跑比赛了。它比参加体育比赛的人兴奋的多得多,它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用斜视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刨地,把粉舌头甩到嘴巴的左边和右边。它用目光询问:为什么不比赛?为什么?小黑狗狂奔几步,站住,再狂奔。用人类形容人类的话讲:它心里有一团火。火怎么钻到了它的心里,谁也不清楚。海带色的云彩越来越低,远处的山峰仿佛高了一些。为什么不奔跑呢?小黑狗刨地,龇牙吠叫,像一只黑鹰那样蹿出十几米远,站下回头看。这些蒙古人和马,你们为什么不奔跑?马们似乎没看到小黑狗的失态表演,马可能觉得小黑狗是一只精神病狗。马,无论做什么都有一副亲赴神殿的表情,肃穆安然。骑手们仿佛在无声中得到命令,走向自己的马,取下马雨衣,跃身上马。但没人说什么啊,他们一定做了一个我看不到的暗号。一个魁梧的、像搬着自己腿走路的人把项圈套进小黑狗脖子,把它拴在摩托车的前轮上。有人低声喊了一声,六七匹马飞奔而去。小黑狗绝望大叫,高高地蹦起,落地,再蹦起。原来,它准备跟马一起赛跑。小黑狗看着奔马越来越小的身影,前爪交替在草地上挠,仿佛马跑远都是它快速抓挠的结果。马没影了,我有点失望。作为赛马的观赏者,马像吉布吐——箭头一样消失了,骑手和马像毛线一样纠缠成一团,在远处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奔跑。我们这七八个观众像山杏树一样伫立在旷野里,草原就是这样,不能像坐在香港跑马场看台上的观众那样纵览全局。“来了!”有人说。我问:“在哪里?”这个人用脚点点地,意思是感到了大地的震动。大地这么大,这么结实,蒙古人用脚就听到了远方的马蹄声。我用双脚凝神感受,无;再用手按在大地上“听”——如太极推手之谓“听劲”,没感受。这时西北方向的草原上冒出一点点人马的头,马来了。我想起河南周口博物馆有一口元代铜缸,说是蒙古哨兵谛听远处马蹄声的工具。马奔跑之际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呢?马蹄踏在大地上,会远远地、远远地传过来。元代的蒙古哨兵从铜缸里听出远方马队来袭,他听到的实为声波——马蹄引发的大地震动的声波,我身边的牧人用脚捕捉的也是声波。西北草场上冒头的马群很快拉成了一条线,赛马前后连贯。因为下雨,草地上并无烟尘。我看好的那匹脖颈修长、头颅高昂的栗色洋马跑第三,跑在前面的那匹黑马(蒙古人称岗根哈日)四腿像筷子一样直直地散开,肚子要贴到地面上。骑手们无一人“骑”马,他们弓着腰,屁股高出鞍座半尺,双腿夹着马肚子驭马奔跑,如持枪士兵攻占一座山包一样。双腿夹马肚子的功夫,寻常人并不具备,除非他是蛙泳运动员。这是人类大腿内侧叫作缝匠肌、大收肌、耻骨肌等等肌的力量。蛙泳运动员借它们产生强大的夹水力量,骑手靠它们驭马。说话间,马们兜了个大圈子又在前方消失,跑第二圈。
小黑狗被拴在摩托车前轮上,主人看穿了它的心思——与马竞赛。牧区的狗虽然个矮,却特别喜欢与马一起驰骋。或许它们崇拜马,崇拜马的鞍子、笼头和旗帜般的尾巴,与马共跑就成了马,这是狗的想法。小黑狗真后悔自己长了个脖子,被项圈拴在摩托车上。它用力挣脱,似乎把脑袋揪掉就可以参加赛马了。小黑狗看马从自己眼前掠过,连声大叫,我疑心它在骂主人坏蛋。马消失了,蹄音从大地渐渐传来,马又从西北草场露头,一匹红色的海骝马跑在前面。骑手白色的垒球帽的帽檐扣在脑后,他右手拎一根半尺左右的绳子当马鞭,绳子像电扇那样在他手上不停地转,并不抽在马身上。他的马,像一面在风中打开的旗一样冲过来,红马的黑鬃如旗帜的绦子。这匹马和它身后的黄马还有第一圈领先的栗色马组成第一方阵,后面的马离它们很远,如同迷路了,谁知道?阳光从云层照射下来,如舞台的追光那样罩在这三匹马和它们奔跑的深绿的草地上。这时候,赛马临近终点,红马身上凸起的肌肉在布满汗水和雨水的闪亮的皮毛里蹿动,好像它身体里钻进了蛇或老鼠。红马撞线了——两个牧人拉一根短短的、两三米长的红绳兜在红马的前胸——它第一。骑手翻下马背,牵着马,给它落汗。黄马、栗色马和后来的马都到了终点,其实,它们的时间相差只有十几秒或几十秒。那个如同搬着腿走路的摔跤手式的人,把小黑狗从摩托车前轮解下来,松开它的项圈。小黑狗终于盼到了这一刻,它沿着马跑的路线冲出去,那么认真,那么快,只是太渺小了,几乎埋没在草丛里。这些人在讨论赛马的事,主要谈马的状态。我遥望空寂的西北草场,不一会儿,小黑狗冒头了,尽管大地深处并没传来它蹄子震动的声波。小黑狗兜的圈子似乎没马大,它直直地跑向了这边,站脚愣一下,开始跑第二圈。没人关注小黑狗的赛马模仿秀,它终于不能忍受人们的蔑视,掉头跑了回来。它跟随跑第一名的红马一起慢条斯理地落汗。
我把在吉布吐看到的小黑狗的故事讲给端德苏荣和大叶喜听,以为他们会大笑。他们不以为然,说这不算什么,不值得说。仿佛小黑狗的举止轻浮,它完全没有资格模仿神圣的赛马。我说这不是很幽默吗?但我在蒙古语里找不到幽默这个词,用了一个接近的词——滑稽。他们认为小黑狗这么做连滑稽也够不上。蒙古语里的“滑稽”借用的即是汉语的滑稽的读音,但属于褒义词。大叶喜说,他岳父吉日格朗的狗别日久海(麻雀)才滑稽。吉日格朗去亲戚家串门的时候,必须由“麻雀”叼着他的灰礼帽。吉日格朗骑马或骑摩托,一走十几里,“麻雀”叼着灰礼帽飞驰。如果不让它叼礼帽,它要在马或摩托车前面阻拦。“太滑稽了。”大叶喜说。动物跟人一样,在虚无中透过分工找出自己的价值。
端德苏荣说他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叫“影子”。端德苏荣到山谷里采覆盆子,装满一个细长的袋子放在“影子”背上,让它驮回家。这个细长的布袋子是专门为“影子”缝制的,像褡裢一样放它背上。但“影子”不会像人一样稳稳当当地走路。覆盆子放它背上,它就要跑,跑一段,口袋被颠下来,“影子”一动不动,等着端德苏荣把口袋重新放在它背上。“太滑稽了。”端德苏荣说。
“这个不算滑稽,我给你讲一个纯粹滑稽的事情。”大叶喜说。有两个人上乌丹做买卖,一胖一瘦。一路上,胖子总是在打喷嚏,让瘦子特别羡慕。打喷嚏就证明家里的媳妇在念叨他呢。瘦子问,你刚离开家,媳妇就念叨啦?胖子回答,嗨,她那个人就是这样子,没办法。瘦子暗中妒忌,一直等啊等喷嚏,走到乌丹,走了五十多里路也没来喷嚏。从乌丹回到家,瘦子把媳妇骂了一通。说人家胖子刚出村口就打喷嚏,打了一路,媳妇一直在念叨他。我一个喷嚏都没打,一点面子都没有。瘦子媳妇哭哭啼啼回到娘家,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娘家妈说,这有何难?你把他擦汗的手帕抹点鼻烟末就好了。瘦子媳妇回到家,把手帕抹上鼻烟末塞进丈夫的口袋里。这个瘦子和胖子又去乌丹做买卖,过河,走一根独木桥。瘦子脸上有汗,拿出手帕擦汗,接连打起了喷嚏。人打喷嚏都要闭眼睛,结果瘦子掉进了河里。回到家,瘦子又把媳妇骂了一通,你早不念叨晚不念叨,为什么在我过桥的时候念叨,害得我掉进了河里。真是滑稽。
端德苏荣说:“我这里还有更滑稽的事呢!”东乌珠穆沁旗的干部下乡扶贫,去了一个牧民家里。这个牧民名字叫白音满都拉(意谓富裕得无比圆满),家里穷得什么都没有。干部说,哎呀,你叫这样的名字,怎么能穷成这个样子呢?富裕圆满,结果什么都没有,白音满都拉说,你不能这样说啊,昨天早上,前面村子有一个名字叫纳森达莱(寿命像大海一样宽广无尽)的人突然死了。干部听了他的话,气得鼻子喷粗气。哎呀,多滑稽。
端德苏荣说:“狗是负责忠诚的,它不负责滑稽。我,”端德苏荣指自己,“打猎的时候从来不带狗。要是追兔子的话才带上猎犬,其他动猎枪的时候根本不带狗。在山上,狗和狼跟狐狸、野猪什么的混在一起,在草里一闪过去了,谁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狗,枪一响,后悔都来不及。我打猎的时候,早上三点钟偷着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有时候不走门,从后窗户爬出去,怕狗跟我上山。可是,世界上的事怎么会瞒得了狗?它是那么认真。我偷偷地爬上罕山的山顶上,狗已经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摇尾巴呢。我出门的时候,它假装睡觉,然后,它抄近路上山跟我会合了。既然这样,我就不打猎了,在山上转一转,捡石头往敖包上添一添,喝点山泉水就下山了。野猪和狍子在亚西勒(鼠李树)的树丛里悄悄地看我们:这个猎人为什么一弹不发下了山?”
说话时,他们两人往窗外看。牧区的人听力敏锐,他们听到了我根本无察觉的声音,有人来了。过了一会儿,院门口停下一辆捷达轿车,一位脖颈深红,穿灰色长袖衬衫的老年人下了车,拎一盒点心,串门来了。端德苏荣和大叶喜出门迎接,互相祝福,请这位进了屋。
这位来客六十多岁,名叫阿拉坦仓,他坐在炕沿上,和大叶喜、端德苏荣交换了香烟,谈到了雨水、牲畜膘情和庄稼的长势,这是所有牧民见面必谈的亘古不变的话题,也是客套。阿拉坦仓目光转向我:“这是谁?”大叶喜回答:“上级介绍来的要了解动物的人。”阿拉坦仓颇为惊奇:“上级还派人了解动物吗?动物已经快绝迹了啊?”我说:“我对这些事比较好奇。”
阿拉坦仓看着我,他一定当过猎人,眼睛有动物般的纯净与警觉。一个人看另一个人,几秒钟就够了,他盯着我观察了一分多钟,好像发现了很多东西,但没告诉我是一些什么东西。
“汉人吗?”他问。
“我是蒙古人。”
“家在哪里?”
“后面的旗(科左后旗)。”
“再以前?”
“从阜新蒙古贞地方迁过来,再以前来自呼伦贝尔,再再以前来自哈拉哈(蒙古国)。”
他点点头:“你的远祖应该在贝加尔湖那边生活过。”
端德苏荣说:“阿拉坦仓知道老虎的事情呢。”
“老虎的事情,”阿拉坦仓说,“是我爷爷告诉我的,他是昂沁(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