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南方的雨
打猪草
打猪草在从前皖南地区的寻常,有家喻户晓的黄梅戏《打猪草》可证。念小学时,无论男女,春天打猪草是村子上每个小孩子必做的事情。春天的猪草,其来源主要有二,一是紫云英,一是田埂上生长的野菜。紫云英我们称为红花草、花草或草籽,秋收后成片撒播入田,冬天长出又圆又小的羽状复叶,低低趴在田里,晴朗的寒天的清早,可以看见碧叶边缘结满雪白的严霜。清明前后,已长得十分茂盛,开出红白相间的蝶形花来。长长一枝花梗擎出,上面环列一圈花,花朵最上一瓣微微翘起,有飞动的美丽。紫云英花开极为繁密,往往绵延数里,花时展眼皆是碧草红花,烂然如霞,和油菜花相似,是美丽与实用兼具的农作物。它的用处主要是肥田,然而犁田时节到来之前,村里人也常常挑两只大竹筐,用芒镰刀砍一担回来喂猪,同时掐一把嫩茎叶清炒作菜。清炒紫云英的味道比豌豆苗要好,很鲜嫩,没有那种青莽气。
到田畈挑猪草是小孩子的事情。“打猪草”是安庆地区的叫法,我们则叫作“挑菜”,或“挑黄花菜”,因为所要的多是名叫“黄花菜”的一种,此外有繁缕(鹅肠菜)、卷耳、车前和其他杂七杂八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黄花菜通名稻槎菜,是一种细弱的菊科植物,叶梗发散成一圈,喜平贴在地,由于日晒而略呈红褐,叶子羽状分裂。它在清明前后开黄色小花,仿佛小两号的苦荬菜的花,故有此名,和同称为“黄花菜”的萱草并没有关系。黄花菜根茎被铲断时,会有白浆冒出来,染在手上变作黑色,味道是苦的。
我对它很有些感情,大约就因为小时候常拿了铲子或菜刀去挑它,回来直接撒到猪笼里,或是由妈妈洗净切碎了,和潲水、猪糠拌在一起,倒在食槽里喂猪。在放学后或周末,得了大人的吩咐,拿着破了个洞的大篮子,里面放着菜刀,挽在臂上去田里挑菜,这是小孩子喜欢的事情,本身并不繁重,还可以几个人一起说话,是近于“玩”的性质了。黄花菜多生于田埂边,挤挤挨挨成一小片,我们看到一棵,或一片,就停下来,左手掀起几根平贴在地的茎叶,右手用菜刀斜斜从土下切断其根,再抖去浮土,掇在手心。有时遇到一块没有播紫云英的田,里面长满黄花菜,是很使人快乐的事情。挑满半篮子,就可以一边掐紫云英花玩。把紫云英花梗中间掐出一道缝,将另一枝花穿进去,如此反复,可以串成很长一枝花链,挂在脖子上围几圈,或挂在耳朵上作耳坠,风里荡荡的。红花取之不尽。有时我们也找白色花玩,这很稀奇,一块田里也许能碰到一两朵,一田红白相间的花,偶尔遇到一朵泛点冰糖黄的白色紫云英花,总是很高兴、很满足的,但那时也总是毫不犹豫地就将它掐下来了。
油菜花田和紫云英花田里也会长黄花菜,大约被遮蔽了阳光的缘故,嫩绿非常,且向上直立生长,柔嫩纤细得简直使人想把它作一朵花戴。但跑到人家油菜花田里挑菜,看见了要讨骂的——弓着身子在田里挑菜,把油菜花碰得满头满身,像什么话呢?有时放学从小路回家,一路田埂和紫云英田,看见黄花菜多的,也忍不住贪爱,用削铅笔的小刀挑了放书包里带回家。但是插了枯斑茅枝在中央的紫云英田万万不能踏,那是这块田要留做种子的记号,若随便踩进去,主人家看见了,必要大骂。每户人家差不多都有一块几分或一亩留做种子的田,这样的花田,紫云英往往长得极为齐整,花也比一般田里更为茂盛。五月时候,早稻秧刚刚栽下去,紫云英的种子差不多已将成熟,外壳纯黑,蜷曲如小鸡爪。再吹一阵子南风,用镰刀割回来,在场基上用连枷(一种木或竹制的扇形工具)把外壳打碎,露出里面细小的种子,一颗一颗扁扁的,颜色栗褐,用手捧一把,有细滑的触觉。
我最初听到完整的黄梅戏《打猪草》,是在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那时学校要去乡里参加“六一”儿童节会演,这在乡下小学是很郑重的事,于是大大准备了一番,最后入选的节目是广播体操一套、话剧一出、小品一个,还有一个便是黄梅戏《打猪草》。我和妹妹开始也在广播体操的队伍里充过几天数,也许是动作不行,或是身高不够,最后确定人选时,到底被删落下来。老师为了安慰我们,让我们去演话剧。说是话剧,其实只是照着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改编来的,内容是抗战时期,一个辅导员和班长去拿新学期的教科书,回来路上遇到敌人轰炸,辅导员为了保护图书,英勇牺牲,鲜血染红了课本。他临死前,断断续续对班长说:“一……定……要……把……书……交……到……同……学……们……手……上!”
演辅导员的正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校长,是一个三十岁不到、头发自然卷、颧骨很高、脸上总带笑的年轻人。演班长的则是比我大一岁的表哥刚刚,他那时实在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美几分,到照相馆打扮成女孩子照相,相片洗出来没有人以为是男孩子。我和妹妹,还有班上另外两个男生,就搬了凳子坐在舞台一角作发奋读书状,从头到尾都不得动,只有老师牺牲的时候,也在一边胡乱喊几声:“老师!老师!”演出那一天在峨岭影剧院,在小孩子心里是非常大而庄严的所在了,因为没有粉饼,嘴唇和腮上都用一支口红拓得彤红。这是我们第一次“化妆”,心里很觉兴奋。表演时要写一个“延安小学”的牌子,一时找不到粉笔,老师只好用口红来写,我站在一边看他写字,一笔下去费去好长一截,心里十分可惜。我们的数学老师在幕后当配音,专配那“嘣!”一声炮响,结果演出那天,他看见旁边有其他小学的一面大鼓,灵机一动,喜不自胜,狠狠敲了一下,不但把我们吓了一跳,也差点把人家的鼓打坏。我们都很庆幸,那话剧最后连安慰奖都没得到,若是打坏了鼓,赔起钱来不用说是很划不来的。
《打猪草》是五年级同学的戏,三四年级的小孩子没有份。戏的剧情很简单,讲小姑娘陶金花去金小毛家竹林里打猪草,不小心碰断了两根笋子。被看竹林的金小毛看见,以为她是偷笋子,把她篮子踩破了,才明白是误会。陶金花要金小毛赔篮子,他就把舅妈让他上街买盐的钱赔给她,她又不要。金小毛于是帮陶金花把篮子修好,把碰断的笋子送给她,并且送她回家。
在我留存至今的印象里,那是五年级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演里面的小姑娘,至于金小毛,仿佛出演的还是一个女孩子!也许是老师怕带男生演会坏了学校风气。这出戏却并不因此少受一点欢迎。我仍记得那时每天放晚学后,她们在五年级门口的操场上排练,看的人镶拢成紧紧一圈,她们就在那一圈里走动。扮金小毛的女孩子肩上扛一根木棍,挑着篮子,送小姑娘回家。小姑娘家在桃花店,那边放牛的伢子野得很,逮到人就要对花,对不来花,就不让过,因此两人对着花,一路唱过去。唱词通俗有趣,复有猜谜意味,非常得那时我们欢喜,几乎人人都会唱一段。又因为接近地方风气,别有一种动人:
陶金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金小毛:发了一颗芽,
陶:么秆子么叶,
金:开的什么花?
陶:结的什么籽?
金:磨的什么粉?
陶:做的什么粑? 此花儿叫作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作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金:丢下一粒籽,
陶:发了一颗芽,
金:红秆子绿叶,
陶:开的是白花。
金:结的是黑子,
陶:磨的是白粉,
金:做的是黑粑,
陶:此花儿叫作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作荞麦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塘埂下。
陶:长子打把伞,
金:矮子戴朵花,
陶:此花儿叫作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作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塘埂下。
金:长子打把伞,
陶:矮子戴朵花,此花儿叫作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叫作莲蓬花。
陶:八十岁的公公,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公公,喜爱卍[1]字花。
陶:八十岁的婆婆,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婆婆,喜爱纺棉花。
陶:年青的小伙子,喜爱什么花?
金:年青的小伙子,喜爱大红花。
陶:十八岁的大姐,喜爱什么花?
金:十八岁的大姐,爱穿一身花。
陶:面朝东,什么花?
金:面朝东,是葵花。
陶:头朝下,什么花?
金:头朝下,茄子花。
陶:节节高,什么花?
金:节节高,芝麻花。
陶:一口钟,什么花?
金:一口钟,石榴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不觉到了我的家。
小姑娘踮着脚尖,慢慢踏着步子,神气动人。后来我自己也要排练,虽只是搬条凳子在一旁坐着,却不能再有机会看她们唱戏。坐在十几步之外的地方,我常常忍不住要把头偏过去,看夕阳照过屋角,投在小小一圈人上,把他们的头发映得濛濛雾雾的。那正是我们模糊晓得喜欢一个人的年纪,这出戏里所隐现的金小毛与陶金花之间微妙的情感,我们都体会得到,只是不曾道出罢了。许多年后重看这一出戏,仍止不住为之动心,又尤其喜欢结尾的细节,金小毛送陶金花到了家门口,他要回去,陶金花对他说:“莫走,莫走,你在门口等着,我家去看我妈妈可在家;我妈妈要不在家,我打三个鸡蛋,泡一碗炒米把你吃。”进门喊几声无人应,就拉着金小毛说:“哎哟,小毛儿唻,我妈不在家,快进来,吃鸡蛋泡炒米去!”打糖打蛋和泡炒米正是家乡待客最简捷而平常的办法,难得能兼顾平民之家朴素的客气与物资上的贫乏,少女情怀之外,我所动心的,大约正是这一碗鸡蛋泡炒米中的乡关之思吧。
[1]“卍”字读如“万”,是衣锦上花纹一种,这里大约是取其多福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