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笋破土时
小时候,会稽山余脉老家那个地方,漫山遍野是茂密修长的竹子,清风吹来,翠绿的竹叶带动竹梢有节奏地摇曳,沙啦啦!沙啦啦!好像唱着一曲曲永无休止的歌谣。
上世纪50年代初,田地山林属私人所有。在山靠山,在水靠水。我们那个镶嵌在大山皱褶中仅有三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田地极少,主要是用山上的竹子编织箩筐、提篮、簸箕,挑到市场去买,再籴米回来。蔬菜大多自己种,小溪中的鱼,山上的笋,便是村民终年的美食。
春雨潇潇。落过几阵,村民们好似听到了春笋破土的声音,吩咐孩子上山。这时,山野便成了孩儿们的天下,有的提篮,有的扎围裙,有的拎把小锄或柴刀,你推我拥地往山路上跑。清晨,溪流淙淙,翻出无数的水花,路旁杂草柴枝上晶莹的露珠,在朝阳里闪着美丽的银光。我穿双小草鞋,腰扎绳子,连结背后的木质刀篮,刀篮里的钩刀,随着越涧过沟的脚步,当啷当啷的响动,好像要早早跳出来,寻找山野里的春笋。
头茬春笋特别的鲜嫩,大人炒菜加料时,夸上几句好话,更激起我们浓烈的兴趣。
有天傍晚,也就是各家吃饭的时候,张家大婶端着碗,在我们上厅那么多人前拉着长腔:“阿拉山里笋,偷了好几根,偷笋吃,烂肚肠!”她眼神瞟着我家门,邻里不约而同地朝我家看。我心里很不是味道,欲冲出去辩解,祖母拽住我,慎重地问:“你挖了?”我说:“谁偷她家笋啦!”
这一夜,我好久没眠熟,总觉得委屈。张大婶,你平时一会说这,一会说那,敲琴似的,今天冤到我小孩身上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张大婶在门场上翻晒笋干,我放下书包,扎好青布围裙,带把钩刀又出村往山里走去。跳过溪流的几尊石礅,回头却见张大婶在村旁那棵樟树后窥视。待我拐过一道山弯,张大婶快步追了过来。当我上了山梁,进入一片竹林时,我隐约见到她在那个山弯处悄悄地瞄着我呢!
这山梁,正是我家与张家竹山的接壤处。其实,那时的山,没有决然的界线。你家的竹鞭伸向我地,我家的竹竿斜向你家的空间,接壤处的竹子,往往谁也不斫,邻里关系,就如这密密麻麻的竹林,茂盛挺秀地伸向天际。
我们那块山地主要生长毛竹,粗壮、结实。几番春雨的滋润,毛茸茸、棕褐色的笋尖,饱经漫长严冬的蓄念,刹那间冒了出来。我细心地扒去周边松厚的黑色积土,淡黄、乳白的笋衣祼露。这是一根直溜、壮实的竹笋,应该留下,让它茁壮成长为参天的竹子,与周围的竹子呼啸成汪洋的竹海。我们平时挖笋,主要是将歪、扭、残的掏出,仅在过密处,很有分寸地间一两根。成材的竹林,是山民的财路啊!那天,我恶作剧,特地挖了三根上好的张家竹笋,背下山来。
还没进村,就被逮住了。张大婶一把揪住我的衣衫,往我们居住的上厅里走。这时,炊烟袅袅,一家家鹅卵石砌垒的二层楼房,正门洞开。张大婶吆喝:“快来看哪,我抓到偷笋人啦!”张张熟悉的面庞,目睹张大婶对我的数落。我祖母正在长廊上划篾,立时放下篾刀站起,满脸疑惑,裹过的小脚向前移了几步,又停住了。
“哪个偷你家笋了?!”我故意辩解。
张大婶左手抓住我的胳膊,右手拍拍我鼓囊囊的围裙:“这就是!”
“不是!”
“就是!”张大婶的声音,像铁锤敲在木板上,邦邦响,“我亲眼看见他爬上我家竹山的!”
邻居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大婶和孩伴的眼睛都直溜溜地看着我的围裙。
我犟嘴:“不是就不是!”
张大婶见我一再狡辩,夺过围裙:“你说不是就不是啦,让大家看看!”
青布围裙解开,哗啦啦落下三根钩刀劈削过的柴桩。这一刻,空气凝固了似的。张大婶如被人击了一掌,瞠目结舌,哑然失色。
围观的人群一片“哇”声,先后转过头去。祖母静静地走过来,拉我回家。我心里得意,可把这口怨气吐出去了!
夜幕降临,小山村从喧闹中寂静下来,家家户户掌灯,有的点燃水中浸泡过的篾杆,忽明忽暗的亮点闪动在迷茫的夜色之中。我提起围裙,独自走向山口,从山神庙的后墙角取回三根毛竹笋。
刚跨进家门,祖母两眼盯住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了往常的慈祥,我向她诉说了事情的缘由后,祖母严肃地说:“人哪,不能以错还错,以怨报怨。天地有道。”
我没有完全听懂祖母的话,觉得她说我们做的事,老天都是看得见的。
祖母接着说:“小小年纪自作聪明,走,到大婶家走一趟,赔个礼,笋还给她。”
小脚祖母拉着我走到大婶家门时,大婶有几许的疑虑,当然还有几分的恼怒。祖母拽我立在大婶前,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大婶一家听,还替我道了歉。大婶的脸色,在我祖母的述说间由阴转晴,如见到太阳那样豁亮开来。祖母要我当着他们的面,叫声大婶。我不好意思地轻轻唤了一声,大婶把我拉到身旁,对我祖母说:“小孩没有错,错的是阿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