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地创造和菲·亨·高斯

探讨别集 作者:[阿根廷]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著;王永年,黄锦炎 等 译


天地创造和菲·亨·高斯[1]

“无脐之人仍存吾体,”托马斯·布朗爵士写了这句奇怪的话(《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一六四二年),意思是,他是在原罪中孕育的,因为他是亚当的后代。在《尤利西斯》的第一章中,也提到了那个没有母亲的女子的无瑕的紧绷的肚皮:“夏娃,裸体的夏娃,她没有肚脐。”这个题材(我已经知道)很可能听起来粗俗而无聊,可是动物学家菲利普·亨利·高斯却把它与玄学的中心问题——时间——联系了起来。这联系是一八五七年的事;八十年的遗忘也许使它成了新闻。

《圣经》上有两处(《罗马书》,第五章;《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把所有的男人都要在他身上死去的第一个亚当,和最后一个亚当,即耶稣【注】,对立起来。这种对立,若不是纯粹的亵渎神明,就是包含着某种神秘的对照。《金传》[2]上说,十字架的木头来自天堂里的那棵禁果树;神学家们说,圣父创造的亚当的年龄是圣子死时的年龄——三十三岁。这一荒唐的精确性应该影响了菲·亨·高斯的宇宙起源学说。

【注释】

在宗教诗歌中,这样的联系是常见的。也许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约翰·邓恩写于1630年3月23日的《病中赞上帝》的倒数第2节:

我想念伊甸乐园和各各他,

耶稣的十字架、亚当的树立在一起,

瞻仰基督,看到两个亚当注视我,

第一个亚当的汗水润湿我脸,

最后的亚当的热血浸透我魂。——原注

【注释完】

菲·亨·高斯在《脐》(伦敦,一八五七年)一书中宣扬了这个观点,该书的副标题是“解开地质结的尝试”。我查询了各家图书馆,都没有找到这本书;为了写这篇文稿,我用了爱德蒙·高斯[3](《父与子》,一九○七年)和赫·乔·威尔斯(《条条航船驶向阿勒山》,一九四○年)的摘要。

在他的《逻辑学》关于偶然性法则的章节中,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论证说,宇宙在任何一个瞬间的状态是其前一状态的结果,只要有无限的智能就足以通过全面了解一个瞬间而了解宇宙的过去和将来的历史。(还有布朗基呀,尼采呀,毕达哥拉斯呀!他们也论证过,任何状态的重复均包孕着所有其他状态的重复,并使宇宙的历史成为一个周而复始的系列。)根据有关拉普拉斯的一个假说的颇有分寸的说法,他曾想象宇宙的目前状态,在理论上可以化作一个公式,有人可以从这个公式中推导出所有的将来和所有的过去。穆勒没有排除未来的外力打断这个系列的可能性。他说,状态q不可避免地产生状态r;状态r产生状态s;状态s产生状态t;但是,他同意,在t之前,一场神意灾难——比如说世界末日——可能已经毁灭了地球。未来是必然的、确切的,但可能不会发生,上帝在时不时地窥视着。

一八五七年,一场分歧使人们大伤脑筋。《创世记》说上帝创造世界用了六天——希伯来历上明明白白的六天,从日落到日落;古生物学家却无情地要求大大增加时间。德·昆西徒劳地一再重申,《圣经》必须不授人以任何科学,因为科学是一种广大的机制,它能发展和训练人类的智能……如何使上帝跟化石调和一致,让查尔斯·莱尔[4]与摩西和解呢?菲·亨·高斯得力于祈祷,提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穆勒推想出一种诱发性的、无限的、可以被上帝未来的行为打断的时间;菲·亨·高斯推想出一种彻底诱发性的、无限的、已经被一个过去的行为——创造天地——打断的时间。状态n不可避免地产生状态v,但在v之前可能已发生末日审判:状态n是以状态c为前提的,但c没有发生,因为世界是在f或是在b创造的。时间的第一瞬间与天地创造的瞬间一致,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说。但是这第一个瞬间不但包含了一个无限的未来,还包含了一个无限的过去。一个假定的过去,这当然,但却是详细而又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亚当,他的牙齿和他的骨骼有三十三岁;出现了亚当,露着一个肚脐,尽管没有任何脐带把他和母亲连在一起(爱德蒙·高斯语)。推理的原则要求是,没有一个结果是没有原因的;那些原因要求另外一些原因,并不断向后递增[5];所有的原因都有具体的线索可寻,但只有天地创造之后的原因才是真正存在过的。虽然雕齿兽的骨架就在卢汉的峡谷,但从来没有存在过雕齿兽。这就是菲利普·亨利·高斯向宗教和科学提出的绝妙的(首先是不可思议的)论断。

宗教和科学都不接受。记者们把他的论断称为关于上帝把化石藏在地下以便考验地质学家的信仰的学说;查尔斯·金斯莱[6]驳斥说,那上帝就会在岩石上刻上“一个肤浅的大谎言”。菲·亨·高斯徒劳地提出了他的论断的玄学基础:一个时间的瞬间,如果没有另一个先导的瞬间和一个后续的瞬间,这样直至无限,那是不可思议的。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过坎西诺斯–阿森斯的犹太教法典选《塔木德之美》开头几页中出现过的那句古老箴言:“那只是第一夜,但一系列的世纪已经先它而过去。”

对于菲·亨·高斯那被人遗忘了的论断,我想指出两个优点。第一,其文笔高雅得有点出奇。第二,他无意中对“以无创有”之说作了反证,间接地证明了宇宙是永恒的,这与吠檀多和赫拉克利特、斯宾诺莎和原子论者们所想的一样,罗素又更新了这一理论。在《心的分析》(伦敦,一九二一年)第九章中,他假设说,地球是在几分钟前创造的,上面有“能回忆起”虚幻的过去的人类。


一九四一年,布宜诺斯艾利斯

后记

一八○二年,夏多布里昂(《基督教真谛》,I,4,5)从美学角度出发,提出了与菲·亨·高斯相同的论点。他指出,天地创造的第一天到处是雏鸟、幼鱼、小兽和种子的说法既乏味又可笑,他写道:若没有原创的衰老,幼稚的大自然就不如堕落的大自然美丽。


黄锦炎 译


[1] Philip Henry Gosse(1810—1888),英国博物学家,在北美做过多年的动物学和昆虫学的研究,著有《海洋》和《自然史传奇》。

[2] 沃拉吉纳的雅各在18世纪写的一本有关圣徒们的生平的书。

[3] Edmund Gosse(1845—1928),英国评论家、散文家和翻译家。

[4] Charles Lyell(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认为地球的表面特征是在不断地、缓慢地变化的自然过程中形成的,反对灾变论和求助于《圣经》。

[5] 参见斯宾塞《事实与评论》,1902,第148至151页。——原注

[6] Charles Kingsley(1819—1875),英国作家、神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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