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版本与“反复的诗学”

沈从文的《边城》有三类版本值得研究者关注：A.1934年北京初版本（A1.《国闻周报》初刊本与A2.1934年10月上海生活书店初版本），B.1941年昆明“重校本”〔凌宇B1.1982年《沈从文文集》第6卷与 B2.1995年《沈从文小说选（下）》均属于这一系统〕，C.1957年北京“校正本”（1957年10月人民文学本）。后来的一系列版本都是在这个基础上有所取舍而成。因此，下面首先要对这三类版本作一简单的对比。

1.A1第11卷第1期第7页：由四川过湖南去，靠西有一条官路。

B、C：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

2.A1第11卷第1期第7页：渡船头树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就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则引手攀缘那条横缆，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

B1 第74页：渡船头树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槽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

B2、C第208页：渡船头树了一根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竹缆，有人过渡时，就把铁环挂在竹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

3.A1第7页：但不成，不管如何还是有人要把钱的，管船人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钱托人带到茶垌去买茶叶和草烟，把茶垌出产的上等草烟，挂在自己腰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皆慷慨奉赠。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注意，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送人也很合适。”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解渴。

B1 第74页：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垌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垌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注意时，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这好的，这妙的，味道蛮好，送人也很合适。”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解渴。

B2第208页、C 第227页：但是，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垌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垌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注意时，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这好的，这妙的，看样子不成材，巴掌大叶子，味道蛮好，送人也很合适。”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随意解渴。

4.A1第7页：年纪虽那么老了，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在那里很忠实的生存下去。……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是渡船与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B1第74页：年纪虽那么老了，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为一只渡船和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B2、C第227页：年纪虽那么老了，骨头硬硬的，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同这一份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是那个近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伙伴是一只渡船和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文字上的修饰与雕琢，在下面比比皆是，不再一一列举。这种修饰，使语言更为精致、文雅、谐趣，特别是有的行文间增加“用典意味”的书面语与当地口语，使语言典奥古雅而贴近土地，有时则向白话文体的通行文体进行有限度的归附。作者在这三种向度中，造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5.A1第7页：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垌军人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囤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军人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为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仍旧守在父亲身边，把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喝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簧竹，翠色逼人而来，故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B1第75页：……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仍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故意喝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便十三岁了。……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B2 第208页：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垌囤防军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结婚不成，这囤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囤戍军见她无远走勇气，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依旧守在父亲身边，等待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故意喝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便十五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竹篁，老船夫随便给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C第227页：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七年前同一个茶垌囤防军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结婚不成……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在一场偶然来到的急病中就死了。（下文与B2同）

A、B版本的差异多在文字的修饰与雕琢，意韵的充实与丰满，而改动情节，则是C版本与A、B版本的显著区别。C版本通过改动故事的“时间”，与茶垌军人的死因，而勉力使《边城》与新的社会语境（乐观、向上）相协调。与大多数有成就的作家进入人民共和国以后忙于修改旧作，以符合新的意识形态规范一样，沈从文也感到了他过去的作品与当下语境的触目的牴牾。但他这种生硬的修改，只是把这种牴牾置入其文本内部，破坏了文本的内在和谐罢了。

6.A1第7页：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麑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在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

B1第75页：翠翠平日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麑一样，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B2第209页，C第228页：……眸子清明如水晶……。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麑一样，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7.A1第8页：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垌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走很远了，方回到船上，把船牵回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

B1第76页：……目送这些东西走去很远了，方回转船上，把船牵靠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的学母牛叫着，学小羊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子。

B2第209页，C第229页：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送队伍上山，把船牵回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