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小说
童年记忆[1]
看着天上有七朵云彩飘过去,红的,黄的,白的,黑的……最后一朵是蓝的云彩。这朵蓝色的云彩没有飘过去,她却落下来了,变成一个仙女,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仙女,一个年轻美丽的仙女,她向我走来……她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泪水充盈了双眸,“妈妈……”我从心中发出这一声呼喊……然而,我醒来了,我躺在竹林里的一张破竹床上。盛夏的蝉鸣,如噪音的罗网笼罩着我,我的头有些昏痛……
从竹林的空隙中,可以看到那碧蓝的天,和闪闪发光的银色的白云……
也许我没有做梦,我根本就未睡着,我不过在沉思默想中,把我所听到的故事编织起来……因为我头痛,我常常头痛,也常常出现这样的梦境,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醒着的,想的……
我没有妈妈,我只有一个叔叔,但他不在这个村子里住。我盼望他回来,我已记不得他什么样子了。
我和好奶好爷住在这个村上的大房子里,他们是给我叔叔看守房子的人,他们对我都好,但是我想要有一个妈妈,村子上别的小孩全有妈妈……
好奶会讲故事。有一次她讲了七仙女的故事,她说:“七朵云彩是七个仙女,但是第七个仙女,就是最小的仙女,她最美也最温柔,而且她有一个孩子在世上,就在我们中间。他也是一个孤儿,给一个凶恶有钱的人放羊,这个放羊孩子常常遭主人毒打,他在放羊的时候,偷偷地靠着大树哭泣,他却不知道,在树顶上飘过的彩云中,就有他的妈妈,如果他认定那最后一朵云彩,跳过去抓住她,并且高声地叫妈妈,那么云彩会立刻变成一个仙女,她就会落到地上变成他的妈妈了……”
我们村上也有一个放羊的孩子,名叫金海,他的主人姓黄,也常常毒打他,但是他不是孤儿,他有妈妈,他妈妈不是什么仙女,而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生病的女人,脸黄而肿。
我常常想着云彩的事,忽然我想到,我的妈妈也许是云彩变的,他们不是说过,“我的妈妈在天上吗?”我这样去问好奶的时候,她笑了。她摸摸我的头说:“先别想天上的妈妈吧,她现在不会变了云彩来看你的,等你长大出嫁的时候,她要赶来与你穿耳朵,你妈妈要给你穿了耳朵,给你戴上金耳环,你才可以上轿……”
我不明白我的妈妈为什么现在不能来,但我知道自己耳朵上没有眼儿,不能戴环子。出嫁的人全都戴了环子的,我很喜欢环子,有一个金圈的,有一串珠子的,还有金片或宝石的,晃晃悠悠,十分好看,但是穿耳朵是可怕的,要用很大的针扎下去……不,我太怕了,我不要出嫁……
但是,我仍在想着妈妈和云彩……
竹子用荫凉庇护着我,但天上的云彩在竹枝的空隙中留住,她似乎仔细地在凝视着我。是的,她不是无心的停住的云彩,她是我的妈妈;我虽然头已经很痛了,仍然飞快地爬了起来:“妈妈!”我高声叫,并用手去摇竹子,“妈妈、妈妈……”我的声音哭起来了,因为我无法抓到云彩。
“多多,小多!”好奶从角门赶着跑来:“你醒了吗?”她用芭蕉扇扇着我,并且叫我去洗洗脸,喝凉的麦粥。
白天的炎热过去之后,晚风就从河面上吹来。我们的小村在运河边上,不远的地方就是长江口子,所以水路如网,晚凉是宜人的。
农民们吃过饭,洗过澡,换上干净的布衫。男子带着烟管,妇女拿着芭蕉扇,都坐到平整光净的打麦场上。在我们那里,晚上乘凉,可以说是农民们的一种夏天最美好的休息,甚至是享受了。
我们家的场子最大,好爷又是说书的能手,所以一到晚上,人们就搬了竹椅或小凳,围拢着坐下来,破竹床移到场子上,我躺着,好奶扇我,帮我赶蚊子,坐在我身边。好爷坐在一张又大又高的竹椅上,在大家推嚷中间,他高亢的声音,带着活泼生动的语气开讲了。我听着他的《三气周瑜》《七擒孟获》或《武松打虎》《哪吒闹海》……似懂非懂,渐渐的瞌睡来了,我努力大睁着眼睛,看着好爷烟管头上那一点红火光,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我总是听不完便睡着了,然后好奶抱我回去放到床上。
我是单独睡在一间小屋里,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好奶的卧室。我的薄纱帐子总洗得洁白。有一次半夜我忽然惊醒,朦胧的月光,从天窗上斜射进来,而我房间的百格窗子却是黑沉沉的。白纱帐子似乎轻轻地波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四周引动,我吓得屏住气息,闭上眼睛,逼得浑身出汗,实在怕得似乎要窒息了,我又不得不把眼睛睁开极细的一条缝,窥探那可怕的帐子——帐子外边,直直地站了一个人,是的,一个鬼,“好奶啊……”我绝声一叫便不知人事了……
后来听说,可能是一个贼,当时虽然没发现丢了什么,但后来知道,厢房里的铜暖锅和锡酒壶遗失了,它原是装在一个没上锁的老木柜子里的。但也有人说,那一定是什么鬼,失窃的事也许早就发生了……
更多的人是认为,不该让我独自睡,一个才七岁的孩子。
“唉,这丫头的怪脾气,你们不知道,那次吓病了,在我大床上睡了三天,一退烧,她明白过来了,就不肯睡在我那儿了,非回她自己屋里不可。那间小屋你知道……”好奶悄悄地用眼色和暗语给听的人讲了什么,然后又用普通的话说:“我们也不放心,但别的房间离我们更远了……”
人们甚至不相信,在背后悄悄地问我,是否我真的要独自睡一屋,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于是他们都说我怪……
好奶的房间很宽敞,但我不喜欢那花纸糊的墙,和她那些五颜六色、面目不可亲的画轴,甚至于不喜欢她红花绿底的被面和梆硬的绣花枕头。虽然好奶好爷对我好,但他们屋子里有一股陈旧的气味,一股老人的气味,尤其不可忍受的是,他们不断地唠叨,妨碍我沉思默想,而沉思默想是我最大的乐趣,在那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我全部的乐趣。
但是这些我当然都没有讲,一个儿童是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最隐微的感受的,同时,一个儿童又不能批判自己想的对或错,所以她是胆怯的,但又非常执着……
于是我就成为一个怪孩子,一个固执的孩子……
是的,不知在七岁或更早些的时候我就来挑选自己的用品,尤其是衣服花布,我宁可穿旧的,也不肯穿我自己不喜欢的新花衣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被子被罩枕头,墙上挂的字画,一切目所能及的东西,都要是自己选择的。这是任性的,但也简单,他们尽可能地由我办,因为,我们虽然有二十几间房子,却只有三个人,我又是一个小孩子,虽然异常,却并不胡闹。
人们在儿童的时期,有不少同样年岁的朋友,这或许是快乐的。我在儿童的时期,没有什么朋友。那时村子上也有不少小孩,与我大小相近,好奶也带我去和他们玩,也让他们到我家来玩,但似乎更爱孤独,我与他们玩不多久,便独自走开。因为玩,不能满足我,比方玩一种“过家家”,小姑娘们慢吞吞的,一边讲着“过年”或是“闯亲戚”的情节,一边摆上小碗小碟子,当然都是瓶盖或小纸匣,还有抱小枕头当娃娃,我觉得太粗陋了,太不美了,尤其是节拍太慢了。有一次,金海来玩,他比我大五岁,是最聪明的一个牧童,他用玉米秆儿做了一只鸟和一匹马。
我们在院子里的扁豆棚架子下边玩,用这马和鸟做道具,口内随意编着故事:“有一天,我骑了马来看你,我是一个军官,我挂着手枪,穿着皮鞋……”他似乎见过军官,但我也不示弱,我说:“我就骑了鸟飞到天空,找我妈妈,她穿了蓝色的衣裳,她的耳上戴了金耳环,她手上也戴了金镯子,她……”
“你没有妈妈……”
“我妈妈在天上……”
“哈哈……在天上就是死了,她死了……”
“什么?”我不明白死,然而我知道了死就变鬼,而鬼是丑恶的,于是我就哭起来,摔了他做的马和鸟,转身奔回我的小屋去……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再发生,小朋友们不常找我玩儿了,我也只在他们身边,旁观他们自己的玩乐,当我以为无味的时候,便独自走开。
我宁可冥想,在冥想中,我可以自己安排一切美好的情节与人物,我的故事是有头没尾的,但它满足我……
我们农村也有非常热闹的时候。当秋天一切全收获上场之后,佃农们挑着谷瓜豆米入仓,于是开了前边的大房子,有的人称量,有的人算账记册子,有的人搬运,有的人评价。这时屋里屋外,全是笑声,骂声,互相调侃或打闹,大厨房也开开了,大锅煮饭,大盆盛菜,开饭的时候,有的人在厅屋的桌子边做客,有的人在院子里饭桌上喝酒,有的人就蹲在竹林里的矮木桌边吃饭。
我也把自己的小木碗小木盆盛的饭菜,端到竹林子里,像他们似的坐在小凳上或光滑的青石上,那豆腐青菜和十香豆煮在一起的菜多么鲜美啊!
忽然有一个陌生的农民用筷子指着我说:“多多,你该吃鱼肉,怎么与我们在一起,你是一个小姐啊!”
一个农妇阻止他:“你别跟小孩子说这话,她可精着呢,她什么都懂,你瞧那一双大眼睛……”但是我低下了头,眼泪要流出来了,我端起我的碗,独自回到小屋,我什么也不吃了,我伏到床上一直哭到睡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哭,但我感到孤独无倚,我感到我缺少什么,那是好爷好奶的善良与和蔼,都不能补偿的,没有什么能补偿。缺少的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也许就是妈妈吧,我没有妈妈……
有一天,无意中我听到惊心动魄的消息,那时我正在午睡,或者不是,也许我正在生病,我在儿童时期常常生病,好奶坐在一边拍着我,她以为我睡着了,村子上的农妇阿林嫂急匆匆地走来,“哎呀,吓死我了……”好奶叫她低声说,并轻轻地问:“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她说的其中几个字太轻,我听不明白,但下边的话就很清楚了:“吃鸦片膏死的,还穿了新衣服,小珍看见她抚摸衣服还问:‘妈妈换衣服上哪儿去?’她说:‘进城去……’这不是到鬼门关去了吗?”
“真是到鬼门关去了,找她男人去了,可怜的小珍,这孩子怎么办?”
“她叔叔既然要卖她,小珍还有好日子吗?大人能卖,小人更好卖……”
小珍也跟我玩过,她比我大两岁。她说她也住在叔叔家,但她有妈妈,她妈妈虽然不是仙女,但又年轻又好看,我心中也想过,我愿意有那样一个妈妈。
他们的对话我不完全明白,但我知道小珍妈妈死了,吃什么糕死了,而且穿了新衣服,他们叔叔要卖她,像卖鸡卖鸭那样。我的叔叔是不是也会卖我呢?卖了干什么,也像卖鸡卖鸭那样杀吗?我这样想的时候,眼泪出来了,而且说出了声:“别杀我,别杀我……”
好奶一直与阿林嫂在低声说着,我这一喊使她们吃惊。我自己也大吃一惊,以为说了不好的话,要受责备了,于是乘势改为大哭,并在床上翻滚着身子,我是为我的不安,为小珍的可怕的前途,为她妈妈的死,为一切我所不理解的事在哭叫。
好奶更加用力地来拍我。
“这孩子好怪,她常常这样吗?”
“常常这样,无缘无故地哭,说莫名其妙的话……”
“听说她妈妈也是……”我蒙蒙眬眬地听着,由于哭,叫,翻,滚,过分疲乏了,我正在真的睡去,我没有听到什么话,也许是对我更为重要的话。
我似乎常常有一些大惊小怪的事,我不是故意的。
秋天有的日子也很热,有一夜我竟然热得睡不住,快天亮的时候,我就拿了一条毛巾向东沟走去——这是清清的沟,很浅,就在我家大屋东边,从我们竹林子边上流过去的水,它是那样的小,三尺长的石板就可以当它的桥架在上边,我常常坐在这石板上洗头,水一直平到石板,又清又凉爽!这是好奶所允许的。
天将破晓了,夜用一只眼在暧昧地斜视着大地,我看那青石板恍恍惚惚地横在反映着夜色的水波上。我匆匆地奔去坐下,让两只小腿一直浸到水里,把辫子打开,我低头入水……
忽然一声粗大的喘息,水波大动起来,黑沉沉的一个庞然大物正从水底抬起身子……
“啊……”我大叫一声便晕倒在水里了,在刹那间还感到冷水的一激,心里还闪过:“死了,这就是……”
当然并没有死,牧童金海把我从水里捞起,背回家来了,他说那不过是一头水牛……
我清清楚楚地记起,在水中两个光亮的大眼,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两个光亮的大眼从清水中向你注视而来。那是恐怖的,即使只是一头水牛,我也仍然怕……
大家都以为我胆子小,由于下边一件事,我胆子小得特别,就被大家肯定了。拿今天的话来说,竟不只是胆子小,甚至于近乎神经病了。
不记得是哪一天,总之是下着雨,好爷睡了午觉,好奶在剥着豆子,我先也在她身边剥豆,但我倦了,就洗了手回到自己的小屋。阴雨天,我室内的这窗子又小又高,光线暗,灰沉沉的气氛。我想在床上躺一下,忽然看见墙上挂的一面镜子,在灰色的屋子中闪闪发光。——我不想睡了,我爬起来取下那面大圆镜子,在桌子边坐下,对着镜子看起来。我先看着自己苍白的小脸,摇一摇头,看到两条晃着的小辫子,我做着鬼脸,把眼睛眯起来,又龇一龇白牙。玩了一阵累了,于是我静静地对着镜子看起来,我与镜子中那个脸上的眼睛对视凝注了一阵,我觉得那鼻子长得不好,平庸,眼睛虽然好,然而含着哀愁。慢慢地,我忽然觉得不熟悉镜子中的人,“那是谁?”这个念头一开始,身上便有些寒战,“我怕她……”这一念头出现的时候,我就如面对一个怪物那么恐怖起来,越恐怖越对着镜子看,越看越恐怖……神经紧张到要崩裂了。“啊!”我简直是在狂叫着,丢了镜子,飞奔出来……
等到人们一再问清楚了,我是自己看镜子看得害怕了的时候,人们用奇异的怜悯的眼光看着我,他们以为我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怪异的毛病,这是他们所不理解的,然而他们可怜我……
好爷却从另一方面来爱惜我,因为无意中我背会了他常念的两句诗。他以为我在这方面有特具的聪明,所以他向人们夸耀我,并且每天教我一些诗句。渐渐地成为一种规则,并且每天早上我学一首或两首,晚上就背给他听,于是他开始带我散步,因为他要我“对景生情”。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他高兴地指给我看。恰巧我家竹林边就有一棵老桃树,春天开着红艳艳的花,花瓣落地的时候,真是“落红成阵”,“满地落花无人扫”,“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他也教我这样的诗,至于“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等等是都教了,他也教“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
拿今天的话来说,好爷就是小村上的知识分子了。那时候读书是一种奢侈,念书人是独成一个等级,因为农民中文盲太多,所以会写字论文的人,就特别受到尊敬。好爷年轻的时候,是个郎中,到处跑着摇串铃的大夫,过了五十岁才住到小村。好奶是我叔叔的奶妈,我叔叔到S城去经营工厂的时候,就叫他们看守乡下的房子,并且收租催息,然后他派人下来取款或取货,这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那时只知道对好爷广博多知而崇敬,村子上的农民也与我同样崇敬他,有了纠纷请他解决,有了疑难,请他分析。他立礼立法,济困扶危,过年的时候,偷偷地给人家送米,并且欢天喜地地给人家写春联,挂年画……
他教我诗,自然也教我对对子。他说我对好对子,慢慢地就会作出好诗来了。他是随地取材,告诉我:“红花”对“绿叶”,“青山”对“绿水”,“千竿竹”对“万卷书”,比方“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等等,词的虚实,音的平仄。
于是在散步的时候,不但是对景谈诗了,又加上即景对对子了。好爷是高而瘦的,穿了长袍,飘飘然,花白胡子。他的眼睛是慈和的,线条分明的嘴角,表示他情操的高尚。他常常穿一件竹布长衫,月白色的,我则是一身水红布小衫裤,披着头发,像个刘海。人家也叫我们是“借东风”,说像是舞台上的孔明与琴童,——当然,这些在那时候我是不知道的。只听见好爷说:“青牛”,我应声:“白马”;“旧新桥”,“大小村”;“新桥早旧”,“小村已大”。
“好,”好爷笑笑说,“我还必得开始教你认字了。认得多了,你才能进一步对对子写诗,今天先教你:一、人、大、天……”
好奶也头发白了,但眉毛又长又黑,眼睛是弯弯的总似乎笑着。不过在生活上,她坚持着常规。我任性的脾气也许多半是好爷惯成的,比方我披了头发,好奶就不许,一定拉过来梳上辫子,虽然她给我扎上最艳鲜的丝辫线,我也仍是躲着她。有一次她在东沟边的栀子树下找到我,就在那给我梳起来,她是带了梳子来找我的。东沟那边就是小珍家,小珍没有妈妈,似乎又瘦又黄,但她的头发比我长。她比我大三岁,已经改梳一条辫子了,而且在顶把那儿扎了一朵盛开的栀子花,白得如玉的栀子花。我要好奶也给我编一条头辫,而且给我戴花,但是好奶说我年纪小,梳一条辫太老气,而且头发短,梳了也不好看。小珍高兴地跑过来说,她要与我梳一个双丫髻。她虽然只比我高一点,但像真正大人似的梳得那么熟练。好奶称赞她,她在树上挑了两朵半开的栀子花给我戴上。我觉得她慷慨极了,因为那是她家的树。人家都笑着说我梳那样的头好看,说得我不好意思了,就钻到好奶怀里,并且说以后不是“小珍姐姐”,我就再不梳头了……
好奶却与小珍谈着什么,叹息着,似乎小珍说不久要到S城去,她叔叔送她进工厂做工。
我原就喜欢小珍,自此更加借口要找她梳头而常去找她。我不敢到她家去,我怕她叔叔,也怕那阴沉沉的房子,我只在沟这边等着。有时候失望地独自回去,披着头发;有时候等到了,就高兴地说着笑着。她也有不少故事,但多半是鬼故事,什么淹死鬼、无头鬼、吊死鬼……吊死鬼尤其可怕。我要求她讲一个没有鬼的故事,她想了想,就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讲起祝英台来。她的声音很细,但说得清楚。不过我还太小,也许是迟钝,我没有听进去多少。头梳好时我叫起来:“哎哟,栀子花没有了!”她爬到树上,那树的一半差不多横在水面上,我怕她掉进沟里,但她在那翠绿的叶子中间,竟找到了一朵未开的花,还包了浅绿的嫩叶,她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朵了。
“这树开了一个月的花——要明年再开了……”她一边想一边说。我看着她,她不单声音小,而且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真是樱桃小口,很秀气的脸。“明年我不在这儿了……”“为什么?”我大声问。虽然明知道她要到S城去做工,因为不懂做工是什么,所以仍然欢天喜地地说:“你刚才讲,祝英台去念书,把一块红缎子包了金子埋在桂花树下边,三年后回来挖出来,红缎子和金子全没坏,就证明她是好的。你也埋一点东西,过三年回来看看多好玩……”
“那是故事,”她慢慢地说,“我埋什么……”
但是我心中自语,我将给你埋,就埋在这栀子花树下……忘了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小珍离开故乡的。只记得她走后,我确实用手帕包了一根好奶的银挖耳,和我兜肚上的一对碧桃银环,或许还有几支彩色丝线,我埋在栀子树的老根下,心中做着祷词。似乎没有什么人看见,我不知道,是否它如今还睡在那湿润的土地里。
我不过是一个梦想家,自小就做梦……
对人间的真正悲苦,那时我还未感受到,我并不明白……
小村虽然是江南偏僻的农村,那时候却保有古老朴实的风气,过年的时候,尤其隆重而热闹。
我最感兴趣的是跳狮子,舞龙灯。我不知道这些与年老的好爷有什么相干,但他分外起劲,把那些扮演的人带到家中来,讲解,出主意,闹哄哄的。人走了之后,好爷还笑着,精神旺盛地对好奶再说一遍。我懂的都是比较熟悉的人和事,比方说:“咱们一对狮子太好了,别的村子,哪里出得来这么一对棒小子!”他是指金海和阿福。这时候金海有十四五岁了,阿福还要大些,是从江北过来的雇工,他的哥哥叫小老虎,有二十多岁,用我好爷的话说,都长得“一表人才”!他们哥俩都在老财洪家做雇工。
有一天,我与好爷在下棋,阿福与金海来了,先站在一边看。下完一盘之后,好爷与他们谈事去,我因为输了,所以我仍坐在那儿研究。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金海来了,他愣了一下说:“和我下一盘好吗?”“你会吗?”我们都长大了一点了,现在不常见面了,在一处玩可以说从来没有过。
“会一点。”他于是坐下来,虽然还没有过年,他穿得已很干净,他妈妈听说早死了,现在他一个人在老黄家当长工,不再放羊了。小时候我只和他顶嘴生气,现在觉得他很文静,并且又大胆又细心,从他的棋路上看得出来,我每动一子,他都要再三思索,而我是不那么肯动脑子的,只是大刀阔斧,无所用心地随手放子——当然又输了。但他笑着说:“你下得好,因为你太聪明了,不在乎,否则我是决赢不了你的……”他沉吟了一下,抬起眉毛看着我说:“你还记得小珍吗?”“她在S城……”“是的,她在纱厂做工,听说她吐了血……老黄儿子回来说的。”“她不回来吗?”“她怎么会回来?谁接她回来?她没有一个亲人了……”
没有一个亲人?我也没有,无意中看了金海一眼,他也没有。是的,他乌黑的眉毛紧紧锁起,虽然是个放羊的,但他的脸多么白呀,他会吐血吗?……
眼泪充盈了我的双眸,我回身走进我的小屋,站在镜子前边,我随手抓住长长的辫子,现在我也改梳为一条长辫子了,但小珍姐姐在吐血,她在哪儿?……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在家乡度过的清明。
早一天,我与村上的姑娘们去挑蓬——这是一种野菜,清明节要吃一种糯米团子,包芝麻糖馅,但必须用这种蓬和在粉里,使粉揉成翠绿的颜色,蒸出团子来,发出比松柏更可口的香味,又十分好看,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这种乡风。我们在村后边五棵松的地方,遇见了金海和阿福,他们驾了牛去犁田的,裤管卷到大腿,河泥沾了半身。姑娘们和他们谈起来,不知说到什么当口,我听金海用坚决果断的语气说:“……将来我要赶铁牛犁田,它不喝水不吃草,一昼夜工夫,我就把小村周围几百里地都翻过来……”于是大家全哈哈呵呵地笑起来和他打趣起哄。我想起来他以前讲当军官骑马的事来,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也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回答着众人的哄闹,眼睛却瞧着我,点了点头,似乎说:“你比他们聪明,你不会笑我的。”这是可能的,我真心这么想……
清明一早,金海穿着崭新的衫裤,抱着一捧柳枝和一把桃花,给我家大门上插了些,多数全给插在角门边了,因为角门是我们现在进出实际上的大门。好奶说:“我们自己的桃树也开花了。”金海说:“你们的桃树好,又舍不得折枝,这是我在那些没出息的野桃树上折来的。”当他见到我的时候,他说:“今天清明,你戴一点花……”好奶拦阻说:“不行,桃花不能戴的……”“是红色的呀!”“桃花不可以戴,不在于红色白色。”
好奶给我穿了新的水红布衫裤,都沿了白色细孔花边,撑了一把黑伞。好爷陪我去赶娘娘庙的庙会,我们站在石板桥边,等待村子上的人结伴走。忽然金海奔来,他举着一枝三朵带叶的栀子花说:“这可以戴吧!”好奶笑着给我戴上辫根,三朵在一起,香浓到我自己都闻见了。金海看到没有遭到拒绝,很高兴,走在我旁边说,以后他可以天天给我采。我问:“哪儿的?”“老于家的吧!”“小珍家的吗?”“小珍家的。”“你再别去采了……”他沉默了。提起小珍,我心中难过,声音里也听得出来。同行的男女老小,又说又笑,甚至于打着闹着……
庙会就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我们走了一阵,就转到娘娘庙后身,一边歇脚,一边等同村的人回去,看到小老虎推了车送老洪家老婆孩子四口人来赶会。十七八岁的阿福,推了老洪那个大胖子,足有二百来斤,随后也来了。老洪家五口人摇摇摆摆逛庙去的时候,阿福和小老虎,一边在地摊喝着水,一边说:“这可不成,清明不歇工……”有人问:“老洪那只猪不轻吧?”“哼,回家还要重呢,他还真得买两只小猪装我的车呢……”金海挤回来了,买了一个新草帽戴着,还捧着一个蒲包。阿福等人都羡慕金海好,今天总算歇了一工,又都来看他买的什么,他买了一棵树秧,他说那是玉兰花。
在那一天的午后,大人们有的在庙会未回,有的回来歇了睡觉。金海悄悄地来找我,他要把玉兰花栽到我家来,因为他没有地方可以栽一棵树。
好爷同意了,但他说那种树太娇贵,不容易栽活。
金海选好了,种在东沟边,正对小珍家的栀子花树,中间是大片的竹林,西沟边是那棵老桃树。
“玉兰与栀子花对沟站着,就像你与小珍似的……”
“你这玉兰太小了……”
“她会长大的,她开的花比栀子花还好看……”
我忘了我是否去浇过水,金海似乎常去浇水。我不知道玉兰花究竟活了没有,因为,不久,我的叔父就派人来,接我到S城去了。
我的头脑也许是不健全的,从来就不善记忆,回忆童年好似翻阅褪色的照片,而且偏偏还失去了其中较为重要的。我爱我那朴实敦厚的好奶,我更爱我那博学良善的好爷。对小珍、金海,甚至阿福、小老虎等的友谊,我也极为重视而且珍惜,然而我现在想不起来什么了,一切都似褪了色的照片,十分模糊,只留下惨淡的痕迹。
[1] 作于1950年代,未曾发表,手稿无题,篇名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