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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母亲说,她把自己卖掉了

母亲叙事 作者:谢新源 著


第一天 母亲说,她把自己卖掉了

“儿啊,你真的还没去,就握一下娘的手,用点儿劲呀!”外婆紧抓着二舅的小手,摇着,语音急切,几近哀号,声嘶力竭。

季节走入了隆冬,又子夜时分。北风裹挟着雪花,在天空中上下翻飞。

“是啊,儿,你就握握你娘的手吧!”外公也对着奄奄一息的二舅,哆哆嗦嗦地说。

“哐当”,肆虐的北风破门而入,雪片迸进屋子。两扇朽蚀的门板遽然弹回、相撞。

二舅的小手,还是从外婆那粗糙的手里垂落,软软地滑下床沿。

半个月前,大舅的小手也是这样从外婆那粗糙的手里垂落的,软软地滑下床沿。

半个月的时光,黑色凝聚而成。

这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整个一九四二年,是黑色凝聚而成的三百六十五天。

那年刚满十岁的母亲目睹了这一切。

七十三年后的初冬,我找来了《临颍县志》。

河南漯河临颍郑家庄,一九三二年阴历九月母亲出生于此。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临颍县志》有如下记载:

是年春夏大旱,夏秋两季只收二三成。在灾荒年中,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派购临颍军麦一万二千包,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派购四万七千包,并限期送洛阳。运送途中,饥饿难行,人畜多死亡,有的丢掉牲畜空手返回。是年冬,贫苦农民已缺粮断炊,有的卖土地,有的卖衣物,沿街乞讨者到处可见,抢食夺饭者,时有所闻。而地主却趁此以百分之五百以上的高利贷剥削农民,以二三十斤粮食买一亩田地,致使土地财物大量集中,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是年,在(县城)东关祖师庙设灾童收容所,卢振武负责。该所名为救贫扶孤,实则如同监狱,入所儿童动辄即遭打骂,救济物资被所方贪污自肥,儿童不得温饱。疫病流行,不予治疗,数百儿童全部死去,群众称该所为“阎王殿”。

中原大地,千里黄土,现在却满目疮痍,国难天灾,绿色难觅,累累白骨零落旷野。风雪贴附着地面,呼啸而来,卷起枯叶和草屑,连带着雪片甩向空中,浓郁的萧瑟之气在天地间弥漫升腾。

天幕低垂,云就像泼在它上面的焦墨。

二舅走后的第三天,三舅更小的柔弱的身子亦蜷缩成一团,皮包骨头,瘫软在床的一角,目光呆痴,滞望着屋顶。

外婆、外公绝望地坐在床头,已不敢再去握三舅的小手。

他们的心早已死去。

三舅,亦奄奄一息。

接二连三,令人如此目不忍睹的接二连三!

“谁家还卖?再买一个,我们就打道回府了。”

村口,人贩子在大声吆喝。清晨,郑家庄能走出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麻木地围着他们,面黄肌瘦,或蹲或立,像在看一场悲情社戏。已被卖掉的二虎、大头、小强,人贩子将他们拢在一边,他们的爹或娘,大手扯小手,无不掩面而泣。

“娘、娘,我也跟他们走吧!”母亲那年虽才十岁,却已懂得五块大洋,至少眼下能救活三舅。

“……”外公、外婆目瞪口呆。

“三哥不能死,我也不想死!”母亲又说。家里就三舅这棵独苗了,理智和本能告诉母亲,三舅不能死!

“妮啊,要死咱就死在一起吧!”外婆和外公,也就母亲这么一个女儿啊!外婆嚎出声来。短短数日,她的所生所养,死的死、走的走,如此悲惨的变故,令人到中年的她真的就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妮啊,爹这就带着你们,咱一块逃荒去。”外公亦无奈地摇头,中年汉子的眼里流下两行心碎的泪。

“来不及了,爹,三哥这就走不动路了,还是卖了我吧。”母亲哭求。

风雪仍在天空中搅和,树梢被吹出了令人心颤的尖啸声,路面浮土皆被掠去,裸露出煞白的辙道。已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做饭了,缺少了烟火气的屋宇,愈加冰冷,犹如寒窑。

“他爹,想活,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让妮去吧。”外婆摇头挥手,绝望和万般无奈早已令她死了活下去的心。

“老总,再加几块大洋吧,俺这妮年岁大,都多养了好几年哪!”外公拉着母亲枯瘦的小手,想从人贩子那儿多要回几块大洋。

“多给几块?”人贩子拿眼斜视外公,翻了翻,露出煮熟剥了皮的鸡蛋样儿的眼白。

“没门!我们这是论人头,小了不要,大了也不要。”人贩子拔高嗓门,倚财仗势。

“多一块,就多一块!”外公哀求。

“老总,他俩儿子都饿死了,就可怜可怜行个好吧。”街邻们纷纷围过来,帮外公求情。

“唉,俺们辛苦一趟西安,也要跑个十天八天的,千里迢迢,一个人也就赚得两三块大洋,咋能再给他一块?”

太阳,升离苍茫的地平线,越过中天,向着午后的伏牛山滑落。

凸凸凹凹的村外土道上,北风打着旋儿,将枯叶吹到了半空。旷野上的残雪尚未消融,结成了冰雪坨子。一群乌鸦或是没有觅到果腹之食,在光秃的柿子树上扑打着无力的翅膀,叫出凄怆扎耳的“哇哇”声。

母亲他们被一根绳拴着,一串蚂蚱似的,跟在人贩子身后,朝村西走去,路面上投下他们颀长、瘦削的身影。

“妮子、妮子,等等!”外婆从村子里追出来。她一直躲在屋子里,骨肉离别,对于她来说视生如死。

“还要弄啥哩,弄啥哩?”人贩子和母亲他们停下脚步。

“妮啊,这根红绳子你还是带上,好路上避个邪吧。”外婆踉踉跄跄,眼窝里噙了满满的泪,将一根红绳子塞到母亲手里。它是今年母亲过生日时外婆特意从镇集买来的,说是装在兜子里可避邪,逢凶化吉。

“娘——啊!”母亲悲情、哀伤,想把持住不哭的她,终是难以抑制,长嚎一声,扑进外婆怀里。一直呆立村口目送母亲远去的外公,眼眶里的泪再也盛不住了,伴随着无声的抽泣,挂满了他的络腮胡子。

母亲的命运,从这会儿开始,便任由人贩子左右摆布了。

很快,他们进入了伏牛山区。为取捷径或为避贩卖人口之赚,俩人贩子专挑羊肠小道走。尽管,他们正走着的这条路几乎人踪难觅,然而,俩人贩子还是要将孩子们用绳索串在一起,防备着他们逃脱。只有途中谁憋不住尿尿,或者吃饭,或者晚上住店,那绳索才有解开的可能。于是,崎岖的山路上,甚至还会打上几个滚;于是,他们每个人的手脖子上,被那绳索勒出的印痕,一日深似一日。

山区里天气无常,要么风尘弥漫,要么风雪撕扯,要么风雨交际。数九天,母亲他们身上是不可能有衣物添加的。白日里还好,人贩子像赶羊群似的,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吆喝或者手推脚踢,一再催促他们快走、走快,常常通身热汗。然而到了夜晚则寒气吹袭,令人难熬。俩人贩和二虎、大头、小强他们同挤在车马店大通铺的一端,可借以取暖。母亲则被扔进破陋的单人房里,往往是她用被子把自己像卷席子似的卷起来,靠着墙角抵过那寒冷、寂静、孤独的长夜。

天落雪了,稀稀疏疏,似有似无……母亲原来就寒战不止,听人贩子毫不避讳地说要把她卖到这大山里头,越发抖得厉害。

母亲到底扛不住这严酷的自然摧残,她病了。这天夜里她迷迷糊糊睡去,半夜里醒来,浑身发着烧却又直打战,她不是被冻醒,分明是被烧醒的。

“就这妮事多!”人贩子早已不耐烦母亲,尤其每天每到一地,晚上要给她找个单独睡觉地方的时候。

“那也不能让她死了,她死了,打水漂的可不止五块大洋。”

“要不,咱提前把她……”

“走走再看。”

俩人贩子咕咕叨叨,还是让车马店的老板娘为母亲熬了碗姜汤。

一碗姜汤是无法让母亲退烧的,但到底姜汤的下肚逼出了身子里的寒气,母亲显出了些轻松。一串“蚂蚱”又开始在山沟壑间蠕动。

“老东家,这女娃留你这,咋样?”十天后的一个傍晚,母亲他们大概进入陕西地界,俩人贩子带着他们来到垒着高大门楼的一大户人家。

“多少钱?”五十开外的中年男人拉开厚厚的门板,端着长杆烟袋,探出头问。

他们隔着门缝对话,小心翼翼的样子。

“俺俩从您这门前路过也不止两三回了,知道您家缺童养媳。咋样,十块大洋。”门里的这位男人全身黑棉衣裤,穿戴还算整齐,头上歪着顶狗皮耳把帽,一副小财主模样。

“十块?你俩要了我命算了。我家里是缺人,可更缺钱呀!”黑衣财主将烟袋锅在鞋后跟上磕了磕,几粒火星便飞了出去。他大着声说。

“五块吧?你那河南闹慌,俺这商南也好不到哪里去,都不容易。”他又说。

“可不中,俺买他们每个都要五块哩。这女娃更贵,掏了七块。”他们讨价还价。

“那你们还是把她带到西安去好了。”

“她这不病了,发着高烧么。”

“那更不行,我还得为她抓药治病。”黑衣财主不为所动。

天落雪了,稀稀疏疏,似有似无。俩人贩还在纠缠。母亲原来就寒战不止,听人贩子毫不避讳地说要把她卖到这大山里头,越发抖得厉害。

惊悸或恐惧,令母亲的脸上冷泪悄然而流。她扭过头,目光绝望,求救似的看着二虎、大头、小强……她正无奈之时,第一次想到了临行前,外婆塞给她的那根红绳子,不禁心中默默。

“算了、算了,东家不愿成全咱,咱就还往西安赶吧。”大概价格没有谈拢,俩人贩子无趣地自言自语。

“哐当”。黑衣财主重重地关上门。

“快走!”人贩子使劲拽了母亲一把。

母亲逃过一劫。

从此,母亲就常常想到那根红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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