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影梅庵忆语跋
杨复吉
巢民先生生多奇遇,而中年后屡悲死别,殆禅家所谓修福修慧而未了愁缘者。顾色能伐性,忧能伤人,而先生独享大年,其以色寿者欤?抑以忧延龄者欤?癸巳秋日震泽杨复吉识。
冒姬董小宛传
张明弼
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秦淮中乐籍奇女也。七八岁,母陈氏教以书翰,辄了了。年十一二,神姿艳发,窈窕婵娟,无出其右,至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顾其性好静,每至幽林远壑,多依恋不能去。若夫男女阗集,喧笑并作,则心厌色沮,亟去之。居恒揽镜自语其影曰:“吾姿慧如此,即诎首庸人妇,犹当叹采凤随鸦,况作飘花落叶乎?”
时有冒子辟疆者,名襄,如皋人也,父祖皆贵显。年十四,即与云间董太傅、陈征君相倡和。弱冠,与余暨陈则梁四五人刑牲称雁序于旧都。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尝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辟疆顾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卖眼,皆土苴视之。
己卯应制来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曰:“未经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时时从名流宴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如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则亦胸次贮之。
比辟疆同密之屡访,姬则厌秦淮嚣,徙之金阊。比下第,辟疆送其尊人秉宪东粤,遂留吴门。闻姬住半塘,再访之,多不值。时姬又恶嚣,非受縻于炎炙,则必逃之鼬鼯之径。一日,姬方昼醉睡,闻冒子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液,莫不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异人!”
辟疆旋以三吴坛坫争相属,凌遽而别。阅屡岁,岁一至吴门,则姬自西湖远游于黄山白岳间者,将三年矣。此三年中,辟疆在吴门有某姬,亦倾盖输心,遂订密约,然以省觐往衡岳,不果。辛巳夏,献贼突破襄樊,特调衡永兵备使者监左镇军。时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书万言于政府言路,历陈尊人刚介不阿,逢怒同乡同年状,倾动朝堂。至壬午春,复得调。辟疆喜甚,疾过吴门,践某姬约,至则前此一旬,已为窦霍豪家不惜万金劫去矣。
辟疆正旁皇郁壹,无所寄托,偶月夜,荡叶舟随所飘泊,至桐桥,见小楼如画图,闲立水涯。无意询岸边人,则云:“此秦淮董姬。自黄山归,丧母,抱危病,户二旬余矣。”辟疆闻之,惊喜欲狂,坚叩其门,始得入。比登楼,则灯炧无光,药铛狼藉。启帷见之,奄奄一息者,小宛也。姬忽见辟疆,倦眸审视,泪如雨下,述痛母怀君状,犹乍吐乍含,喘息未定。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怀久矣。夫物未有孤产而无耦者,如顿牟之草,磁石之铁,气有潜感,数亦有冥会。今吾不见子则神废,一见子则神立。二十日来,勺粒不沾,医药罔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当于我,我岂无当于君?愿以此刻委终身于君,君万勿辞!”辟疆沉吟曰:“天下固无是易易事。且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从知余?又何从知余闺阁中贤否?乃轻身相委如是耶?且近得大人喜音,明蚤当遣使襄樊,何敢留此?”请辞去。
至次日,姬靓妆鲜衣,束行李,屡趣登舟,誓不复返。姬时有父,多嗜好,又荡费无度,恃姬负一时冠绝名,遂负逋数千金,咸无如姬何也。自此度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姬著西洋布退红轻衫,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与辟疆观竞渡于江山最胜处,千万人争步拥之,谓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征也。凡二十七日,辟疆二十七度辞。姬痛哭,叩其意,辟疆曰:“吾大人虽离虎穴,未定归期,且秋期逼矣,欲破釜焚舟,冀一当,子盍归待之?”姬乃大喜曰:“余归长斋谢客,茗碗炉香,听子好音。”遂别。自是杜门茹素,虽有窦霍相檄,佻横侮,皆假贷赂贿,以蝉脱之。短缄细札,责诺寻盟,无月不数至。
迨至八月初,姬复孤身挈一妇从吴买舟江行。逢盗,折舵入苇中,三日不得食。抵秦淮,复停舟郭外,候辟疆闱事毕,始见之。一时应制诸名贵咸置酒高宴,中秋夜觞姬与辟疆于河亭,演怀宁新剧《燕子笺》。时秦淮女郎满座,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
榜发,辟疆复中副车,而宪副公不赴新调,请告适归,且姬索逋者益众,又未易落籍,辟疆仍力劝之归,而以黄衫押衙托同盟某刺史。刺史莽,众哗,挟姬匿之,几败事。虞山钱牧斋先生,维时不惟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时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画,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凡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于虎疁买舟,以手书并盈尺之券送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
八月初,姬南征时,闻夫人贤甚,特令其父先至如皋,以至情告夫人,夫人喜诺已久矣。姬入门后,智慧络绎,上下内外大小,罔不妥悦。与辟疆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闲吟得句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意所欲得与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即家所素无,人所莫办,仓猝之间,靡不立就。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
申酉崩折,辟疆避难渡江,与举家遁浙之盐官,履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则愿以身后。宁使兵得我则释君,君其问我于泉府耳。中间智计百出,保全实多。后辟疆虽不死于兵,而濒死于病,姬凡侍药不间寝食者,必百昼夜。事平,始得同归故里。前后凡九年,年仅二十七岁,以劳瘁病卒。其致病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详辟疆忆语哀辞中。不惟千古神伤,实堪令奉倩、安仁阁笔也!
琴牧子曰:姬殁,辟疆哭之曰:“吾不知姬死而吾死也!”予谓父母存,不许人以死,况裀席间物乎?及读辟疆哀词,始知情至之人,固不妨此语也。夫饥色如饥食焉,饥食者获一饱,虽珍羞亦厌之。今辟疆九年而未厌,何也?饥德非饥色也。栖山水者十年而不出,其朝光夕景,有以日酣其志也,宛君其有日酣冒子者乎?虽然,历之风波疾厄盗贼之际而不变,如宛君者,真奇女,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
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并引
吴梅村
夫笛步丽人,出卖珠之女弟;雉皋公子,类侧帽之参军。名士倾城,真逢未嫁;人谐燕婉,时遇漂摇。则有白下权家,芜城乱帅,阮佃夫刊章置狱,高无赖争地称兵。奔迸流离,缠绵疾苦,支持药宴,慰劳羁愁。苟君家免乎,勿复相顾;宁吾身死耳,遑恤其劳!已矣夙心,终焉薄命;名留琬琰,迹寄丹青。呜乎!针神绣罢,写春蚓于乌丝;茶癖香来,滴秋花之红露。在佚事之留传若此,奈余哀之恻怆如何?镜掩鸾空,弦摧雁冷,因君长恨,发我短歌。贻以八章,聊当一慨尔!
射雉山头一笑年,相思千里草芊芊。偷将乐府窥名姓,亲击云璈第几仙。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钿毂春郊斗画裙,卷帘都道不如君。白门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云。
京江话旧木兰舟,忆得郎来系紫骝。残酒未醒惊睡起,曲栏无语笑凝眸。
青丝濯濯额黄悬,巧样新妆恰自然。入手三盘几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
念家山破定风波,郎按新词妾唱歌。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
乱梳云髻下高楼,尽室仓皇过渡头。钿盒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又题董君画扇
吴梅村
过江书索扇头诗,检得遗香起梦思。金锁涩来衣叠损,空箱记取自开时。
湘君浥泪染琅玕,骨细轻匀二八年。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
古意
吴梅村
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大家千万岁,此身那得恨长门!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可怜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卖履中。
从猎陈仓怯马蹄,玉鞍扶上却东西。一经辇道生秋草,说著长杨路总迷。
玉颜憔悴几经秋,薄命无言只泪流。手把定情金盒子,九原相见尚低头。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贺新郎
龚芝麓
《影梅庵忆语》久置案头,不省谁何持去。辟疆再为寄示,开卷泫然。怀人感旧,同病之情,略见乎辞矣!
雁阵横秋卷。乍凭阑、玉梅影到,同心遥遣。束素亭亭人宛在,红雨一巾重泫。理不出、乱愁成茧。骑省十年蓬鬓改,叹香薰、遗挂痕今浅。肠断谱,对花展。帐中约略芳魂显。记当时、轻绡腕弱,睡鬟云偏。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剪。
影梅庵忆语考
赵苕狂
一、《影梅庵忆语》为忆语体文字的鼻祖
《影梅庵忆语》是明末清初时人冒辟疆(巢民)所作的,它在当时已是传诵一世,到了现在,更在笔记类中占得了一个位置,成为多数人所欢喜读的一种书了。考其所以能得多数人的欢喜读它,其原因全在它的文字里面还涵有一种极丰富的感情,在给人们读到的时候,一颗颗的心自然而然的会都给它深深的抓住了的!而且,这《忆语》里所叙述的各桩事情,都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出于向壁虚造,这尤其是可贵的一点了。加以作这《忆语》的冒辟疆,他自己既是一个才子,而成为《忆语》中主体的董小宛,又是在当时秦淮乐籍中卓负盛名的一个美人。时代不论它是怎样的在变迁着,关于才子和美人的奇情艳事,总是人所乐闻的。这部书之所以能不胫而走,此又是它的一端了。至于文字的优美,尚只能说是余事。
自从这部书出现于文坛后,依照着它的体裁而继续撰作的,也很有上几部,如《香畹楼忆语》《秋灯琐忆》等都是。当然,这许多的作品不是为悼亡而作,就是当细君生时纪述他们伉俪间的艳事柔情的,所以,在这种忆语体文字之中说来,《影梅庵忆语》可称得是鼻祖的了。
二、董鄂妃即董小宛的一说
冒辟疆的这部《影梅庵忆语》,是为纪念他的亡姬董小宛而作,这是尽人皆知的了。但是,为了书中有上几个可疑之点,便有许多人说,清世祖的董鄂妃也即是董小宛,她当时实为清兵所劫而入了清宫的。冒辟疆处于异族的专制淫威之下不敢昌言其事,只能假说她是死去的了。
那么是哪几个可疑之点呢?其一,冒辟疆之与董小宛,是何等的意挚情深的!关于他们如何结合的始末,定有一番的铺张,是不必说的了,就是起居饮食之间,也是不惮多费笔墨,在书中细细地记载着,何独于小宛的如何而病、如何而死却肯轻轻地撇过,一个字也不著?其二,在书尾又有上这们的一段: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间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这不隐隐在说小宛不是真死,而是为清兵所劫去的吗?其三,辟疆又说:“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这一首签诗,他和小宛曾接连求得了三次。他目“到底不谐”四个字,实和后来事非常应验的,这把小宛不是真死的一种情形更是说得明白了。近人如罗瘿公、陈石遗二先生,皆倾向于此传说,他们大概都是把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作为根据的。罗先生曾在《宾退随笔》中如此的说道:
“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盖暗指董妃逝世,清世祖感伤甚,遁五台为僧。语甚明显,论者向无异词。独董妃即冒辟疆姬人董小宛一事,则冒广生辨之甚力,盖小宛为水绘园生色,不愿为他人夺也。《赞佛诗》‘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又‘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屡点‘董’字;‘南望苍舒坟,掩面添凄恻’,盖董妃生一子,先妃死,故云。(《三国志·魏邓哀王冲传》:字苍舒,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及亡,哀甚。)‘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灵境乃沓极,扪葛劳跻攀。路尽逢一峰,杰阁围朱阑。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烟岚倏灭没,流水空潺湲。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未得夸迎銮。’盖世祖幸五台不返,祝发为僧,朝中以大丧告。所谓‘房星竟未动’,言帝实未崩也。又‘淡泊心无为,怡神在玉几。长以竞业心,了彼清净理’,又‘纵洒碧梧泪,莫卖西陵履’,皆言帝出家,未尝御崩也。
“陈迦陵《读史杂感》第二首亦专指此事曰:‘董承娇女。’明言董姓也;曰:‘玉匣珠襦连岁时,茂陵应长并头花。’盖董妃卒后半月而世祖遂以大丧告天下也。
“冒辟疆《亡妾董小宛哀辞序》云:‘小宛自壬午归副室,与余形影俪者九年,今辛卯献岁二日长逝。’张明弼《董小宛传》云:‘年仅二十七,以劳瘁卒。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盖当时被掠于北兵,转辗入宫,大被宠眷,用满洲姓称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其亡日也。非不得已,何至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隐微难悉哉?
“辟疆《影梅庵忆语》追述小宛言动,凡饮食之细、器物之微,皆极意缕述,独至小宛病时作何状、永诀时作何语绝不一及,死后若何营葬亦不详书,仅于哀辞中有之‘今幽房告成,素旐将引,谨卜闰二月之望日,安香魂于南阡’数语而已,未可信据也。《忆语》中‘余每岁元旦,必以一事卜一签于关圣帝君前’至‘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一节,按小宛若似病殁,则当作悼亡语,不当云‘到底不谐今日验’之语也。最后一则自‘三月之杪’至‘讵知真梦与诗谶咸来先告哉’止,当是事实,讳以为梦耳。《忆语》止于此,以后盖不敢见诸文字也。
“梅村《题董白小像诗》第七首云:‘乱梳云髻下高楼,尽室仓皇过渡头。钿盒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盖指高杰之祸也。第八首云:‘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若小宛真病殁,则‘侯门’作何解耶?岂有人家姬人之墓谓其‘深阻侯门’者乎?又,《题董君画扇》诗,列题像诗后,接以《古意》六首,亦暗指小宛,词意甚明,编诗者具有深意。第二首云:‘可怜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卖履中。’第四首云:‘手把定情金盒子,九原相见尚低头。’盖谓姬自伤改节,愧对辟疆也。第六首云:‘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则意更明显矣。向读梅村诗,多谓梅村自伤之作,词意多不可通,无宁谓指小宛之为近也。
“龚芝麓《题影梅庵忆语·贺新郎》词下阕云:‘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剪。’所云‘碧海青天’、‘附书黄犬’、‘破镜堪典’,皆生别语,非慰悼亡语也。董妃之为董小宛者,佐证甚繁,自故老相传已如此矣。”
如此的博引详征,想见他在作此考据时,也是煞费一番功夫。而就其所说的各节看来,也都是确有见地。董鄂妃之即为董小宛,颇可由此而证实了下来的。
陈先生也曾在《石遗室诗话》中论及此事云:“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为前清诗中一疑案。第一首第四韵云:‘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言董姓也。以下‘汉主坐法宫’云云至‘对酒毋伤怀’,言皇帝定情,种种宠爱,以及乐极生悲,念及身后事也。第二首第三韵云:‘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言董姓者竟死也。以下‘孔雀蒲桃锦’云云至‘轻我人王力’,言种种布施以及大作道场,皇帝亦久久素食也。末韵‘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先逗起皇帝将远游也。第三首首韵云:‘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言将往清凉山求之,以应第一首首六句云:‘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莲花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言身有自来,本从五台山来,故亦往五台山去也。自‘此山蓄灵异’至‘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诸句,言来去明白,与山中见此天人,寄语劝皇帝出家脱屣万乘也。‘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未得夸迎銮’诸句,言非光明正大出家,乃托言升遐也。第四首自‘尝闻穆天子’云云至‘残碑泣风雨’,言古天子之远游求仙及佳人难再得,遂弃天下臣民者,以譬实系出家而托言升遐之事,不然,如安南国王陈日燇传位世子,出家修行,庵居安子山紫霄峰,自号山林大士者,正可比例也。至‘天地有此山’以下,则明言皇帝在五台山修行矣,故有‘怡神在玉几……羊车稀复幸,牛山窃所鄙。纵洒苍梧泪,莫卖西陵履’云云也。于是相传为章皇帝董妃之事。然满洲蒙古无董姓,于是有以《董贵妃行状》与《影梅庵忆语》相连刊印者。有谓《红楼梦》说部虽寓康熙间朝局,其贾宝玉因林黛玉死而出家,即隐寓此事者。《红楼梦》为闺秀各起别号,独林黛玉以潇湘妃子称。冒辟疆寒碧孤吟为小宛而作,多言生离,而序云:太白之才,明皇能怜之,贵妃可侍,巨珰可奴。末又言:旦夕醉倚沉香,召赋名花倾国。当此捧砚脱靴时,犹然忆寒碧楼否耶?《忆语》则既有与姬决舍之议,又有独不见姬与数人强去之梦,恐其言皆非无因矣!”
此虽专门就这四首诗逐首论去,文心颇细,然与罗先生的见解正复相同,也是说董贵妃即是董小宛的。至末段言及《红楼梦》说部中贾宝玉因林黛玉死而出家,即隐寓此事,则又为此传说另辟一新境。
其后,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索隐》,更是主张此说甚力,颇足为之张目。他说:“世祖临宇十八年,宝玉便十九岁出家;世祖自肇祖以来为第七代,宝玉便言‘一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举人;世祖谥‘章’,宝玉便谥‘文妙’,文、章两字可暗射。”他又说:“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小宛是苏州人,黛玉也是苏州人;小宛在如皋,黛玉亦在扬州;小宛来自盐官,黛玉来自巡盐御史之署;小宛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小宛游金山时,人以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号‘潇湘妃子’,实从‘江妃’二字得来。”在他真可说是“言之成物,持之有故”的了。
不过,据许多人的意见,董小宛和冒辟疆的爱情,是何等真挚的。从前虽在九死一生之中,还是矢志相从,以死自誓。在前后的九年中,也不知吃尽了多少辛苦,为什么到后来反会变起节来,竟不能一死相谢,而甘心屈身异族呢?如此的前后宛若二人,未免太使人不能相信吧?但是又有许多人说:要晓得专制帝王的淫威是何等的可怕的,何况还在异族得志的时候。董小宛究竟是一个弱女子,一旦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无可奈何的而一屈志,一次被屈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又那里可以苛责她呢?照我看来,这二个意见,倒都有一部分的是,同样的可以成立下来的。如今,为欲使读者们更加明了起见,特将给这一个传说作为根据的吴梅村的这四首《清凉山赞佛诗》全录于下: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莲花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垒。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长恐乘风去,舍我归蓬莱。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言过乐游苑,进及长杨街。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披香淖博士,侧听私惊猜。今日乐方乐,斯语何为哉?待诏东方生,执戟前诙谐。熏炉拂黻帐,白露零苍苔。吾王慎玉体,对酒毋伤怀!
伤怀为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琼树,芙蓉雕素质。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孔雀蒲桃锦,亲自红女织。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饰。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织?红颜尚焦土,百万无容惜!小臣助长号,赐衣或一袭。只愁许史辈,急泪难时得。从官进哀诔,黄纸钞名入。流涕卢郎才,咨嗟谢生笔。尚方列珍膳,天厨供玉粒。官家未解菜,对案不能食。黑衣召志公,白马驮罗什。焚香内道场,广坐楞伽译。资彼象教恩,轻我人王力。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南望苍舒坟,掩面添凄恻。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
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此山蓄灵异,浩气供屈盘。能蓄太古雪,一洗天地颜。日驭有不到,缥缈雨云寒。世尊昔示现,说法同阿难。讲树耸千尺,摇落青琅玕。诸天近峰头,绛节乘银鸾。一笑偶下谪,脱却芙蓉冠。游戏登璚楼,窈窕垂云鬟。三世俄去来,任作优昙看。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灵境乃沓极,扪葛劳跻攀。路尽逢一峰,杰阁围朱栏。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烟岚倏灭没,流水空潺湲!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未得夸迎銮。惟有大道心,与石永不刊。以此护金轮,法海无波澜。
尝闻穆天子,六飞骋万里。仙人觞瑶池,白云出杯底。远驾求长生,逐日过濛汜。盛姬病不救,挥鞭哭弱水。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东巡并西幸,离宫宿罗绮。宠夺长门陈,恩盛倾城李。秾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苦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晚报甘泉病,遽下轮台悔。萧萧茂陵树,残碑泣风雨。天地有此山,苍崖阅兴毁。我佛施津梁,层台簇莲蕊。龙象居虚空,下界闻斗蚁。乘时方救物,生民难其已。淡泊心无为,怡神在玉几。长以兢业心,了彼清净理。羊车稀复幸,牛山窃所鄙。纵洒苍梧泪,莫卖西陵履。持此礼觉王,贤圣同一轨。道参无生妙,功谢有为耻。色空两不住,收拾宗风里。
至梅村《题小宛小像诗》《题小宛画扇诗》又《古意》六首,及龚芝麓的《贺新郎》词,也都经罗瘿公的《宾退随笔》中引了来,作为一部分的佐证,因已载之本书的附录中,也就不再录在这里了。
三、为辨正前一传说而作的董小宛考
董鄂妃即董小宛这一传说,虽以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为根据,经罗瘿公、陈石遗等一般人播扬于前,又以《红楼梦索隐》为比附,经赞同《红楼梦索隐》的一派人鼓吹于后,闹得一个甚嚣尘上,似乎大有成立的可能了。然而事实终是事实,经不得有人出来,以真确的事实为根据,来上一个强有力的辨正。这一辨正,可就给了前一传说一个大大的致命伤,把它打击得一个虚空粉碎,再也没有可以立足的余地了。那么,是一个什么人?又来上了怎样的一个辨正呢?那就是孟心史先生,那就是他所作的《董小宛考》。真的,他所依据的,完全是一种真确的事实,有力到了极点了,而他所用的方法也是非常细密的。孟先生在他这篇洋洋万言的大文之前,就这们的开始说着:
“清世祖出家之说,世颇有传者。其时董鄂贵妃之故后承恩,具在国史。时人目董鄂之译音定用此二字,遂颇用董氏故事射之。陈迦陵之所谓‘董承娇女’也,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之所谓‘千里草’也、‘双成’也,皆指董鄂事,何必另于疑似之间,强指他人而代之?又何必于凡姓董之人中,牵及冒氏侍姬董小宛?事之可怪,无逾于此。凡作小说,劈空结撰可也,倒乱史事,殊伤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泽,或并穿插其间,世间亦自有此一体,然不应将无作有,以流言掩实事;止可以其事本属离奇,而用文笔加甚之,不得节外生枝,纯用‘指鹿为马’方法,对历史上肆无忌惮,毁记载之信用。事关公德,不可不辨也。”
这一番话,说得何等的义正词严,简直把主张董鄂妃即董小宛的一般人痛骂得一个臭死了!可是这还不算数,他文中最最厉害而也最最有力的一点就是又引据了许多书,把清世祖和董小宛的年龄都考证得一个清清楚楚。据他所考证而得的说:
“巢民和小宛识面之始,是在明崇祯十二年己卯,即清太宗崇德三年,那时小宛十六岁,清世祖二岁,巢民二十九岁。”
你想,一个还止二岁,一个已是十六岁,那清世祖和董小宛间的年龄,真是相差得太远了!最后,他又说:
“顺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死,是年小宛为二十八岁,巢民为四十一岁,而清世祖则犹十四岁之童子。盖小宛之年长以倍,谓有入宫邀宠之理乎?”
在如此的一个情形之下,自然可以把这疑案全部推翻,哪里还有人敢说董鄂妃即是董小宛呢?
四、董小宛与冒辟疆结合的始末
如今,我们可要回过笔来,把他们二人如何结合的一种情形写上一写了。最先,我们还得把这二个主要人物各来上一个特写,使读者对之有上极明了、极充分的认识。
冒辟疆,名襄。在《中国人名大辞典》中,是如此的传写他道:
“冒襄,起忠子,字辟疆,自号巢民。幼有俊才,负时誉。史可法荐为监军,后又特用司李,皆不就。所居有朴巢、水绘园、深翠山房诸胜。入清后,著书自娱,宾从宴游,极一时之盛。有《影梅庵忆语》《朴巢》《水绘》三集。”
在这里,冒辟疆是一个高人,是一个雅士,也是一个才子。
至董小宛,余淡心《板桥杂记》中曾有她的小传道: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辄了了。少长,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去。至男女杂坐,鼓吹喧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茅舍。经其户者,则时闻咏诗声或鼓琴声,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游西子湖,登黄山,礼白岳,仍归吴门。丧母抱病,赁居以栖。……”
淡心此文,真是写得非常的出色,我们一读及之,仿佛便有如何美丽、如何巧慧、如何恬雅、如何高洁的一个佳人儿出现于眼面前了。他们二人,既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又生在同一时代中,当然不见面则已,一见了面,就会如磁之引铁、珀之拾芥,自有一种缠绵固结之情发生了出来的。
张明弼(公亮)为小宛作传,记她与冒辟疆良晤之始,那一段文字最是确切不移,也最是美妙无比。文道:
“一日,姬方昼醉睡,闻冒子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语,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液,莫不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异人!’”
但在《忆语》中述及这件事,却只淡淡的缀上了‘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这几句话,又不说出他自己当时是如何的一种心情,就算已是过了门,然饶是如此,只要是略具会心的,就可瞧到了他们那一种一见情倾、相喻无言的情形呢。所以,他们在第二次湖楼夜晤的时候,就有上说不出的一种深情,流露于不自觉,如下面所记述的一种光景:
“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户不见客。’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榻上。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