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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缘

今生只做红尘客:苏曼殊传 作者:白落梅 著


佛缘

人本来没有故乡,因为某个地方触摸到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让情感有了依附,便愿意给自己安个家,开始新的生活,创造新的人生。日本是苏曼殊出生的地方,这里与他原本就有着难以割舍的缘分。

15岁时,苏曼殊背着简单的行囊随表兄到日本。随后,进入横滨大同学校乙级就读。

无论苏曼殊是否知道河合仙只是养母,他对这个温柔的日本女性都饱含着一种敬佩和尊重。她不似故乡老宅里居住的那几位刻薄丑恶的妇人,她待他很温柔。童年那段深入骨髓的伤害,他没办法彻底地放下,纵是处在宁静的光阴里,也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河合仙给了苏曼殊应有的母爱,是他漫长风雨人生中倾泻而下的一缕阳光,铺洒在心中潮湿的角落,给了他从不曾有过的人间亲情。多年后,苏曼殊写了一首诗——《代河合母氏撰〈曼殊画谱序〉》:“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他以河合仙的口吻,写出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之情。

虽然如此,苏曼殊仍常感叹身世孤零,他曾对一位老师说:“你父母双全真幸福,但我则孤身一条,身世真凄凉。”慢慢地,竟生禅念。

据说,在大同学校就读的第三年,苏曼殊自横滨回广州,在海幢寺出家,后又转至蒲涧寺。

一个17岁的少年,本该血气方刚,他却愿意早早地掩上人生的重门,住进禅房,每日与经书、木鱼为伴。在一盏香油灯下,任流年冲淡记忆,慢慢从孤寂的情绪里走出来。寺院的生活确实简单清净,每天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香客,整座庙里就只有僧人和古佛。他们每天上早、晚课,聚在一起参禅研经,或煮茶对弈,或独自静坐悟禅。一卷经书,承载了佛祖全部的记忆;一炷檀香,点燃多少明灭的时光;一缕钟声,唤醒世间迷梦之人。

苏曼殊来到寺庙,并非是想真正地修行,多少人世风景,他还未看过,多少人间味道,他还未品尝。只因身世孤零,才会如此心灰意冷,空门深处成了迷惘之人的避风港。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苦痛,而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有一天,回首沧桑往事,那种平静,仿佛是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与自己毫无瓜葛。也许这些道理你我都懂,可是置身其中,仍然会深陷泥潭,一点小小的创伤也会令自己痛不欲生。

在苏曼殊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脆弱,一种共通的脆弱。因为深感孤寂,所以自我放逐,或者自我封闭,行至悬崖峭壁,不敢纵身一跃,就只能自救。17岁的苏曼殊,还无力承担太多的生命负重,在那个本就动荡不安的年代,寺庙无疑是避难所,不仅可以栖居肉身,还可以拯救灵魂。

有人说,佛是虚无缥缈的,那只是消极避世之人所寻求的寄托。这世间的事原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的真实,就连昨天亲历过的事,到今天都有可能如梦过一场。无论你我做出何种选择,只要适合自己、可以解脱自己,就是正确的。付出与收获,从来都不会完全对等,人生这杆秤,又怎么可能做到绝对公平。多少故事,都是华丽地开始,落寞地结束。在既定的现实里,我们连疑惑都是苍白无力的,不管是点头,还是摇头,都要默然接受。

苏曼殊自认为可以过得惯庙宇里清寂的日子,以为决绝转身就可以彻底地割断尘缘执念,以为将自己囚禁在莲花的角落就可以赎罪,可以弥补情感的缺憾。所以他坚持剃度,剪去三千烦恼丝,为求彻底的清净自在。一入禅房,他便闭关静坐潜修,杜绝尘世往来,以此来告诉佛祖他的决心。摒弃人间五味,每日净素,这样清淡如水的日子,对一个过久了奢侈生活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滋养;一个初尝世味的少年,要做到不染俗世烟火,未免有些力不从心。

他是一只孤雁,在云崖水畔,被雨水打湿的羽翼已经丧失了飞翔的勇气。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寻到另一条出路,那里也许不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却给得了他心灵的安稳。没有伤害,没有争夺,没有算计,每个人心中只有佛祖,手捧的是经卷,吃的是淡饭。日子简单明净,却也要自我约束。空门之地亦有清规戒律,这里只留耐得住寂寞的人。

其实,苏曼殊是一个很有悟性的智者,虽青春年少,悟性却高过许多年长的老僧。他有着过人的才情,读经参禅不似凡人,一点就通。借着这段清净的日子,他修身养性,让自己沉浸在佛法里,用空灵的禅境来摒除内心的苦闷。他甚至不得不承认,佛是一味解药,可解世间百毒,不但减缓了他的痛苦,让他在燥热时感受到清凉,而且使他在无主时有了依靠。

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位身着僧袍的俊朗少年在一间狭小的禅房,度着寂寥的光阴。青灯黄卷,木鱼长箫,老旧桌椅,他可以拥有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透过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白日里,偶有稀疏香客,斑驳阳光;夜晚,就只是清风朗月,数点流萤。这样闲淡的生活,是诸多尘世中人心之所盼,因为无法拥有,才神思魂往。这是一种雅致却单调的生活,梦境和现实从来都有差距,当你真正如愿以偿才知道,许多的渴望原来并不是那般滋味。

在这人世间,我们都是最庸常的人,做不到高蹈世外。太多的意念驱使着你我,使我们不能恪守初心。今朝厌倦了俗世里拥挤的繁华,明天却又惧怕寺院里空寂的清冷。所以我们信服那些在世俗中,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人,倘若没有对生活的热情,便无法做到那样投入;也该钦佩那些在寺庙中,将浓情岁月过得淡如清水的僧人,如若没有一颗禅定的心,又怎么可以将世间纷繁视作虚无。

若不是苏曼殊尘缘未了、执念难断,以他的资质和悟性,用数年光阴来修炼,必然可以成为一代高僧,那时候不仅度化自己,还可以度化众生。可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可以痴守孤寂的人,一个小小的寺庙装不下他的不平凡。打湿的羽翼可以晾干,划破的伤口也会愈合。

是的,庙宇里的寂寞青灯,怎及红尘的琉璃烟火;淡饭粗茶,又如何抵得过佳肴美味。闭关多日的苏曼殊开始有些耐不住寂寞,一束闪烁的阳光,一片旋转的落叶,一缕温柔的清风,撩得他凡心萌动。他写下:“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此间的清冷与落寞是常人难以体会的,过往深刻的伤痕渐渐地淡去,那种锥心的痛楚亦获得减轻,只有在想起的时候才会疼。

来的时候,苏曼殊没有交代任何人,走的时候,也不想跟任何人告别。他虽是孤雁,至少在他的世界里还是自由的,至于别人的冷眼他无须在意。傲慢也好,倔强也罢,他终于忍受不住当和尚的寡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离开了蒲涧寺。之后漫漫尘路,他没想过该如何走下去,或许依旧如飘萍般没有归宿,或许在滔滔人世逐波纵浪。

在寺庙的日子,就当作是拿青春典当了一份宁静。任何选择都是有得有失,至于得失多少,只有自己可以深刻体会。随缘自在,自在随缘,佛门就是如此,来者不拒,去者不留。苏曼殊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并不是那么决绝,他暗自对佛说:佛啊,终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或许那时候,就再也不离开了。这并非是许诺,亦不是誓言,只是一个贪恋红尘繁华又割舍不了庙宇清净之人的一个简单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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