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何天杰
我与栾栋先生交往已有十七个年头。前不久他告诉我,《文学通化论》最终脱稿,已联系好出版社。我是他的同行同事,而且也是其书稿每个章节的第一读者,可谓这部著作撰写过程名副其实的见证者。听到这部书稿即将付梓的信息,深感高兴。这是一项融通人文群科的成果,也是一部创制文学理论话语的力作,称之为沉潜涵养的思想精华和戛戛独造的学术佳篇,诚非虚言。这部书稿的出版是我多年的期盼,也可说是学界的福音。
栾栋先生出生于陕北的一个中医世家,幼聆庭训而浸淫于古籍。改革开放后师从研究《文心雕龙》的著名专家寇效信先生,攻读文学艺术理论,侧重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研究生毕业,旋即考取法国政府奖学金,留学巴黎索邦第一大学哲学系,得恣意吸取西学精华,获法国人文科学国家博士学位。这种学兼中西的知识结构和用志不分的学术修养,在当代中国并不多见。作为经历过国内外七所高校文史哲科班培训,并在五所大学有过执教经历的学者,他在中西哲学、中法语言文学、文艺学、比较文学、文明发展史等领域都是专家,而且在中法两国高教系统中都有教授资格。1999年华南师范大学引进栾栋先生之时,我是积极促成者之一。他虽到中国古代文学学科部,实际上其知识结构和治学领域远远超出了这个学科,让华南师范大学文史哲教艺等人文各科都深受其益。能够引进栾栋先生是我这一生中最为快意的事情之一。在中文系由系改院之时,我拒绝继续担任院、系领导,而愿意与栾栋先生一起担负中国古代文学学科部的教研及管理工作,给栾先生做助手。
栾栋先生为人正派、谦和,他有刚直劲挺的一面,那是当他遇到歪风邪气之时。他也有温文尔雅的一面,那是在他与广大师生相濡以沫之际。他是一个潜心向学的人,文山会海极少见到他的身影。他是书痴,购书,藏书,读书,教书,写书,可以说他的生活与书密不可分。他治学严谨,文不苟且,不达创意不停笔,语不惊人死不休。读他的著述,恒感新意迭出,文辞精美,说是一种益人神智的享受,一点也不夸张。
《文学通化论》由六个部分组成,约三十万字,另有几个篇章被删除,旨在“熔铸学理,浓缩篇幅,节省成本,包括读者的时间”。其良苦用心,令人肃然起敬。这本书是他30年的心血铸成。理念设计可追溯到1986年。旷日持久的酝酿与撰写过程,成就了今日的规模。仅就其基本内容与方法而言,可用博大精深、体宏虑周概括,非我区区小序能阐发所有奥妙。这里只谈几点见解,或可为读者“导夫先路”。
如题目所示,这本书的大旨是论述文学通化问题。诚如栾栋先生所言,自古以来,中外学术研究都崇尚一个圆字。“圆通”(《周易》)、“圜道”(《吕览》)、“圆观”(《文心雕龙》),是学人所好。章学诚生前非常想写一本《圆通论》,但是最终未能命笔,可谓抱憾而终。西方的学统亦然,理念“洞喻”(柏拉图)、“螺旋”思辨(黑格尔)、“永恒轮回”(尼采),可以说逻各斯的追慕者也都仰仗这个圆一。栾栋先生讲“通化”并在《文学通化论》汲取了尚圆论贯通文学义理的优长,但是其中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导思想在字里行间随处可见,那就是突破圆一论的封闭性局限。他认为,尚圆贯一,循环往复,不失为人类思想史和学术研究的一个方法,但是其保守的中心牵制思维,遮蔽了文学天宇的无垠,忽略了场合启蔽的大气,辖制了解疆化域的功夫。因而《文学通化论》六部,最突出的一个精神要点就是通化性的人文自然与原道性的自然人文,其文学思想令人过目而振聋发聩,反思则荡气回肠。
《文学通化论》不仅讲文学之化,而且讲怎么化。用栾栋先生的话说,文学之化,或者说世界文学的通化,是这个特殊时代的召唤,是人文天宇的亮点,是文学德性的修为,也是学科建设的必然。文学通化,通于文史哲互根,化于天地人和合。作为文学及其理论变革的学术创制,《文学通化论》悬置了学界某些常见的理念、命题、术语,乃至思路,提出了一系列独特的思想和理论表述,诸如,文学非文学,文史哲互根,文学的辟思,他动,场论,归念;还如,解疆化域,化感通变,通和致化,人文櫽栝,等等。毋庸讳言,《文学通化论》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崭新的学术话语。值得敬佩的是他的学说不仅海纳百川,大气磅礴,而且惠风和畅,不损伤学界任何业内名人及其著述。其通和致化的品质,体现出了和而不流,新而不怪,创而不伤的学术气象。学品、文品与人品,于此浑然一体。
“文学非文学”是文学通化思想的核心命题。其中包含了文学是文学和非文学的悖论融合。文学是文学,吸纳了迄今为止关于文学性理论的大量优点。文学非文学,揭示了非文学元素的丰沛储存。由此展开了该命题的前提、基础、内涵、外延,揭示了一系列阐幽发微的透视点,诸如,兼他、兼在、是己、非己、逊进、逊退、他动、他化、櫽栝、归潜、归藏、归化等许多长期被遮蔽的深层肌理。“文学非文学”是一个悖论。悖论是推动西方逻辑辩证发展的核心机制。栾栋先生没有循西方逻辑演进,也没有按《周易》的元一论循环,他提出了“辟思”的学理。“辟思”是中国思想史中潜藏的学术瑰宝。中国古神话非系统的散点透视,中国甲骨文的蘖生性根芽,上古天地人神时与战国木火土金水的从“灵”到“行”的变化,孔子诗论关于兴观群怨孝忠识的多边辟合,庄子三言的契阔性换位,《周礼》、《说文解字》的六书擘画,凡此种种,无不蕴含着中国辟思的活性特点,即天女散花式的神思,众品交摄的櫽栝,六书造字的孳乳,唯道集虚的大气。至于辟思的自责、忏悔、反思、批评、秩序、开放、任命、罢免、趋通、辟谣等众多义项,都已经深深地渗透在中国各类文化的血脉之中。还有,辟思在解析外国文学方面,也有其建设性的助推作用,如沉溺于理论疲软的法国副文学思潮,由此从辟文、辟思、辟学中找到了破解僵局的出路。栾栋先生培养的马利红博士,就是运用栾氏辟思理论,完成了其研究法国副文学流派的博士学位论文。(马利红博士的著作《法国副文学学派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关于文学的定义问题,《文学通化论》有多元的解读,并有其独特的见地。引述其中几个定义是很有兴味的事情。比如,“文学是多面神,是九头怪,是互根草,是忧愤气,是星云曲”。这里的神、怪、草、气、曲,不仅是文学的多面之喻,而且是文学的多元之解,五个比喻解析了文学的异质同构与正负耦合。还如,“真正的文学是辟思的舒卷”。这个定义使文学的诸相得到了相应的观照。又如,“文学是自然的精神树,是人类的智慧花,可她也是社会的神经病,是历史的小疮疤。乐观一点说,文学是人类的救助站,是社会的养护所,是历史的康复园”。这几个看点,再次揭示了文学的多元性特质。还如,“好文学是归潜的反激”,“精到的文学是归藏的深呼吸”。这两个定义,将归潜归藏归化与文学非文学的本真,清晰地投射在理论的荧光屏上。另有,“文学作品是天地之气象,是人文之隐秀,是各种人文价值和思想情绪的凝聚”。诸如此类的文学定义,已经超出了司空见惯的文学理论,给学界提供了新的理解方式。就“文学是多面神,是九头怪,是互根草,是忧愤气,是星云曲”而言,如是定义开掘的不仅有文学诸相,而且还有关于文学本质及其多种特征的解析。《文学通化论》不仅提出了新的文学定义,而且深化了这些定义的内涵和外延,比如,在论述文学他化的篇章中提出了文学“三性”说(“性底性之根性,性连性之复性,性非性之他性”),在《文学天地》、《文学经纬》部分揭示了文学时空和文学谱系,在《文学启蔽》部分论述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评介了托多罗夫的文学思想变数,探讨了推动比较研究向高端冲刺的方略。这些篇章都涉及文学本质的展示过程,与整部著作的通化主题协奏共鸣。
《解本主》是《文学通化论》对现当代文学核心理念的解析。在栾栋先生看来,用他化方略解决文学性的自闭和被闭只是一个方面,现代性给予文学性的成败利钝,必须经由对现代性的化感通变予以解决。《文学归化论》就是这本著作给国内外学界的又一个贡献。其中《辨圆通》部分用辟解的方式理清了圆一思维这份人文遗产,《解本主》是对本体问题和主体问题的深刻的思索。古今中外汗牛充栋的创作和思想学说,都在追求核心地位和权力话语,“都想本这个体和主这个本”,文学疆域明碉暗堡块垒森严,背后无非掩蔽这个秘密。而吸纳“本主”沿革中的积极成分,扬弃文学“山寨”中的排他陋习,则是《释有无》章节的重点所在。毋庸讳言,仅此三点(《辨圆通》、《解本主》和《释有无》),作者的笔触已经洞穿思想文化中的几个暗点和盲点,也揭示了中外文论吃紧处的相关局限和弊端。其眼光之犀利,理论之宏通,表述之独特,都让人过目难忘。
《文学通化论》对唯我论的批判入骨三分:“人类社会深受‘我’主义的荼毒,在经历过两千多年的‘本主’演义和二百多年的‘主本’狂潮之后,建构‘我非我’的谦和文化成了人文归化的大课题。”其鞭辟入里的分析一如警钟长鸣:“近代以降,在逻辑和实际的结合处,重‘本’贵‘主’属现当代的常态。在思想与人性的纠葛中,爱‘有’佞‘在’乃中西学的通病。本体、本位、主体、主导、本质、本领、存在、存有……,权力及其话语是这套思想的有得性主线,私欲连同霸权是这种符码的无意识底蕴。”正因为如此,栾栋先生对重玄思维的倡导尤其发人深思。为实现无我执、无他执和无无执,他非常用心地汲取重玄的思维精髓:“玄,我自黑。玄,我处静。重玄,无处成光热。重玄,静中孕翕动。重玄,是将自己的能量经归潜而给予这个待净化的世界。重玄,是以自己的虚怀实现归藏乃至归化的无我境界。重玄,是归藏之‘无凝’而聚合为玄变之化。无无,不执之至也。无无归化,即以自己的归潜、归藏、归化完成超乎自己、也超乎他者的世界变数,是以唯道集虚的重玄契合思想与现实的交互改造。”换个说法,重玄就是心物、人己、生死等大千世界的互根性交织,是隐秀、启蔽、明夷等人事物理的他化性出没,是时空、宇宙、成毁的错综性投掷,是彼此、是非、善恶涤除玄鉴的现实性节点。三归是其经由重玄思想的一次次无无化。
众所周知,举凡进入无无化思想的理论建设,往往有一个重大的难题,即容易与现实脱节。但在《文学通化论》中,栾栋先生对古来文学的现实关怀非常体己,对我国革命文艺的历史性肯定让人信服,对西方否定社会主义文艺包括苏联文艺的话语,持一种有保留的观瞻和通和致化的剖判,对国内外文学艺术的当下状况也十分上心。为了压缩篇幅,他把自己关于中外文学作家作品的评论删减了五万多字。在理论创新的大端,他充满了现实精神。在文思情志的细处,他绽放着正气价值。在倡导归潜归藏归化的文根文品之时,仍然处处让人看到他对作家、作品、读者的深情厚爱。在慎终追远的思想过程中,他时刻不忘其理论的可读可解问题。作为文学科班出身者,其行文充满情采;然而炼字瘦句的功夫一如中医家学的用药处方,辨证施治,不扬枝蔓。也因其所受严格的哲学培训,他的文思难免高蹈,但是细心的读者会看到,其苦心孤诣,不仅力求把每个观点阐发明白,而且对每个创新“思想丛”都不失时机地增加个案篇章。关于中国古歌,庄学研究,辟文辟学辟思,法国文学他化,中外文学交流,《文学通化论》均有理论思索与个案言说相结合的展示。一本理论著作,让人开卷而爱不释手,当与作者的知识结构、思想深度和替读者着想的写作态度息息相关。
《文学通化论》提出了文学的他动问题。自古以来的文学理论,在思想深处无不是“我中心”压轴,在骨子里原本为“我主体”促动。西方20世纪的有些学者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勒维纳斯提出了“他者”观念和“尊重他者”的呼吁,但是“他者”是谁?宗教的上帝?抑或言说者所面对的任何一个人?勒维纳斯陷入了一个怪圈,要想赋予他者无限的或巨大的权力,既不完全可能,也不十分可取,因为“他者”权利的无限放大,“他者”也会作祟;如果将“他者”自由推到极点,他者也会狂妄。有鉴于此,《文学通化论》接着勒氏的“他者”,提出他动的节点,落实他化的生机。“他动,尊重他者现实之在,是‘主体’留白;他化,约束他者可能之过,是文德去戾。众所周知,行动比宣言更具真实性。他动,动起来,他是什么品格,就会逐渐显露出来。他化,化过去,他的此刻权威,便也很快淡为平凡。”因而,他动是辟文学的换位思考。他化是通化性的文学解放。这样的一种运动,开放的是真正的文学之场,消解的是文学自身的任性之弊。
早在几年前,《文学通化论》已经完稿成型,我以为不久即可出版。栾栋先生却说不急,他还要做通俗化的加工,即调整用语,补充导言,尽量简易化,目的是为了强化可读性。他拖延出版的种种原因当中,包括有一位专家的意见—“我读不懂栾栋写的东西”。这个批评引起了栾栋先生高度注意。记得有一年他在申报国家课题时,在提请“回避”专家一栏中,清楚地注明:“如有可能,请‘读不懂’本人著述的某某专家做盲审评委。”我为之震惊,这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啊!“是的”,栾栋先生的回答说,“一种创新的学术著述,还是多被挤压几次为好”。与他相处多年,曾在他的带领下多次申报国家项目。他的前期成果都很扎实,但是所申报课题却一次次被淘汰。更荒诞的是他自拟题目的申报书被淘汰,其选题却于次年出现在国家、省部级课题申报指南上,并被别人拿走。这种事情出现过4次。最有趣的是他连续几年不断推荐的一个重大选题上了国家项目指南,于是以2部书稿、29篇在国内外权威和核心刊物上发表的切题论文为基础去申报,而他这位“课题之父”终了又被边缘化。
我就此事而深感愤慨。他却为之开心,说了一段让我非常难忘的话:“作为一所大学研究机构的带头人,我必须像篮球运动员一样,做规定的投篮动作,即带头申报项目。课题申报能否获批,则不必太介意。我能为国家科研提供某些指南选题,让别人做也是好事。而今申报和完成课题成了一片闹哄哄的台上角逐和台下过招,怎么能宁静致远和戛戛独造呢?学者不能热闹,热闹了大概也就快完了。我坚信这一点。”上古以至民国学者没有高科技传媒,潜心治学是常态。而今学界有许多动辄扬声朝野的工具,与会、见报、登台、出镜,话语权的诱惑无所不在。学术与文化活动不同。文化活动需要权力运作和运作权力,学术则要甘于寂寞,静水流深,至少应有一点矜持。康德一生没有走出过他住的那个小镇,成就了三大批判的宏构伟制。当今之世,古人的写经精神消失了,但是作为一个学者,对自己约束一点,对学术有一点敬畏,还是应该的。他说得有道理。古今优秀的学术成果,有多少是做项目做出来的?我曾经问他,概而言之,国内有多少学者与你一样?他说比自己强的学者多得是。他一口气举出一大串。
孟子说研究一个作品,要“知人论世”。我为《文学通化论》作序,自信是“知人论世”之举。
栾栋先生有自己的座右铭:“静悄悄,沉甸甸,乐陶陶。”这九个字是典型的夫子自道,披露出他治学的坚定信念和无限乐趣。
《文学通化论》只是其作品之一,他在国内外多年的学术积累,让我有更多的期待。据我所知,栾栋先生尚有7部积压在箱底而不愿很快出版的书稿,涉及人文学、美学、文艺学、比较文学、比较哲学、伦理学等学科。说实在的,我们经常听到关于学术腐败的议论,但是类似栾栋先生这样沉潜涵养的学者毕竟不是绝无仅有。石在,火是不会绝的。写序过程我有这样的感受,我们这个国家的学术界还是大有希望的。
2016年4月19日谷雨节候
于广州天河高教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