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1924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八册《国外游记汇刊》的封面:中框是书名,四周画有各种交通工具:上面是城市马路,跑着公共汽车、有轨电车、双轮马车、自行车和独轮车;其下是天空,左飞船,右飞机;再下方是大洋和轮船,底部是一列长长的火车,从隧道驶出。
《国外游记汇刊》,中华书局,1924
一幅交通图,呆板得有趣,却错乱空间。数十年前中国人惊呼“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国门撞破,心扉炸裂,国人尝到了坚船利炮的利害;曾几何时,火车、汽车、东洋车、飞机纷至沓来,一样样在中土着陆。除了独轮车,没一样东西是自己的,然而又顿又渐地中国人习惯了新的代步,学会了驾驭,也学会了制造,奔驰游弋在新的时空和文明之流里,夹杂着惊恐、悠闲、屈辱和骄傲。
没什么比得上这些器物,赐予我们一个更为实在的“现代”,还有看不见不能摸的电力、蒸汽,连同电线、电话、电报……遂烘托出“交通”的意义——运输、传播、交换、沟通,编织成万花筒变幻的感官和思想的经纬。
交通器具凝聚着资本,驮载着象征的、政治的、教育的、文化的资本,给人类带来福音、灵感和灾祸。没有交换和流通,思想长不出翅膀,历史成不了火车头。风景的流线被引擎带动,日常生活的轨道压上沉睡的枕木,划然长啸的火车刺入都市的面纱,思想陷入机械的漩涡,人们的观看方式、生活习惯、时空想象由是改变。
1931年1月《良友》画报刊出《上海车之展览》,两大张四个版面,展示出行驶在当时上海街面上的各种车辆,共50种,可说是应有尽有,叹为观止。三十年代初的上海,文艺上与世界现代主义接轨,《良友》画报最富理性与务实的当代意识,引领市民注视当下世界现实、都市与物质生活的发展,时常报道各国航空和交通事业,这份车辆“展览”即为佳例。一个细节不容忽视,即所有图像标题及解说皆配有英文。为了略表敬意,这里仿照金宇澄《繁花》中民俗博物志的手法,依图片次序把车辆名称罗列于此:
人力车(俗称黄包车)、脚踏车(俗称单车)、火车、汽车、机器脚踏车、公共汽车、华商公共汽车(按:英文The highway bus,似为公路上行驶的商业用车)、脚踏黄包车、轻便火车、马车、洒水马车、电线修理车、电车、高梯车、无轨电车、铁路手摇车、清道车、洒水汽车、垃圾车、筑路器具车、筑路运石车、压路车、筑路煮油车、剪草车、铁甲汽车、运银车、搬场车、载重六轮大汽车、小双轮火车(俗称老虎车)、大双轮火车(俗称榻车)、独轮车(俗称小车)、脚踏货箱车、邮政包裹车、汽油运送车、收粪车(俗称马桶车)、移动医院(红十字会防疫注射车)、救火车、送货脚踏车、牛奶车、大粪车、污水车、殡仪汽车、医院运尸车、婴孩车、唐克炮机关车、迫击炮车(法租界安南兵用)、军用铁甲汽车、殡仪马车、儿童自由车、儿童脚踏三轮车。
上海车之展览,《良友》53期,1931
这些交通器具属于建构城市空间的硬件部分,意味着人流物流的运动,不外乎服侍市民的吃喝拉撒睡,包括每天的垃圾和排泄物。它们也代表劳动分工与经济阶序,蕴含着城乡之间的人流和物流。至三十年代初独轮车仍占一席之地,它的移民传奇可以追溯到晚清,载着一家老小进入大上海。在今天穿梭在大街小巷的电瓶车,担任速递或外卖,正在展现数码时代人流物流与经济阶序的新传奇。在这些车辆里还有法租界的迫击炮车和坦克车,透露出上海的半殖民真相。其实那时国民党控制了上海,也应当有中国人的军事交通工具,这么说的话就不止50种了。
每一样交通工具都有故事,虚构非虚构的,灵动或滞板的,文本和叙事延绵不绝。比方说关于人力车的故事,鲁迅的《一件小事》和老舍的《骆驼祥子》脍炙人口。或张爱玲的《封锁》洵为有关电车描写的绝唱。然而还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交通文本,被历史遗忘、被现代压抑。虽然,笔者所见有限,从民国的废铜破铁堆里捡起来的无非是一些碎片烂片,看了半天,遂发出迷人的幽光。不妨先引一段1918年8月《新青年》上李大钊《新的旧的》文中一段:
我常走在前门一带通衢,觉得那样狭隘的一条道路,其间竟能容纳数多时代的器物:也有骆驼轿,也有上贴“借光二哥”的一轮车,也有骡车、马车、人力车、自转车、汽车等,把念世纪的东西,同十五世纪以前的汇在一处。轮蹄轧轧,汽笛呜呜,车声马声,人力车夫互相唾骂声,纷纭错综,复杂万状:稍不加意,即遭冲轧;一般走路的人,精神狠觉不安。推一轮车的讨厌人力车马车汽车,拉人力车的讨厌马车汽车,赶马车的又讨厌汽车;反说回来,也是一样。新的嫌旧的妨阻,旧的嫌新的危险。照这样层级论,生活的内容不止是一重单纯的矛盾,简直是重重叠叠的矛盾。人生的径路,若是为重重叠叠的矛盾现象所塞,怎能急起直追,逐宇宙的大化前进呢?
这一幅百年前北京的日常街景,今日看来依然生动,骆驼轿骡车人力车之类早就淘汰,且像京沪有了四通八达的地铁,但百车争衢、路堵心塞的状况不敢恭维。的确“生活的内容不止是一重单纯的矛盾,简直是重重叠叠的矛盾”,端是至理名言。而所谓“把念世纪的东西,同十五世纪以前的汇在一处”,也是对中国现代文化熔炉的贴切写照,但对于李大钊这位胸怀“宇宙的大化”的革命先驱来说,这前门的街景不啻是一面折射中国和世界乱象的镜子。他怀有乌托邦理想,也热烈鼓吹“新旧思想之激战”。一年之后对胡适“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之论提出商榷,主张采取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竞争”学说,“根本解决”中国问题。(《每周评论》35号)
行路难,《新闻画报》,1908
散戏馆之挤轧,《图画日报》,1909
再来看《国外游记汇刊》的封面,无甚深意,把交通器具挤缩在同一画面里,上下陆地,中间海空,表现了某种超写实的空间心像,诉诸“你懂的”大众常识,意谓各行其道,大路小路不必皆通往罗马,倒有可爱之处。
书名取“文以载车”也是这个意思,从前说“文以载道”,然而自晚清至民国,大道崩颓,体用分裂,科技发达,机械器物日新月异,文学不绝,风格流派争奇斗艳。其实朱熹说:“文所以载道,犹车所以载物。”(《周敦颐集》,岳麓书社,2002,页46)这么说“文”本来就是“车”,有“文”方有“道”,不过别误会,本文没有代圣人立言的意思。
翻阅形式驳杂的火车文本,漫步于幽灵旅程,透视一节节“车厢社会”的里外风景,窥探时代——由机械复制时代所带来的社会和日常生活变迁,从语言和行为习惯、情感和思维方式、风土人情、隽词妙语到陈腔滥调,新旧之间两股道上跑的车,或重叠交叉,或冲撞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