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逝去的往事,剩下了人生——李洵《南乡子》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遇见最美最美的宋词 作者:夏墨 著


第二章 静夜 离灵魂更近一点


逝去的往事,剩下了人生——李洵《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 竞折团荷遮晚照。

还记得过去的风景吗?还记得家乡的美好吗?还记得第一次心动时的样子吗?每日的生活不停地消失,看见的消失了,看不见的沉默了。那些记忆鲜明的过去,也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里,逐渐消散了色彩,失去了意味,甚至迷失了来路。时光的河流里,我们一不小心, 就与过去隔开了。

遗忘过去,就像人遗忘了来路。不知自己为何到了现在的位置, 也突然忘记了一直坚持的理由。失去是一种必然,但回忆却值得珍藏。待哪一日,遇上挫折,遇上难关,遇上凌厉不可承担的责任,轻抚那珍贵的过往。静静回想,收获其中的勇气与温暖,感受其间的曾经与过往。就像爬山一般,仰起头只看见前途艰险,人生无望,甚至不知何处可落脚,何处可歇息,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悲意与怯意。但只要回头看一眼,就能看见过往的艰险,就能看见无数被踩在自己脚下的痛苦与难堪。

向前看是一种动力,向后看却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就像花朵低头看看自己从种子到现在的灿烂,就像羚羊跳跃着回顾一路奔跑过的路途,如此这般的回想,生起一股豪迈与坚定。人生是需要一些糖的, 回忆便是人生的糖。所以记下那些美好,记住那些甜蜜,记下那些一起分担一起走的日子。未来凛冽之时,它们是人生的补给与温暖。

温暖明艳一如这首《南乡子》。李洵写了17首《南乡子》的词, 每一首都是对南国水乡的风土人情的白描。生活如波浪席卷着词人, 晴空如洗,夕阳暖暖,游船之上少女欢笑声如银铃般传来。浆声欸乃,划动了船,也划动了词人的心绪。

少女们的笑声勾起了词人的回忆,满怀着情意,一心追逐着爱情的少女们就像曾经的自己。青春洋溢的欢笑声引起了其他游人的注意,羞红了脸的姑娘们急忙用荷叶遮住脸颊。绚丽明亮的青春里,最美的刹那不过如此。这一刻的神态,凝固成岁月的琥珀,照耀着心底的坚冰。在内心隐忧之时,成为一束心灵的阳光。往事的治愈力,在于它的纯粹与美好。

从一处往事出发,抵达的是哪一处的人生?杜牧曾写过:“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人生在世漂泊不定,冰般凛冽的现实下,时光如水流淌,日夜向东不停息。每个阶段对人生的理解也都有所不同吧,开心时对人生的想法更多的是期冀与美好,而在失落时对人生的想法更多的是悲苦与自怜。但无论是哪一种状态下的心绪,都受到了当时人与事的影响。多珍藏些快乐与温暖,至少也能多些开心与愉悦。

而人与事,很多时候不由人。自然谁都愿意风光独好,少年心态;自然谁都愿意江南绮丽,风吹云淡。可惜,这只能是一种想法, 不能是一种常态。人生的很多时候,不是风景变了,而是心情变了。同样的风景,心情变了,自然会有不同的滋味。《南乡子》也是如此,远离曾经风景之时,记忆模糊了最基本的美,掺杂了温柔的美化。此刻,世事被截取成一段唯美的画面,笑着的少女定格在时光深处,晶莹水珠,酡红脸颊,笑声荡漾成一碗宜人的江南清洌,明媚甜净。

有多久未曾下过江南,就有多久思念着江南。有多久没见你,就有多远的距离。那时的人们没有照相机,没有微博,没有微信,更没有网上论坛。如果远离了,那便再也无法亲近了,只能凭记忆里的画面一再重温。人的大脑却是那样神奇,会自动修复回忆里的不完美, 会自动美化往事里的瑕疵与痛苦,所以回忆总是最美。幸运的人可以在时隔多少年之后再一次看到曾经的美好,但回首之时顿觉沧海桑田。这种落差有时并不是风景的落差,而是心绪与回忆里美化后的落差。更多的人,只能看着自己过去所写的诗词,在白描一般的美好里一再品味。

中国的古诗词里,风景总是与人的心情有关。这种升华了风景本质的记录,成了每一首诗词的情感底色。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词万千,便有万千种江南风景。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常态。在于用何种眼光,处于何种情境看江南。诗词里的景色都是一种情景交融,每一种喟叹或轻扬都是一种心境的折射。

李洵用少年的眼光,写下了曾经的江南。少女欢笑,莲花如温柔的梦境,美化了整个风景,点缀了整个心情。游人如织的江南里,多的是欢喜与惊奇,享受着清风与美景,畅游如画般的轻快人生。词人李洵生于五代,他的祖先是波斯人。家人一直住在四川,自小他的才华便显露出来,所写的词、所描的景都是轻快而美好。身为蜀国人, 他热爱着自己的家乡,热爱着生活的每一天。在这多湖多水的江南里,常听见的是船歌,常看见的是画舫。画舫是用来游历水湖风景的装饰性画船,天清云阔,水波粼粼,棹歌与水声相映,船行与游客相衬,江南之地,最美最寻常的景色不过如此。时隔千年之后,李洵很多的诗词都已经散佚,却庆幸还能保存下五十多首,如时光机一般记录下了那时的江南。

不同的人,写下了不同的江南。不同的诗词里,也有着不同的江南。赏析诗词,要懂得诗词背后的故事,懂得词人那时的心境与故事。如此才能丝丝入扣,如知己观人一般,体味诗词里的每一个用字。换一句话说,如果你懂得了词人,你便懂得了他的诗词。

所以,人与人最大的距离不是千山万水,而是彼此能否懂得。若是懂得,哪怕相隔万里依然能如在身边;若是不能懂,即使朝夕相对也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果懂得词人的心情,那这首词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久别重逢的书信一般,让人心悦,让人遐思;如果不懂得, 那么这不过是一首精致的写景诗。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短短几句,勾勒出了一幅生动的情景,声音、情态、风景、心理,跃然纸上。这便是美好生活里的白描。生活推着每个人前进,随波逐流却时常耽于思考。

但李洵的一生不仅在写词,他通医理,知道治病救人。波斯人的祖先遗留在他血脉里的基因依然存在,他还从事着香料生意,也参与政坛事务。只是生于蜀国的李洵并没能一辈子以蜀国人的姿态生存下去。蜀国灭亡之后,他放弃了政坛上的一切机会,不仕他姓,甘于做一个普通的平民。

李洵思念着曾经,也没有放弃平淡的现在。挣脱那些束缚自己的名利,挣脱那些让人生痛苦的坚冰。在不断的失去与得到里,收获与惊喜如影随行。当他放下了政坛,他获得了一种纯粹的生活。

国破之际,伤心人只能选择远遁江湖、不问世事,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忆,这道理放在现世也一样适用。人活得久了便会发现,曾经以为失去会让自己痛不欲生。很多灭亡与新建在历史的车轮下也造就了太多表面平静而内心波涛汹涌的人们。国已亡,曾经的不代表最好, 现在的也不代表最坏。只是想着原先的风景,思念着原先的人们。这种思念,无关好坏,只与时光有美。

阳光如此灿烂,湖上,游人依然在,只是当年的少女再不回来。荷花依然盛开,只是当年那朵早已经无处寻踪,愿各奔天涯的我们, 各得其所,笑靥如花。逝去了往事,剩下了人生。

终归,我们怀念的,回不去了。


不要与过去撕扯——李煜《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李煜是一位很复杂的词人。他同时还是一位皇帝,一位拥有着三宫六院、富有四海的皇帝。但他最出名的不是他的治国方略,而是他的词。他所写下的词,清新简约,短短几句,心情扑面而来,令人动容。

这首词亦然。

“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渔父,每天的工作便是打鱼晒网,寻常家事多的是一种淡然,风景看得多了,便成为一种麻木。但在李煜笔下,这一切点石成金了。澎湃而扑面的水汽隔着数千年的时光而来,雪般洁白的浪花摇曳在时光的河流里,如烟似雾。气势宏大的浪花像雪堆一般静静袭来,渔父是否在船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颠簸,一手把杆,一手持酒,远远看不清人,却能明白那种自得与怡然。

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羡慕过别人的人生吧,贫困的羡慕着富贵的人生,疾病的羡慕着强健的人生,卑微的羡慕着荣耀的人生,人们羡慕的都是自己缺少的,却对自己拥有的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词人李煜身为一国之君,权势富贵尽在其手。自由便成了他的追求,他向往着平凡简单的人生,向往着隐士一般自在的生活。渔父的生活便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模样,“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只需要一壶酒,阳光正好,水汽微甜,手持一竿,快活而不需要思考其他。这样的人生又能有几个人拥有?这首词让人想起唐代柳宗元的一首诗《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同是写渔翁,李煜的词着墨不多,却旨在写出渔夫的自在潇洒,写景如见景。“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句话写出了春色如许,桃花新绽。

而柳诗里则是记录了渔翁的行为举止,晚上傍着西边的岩石歇息,至早上就清江水燃楚竹,青烟袅袅,如云似雾,荡漾在青山绿水之间,水如琉璃,烟如轻云,天光映水,似仙似画。及至烟消云散之时,再难寻觅那渔翁踪迹。忽耳畔传来一句浆动水响,一声欸乃山水动,青色似水,绿色似魂,随着这声响动,一切鲜活。在柳诗里,更多的是清新动人的景致与怡然的心情,李煜的词则更多的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

从自得其乐的愉悦心情来看,李煜这首词应该是写于其亡国之前。当然,史书上也有记载,李煜这首词本来是题于其画《春江钓叟图》之上,但由于原画已经散佚,再难寻找,只能从这首词来品味词人当时的心情了。

而今天的人们看来,在快节奏的生活里,缺少的正是渔父这种怡然自得的心情。天下之大,不过一叶舟一竿钓,山水之美润泽心灵, 一点一滴陶冶的都是内心的焦灼。今天的我们或许很难体味李煜当年身为一国之君的压力,也难体会金玉出身的他对自由向往的心情。但李煜词里清新醉人的画面,怡然自得的渔翁心情,却能引得今天的我们也陶然神往。

这便是文字的力量,也是文学之美所在。谁都有压力,谁都有内心的黑洞,但若能拥有一方心灵天地,如渔父一般,静静享受生活里美好的一面。不去思考鱼打的数量,不去思考房子、车子,更不去思考功名富贵,只在意这山水,只在意这自在。

前事不思,后事不虑。静享当下,哪怕身处烈火,也能得清凉。人生最忌讳与过去撕扯,与过去撕扯,过去也不能给人什么改变。人却白白消耗了现在,困在了过去,无法解脱。人难释怀的过去便是失去,便是离别,便是曾经拥有之后的落差。

但很多分离并不是因为伤害,只是孤独得不到抚慰的结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软肋,相伴在一起便希望对方可以抚慰体贴。可惜每个人都有各自不自知的缺陷,这份缺陷与不自知,便会成为一种黑洞。人与人是这样,人与物也是这样。让人痛苦的,让人与过去撕扯的,从来都只是因为追寻了错误的人与事。

人与人之间,两个善良的人,从互相得不到直到互相怨怼,并不需要太久。人与物之间,从一心追求,到备受打击,最后到怨恨不甘,也不需要太久。但这份不需要太久的时光里,却浸透了失望与黑暗,甚至因为无从释怀,无从追究演变成生命的黑洞,从而把人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但生活不是非黑即白的存在,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哪怕是出于关爱,可笨拙的姿势依然会换来拒绝与反感。所以每一个开始,到最后都是纠缠不清的疲倦。疲倦到不愿继续,黯淡到不愿意想起。

而原因,早早就被人忘记了。或者,虽然没有忘记,但没有人在意了。那个在意的人,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何须再提。若非那个人,又何必道明原因求得安慰?更甚者,安慰也只是一种幻剂,剖开伤口之时,别人看见了鲜血淋漓至多不过是惊叹两声。重新缝起伤口的是你,再痛一次的也是你,又何苦?而那个真正在意你的人,又怎会需要你如此表白?你不蹙眉,就有人明白了一切。

所以不要与过去撕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这个角度形成了落差,也造就了代沟。对懂的人,不需要多言;对不懂的人,多言也不懂。频率不同,越多的解释与表白只会换来更多的误会与差错。如果改变不了,如果弥补不了,那就安静接受吧。少年时的我们,所有的爱恨都有明确的颜色,直到懂事之后才明白,爱的背后就是恨,恨的缘起不过是没有被满足的爱。人与人是如此,人与世界也是如此。

放下过去,只享受当下的每一分钟。做内心的渔夫,享受一片好山水,抛却一切闲愁痴怨,喝酒垂钓,天下相和,岂不快哉!


浮云吹作雪,前尘世味煮成茶——晏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沉浸在悲伤之中时,人极易走向偏激狭隘。因为失落,因为痛苦,因为生命中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因为生命中那些得到之后又失去了的东西。这些情绪牢牢地把心事禁锢,难以解脱,更难以轻盈。多么羡慕那些举重若轻的人,多么羡慕那些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那些人,对于生命有着本质上的通透,对于相逢,像一朵花遇见了另一朵花;对于相知,像一只黄莺听懂了另一只黄莺的歌唱;对于离别,像两朵花相继凋零;对于失落,像黄莺惊飞,再不相见。

美好的是过程,而不在于结局。正如词里最美的两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但这两句并不是晏几道的原创,而是其化用唐代诗人翁宏《春残》一诗得来:“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正是春末将至,落花如许。昔日繁花盛景,今天变成残花落败。一夕之间,韶华尽改,光阴易逝,花无久红。

落花与微雨,佳人与词人。晏几道曾经的恋人歌女小苹,正是词中的佳人。这首词被收于《小山词》之中,上半阙写着孤独,写着寂寥,写着相思与思念;下半阙则是写第一次见到小苹时的情景,写着两人相遇时的心情,写着小苹离去时衣袂翩然的模样。

相遇时的动心,似乎命运在那一瞬间已经给出了结局。小苹如名字一般,秀气而温和,俏皮中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要有多么惊心动魄的美好,才会让词人念念不忘?有她在时,连微雨都带着甜味。那时的晏几道与好友沈廉叔、陈君友日日欢聚,喝酒作诗,好不快活。写下的词交给好友家四位歌女:莲、鸿、苹、云来演唱。每有新词,便相互传阅,调琴试唱。琴瑟相和,美人动歌喉,正是春光好,正是秋月浓,正是冬雪皑皑,正是青春曼妙。顾影之间,秋水般的眼眸里藏着多少的情意与心领神会?晏几道最喜欢小苹唱自己所作的词,在他的心里,那些瑰丽而美好的词作都是写给心爱的她,一句句一声声全映衬着心事与情谊。时光无再少,世事轮转之间,沈廉叔逝世,陈君友卧病在床,快乐的日子烟消云散,再难现曾经的欢畅。

世事变化,四位歌女飘零江湖,流落之后再难寻觅。小苹就这样失去了音讯,像一朵云一般悄然走远,天空毫无痕迹。时光已然走远,但心中那份情感却没能逝去。静月当头,思念尤甚。人只有在感情里才会恢复纯真性情吧,在感情里没有地位之分,没有高下之别, 只有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平等相待,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惺惺相惜,直至心心相印。写下的词,汇成的歌,在那个时空里交织成一抹难得的知音之感。

在感情里,人变得纯真了。纯真几乎是一种奢侈,特别是在历经尘世之后。儿时的纯真不过是一种无知的懵懂,而历经沧桑之后的纯真却是一种静水流深的睿智。或许这也是一种孤独,像一个重回懵懂的孩童,重新与自我对话,抛却身份与地位,抛却人生的负累,只有一个新的自己,背向往事,用纯真的眼光静静看着落花明月。一个是歌女,一个是词人,作品成了两人最好的桥梁,那些词作里的帝王将相,那些词作里的春夏秋冬,那些词作里的落花兰心,一一烙在了那个女子如水般的眼神里。

一段感情最美不是确定之后,而是那段兜兜转转的时光。在昔日的楼台间,在曾经的空气里,他曾与小苹一起立在这落花时节看飞燕,两心悦之,却依然忐忑不定;也曾与好友一起在这楼台间听着小苹唱着自己所写的词,那些婉转如莺啼的歌声描出的是词人水晶般的心意。虽知道心爱的人就在唱着,却担心心爱的人是否能明白这些词就是为她所写;那段相互试探又彼此属意的时光,一一化成今天的孤寂与哀伤。若非在意,何来心动?只可惜,人已远,独留自己一人。

午夜梦回之际,楼台幽静,闭门深锁之时最为孤寂。人声绝迹, 词人宿酒才醒,一时不知真实与虚幻,抬眼望去帘幕重重,心思如渺。楼台依然在,朋友却已经不在,寂静的夜里,只剩下孤独的词人与往事相对。本以为酒醉后便可以忘记这一切,却不料酒醒之后斯人独坐,更为难堪。

今夜并不是第一个孤独的夜。若非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夜,词人又何必早早买醉,一夕沉迷?寂静在心中静静发酵,一时之间坠入空寂。春恨,不再是春愁,已经是春恨。为何春天依然如约而到,故人却再难寻觅?为何我依然在,楼台依然在,人与事却再不能至? 

落花如许,微雨如丝,词人独自伫立,一言不发,映入眼帘的却是双双飞翔的燕子。清美寂然的风景里,只有惆怅与词人面对面。最深的伤悲不是痛彻心扉,而是一种无以言之的寂静。同样的楼台,同样的词作,却安静了,平静了,像一枝失去了春风的柳条,像一朵失去了露水的花朵,失了鲜活,失了跳跃,失了那个叫灵魂的东西。

最是知音人,方解弦上意。小苹用琵琶诉相思,词人心有灵犀马上意会。这种两心悦之的情感最动人心,你的琴技如许,我的心意如醉。如今,一切成空。

词人晏几道是一位爱以名字入词的人,他会把心中所属意的人放进自己的词里,一字一句皆天成,这些名字就伴着他所写的词被后世吟诵记忆。小苹是他心中那位天真可爱的少女,“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再不能见,再不能听,再不能相会,只能用记忆取暖。

哪怕是思念,哪怕是入骨相思,也有着彼此才知道的密码。如今人已走,难追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李白曾写的这句诗,用在此处也是恰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今天这轮明月,依然是当年那轮明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但那位像彩云一般的小苹却再也难找回了。时隔久远,词人依然记得当时的小苹穿着一件薄薄的罗衫,上面绣着的正是重复的心字。才一见面,羞涩的小苹便不敢言语,只能用琵琶来寄托心思,弦上说相思。

夜色如水,照见了春风,照见了楼台,照见了飞燕,照见了过往。或许在这一层又一层的孤寂与相思里,在这一叠又一叠的惆怅里,有生之年,欢喜相逢,是唯一的慰藉。缘来则聚,缘散则去,执著不需要太过。只要有一方善念结得善缘,便是天地昭昭,我心坦荡。人至中年,在夜色中醒来之时,心中能有一个名字用来惦记,心中能有一处天地用来回味,已是一种幸福。

世事从来如此,树木用年轮在心中记事,人却像剥落的春花一样,在一重又一重的告别相遇里,逐渐明了生命过程里的起伏哀伤。浮云吹作雪,前尘世味煮成茶。静静的沉淀,像是不再惶恐的未来已经迎面而来。一个人内心充盈地活了一生,也算是个好事情了。

不论未来给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告别总是必然。喜悦会有时,痛苦会有时,欢呼会有时,哭泣会有时。在那些未曾遇见你的日子里, 欢笑离别;在那些相遇相知的日子里,欢笑离别;在未来的日子里, 依然会有欢笑也会有离别。今朝春花逝,明年花又开。或者说,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在告别与回忆里,从不舍到执着,从哭着不舍到笑着退场,从放不下到默默回忆,就这样逝去了一生,就这样挥别了一生。

那些记住的,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被岁月验证过的正确——冯延巳《鹊踏枝·清明》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金碧山水,一片空蒙。”谭献在《谭评词辨》里如此评论这首词。

六曲栏杆,那时的人们喜欢在亭台楼阁间用栏杆相连,曲曲绕绕,穿花过柳。每走一段,都是一种景致,绿茵如碧,栏杆如玛瑙般镶嵌其间,杨柳随风,词的开篇,便是一处明丽的庭院风景。

环境与人相得益彰才是最好的,红曲栏杆映衬着绿柳如烟,这中间适合走着婀娜的身影,适合才子佳人们花前月下,适合面如芙蓉的玉人安静弹琴,更适合俏丽多姿的少女们自在成长。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声。院里杨柳随风摇摆,一丝丝一缕缕像是一场温柔的旧梦。阳光洒金,嫩绿的柳枝被映成黄金般的颜色。此间不需要词汇,不需音乐,不需吟诗诵词,阳光已经为一切加冕。这样的静谧与美好让人对这烟火人间眷恋深深,难以移目。

还是有乐声,“谁把钿筝移玉柱?”琮琮琴声轻扬,为这景色平添一缕鲜亮。倦极而眠的双燕,被琴声惊醒,忽而跃起斜飞着穿入水晶一般的帘幕里。如此静谧的气氛里,少有行人,楼台清寂。要有多深的清寂才能让警觉的燕子睡去,要有多静的时光才能让琴声成为惊醒燕子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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