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江南尤氏,自宋天禧年間遷居無錫、蘇州,“自宋迄明,簪纓不絶,代有名人”(尤侗《悔庵年譜》卷上),遂稱望族。南宋有著名詩人尤袤,與陸游、楊萬里、范成大並稱“中興四大家”。尤袤之後嗣,有輾轉遷于蘇州之斜塘者,以耕讀世其家。至明末清初,尤侗以全面而傑出的文學才能和成就,被譽爲“真才子”、“老名士”,崛起于當時的文壇詩界。尤侗是清初文壇爲數不多的文學全才,在詩歌、古文、駢文、詞、戲劇諸方面均有建樹,一生著述豐富,“著書之多,同時毛奇齡外,甚罕其匹”(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三)。尤侗的一生,由明入清,歷經萬曆、泰昌、天啓、崇禎、順治、康熙六朝,且交遊廣泛,不僅見證了明清易代的動盪和社會變革,對於此際士風、文風的遷演都有着深切的體驗,這些都較爲完整而系統地反映在他的著述之中,這正是我們搜集整理尤侗詩文集之目的和動力之所在。
一
尤侗,字同人,更字展成,中年别號悔庵,晚歲更號艮齋、西堂老人。江蘇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生於萬曆四十六年(1618)四月。其父尤瀹爲明太學生,終生未仕,在家課子。尤侗自五歲起從業於父、祖,居家讀《四書》,習《易經》。尤侗天資聰穎,以博聞強記聞名鄉里。在家塾讀書,厭時文,慕古學,在館課之外,尤喜讀《老》、《莊》、《離騷》、《史記》、《文選》諸書,間作詩賦,爲業師吴世英稱賞,向人薦譽曰“神童”。
然而,身披“神童”光環的尤侗,卻躓頓科場,屢入場屋,皆鎩羽而歸。崇禎五年(1632),十五歲的尤侗應童子試,不售。直到三年後,補長洲縣弟子員。崇禎十五年(1642),應科試不録,遺試又不録。順治二年乙酉(1645),清兵南下,攻佔南京,南中大亂。五月,尤侗奉父母離開蘇州城内新造橋的新宅,避亂於斜塘舊居。八月入城,就試長洲縣學,考取生員,旋即赴南京鄉試,落第而還。直到次年再舉鄉試,方得主司賞識,“以文太奇,乙之,中副榜”(《悔庵年譜》卷上)。其時講究遺民氣節與否,這成爲評判士人道德品節的標準。江南地區的輿情將尤侗這樣不斷參加清廷科舉考試者譏諷爲“改節”之士,尤侗飽含激憤,作《西山移文》,反譏那些“外談高尚,中熱浮名”者。
這期間讓尤侗更感悲痛的是至交好友湯傳楹的不幸去世。湯傳楹(1620—1644),字卿謀,明末諸生。崇禎九年(1636),尤侗與其訂交,與同里諸子組成文社,詩賦贈答不絶,“社中呼爲尤湯,猶之元白、皮陸,以倡和齊名也”(尤侗《亡友湯卿謀墓誌銘》)。和湯傳楹的詩賦唱和,對尤侗早年詩文創作的影響是極爲重要的,尤侗在許多詩文作品中都提到這一點,如他在《西堂剩稿自序》中有曰:“予年十五始學爲詩,不過俎豆之戲耳,十八游庠,獲交湯子卿謀。卿謀驚才絶豔,援筆便成,予亦步亦趨,倡和不暇。”觀尤、湯二人此間的唱和詩詞之作,多爲嗟歎人生蹉跎失志的愁緒。湯傳楹的英年早逝,使尤侗失去了一位志趣相投的知音,哀傷之懷溢於言表:“斯人死,坐看卿輩,誰是知音?”(尤侗《滿庭芳·風雨夜懷卿謀》)縱觀尤侗一生的詩文創作,自始至終都放不下對故人深切的緬懷之情,屢屢在詩文作品中提及其人其事。尤其在湯傳楹去世之後,尤侗不僅爲其撫遺孤,還爲其蒐集整理遺文,輯録成《湘中草》六卷,附刻于《尤西堂全集》之後。
順治五年(1648),尤侗再赴省試不第。不久,清廷下詔“拔貢”,凡廩生之中副榜者,皆可至吏部謁選。六年,尤侗遂以丙戌鄉試副榜身份與試,成績優秀,廷試得中第七名,按例當授推官,座主張端、吕崇烈愛其才,建議通過正常的科舉途徑獵取功名,勉以再試。三年之後的秋天,南京秋闈“復不第”,尤侗“捧檄決矣”,遂放棄科舉之追求。
順治九年(1652),清廷依“拔貢”原議,授尤侗永平府(治所在今河北省盧龍縣)推官。永平府在京師之右,故而又稱右北平,是北京通往盛京(今遼寧瀋陽)的必經之地。永平府滿漢雜居,再加上滿洲貴族在此肆意圈佔土地,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比較突出,當地的百姓,尤其是漢人,更是民怨沸騰。尤侗在詩中狀其實況曰:“榆關秋氣老,日色自黄昏。牧馬嘶圈地,行人説戰場。”(尤侗《秋興八首》其八)在其《年譜圖詩》中,詩人更是將這種尖鋭的矛盾揭櫫而出:“帝京東走右北平,山海關接三屯營。有令圈田入王府,千里不見農夫耕。莊頭爲主民客作,既受役使加鞭撲。有司聽訟莫誰何,直闖公堂但聲諾。”身爲推官的尤侗,不畏強暴,更不趨炎附勢,對投充人、莊頭依仗滿族貴族的特權爲所欲爲的不法行爲,一一“以法裁之”,誠如其詩中所云:“我來司理太憨生,奪人産業有常刑。搏擊豪強雖未敢,要使滿漢趨平亭。漢人則喜滿人怒,何物書生不知務?”(尤侗《年譜圖詩》)
尤侗曾在衙署的門柱上撰寫楹聯作爲自己做官的箴銘,其聯曰:“推論官評,有公是,有公非,務在揚清激濁;析理刑法,無失入,無失出,期於扶弱鋤強。”在永平推官任上,尤侗“略采民間利弊,條陳二十款”(尤侗《悔庵年譜》卷上),專意於興利除弊。就在此時,尤侗越發深感孤立無援,他在詩詞中常有這樣的喟歎:“天末盧龍道。看敷分、山崖聳峙,河流低繞。極望長城烟一抹,但見黄榆白草。又添得、孤魂縹緲。月寒如霜沙似雪,想當年有客傷心早。畫重出,邊愁稿。 短衣自倚高樓嘯。吊西風,一杯殘酒,淚痕多少。漫説明妃出塞苦,不見玉關人老。更減盡、英雄懷抱。剩有琵琶渾不似,倩廬兒彈出涼州調。公莫舞,烏啼了。”(尤侗詞《賀新郎·塞上》)
這樣的官員,注定他的眼睛是往下看的,因而對現實的關注、對民生的眷懷,便成爲尤侗這一時期詩歌創作的主旋律。他有一組《賦得絶塞愁時早閉門》詩,對滿洲權貴投充、圈地的殘酷行徑以及貪得無厭的地方官吏進行了鞭撻,正是他們的如狼似虎,纔造成了連年的蕭條、饑荒,其中第一首寫道:“孤竹孤城倚朔風,無端孤客此飄蓬。黄沙吹雨迷班馬,白草粘天驚斷鴻。亭障幾年荒守戍,田廬是處付投充。干戈未已兼饑饉,畫角哀吟落照紅。”
順治十年(1653)、十二年(1655),永平連續發生大水災,糧食歉收,“民多餓死”,尤侗和知府羅芸皋一起,率領屬下賑濟災民。尤侗積極督促“州縣設粥廠飼之”,他自己則“專司其役,遍歷各邑,夜則秤封,日則唱給,奔走閲月,寢食俱廢,不敢告勞也”(尤侗《悔庵年譜》卷上)。面對百姓的饑苦,尤侗甚至還捐出自己微薄的薪俸,用以賑濟災民,並憂心忡忡地感歎道:“可憐五斗米,能飽幾家脾?”(尤侗《捐俸》詩)《苦雨行》、《散米謡》、《紀賑》、《煮粥行》等著名詩篇就作於此時,這些作品真實地再現了清初永平地區的社會實相:“號哭填街巷,穢臭聞堂基。哀哉餓鬼道,形狀同牢陫。”(尤侗《紀賑》)尤侗認爲,永平百姓面對的不只有天災,更有因清廷所頒佈的“圈地”、“逃人法”所帶來的種種人禍。在《煮粥行》一詩中,詩人有云:“去年散米數千人,今年煮粥纔數百。去年領米無完衣,今年啜粥見皮骨。去年人壯今年老,去年人衆今年少。爺娘餓死葬荒郊,妻兒賣去遼陽道。小人原有數畝田,前歲盡被滿洲圈。身與莊頭爲客作,里長尚索人丁錢。莊頭水澇家亦苦,驅逐傭工出門户。今朝有粥且充饑,那得年年靠官府?商量欲向異鄉投,擕男抱女無車牛。縱然跋涉經千里,恐是逃人不肯收。”
順治十三年(1656)春,灤州有投充人邢可仕者,怙勢梗法,欺壓百姓,“因誣告反坐”,監押在獄,尤侗逮治無所縱,杖之三十。尤侗因未按清廷之制,在責罰旗下奴僕之前先行請示,屬於“擅責”,永平的滿洲貴族遂以“擅責投充,例應革職”之名彈劾。尤侗也終因坐撻旗丁,“改降二級調用”。遭受沉重打擊的尤侗深感宦海之兇險,在詩作中無限感慨道:“仕路蒼黄真反復,彈冠襥被同棋局。”(尤侗《長安道》)在憤懣之中,尤侗毅然辭官南還,偕同妻兒返回故里。在《南歸雜詩二十四首》(其五)中,詩人真實地記載了自己的心靈悸動:“遼海風濤惡,邊庭日月昏。豺狼當道怒,魑魅對人尊。莫怨網羅密,猶憐皮骨存。北方不可往,今日爲招魂!”回到蘇州後,尤侗決計自此收心歸隱,自號“悔庵”,並把所居之處改名爲“看雲草堂”,意取杜甫詩意“年過半百不如意,明日看雲還杖藜”。
尤侗不僅把這次罷職的遭遇和憤懣寄寓於詩作,更把内心的不平和委屈,通過雜劇《讀離騷》表現得淋漓盡致。該劇完全是借古人之酒杯遣釋自我内心之塊壘,在劇中,尤侗借屈原之口發出了這樣的呼號:“百年難打破悶乾坤,只兩三行怎吊盡天下愁!”尤侗的戲劇創作,一如其詩,已然成爲他抒臆遣懷、再現社會歷史真相的載體。
順治十四年(1657),在江南地區爆發了震驚朝野的“科場案”。“科場案”本是滿洲統治者基于穩定新政權而施行的整飭江南士風的政治舉措,其中確不乏如吴兆騫這樣的冤屈者,客觀上,整個事件也確確實實使得晚明以來的科場弊症得以全面曝光。滿腹才華無處施展,又久困場屋的尤侗,聽聞如此情狀,自然是義憤填膺,更勾起了他多年行役蹭蹬的辛酸,遂奮筆疾書,“填南詞,日一齣,齣成歌呼,以酒澆之,匝月而畢,題曰《鈞天樂》,大抵嬉笑怒駡之辭也”(尤侗《悔庵年譜》卷上)。此劇完全是以尤侗自身的科場經歷爲原型所作的自比、自況之作,其中也不乏當時許多文人士大夫的身影和坎坷經歷,他們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卻在科場考試中“功名不就,家室成虚”,感歎“宇宙茫茫,容身何所”!劇中深刻而尖鋭地批判了日漸陳腐的科舉制度,其中有謂:“盜賊縱横,文章顛倒”,“烏豬生奪將軍俸,緑蟻平分太守封”,“錢神有力,文鬼無權”,“如今考試,要什麽文章,只消暗中摸索”,“由來將相出金銀,丢去文章覽縉紳”,“三年科舉,不是公卿子弟,就是這班不識字秀才金銀買來的”。
尤侗的這部劇本很快受到了世人的追捧,它與另一部揭露科場黑暗的劇本《萬金記》同時上演,舉國震驚,遂引起了最高統治集團的恐慌,順治帝便下詔禁絶這些劇作的演出與流傳。順治十五年(1658),臬司盧慎言派邏者混雜於尤侗家樂演出現場,“即捕優人,拷掠誣服。既得主,將加羅織,且徵賄焉”。尤侗聞訊,急逃至北京,事得寢息。
不久,順治帝恩詔,凡“有因公詿誤者,許自陳開復京師”。在親友的相勸、父親的督促之下,尤侗赴京申訴此前所受到的錯誤處理。爲了洗刷自己在宦途上(主要是永平降職一事)的冤情,四處奔走,備嘗淒苦和人間世態炎涼,他在《獨坐》詩中曰:“獨坐空成咄咄書,追尋往事暗嗟籲。士爲知己死方得,老不如人生亦虚。”在《别長安》一詩中曰:“行人莫唱苦寒曲,前路風霜正日多。”京師之行,最終是毫無結果,“自陳開復”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在無比失望之中,尤侗遂於順治十六年南歸蘇州,決計做一名漁樵江渚間的隱士,正如其詩中所説:“只合漁樵老此身,底須辛苦入風塵?”(尤侗《别長安》)
就在尤侗奔走京師,決計退隱前後,順治帝在經筵日講中偶讀到尤侗的文章,譽之曰“真才子”。順治十五年戊戌(1658)秋,翰林學士王熙(字胥庭)在侍講筵次,偶及尤侗的制義(八股文)《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順治帝讀後親加批點,稱“才子”者再。更命内府文書官購置尤侗詩文集,適尤侗在京師,尋訪使者至旅舍,擕去一册進呈,深得順治帝賞識。後王熙又將尤侗所作雜劇《讀離騷》進獻,順治帝善之,譽爲本朝之《清平調》,命宫中梨園子弟播之管弦,作爲宫中雅樂。兩年後,即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順治帝又向崑山狀元徐元文問及其師尤侗的境況,諸如出身履歷,元文具以對。又問及“以何事降官?今當補何職”?數得天子之垂詢,尤侗升遷的機會似乎近在咫尺,就連徐元文都在給乃師的信中有曰:“上愛吾師至矣,亟來當有奇遇。”然而,尤侗所面臨的卻是“不召而來,成何出處”(尤侗《悔庵年譜》卷上)這樣的尷尬。雖然尤侗的詩文、傳奇受到過順治帝的青睞,但始終不得徵召。而就在次年,即順治十八年(1661),順治帝之離世,無情地打破了尤侗徵召的希望和夢想。
在鄉居二十餘年的日子裏,尤侗悠游林下,以詩文、戲劇創作爲務。繼《鈞天樂》、《讀離騷》諸劇作之後,尤侗又先後創作出《吊琵琶》、《桃花源》、《黑白衛》、《清平調》(又名《李白登科記》)等雜劇作品,成就了順康劇壇上的一位著名戲劇家。在寄情山水,嘯傲林泉中,尤侗廣結詩文同道,其間交遊者有鄒祗謨、王士禛、曹爾堪、宋既庭、梁清標、黄周星、李漁、施閏章、余懷。數年間,尤侗詩、詞、文突飛猛進,聲名日盛,漸成江浙地區遠近聞名的文學大家。
康熙十七年(1678),年過花甲的尤侗迎來了人生的轉折。清廷在大興文字獄的同時,又採用了懷柔政策,加強對江南士紳的整飭。這一年正月,康熙帝仿古制科例,頒佈徵召“博學鴻儒”的詔書,其中有謂:“凡有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人,不論已仕、未仕,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在外督、撫、布、按,各舉所知,朕親爲録用。”(《清史稿·選舉志四》)尤侗因才華出衆,聲名遠播,爲兵部尚書王熙、工部尚書陳凱永等所舉薦。徵召之書到達蘇州之時,尤侗曾“固辭”,但是“有司不可,趣之,乃勉辦裝”。六月,與其子尤珍一同赴京,七月入都。赴京不到三月,九月十九日,尤侗接到妻子曹令去世之訃,絶意放棄博學鴻儒試,申請回鄉料理喪事,卻爲吏部所拒。在無比傷痛中,尤侗創作了許多感人肺腑的悼亡詩作,深深地感動當時一起受薦入京應試的江南文士,包括陳維崧、毛奇齡、孫枝蔚在内的很多人都紛紛寫詩寬慰他,這些情真意切的作品後來大多收録在《哀絃集》中。
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一日,康熙帝親臨體仁閣,臨軒命題,一爲四六體《璿璣玉衡賦》,一爲五言二十韻《省躬詩》。在近二百位應試者中,共有五十名文士得中“博學鴻儒”,尤侗名列二等第十一名。尤侗授職翰林院檢討,並與其他四十九位“博學鴻儒”一起,奉詔與修《明史》。
雖然尤侗在得中之後作詩有謂:“此身願得如龍馬,躬負圖書獻聖人。”(尤侗《于京集》卷二《御試體仁閣下恭紀》其二)然而,在京城之中,翰林院史官職位卑微,生活貧寒至極,史籍記載曰:“歲支俸銀四十五兩”,“俸米二十二石五斗。”(《大清一統志》卷一《京師》)尤侗有詩詞述其賃屋而居、嚼蔬茹素的清苦情狀曰:“屋頭常聽吹觱發,牀角無處求蒙戎。旅人一寒乃至此,百結何以禦三冬?市上小兒顧我笑,彼何官人此衚衕?”(尤侗《于京集》卷三《敝裘歌》)“吾家老圃東籬下,曾將野菜修譜。但知春韭與秋菘,食薺腸還苦。今領略長安雜俎,黄芽一把和鹽煮,覺入口甘香,似燕趙佳人風致,冷淡如許。 君看輦上華筵,金虀玉膾,誰向此君下箸?偏生我輩‘一條冰’,堪作冰壺侣。任嚼出宫商徵羽,只愁面色平分取。卻回思,故鄉味千里,蓴羮惟吾與汝。”(尤侗《百末詞》卷五《霜葉飛·黄芽菜》)
尤侗任職史館,生活之清苦寡淡,修史考辨之艱辛,在此際創作的詩詞作品中時有反映:“旅舍局促僅如拳。”(尤侗《于京集》卷三《和老杜逼仄行》)“日向金門采藜藿。”(尤侗《于京集》卷二《蔬食歌》),“百結何以禦三冬。”(尤侗《于京集》卷三《敝裘歌》),“幾年苦海浮沉我,何處名山俎豆予?”(尤侗《于京集》卷一《戊午除夕限韻》四首其三)對於這一人生經歷,尤侗在晚年所撰《年譜圖詩》的追憶中有過詳盡的描述:“翰林院前堤堆沙,翰林院裏開南衙。此中職事了無有,惟有文苑稱英華。當今聖人重儒者,詔舉博學宏詞家。令修有明一代史,三百年事紛如麻。不但是非難别白,兼之載記多參差。誰能春秋操筆削,追跡烏傷與金華。賤子濫竽分編纂,目不停下手頻叉。兀兀窮年補百一,辟以尺土填深窪。隃麋椽燭安可得,只餐白飯澆清茶。閑來欠伸循牆走,瀛州亭下看周遮。昔日文安鑿甘井,學士種柏枝槎枒。斯人已往物亦没,滿庭開落藤蘿花。金蓮銀杏傳盛事,玉堂典故徒咨嗟。汗青頭白古來歎,頽齒豈足勝聱牙?”(尤侗《年譜圖詩·玉堂修史圖》)
然而,這些事情尤侗感覺尚非最爲煩雜,對於清廷入主中原,承明繼統過程中所牽涉的滿漢、夷夏之辨,更讓尤侗及其他幾位“鴻儒”感到極度棘手。同列明史館的施閏章在其《修史議》一文中將其中的困難列爲八條:“考據”、“裁制”、“核實”、“定論”、“門户”、“牽制”、“忌諱”、“程限”,幾乎所有與修《明史》的文士都清楚,在明清易代不久的當口,以夷夏大防爲代表的種種“忌諱”極爲敏感,也最爲險殆,故而施閏章在文中這樣説道:“蓋文字常伏危機,吹毛動成大戾。”(施閏章《愚山先生文集》卷二十五《修史議》)此外,這些通過殿試破格録用的“博學鴻儒”們,還要面臨與進士出身的主事、監修等人的鄙夷和傾軋。在這種複雜而微妙的人事關係之中,尤侗深感不自在,他曾在詩中這樣吐露心聲:“吾生苦貧賤,挾書恒斷食。爲農力不任,爲官智不及。”(尤侗《艮齋倦稿詩集》卷二《擬阮步兵一百復一百》其二)
在明史館,尤侗完成了指派的纂修任務,前後分撰列傳三百餘篇、《外國傳》十卷、《藝文志》五卷,此外還利用閒暇時間,著有《外國竹枝詞》、《擬明史樂府》各一卷。在纂修史籍之餘,他更多的是藉詩詞自我寬慰,聊以抒寫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家在蘇台東復東,烏頭忽變白頭翁。飄零書劍江山外,寂寞田園風雨中。舊夢幾迷桃葉渡,新愁還鎖柏梁宫。皇都此日花如錦,爲囑東君休洗紅。”(尤侗《于京集》卷二《述懷》四首其一)在《怨東風·客思》一詞中,他更有這樣的喟歎:“蒲葉端陽寓,又看銀河渡。江山何事苦留人,住!住!住!破屋頽垣,古槐荒草,滿庭秋雨。 泥滑長安,馬首無停處。一鞭落日又西風,去!去!去!茅店孤燈,故鄉回首,夢中雲樹。”(尤侗《百末詞》卷三)
康熙二十一年(1682),長子尤珍進士及第,尤侗喜不自勝,歸隱之計益堅。次年,亡子尤瑞之遺孀金氏去世,尤侗在萬分悲痛中,毅然辭官歸里。其友潘耒在《尤艮齋公墓誌銘》中記其事曰:“居三年,長子珍成進士,選爲庶常,先生慨然歎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年逾六十,子幸得名,可以休矣!’遂決意告歸。”尤侗在離歸之際有詩曰:“金門底事苦懷歸?衰病侵尋心力違。未報君恩非命薄,不成史職愧才微。”(尤侗《于京集》卷五《將歸再用前韻》)
歷經一生浮沉場屋、宦海,六十六歲的尤侗回鄉後,棲隱於亦園,徜徉于吴中山水間,超然物外。期間亦時有出遊,足跡遍及閩中、杭州、金陵、無錫、江陰等地。晚歲,尤侗在蘇州城内滚繡坊重築庭院(其址即今蘇州大學東吴飯店),書齋更名爲“西堂”,自號“西堂老人”,並將所居庭園整飭爲十景:南園春曉、草閣涼風、葑溪秋月、寒村積雪、綺陌黄花、水亭菡萏、平疇禾黍、西山夕照、層城烟火、滄浪古道。在林下清風的沐浴下,尤侗遂專意于詩文的唱酬、寫作,在其人生的最後二十年中,他“歸而鍵户著書,學益醇深,文益雅健。人之踵門求文者無虚日,先生亦應之不窮。”(潘耒《尤艮齋公墓誌銘》)這些作品後來被收録在《艮齋倦稿》和《鶴棲堂稿》中。尤侗晚年悠閒雅淡的生活狀態,誠如其友顧汧在贈詩中所謂:“歸田息志掃塵緣,情話隨時覺曠然。但有醇醪相對飲,更無噩夢倩人圓。”(顧汧《鳳池園詩集》卷五《重陽前悔庵招集抑青亭觀禾步前韻》)
康熙三十八年(1699)三月十八日,康熙帝南巡至蘇州,年過八旬的尤侗親迎於道,是日適逢康熙帝誕辰,西堂老人作《萬壽詞》以及慶賀征討厄魯特叛亂勝利的《平朔頌》以獻,上嘉焉,稱其爲“老名士”,更賜御書“鶴棲堂”匾額。一時間,此事成爲蘇州城内争相傳誦的美事佳談,曹寅等薦紳士夫紛紛寫詩以紀其盛。四十二年,康熙帝南巡車駕復幸吴中,駐蹕蘇州,尤侗年邁體衰,不能匍匐覲見,康熙乃賜御書一幅,即家拜侍講。次年六月,尤侗以八十七歲高齡,老逝於家中,葬於蘇州太湖邊光福鎮官山背後之鷂子塢。
二
尤侗一生著述甚富,尤其是詩詞和戲劇的創作,在清初文壇上獨樹一幟,“道性情”是爲尤侗文學理論主張的核心,也是指導他詩文詞乃至戲劇創作的主旋律。
有明以來,文壇復古主義風潮盛行,各流派之間圍繞着宗唐、宗宋的争論久久不歇,直到尤侗生活的時代,“忽祧唐禰宋,分而爲二,隱若敵國,然聚訟紛紛,莫辨歧路矣”(尤侗《艮齋倦稿文集》卷十三《靜觀堂文集序》)。對於這種無謂的争執,尤侗非但没有身陷其中,卻自有獨到的見解。在尤侗看來,若詩文創作被限於某一時或一地的風尚、作派,勢必導致文學創作的衰敝。此即他在《牧靡集序》中所説的:“一代之人則有一代之文……時既不一,體亦各殊,豈惟退之上宰相之書,永叔奏司諫之記乎?”(尤侗《西堂雜俎二集》卷三)在批判這種復古論調的同時,尤侗明確提出以性情爲務的理論主張。他曾在《吴虞升詩序》中寫道:“今之説詩者,古風必曰漢魏,近體必曰盛唐。以愚論之,與其爲似漢魏,寧爲真六朝;與其爲似盛唐,寧爲真中晚,且寧爲真宋元。……欲其眉似堯,瞳似舜,乳似文王,項似皋陶,肩似子産,古則古矣,于我何有哉?……詩無古今,惟真爾。有真性情然後有真格律,有真格律然後有真風調,勿問其似何代之詩也,自成其本朝之詩而已;勿問其似何人之詩也,自成其本人之詩而已。”所以,他在最後大聲疾呼:“性情獨運,妙句自來。”(尤侗《西堂雜俎二集》卷三《吴虞升詩序》)尤侗在一生中,所作序跋、題詞頗多,這些序跋題詞集中表達了他的文學思想。其間出現頻率最高的關鍵詞正是“性情”二字,如:“詩之至者,在乎道性情。性情所至,風格立焉,華采見焉,聲調出焉。無性情而矜風格,是鷙集翰苑也;無性情而炫華采,是雉竄文囿也;無性情而誇聲調,亦鴉噪詞壇而已。”(尤侗《西堂雜俎三集》卷三《曹培德詩序》)“詩本性情而已。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人之情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然而發之有時,古今不相合也;發之有地,東西不相及也。”(尤侗《艮齋倦稿文集》卷十四《易代詩發序》)到了晚年,尤侗更簡潔明瞭地打出了“我用我法,我獲我心”的旗號(尤侗《艮齋倦稿》文集卷三《今文存稿自序》)。
尤侗“我用我法,我獲我心”的主張,在其詩歌創作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故而王士禛在《西堂全集序》中評尤侗的詩作“如萬斛泉,隨地湧出,時出世間,辯才無礙,要爲稱其心之所欲言”。尤侗的詩歌多以質樸真摯的筆調抒寫其困頓失意的人生經歷,如《生日偶成用星字韻》一詩中,尤侗筆蘸酸辛之淚,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天上疑生措大星,空囊秃筆寫窮銘。十年不遇應頭白,四海無交誰眼青?”(尤侗《西堂剩稿》卷上《生日偶成用星字韻》)是爲早年屢困場屋的無限喟歎。而後飄蓬徙倚的羈旅苦況,亦時見於詩集之中:“舉筆將歌《今昔行》,纔從驢背卸行囊。垂垂四野風霾暗,落落三家烟火荒。衣上白沙濃似雪,壚頭黄酒薄如湯。人生何必遭遷謫,即此潯陽與夜郎。”(尤侗《西堂小草》之《除夕書懷》四首其一)這種漂泊無依的悽惶感,在其《于京集》中表現得尤爲突出,若《秋意十首限韻》堪稱其典範,其中有謂:“秋雲微點綴,孤映旅人懷。出岫亦云偶,渡河殊復佳。停車思玉笛,擁髻惜金釵。藜藿從吾好,非關繡佛齋。”“秋山青未已,秋水淡無涯。萬徑藤蘿月,一溪蘆荻花。心隨黄鶴遠,夢逐碧雲斜。更莫搔吟鬢,朝來霜始華。”(尤侗《于京集》卷二《秋意十首限韻》其五、其八)
沉淪下僚的困苦,使得尤侗對民生之疾苦有着真切的體驗和認識,再加上尤侗作爲“文簡公(按:南宋著名詩人尤袤)後”,其“致身立朝本末,實與文簡相類”,故而尤袤詩歌寫實的傳統也成爲尤侗“相承有原本”(韓菼《西堂全集序》)的祖德家學。在尤侗的詩集中,真實再現明末清初社會實相的寫實詩作頗爲不少。比如早年反映明末江南地區乾旱、蝗蟲肆虐成災的詩歌《殺蝗》,其中就有這樣的描寫:“上帝烹江南,祝融炙紅爐。雲君束高閣,雨工錮重湖。澤竭星光白,山焦雷聲枯。田家日作苦,中夜起鳴呼。……適逢田舍翁,號泣擁路隅。戟手問何操,蠕蠕滿衣裾。螟螣及蝥賊,此物載詩書。其日雨方止,群飛蔽天衢。獨食黍與稌,不食蒿與蒲。但聞唼喋聲,一望田如無。……坐視其蠶食,南畝將爲墟。我乃勃然起,所見何區區?小蟲亦苦饑,小民亦苦癯。”(尤侗《西堂剩稿》卷上《殺蝗》)在《不雨謡》一詩中,尤侗更是描繪了災害之後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我今痛哭流民圖,飢者無食寒無襦。採得鳧茈不堪飽,猶聞夜半吏追呼。追呼之吏催科急,萬口哀號天失色。……江南之民罹天災,赤地千里空黄埃。牛蹄趵趵田确确,乾風飛起污邪灰。安得涕泣爲雨,歎息成雷,走電車於北極,倒海水而南回?桔橰高卧茅檐宿,禾華低風生田垓。九月築場十月獲,官糧私債無追賠。日收橡實餐亦足,且免溝壑填枯骸。我悲田家之苦不可説,仰望雷漢方昭回。”(尤侗《西堂剩稿》卷上《不雨謡》)除自然災害之外,晚明時期的動盪喪亂也在其詩中得以真實的反映,如《紀異》詩中有曰:“天吞聲兮地失色,日月退舍不敢發。鳥獸踡縮大野中,窮人凍死十之八。遺老歎息相告語,此非饑荒即兵殺。蓋自西北亂,東南竭。邊人食我膏,流人飲我血。吏怒民啼鷄犬驚,十畝之間青草絶。近聞大盜滿海濱,公然對面自行劫。揭竿斬木千餘人,魚腹狐鳴呼陳涉。此賊不知何日去,鶴唳風聲心膽怯。今觀災象更可危,哀我萬民亦難活。天子愁,公卿悦。太史譁,野人咽。有淚憂天墜,無力補天缺。安能使豐隆遯兮屏翳滅,滕六散兮巽二歇?南人飽食北人卧,金人十二銷甲兵。”
任職右北平時期,是尤侗寫實詩歌創作的又一個高峰,他更把詩歌的筆觸直接深入到清王朝所頒佈的“圈地”、“逃人法”所帶來的種種禍害,其時的詩歌佳作若《散米謡》、《紀賑》、《煮粥行》、《捐俸》、《出關行》、《苦雨行》等,前文已述,不再贅論。
晚年回鄉之後的數十年時間内,尤侗創作的詩文作品數量亦復不少,“仿白樂天,流于太易”,然而他性情隨和,人有所請,皆得滿足,故而所存多爲托請應酬之作,無論其藝術成就還是詩人真性情的表達上,皆不能與先前之作相衡。所以,無怪乎沈德潛在《清詩别裁集》中評價尤侗這位鄉前賢的詩歌時,明確説道:“四十至六十時詩,開闔動盪,軒昂頓挫,實從盛唐諸公中出也。”(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十一)
尤侗的詞,在清初也是不可輕忽的一家,嚴迪昌先生《清詞史》中有謂:“言清初詞或選清人詞而屏棄脱漏尤侗其人其詞,不是持平之舉,也不符合歷史事實。”
對於詞之爲體,尤侗有着自己獨特的認識,他在《倚聲詞話序》中認爲:“詩詞二道,相去不甚遠也。”(尤侗《西堂雜俎二集》卷二《倚聲詞話序》)這其中自有尤侗“尊詞體”的用意在,然而他對詞體的推尊,完全是就詩詞的抒情特質這一美學層面來實現的。尤侗在許多詞集的序跋中有過這樣的論述:“文生於情,情生於境。哀樂者,情之至也。莫哀於湘纍《九歌》、《天問》,江潭之放爲之也;莫樂於蒙莊《逍遥》、《秋水》,濠上之遊爲之也。推而龍門之史,茂陵之賦,青蓮、浣花之詩,右軍、長史之書,虎頭、龍眠之畫,無不由哀樂而出者,何況於詞?每念李後主‘小樓昨夜又東風’,輒欲以眼淚洗面。及詠周美成‘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則淚痕猶在,笑靨自開矣。詞之能感人如此。”(尤侗《西堂雜俎三集》卷三《蒼梧詞序》)他後來又在《袖拂詞序》中説:“陶詠性情,本歸一致,苟通其故,則《花間》、《草堂》未始非《三百篇》之遺也,又何必以倚聲爲病乎?”(尤侗《艮齋倦稿文集》卷三)
正是基於這樣的理論認識,尤侗在詞的創作中極力主張獨抒性情,一如其詩。他曾在詞序中明確説道:“獨詩餘一途,蠶叢未闢。柳郎中‘曉風殘月’,蘇學士‘大江東去’,後人衣缽,不出兩家。作者自佳,但依樣葫蘆,描畫增醜耳。”(尤侗《西堂雜俎二集》卷三《許漱石〈粘影軒詞〉序》)縱觀尤西堂《百末詞》中的作品,“自然生新,情文頗能互稱,穠麗處時有感慨,哀怨中不失流宕”,但亦時有“流於輕豔滑油”(嚴迪昌《清詞史》)者。其佳作如《沁園春·和阮亭偶興》:“無可奈何,舊事南柯,新恨東流。歎易變人情,幻如演戲,難猜世法,悶似藏鈎。閉户無容,出門有礙,何況崎嶇歷九州?不堪者,看宫中狗監,關内羊侯。 頭顱如許誰酬?但醉裏乾坤恣拍浮。算冥冥高飛,於人無怨,悠悠行邁,謂我何求?蝴蝶前身,杜鵑今日,伯仲之間海上鷗。乃所願,學丈人荷蓧,男子披裘。”寫盡了尤侗在遭遇懷才不遇之冷落後的淒寒心境,其中更寓含了他對宦海、世態的深切理解,整首詞作寫得清壯頓挫,感人肺腑。
尤侗才情敏捷,文名早著。曾以《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制義以及《讀離騷》樂府流傳禁中,受順治帝賞識;在史館時進呈《平蜀賦》,又受康熙帝賞識,所謂“受知兩朝,恩禮始終”(潘耒《尤侍講艮齋傳》)。縱觀尤侗一生所作文章,係爲典型的才子之作,多新警之思,雜以諧謔,每一篇出,人所傳誦。《倚聲初集》中就有這樣的評價:“展成所作,字字雋脱,有瑶天笙鶴之致。《西堂雜俎》諸刻,自爾欣豔宸衷也。”尤侗所撰《西堂雜俎》,共有三集,盛行於世,其中多應俗、遊戲之作,格調高者不多,故而尤侗在其自序中説“雕蟲之技,悔已難追;鷄肋之餘,棄復可惜”,故而不以“文集”名之,徑稱之爲“雜俎”。
尤侗在諸體文章中,最爲擅長的當數制藝文(即八股文)和駢偶文。雖然尤侗反對八股文對文士思想和才情的束縛,所謂“顧八股之業,束縛日深”,“今之苦海,時文是也”(尤侗《西堂雜俎》三集卷三《鄭山啓詩序》),但他所作的制藝文,在有清獨步一代。尤侗所寫的駢文,也被後人認爲是清初足與陳維崧相抗衡的不二人選:“陳其年駢體,世以匹悔庵。”(楊際昌《國朝詩話》卷二)此誠周亮工《西堂雜俎二集序》中所謂“遇物成賦,則謝月潘花;援筆爲騷,則蕙纕蘭佩。偶然戲册,皆是珪璋”也。
在世變滄桑的動盪中,明末清初的劇壇上,蘇州劇作家顯得尤爲搶眼,以李玉爲代表的吴中戲劇家群體,紛紛以傳奇或雜劇抒寫他們對現實、歷史、人生的思考,其中雖不乏才子佳人的風流,但更引起人們注意的卻是亡國之痛的哀惋、抗清鬥争的壯懷激烈、浩歌長存以及身處易代之際的悲苦愁思。此誠鄒式金《雜劇三集·小引》中所謂:“邇來世變滄桑,人多懷感。或抑鬱幽憂,抒其禾黍銅駝之怨;或憤懣激烈,寫其擊壺彈鋏之思;或月露風雲,寄其飲醇近婦之情;或蛇神牛鬼,發其問天遊仙之夢。”
尤侗工於南北曲,亦是這一時期蘇州劇壇的重要作家之一。他一生著有《鈞天樂》、《讀離騷》、《吊琵琶》、《桃花源》、《黑白衛》、《清平調》等雜曲傳奇六種,匯輯成《西堂樂府》,在當時流傳頗廣。縱觀尤侗的戲劇作品,大多以磅礴的氣勢和怪譎的構思,抒寫了個人在動盪劇變歲月中的抑鬱愁苦,蓋鄒式金所謂以“蛇神牛鬼,發其問天遊仙之夢”,由此藉以“寫其擊壺彈鋏之思”,從而將其内心的“憤懣激烈”得以淋漓盡致的展現。尤侗曾在《西堂樂府自序》中明言,自己所創作的每一個戲劇作品,都是“有深意在秦筝趙瑟之外”。
尤侗戲劇作品中的“深意”,便是劇作家人生的坎坷心酸和心路歷程。尤侗創作的傳奇《鈞天樂》,就採用奇譎的構思,抒發了自己久困場屋之後的憤慨之情。全劇共計三十三齣,分上下兩本。上本敍述了吴興書生沈白與好友楊雲進京赴試,滿腹經綸,被人譽爲“奇才”,卻屢敗場屋。胸無點墨的官宦子弟賈斯文、商賈之子程不識、鄉紳子弟魏無知,因爲父兄的托請、疏通,得以高中金榜三名。沈白在科舉連敗之後,更遭受了妻子友人死亡的打擊。窮愁潦倒、一籌莫展的沈白在項羽廟中痛哭,抒泄英雄失路之悲慨,此情此景感動了廟中的項羽、虞姬之神靈。夜晚,項羽托夢于沈白曰:“曲高和寡,才大知希,人世科名已不可得,待我奏聞上帝,召試登庸,自有顯擢。”終於,沈白時來運轉,上帝派金童玉女迎接他上天庭應試。下本敍述天庭科考,沈白與好友楊雲以及唐代詩人李賀分獲狀元、榜眼、探花。而人世間貪贓枉法的考官以及靠舞弊得中功名的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責罰。劇作對封建科舉制度的批判無疑是酣暢淋漓的,而細細玩味劇中的唱詞,幾乎都是爲尤侗代言。在家國動盪,個人經歷坎坷不遇之時,尤侗常説:“予窮愁多病,間爲元人曲子,長歌當哭。”(尤侗《西堂雜俎二集》卷三《黄九烟秋波六義序》)《鈞天樂》一劇中,就堪稱尤侗人生失意之“歌哭”,該劇第二齣即名之曰《歌哭》,主人公沈白上場便唱道:“江山如夢,千古一抔荒壟。文章何處哭秋風?悶殺《魯書》、《周頌》。年華催春去也,晨鷄暮鐘。”楊雲亦有唱詞曰:“風嘲月弄,我輩真情種。病書生,佳人伯仲,一窗秋怨,半簾春夢,問何日看花漢宫?”而這一齣中只一句“錢神有力,文鬼無權”,更直接道出了晚明以來封建科舉制度的黑暗本質。
尤侗的劇作寄託了其個人強烈的感情訴求,具有濃郁的抒情特質,這在當時就受到了世人的矚目。王士禛的弟弟王士禄在題尤侗的《讀離騷》一劇時就有評曰:“屈大夫執履忠貞,被放行吟,《離騷》以作。其詞支離紆鬱,托喻抒情。後世幽憂之士,率於此流連而三復焉。吾友悔庵以掞天之才,屈首佐郡久之。直道不容,復投劾以去。……是其受知遇主,雖視左徒有殊,至懷才而不得伸,則實有同者。此《讀離騷》之所由作也。今讀其詞,磊塊騷屑,如蜀鳥啼春,峽猿叫夜。有孤臣嫠婦,聞而拊心;逐客羈人,聆而隕涕者焉。至於推排煩懣,滌蕩牢愁,達識曠抱,又有出於左徒之上者。”類似的評騭之語,亦見於時人對尤侗其他劇作的品評,如彭孫遹《黑白衛題詞》有曰:“悔庵負絶世之才,多發憤之作,所撰《黑白衛》填詞,惝怳離奇,勝讀龍門一傳。是雖寄託所爲,亦足令天下無義氣丈夫心悸。”吴綺《清平調題詞》則曰:“仙子供奉,豈藉尋常科第重?失卻珊瑚,只笑唐家結網疏。知君寄託,掃盡里兒容做作。爛醉沉香,此後誰堪七寶牀?”
時賢的評論頗得尤侗戲劇創作之本旨,戲劇作品的抒情美學理想正是尤侗在戲劇創作中孜孜以求的境界。他曾在《葉九來樂府序》中説道:“古之人不得志于時,往往發爲詩歌,以鳴其不平。顧詩人之旨,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抑揚含吐,言不盡意,則憂愁抑鬱之思,終無自而申焉。既又變爲詞曲,假託故事,翻弄新聲,奪人酒杯,澆己塊壘,於是嬉笑怒駡,縱横肆出,淋漓盡致而後已。《小序》所云:‘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舞之,足之蹈之也。’至於手舞足蹈,則秦聲趙瑟,鄭衛遞代,觀者目摇神愕,而作者幽愁抑鬱之思,爲之一快。然千載而下,讀其書,想見其無聊寄寓之懷,愾然有餘悲焉。”也正是這樣的戲劇審美理想,使得尤侗的劇作表現出較爲明顯的“案頭化”傾向,因而在故事情節和矛盾衝突的處理上略顯苶弱;就題材上來看,尤侗的戲劇創作似乎缺少同時期蘇州派戲劇作家關注現實、關心時事,積極參與世俗生活的創作激情,略顯蕭疏哀沉。
三
尤侗享年八十有七,一生勤於筆耕,故而著述甚富,“著書之多,同時毛奇齡外,甚罕其匹”。潘耒《尤艮齋先生傳》中有曰:“所著《西堂雜俎》、《全集》、《餘集》及《鶴棲堂稿》,共百餘卷。”這也僅是粗略的記載。尤侗的詩文著述,隨寫隨刻,故而名目繁多,這些名目繁多的詩文集,後又經過不斷地匯輯編纂,形成《西堂全集》、《西堂餘集》等諸多不同版本的獨纂叢書,其卷數多寡也因版本之異而有所不同。如朱彝尊在《翰林院侍講尤先生墓誌銘》中説“《全集》五十四卷,《餘集》七十卷,《鶴棲堂稿》十卷”,而《清史列傳》中著録的《全集》只有五十卷,《皇朝文獻通考》卷二三二中的著録又是五十六卷。《皇朝文獻通考》亦注意到尤侗詩文集著録的差異:“《江南通志》載其《全集》五十九卷,朱彝尊《墓誌銘》則云五十四卷,彼此互異。”由於《西堂雜俎》乾隆時因“有乖體例,語多悖逆”,被列爲禁書,所以其集《四庫全書》不收。筆者經過比勘調研,發現尤侗一生著述及其版刻流傳情況較爲複雜,下就尤侗的《西堂全集》等詩文叢刻的版本情況做一簡要説明。
(一) 《西堂全集》
就所知的情況而言,現存的《西堂全集》就有康熙二十五年(1686)金閶周君卿刻六十二卷本。其中著録子目有《西堂雜俎一集》八卷、《西堂雜俎二集》八卷、《西堂雜俎三集》八卷、《西堂剩稿》二卷、《西堂秋夢録》一卷、《西堂小草》一卷、《論語詩》一卷、《右北平集》一卷、《看雲草堂集》八卷、《述祖詩》一卷、《于京集》五卷、《哀絃集》二卷、《擬明史樂府》一卷、《外國竹枝詞》一卷、《百末詞》六卷、《性理吟》二卷(其中《後性理吟》一卷,爲尤侗和宋儒朱熹《性理吟》而作,朱熹原作《性理吟》一卷,本次點校不加收録)、《鈞天樂》二卷、《讀離騷》一卷、《吊琵琶》一卷、《桃花源》一卷、《黑白衛》一卷、《清平調》一卷。《續修四庫全書》即據復旦大學藏此本影印。本次點校《西堂全集》,即以此影印本爲底本。需要補充説明的是,《看雲草堂集》卷八《時事》詩,底本只有一首,其後有空白六行,與家藏康熙文富堂刻本相比,底本顯然係鏟版之後印本。家藏本詩題爲《時事二首》,其後尚有一詩,今據家藏本增補,其詩曰:“天地既愛寶,國家亦患貧。三軍乏儲胥,求財及齊民。玉帛獻上方,朱紫榮其身。車馬塞街巷,紈袴列縉紳。朝爲市門賈,暮爲王國賓。高材騁絶足,顧盼據要津。吾聞武功爵,創始自咸秦。武帝尊卜式,桑孔空算緡。平世尚如此,況當戰伐辰?所以大中時,醉易大將軍。君勿嗤銀昊,功名在即真。吁嗟逢掖子,一錢良足珍。”《百末詞》卷末則又據南京圖書館藏鈔本《十六家詞》本《百末詞》及其他資料輯入若干首。
此外,還有多種版本,觀其版本、行款大都相似,只是收録子目多寡有異,姑敘録如下:康熙間聚秀堂刻六十卷本;康熙年間刻九十六卷本;康熙三十三年刻一百二十卷本;清康熙學佘堂刻六十六卷本;清代文富堂、善成堂、雲溪閣、兩儀堂諸刻六十一卷本,著録書目一致,故是爲一個版本系統;清華大學藏華文堂刻六十六卷本;民國上海文瑞樓石印七十卷本。
(二) 《西堂餘集》
《西堂餘集》是繼《西堂全集》之外,收録尤侗晚年詩文作品和學術著作的獨纂叢書。筆者查閲了國内數家圖書館館藏《西堂餘集》,著録子目有多寡之别,然其版式、行款相同,皆爲半葉十行,行二十一字,應是同版同源。筆者綜合上海圖書館、蘇州市圖書館、山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諸家館藏《西堂餘集》,列其子目如下:《年譜圖詩歌》一卷、《小影圖贊》一卷、《悔庵年譜》二卷、《性理吟》二卷、《續論語詩》一卷、《艮齋倦稿詩集》十一卷、《艮齋倦稿文集》十五卷、《艮齋雜説》十卷、《看鑒偶評》五卷、《明史擬稿》六卷、《外國傳》八卷、《宫闈小名録》五卷。
以上三家館藏《西堂餘集》的刊行時間都在康熙三十年前後,其時尤侗尚且健在,故而不但叢書收録的子目時有增益,就是詩文集收録的作品數量和卷數也隨時有所增加。蘇州市圖書館和山東師範大學圖書館所藏《艮齋倦稿詩集》僅有八卷,《文集》也都只有十二卷,然上海圖書館所藏《艮齋倦稿詩集》和《文集》分别有十一卷和十五卷,是爲後來增益所得。
本次整理點校,《年譜圖詩》一卷、《小影圖贊》一卷、《續論語詩》一卷皆用山東師範大學圖書館所藏《西堂餘集》本爲底本。《艮齋倦稿詩集》前八卷、《艮齋倦稿文集》前十二卷分别以山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本和蘇州市圖書館藏本爲底本,詩、文集增益部分,則以上海圖書館藏本爲底本補入。本次整理點校,收録尤侗的詩詞文以及戲劇作品,故而《西堂餘集》中不屬於文學範疇的數種著作:《艮齋雜説》十卷、《看鑒偶評》五卷、《明史擬稿》六卷、《外國傳》八卷、《宫闈小名録》五卷,暫不收録整理。
(三) 《鶴棲堂稿》
《鶴棲堂稿》是尤侗暮年,受康熙御書“鶴棲堂”匾額之後,所作詩文作品的匯輯,也是隨時刊刻,不斷有所增益的。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只有六卷,而蘇州市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藏康熙刻本,都爲十卷,其中詩文各五卷,顯然是隨時增刊增印的結果。然而比對蘇、滬兩館所藏,文集第四卷卷末《洞庭吴序商生壙志銘》一文之後,上海圖書館所藏本補刻《何漢章詩序》一文,蘇州本無;而蘇州圖書館藏本則在其後補刻《西湖詩跋》一文,則係上海圖書館藏本所無。本次點校整理以蘇州市圖書館藏康熙刻《鶴棲堂稿》十卷本爲底本,並對上海圖書館藏本進行必要的比勘,補録蘇州圖書館藏本所缺詩文。
《尤侗詩文集》的整理點校,得到了蘇州大學圖書館、蘇州市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山東師範大學圖書館等單位的鼎力支援,也得到了蘇州大學社會學院王衛平教授、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劉靖淵博士等師友的大力幫助,在此一併表示感謝。上海古籍出版社李保民先生在審讀書稿過程中,提出了很多寶貴意見,爲筆者解决了不少難題,深表謝忱。因學殖所限,整理點校中的不足之處,尚乞方家批評指正。
蘇州大學文學院楊旭輝
农历壬辰岁末寫於姑蘇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