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堂雜組一集卷三

册文 四首

戲册莊女九錫文 并序

蓋聞蔡氏文姬，能傳幼婦之字；左家織素，爰稱《嬌女》之詩。閨中進士，堪爲不櫛之官；宫内先生，嘗作修文之史。掌懷珠玉，人言生女不須悲；口贈琅玕，我謂譽兒豈有癖。惟汝聞莊， 大士命名曰聞。現女人身，持菩薩號。生非瑶島，敢同坐上之仙；種自藍田，或比庭前之樹。廣陵玉蘂，祇供后土夫人；含殿香雲，應侍壽陽公主。偶採《齊風》之句，并鏤羅郁之章。是用名汝瓊華，蕚緑字焉。

念汝人是裙釵，物猶孩抱。去杜蘭香浮江之日，尚隔二年；視徐賢妃解語之時，已餘八月。恩邀我佛，慶降汝身，既賜一齡，再加九錫。魏宫博士，能讀丘墳；唐禁秘書，亦著《論語》。願汝高閣傳經，小窗覽史。芸籤縹帶，流觀金石之編；錦軸琅函，朗誦玉臺之咏。是用錫汝緗卷一帙。崔姬滌面，韻艷桃花；謝女圍爐，藻飛柳絮。願汝字擬大人，詩誇學士。輕綃捧硯，染越女之烏絲；洪度裁箋，搦衛姝之彤管。是用錫汝翠筆一牀，鸞箋一幅，眉子一匣，玄香一丸。

恒山神女，操拊落霞；雍館仙姬，聲吹飛鳳。願汝曲度六么，絃揮五弄。金觴王屋，伴雙禮而彈璈；木葉洞庭，追湘靈之鼓瑟。是用錫汝雅琴一張，佐以簫管。

瑶英肌骨，百藴栴檀；合德髻鬟，九迴沉水。願汝衣灑薔薇，體塗迷迭。朱簾弄墨，頻添午夜之雲；青瑣臨粧，早結方牀之穗。是用錫汝名香一奩。

芙蓉城裏，游戲芳卿；桃葉渡頭，徘徊子夜。願汝梅額榴裙，蘭心蕙口。葡萄滿篋，解吟妃子之花；芍藥巡欄，愛鬥美人之草。是用錫汝秋花一佩。

容華曉粧，來疑向月；樂昌晚合，舞喜迴鸞。願汝金錯聽聲，銀華畫影。芙蓉參帶，無慚徐淑之書；璧玉裝臺，不負温嶠之約。是用錫汝明鏡一圓。

鄰家桑木，舊識金鐶；水上犢車，新貽銀盌。願汝首垂步摇，臂繞跳脱。石榴臺畔，掛潘后之火環；翠羽江邊，拾宓妃之珠珥。是用錫汝金釧一雙、明璫一串。

若蘭織錦，圖篆璿璣；夜來製衣，光縈霧縠。願汝剪綵爲花，擣素成賦。鴛鴦譜繡，細穿九孔銀針；雲漢縫裳，巧奪七襄杼柚。是用錫汝牙尺、剪刀各一。

瀟湘六幅，裙號留仙；洛浦雙鈎，襪名藕覆。願汝裳裳集翠，步步生蓮。唾袖驚鸞，衣鬥百家之彩；金泥簇蝶，佩呈四合之祥。是用錫汝繡衣一襲，鳳鞋副焉。别有棗糕麻餅，雁稻鵲巢，胸掛如意之珠，盆植長生之草。室無銀錢瓔珞，且爾安貧；席有玉斗金鷄，未能免俗。至若左干戈、右俎豆，豈所望於兒家；況非長麈尾、短牛車，寧致譏於相國？聊當三昧之戲，少開四座之歡。

是日也，偶獲一婢，方生八年。適逢分果佳期，堪作簸錢小友。似赴蟠桃之會，因呼瑶草之名。敢告南極老人，請庇東方少女。冀令小時了了，更祈大運綿綿。才擬三劉，德師五宋。托身靈宿，務使百事聰明；稽首慈雲，盡祛三生愁病。勿如汝父，藥烟敗絮，鷄肋空憐；勿如汝母，裙布釵荆，牛衣欲泣。永言受福，不歎貽罹。汝其珍重，毋忽。

戲册不夜侯制

制詔春官尚書兼領水部事甘如薺：《衛詩》：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荼，即茶也。宿傳榮葉，特秀嘉材，種出南方，名馳北苑。相其形質，儼如圭璧之章；加以品題，卓有龍鳳之號。本起草茅之内，以瑞稱魁；繼聞郡縣之中，爰徵入貢。薦之宗廟，鬼神饗其馨香；散之朝班，公卿悦其臭味。

汝惟苦口，朕實甘心。用典喉舌之司，遂任鼎鉉之職。緑衣初試，載賜一旗；白絹斜封，并持三印。釋滯之才既奏，滌煩之效斯彰。掌春官，則良楛均收；治水部，則淄澠不雜。松風蕭肅，氣類稽生；玉色霏微，香分荀令。疑捧金人之露，宛擎僊女之漿。允能激濁揚清，罔不浴膏飲德。

向朕沉湎十日，誤耽長夜之歡；恭默三年，未寤傅巖之夢。爾則忠如藥石，無濡首之迷；和若鹽梅，有沃心之益。夫醒酒之石，李相猶珍；却睡之花，隋帝且愛。況爾風味，迥異尋常。至乃鄴宫賦詩，竹林揮麈。雪水學士之宅，玉川先生之家。一座借以解圍，五車資其潤筆。能使茂陵病客，頓解沉疴；酒泉老羌，一洗故態。第其標格，豈作酪奴；論其勳庸，寧爲草虎？此功在冰壺先生之上，而名居青州從事之間者也。

朕今從善如流，求賢若渴。楮生筆尉，並列公侯；果相蔬王，咸頒冢社。而嘉兹水德，未授土田，瓶之罄矣，朕有恥焉。可進封不夜侯，其以甘泉郡爲食邑，原官如故。嗚呼！山連巴峽，永固根枝；水帶長江，賜爲湯沐。爾欲召盟，則設邾莒之會；爾欲徵調，則剖玉女之符。庶其唇齒相依，毋若苞茅不貢。欽哉！

戲册竹夫人制

后妃之德，昔美葛覃；嬪婦之容，近稱花蕋。雖菲葑其可采，況衾稠之不同。材以時彰，名因節著。咨爾竹氏，孤竹君之苗裔，湘夫人之後身。秦女産於渭川，衛姬游於淇水。緑衣黄裏，宫中之教早修；翠葆青鬟，林下之風未墜。體惟疎亮，用復玲瓏。過飛燕之身輕，比文君之脂滑。中空無物，豈周顗之居心；熱不因人，宛梁鴻之立操。稜稜匪席，轉轉如環。弱不勝衣，淡嫌污粉。藏之寶帳，在飛鸞輕鳳之間；寵以椒房，出穠李昭華之上。

朕卧治方勞，汗顔自愧。歌六月，旱既太甚；賦三星，夜如何其。常倚冰山，久疎肉陣。是用納之清室，侍我匡牀。求之不得，悠哉反側之思；昏以爲期，粲兮枕衾之樂。三薰三沐，試合德之香湯；一笑一顰，伴婕妤之紈扇。摩訶池上，陪水殿之追遊；興慶塘前，並玉魚而進御。辟之草木，可比迎涼；況以宫娃，宜名來夢。兼之性絶冶淫，心無妒嫉。鷄鳴同夢，不沾雲雨之私；魚貫專房，莫礙鴛鴦之會。股肱是託，左右咸宜。爰寘於懷，常加諸膝。今遣將作大匠羅織，持節册命爾爲涼國夫人。

嗚呼！李氏傾城，乃有夫人之號；冼家戰野，始加涼郡之稱。爾其夙夜在公，修和有夏。勉琢琅玕之質，仰供帷幄之需。勿替寒暄，慰予寤寐。

戲復立望帝册

元鳳元年，天王狩於岐陽，遣大鴻臚丁令威、羽林中郎將陳寶至蜀，復立望帝杜鵑爲鳥道王。册曰：

興滅國，繼絶世，古之道也。武王封黄農之後，《周書》美之；紀侯大去其國，《春秋》悼之。咨爾杜鵑，世有巴蜀，爰承蠶緒，式廓鳧疆。克著令聞，曾無失德，鼈靈不道，尾大弄權，名爲受禪，實同篡竊。爾遂明夷垂翼，自竄深山，朝夕哀鳴，攀枝北向，倒懸求救，泣血思歸。黎人旄葛之歌，申子秦庭之哭，行路聞之，皆爲流涕。余一人可無鳩乎？夫玄鳥傳商，神雀紀漢。禽父建於鳧繹，毛伯祚於鷄斯。衡陽之地，以畀梁鴻；環丘之田，以分扁鵲。眷爾哲胤，豈忍忽諸？雖然，爾以百雉，妄竊帝號，非制也。屬吾祖德衰，夜郎不知漢大。今予既討逆，定其地，其去黄屋左纛帝制。錫爾赤羽一，白羽一，翠蓋鸞旗，俾王錦城。白鶴之山，維爾礪之；鴛鴦之水，維爾帶之。碧鷄金馬，爾則祠之；桃笙竹酒，爾則貢之。余又使益州牧桐花鳳、犍爲太守秦結了，左右夾輔，爲爾羽翼。無滋他族，實偪處此。嗚呼！蜀道方難，蜚鴻滿野；周京既盛，振鷺來庭。《詩》不云乎：“言旋言歸，復我邦族。”爾尚勗哉！

檄二首

討　蚤　檄

夫虎豹在山，虞人張網；豺狼當道，豸客埋輪。誠惡率獸而食人，豈容寢皮而剜肉。未聞牙爪横行肘腋之間，遂見干戈變起衣裳之内，有如蚤者。賦形么麽，稟性跳梁。憑寸喙以毛求，據四肢而血食。無小無大，恃鑽刺爲生涯；倐去倐來，借彌縫爲逋藪。十圍革帶，幾遍周流；七尺冰肌，徒供醉飽。芒刺在背，常捉原憲之衿；剥牀以膚，不煖仲尼之席。加以蜂生翠帳，燕啄鸞裙。翻被底之鴛鴦，驚枕中之蝴蝶。偷香竊玉，西子以之顰眉；倒衣顛裳，曹綱因而插手。痛矣針心之女，儼然入幕之賓。

嗚呼！虞集《誅蚊》之賦，義著旌旗；張詠《駡蠅》之文，聲嚴金鼓。然夏飛而冬伏，或暮往而朝來。摇扇能驅，下帷即蔽。獨爾四時皆備，五體相投。雖揮麈而不知，豈拔劍之可逐？石尉千層之障，已入三分；董威百結之裘，遂穿七札。乃至族出蟣臣，行殊佛子。藏龍圖之衲，偏逃景畧之捫；游步兵之褌，巧避紀昌之射。韓昭侯大索十日，終爲漏網之魚；卞士蔚小賦一篇，未盡穿天之蠧。攷其名號，僅存《抱朴》之書；幻作妖祥，解讀《阿房》之賦。此三百六十種之蟲不齒其類，而二百四十年之史未討其辜者也。方今堯舜垂裳，羲皇高枕，螳軍搏擊，蛛相經綸。豈容卧榻之旁，他人鼾睡？況棄膏腴之地，小醜并吞？爰整甲兵，用推牙將。分掠股肱之郡，合糾唇齒之邦。運籌帷幄之中，過師枕席之上。握拳透爪，麻姑奮其先登；嚙齒穿齦，樊素司其後勁。淮陰水戰，一勺横尸；諸葛火攻，半篝流血。蠻争觸鬥，難逃魚麗之軍；鼠竊狗偷，悉伏爽鳩之法。不待鵂鶹之捕，務同螻蟻之擒。毋貽噬臍，早圖革面。

鬥　鷄　檄

夫内蛇外蛇，必有一傷；上駟下駟，因之再勝。物雖同類，材實異能。維兹五德之禽，克備三曾之武。安嘗栖桀，亂或登天。昧旦明星，每依琴瑟；淒風晦雨，爰及干戈。曾投幘於吴宫，亦超距於魏道。鮑昭舞鶴，未喻翩躚；張説鬥羊，豈方躑躅？顧越丹蜀碧，賦形既殊；晉火唐金，角力自别。不驅烏合，孰辨鷹揚？是令紀子治戎，賈昌整旅。選淮南之精鋭，募函谷之英雄。或出桃源，或來茅店。連兵鄠杜，蠻校尉之先聲；飲馬羊溝，髯將軍之後勁。兜鍪如火，並峨子路之冠；韐有花，皆裹季孫之甲。縱横八陣，如争江峽魚龍；踴躍三軍，不亂蔡州鵞鴨。一飲一啄，賈勇而前；載飛載鳴，乘虚以入。彼方瞋目，此尚衝冠。碎元首而不辭，拔一毛其何惜？足使乘軒衛鶴，聞此寒心；走馬胡雕，見之吐氣。祖士雅更爲起舞，宋處宗增其美談。務奪虎頭，毋羞牛後。勝當籌唱，遂成竪子之名；敗即鼎烹，亟正丈人之律。借爾穴中之鬥，資予壁上之觀。

移文一首

西山移文

首陽山靈，布告同盟：昔伯夷、叔齊，恥食周粟，氣塞孟津，風鳴孤竹。開義士之先聲，建名山之高躅。未可依樣以效顰，豈容借題而翻局？若夫晉陶潛、漢龔勝、宋謝翱、唐梁震，遭時乃革，潔身行遯。固二子之及門，可千載而同論。至於巢父而後，眉公而前，烟霞接踵，林谷駢肩。乃有羣空冀北，徑捷終南。周顒鳴騶之日，常秩騎馬之年，身江湖而心魏闕，朝鶴氅而暮貂蟬。然不過舍《遂初》之賦，尋《招隱》之篇，猶且嘲小草於安石，輸一着於師川。寧有忠佞回心，笑啼易面，黑白平分，炎涼各半？陶嬰與夏姬一身，袁粲與褚淵同傳。彼哉嘶人，不可歎與！

當其羽檄晨馳，鐵騎夜渡，微服潛行，挈家疾去，棄青衫其如遺，乞黄冠而歸故。誓髮膚之不傷，戟鬚眉而餘怒，高角巾之巍峨，飄長袖之軒翥。姓氏已更，卜醫别寓，多混跡於頭陀，常寄生於農圃。家封介子之山，人祭田横之墓。駡馮道爲老奴，嗤許衡爲窮措。叱咤則《正氣》再歌，唏嘘則《黍離》重賦，篋藏久久之文，空書咄咄之句。斗酒相勞，《離騷》自注。卜鄰則龍、比同居，求友則隨、光相遇。蓬頭歷齒，居然王霸之兒；椎髻布裙，宛若梁鴻之嫗。

亡何烽烟少息，鄉井多歸。子啼麥飯，妻泣牛衣。漸過城市，試謁官司，口雖言而赧赧，足將進而遲遲。謀食先生之饌，咏懷高士之詩。掛空名於養疾，托深意於觀時。既而賢書屢登，公車連上。東家之車馬方闐，西舍之旌旗增壯。羨貂裘之貴裝，喜雀翹之新樣。悔一慚之不忍，歎五悲其如喪。戀鷄肋之可惜，賀龍門之無恙。於是搜秃筆，理殘書，模糊鄒、魯，影響程、朱。咿唔夫且，塗抹哉乎。就文宗而求試，旅諸生以前趨。拜巢、由於馬首，坐園、綺於場隅。還青氊之故物，復黄虀之老儒。遂乃裂荷衣，焚竹屐，着烏韡，戴紅笠。招摇庠序之中，匐匍公卿之側。長祈夢於京華，永告辭於泉石。

昔有千家，今無十室。鷄犬稀鳴，桑麻斷跡。博浪椎兮委泥沙，潯陽琴兮懸空壁。道人去兮木客吟，居士歸兮山鬼泣。使我碧嶂包羞，丹崖受侮。緑竹汗顔，青松塞語。變駒谷爲狐庭，汙鶴帳爲鴟宇。許由之瓢，以盛魚肉；嚴陵之竿，以釣圭組。太史之簡，以頌昇平；司農之笏，以朝新主。

左顧箕山，右瞻伊子，莫不起而吊予曰：夷與齊與？與汝居者，斯人之徒與？嗚呼！逸民既往，空山無託。誰靦面目，遂欺丘壑。且夷齊之侣，不過兄弟，爾輩所至，呼朋引類，來如牛馬，去如鬼魅；夷齊之歌，不過數言，爾輩所作，累牘連篇，蠅唱蚓和，傳寫田園；夷齊之食，不過薇蕨，爾輩所吞，酒肴饕餮，既醉既飽，驕人清節。此東陵之盜魁耳，豈西山之俊物哉？

今有七松處士、五柳先生，漁樵長老，耕鑿無營。懲 前車之足戒，信蕕臭之宜分。倘有久投塵網，暫步巖扃，戎衣登嶺，儒服歸林。或有外談高尚，中熱浮名。子牙垂綸，買臣負薪，皆俗物之敗意，亦竪子之欺人。急懸逐客之令，并勒絶交之文。於是黄鶴騰烟，玄豹起霧。清風掃門，白雲封户。枝連蜷而難攀，溪潺湲而不渡。向首陽以問津，如武陵之迷路。

彈文一首

花神彈封姨文

惜春御史管領錦宫城事，臣女彝稽首言：臣崛起蓬蒿，叨沾雨露，紆青拖紫，佩玉懷金。下帷天子之宫，待詔后妃之苑。未央殿内，坦腹三眠；太液池邊，回頭一笑。恩承累葉，澤及同根。宜辭匪種之鋤，豈受當門之伐？今有吼天氏封姨者，性成少女夭斜，兇比將軍跋扈。蘭臺宋子，曾笑爲雌；淇水莊姜，亦譏曰暴。夫人林下，吹柳絮以紛飛；宫女歌中，翻木葉而盡落。高臺送遠，縐飛燕之榴裙；曉夢催粧，驚壽陽之梅額。至於臣居東土，遥隔馬牛；胡爲彼號南薰，役使草木？朝雲暮雨，年誇十八風流；葬玉埋香，心妒三千粉黛。借一百五日之勢，播二十四番之威。晝吟驚鵲之鈴，夜擊移春之檻。飄摇玉葉，雕琢金枝，四香閣粉線摧殘，一捻紅脂痕零落。侵玉奴之步，蓮睡難成；舞小蠻之腰，柳眠不熟。貴妃姊妹，九迴斷腸；杜鵑君臣，兩行啼血。河陽一縣，俱成席捲之場；金谷滿園，並屬披靡之地。

東風緩，西風急，胭脂國沼作空桑；南枝煖，北枝寒，芙蓉城墟爲烏有。若清友，若雅友，若名友，若艷友，九族同夷，不恤芝蘭舊譜；如仙客，如野客，如近客，如遠客，一網打盡，誰思桃李公門？楊家子，陶家子，李家子，婆娑顦顇，悵委地之翠鈿；烏衣郎，緑衣郎，金衣郎，格磔呢喃，悼成烟之紫玉。試問東宫學士，何處鋪裀？却教西苑佳人，徒勞剪綵。淒淒枯樹，空生司馬之憐；小小春風，合受羅裳之駡。臣蓬因麻直，李代桃僵。紅顔薄命，可勝緑珠之悲；赤芾傳家，竊痛青衣之辱。石尤寒膽，難求二月之幡；舶飛魂，欲變三山之草。敢操木筆，略訴葵心。恨視人如草芥，毒甚批根；念言事非風聞，語殊捉影。

伏乞詢於蒭蕘，採其葑菲。戮飛廉於北海，逐爰居於東門。務遵五日之條，勿犯三春之令。庶使薔薇含笑，青棠合歡。霜菊延年，露桃銷恨。梔子綰同心之帶，丁香解百結之眉。木槿欣荷於朝榮，金錢息歎於夜落。則濯枝等惠，結草銜恩，敬伏青蒲，不勝躑躅！

文四首

乞巧文 并序

白帝之辰，黄姑之星。節逢羅綺，河及秋明。龍梭夜織，鸞錦朝成。鵲橋初駕，鳳輦微巡。宛深閨之下妾，私淺步於中庭。曝繡裳之煒曄，散香粉之芳芬。握五色之綵線，穿九孔之銀針。託青衣以傳語，封素札而陳情。

若夫遠山含青，天水映碧。獺髓參紅，蝤蠐耀白。鴛翠畫眉，鵞黄塗額。鞋踏鳳頭，髮梳蟬翼。衫染猩猩，釵裝瑟瑟。環掛火齊，璫垂琥珀。金訶半掩，玉搔斜側。暈紅香於一稔，點丹輝於雙的。楊柳之舞三眠，梅花之粧五出。斯容華之巧媚，願付妾以嬌質。

爾乃齊紈似雪，楚練如霓。光縈雀羽，縷裊蜘絲。金刀綽約，玉筍參差。繡成鳳舞，裁就鸞飛。結綺陳閣，剪綵隋枝。泉客鮫綃，蘇蕙璇璣。濯錦文君，搗素班姬。紅紫夫人之障，玄黄公子之衣。侯媛進迴文之圖，王融成雜組之詩。斯鍼紉之巧善，願惠妾以妍思。至如湘妃寶瑟，秦女鳳管。緑珠鐵笛，朝雲檀板。拊明君之嘈嘈，彈麗玉之坎坎。飛瓊之吹步虚，妙容之歌宛轉。麗娟唱兮梧桐寒，樊素謳兮櫻桃暖。雲容席上，浄琬掌中。水摇楊柳，烟裊芙蓉。烏夜啼兮飛燕，春鶯囀兮驚鴻。傳《縈塵》於燕國，習《霓羽》於唐宫。斯歌舞之巧麗，願賜妾以神工。

别有翡翠筆牀，鴛鴦硯匣。彤管簪花，香奩鏤雪。新劈校書之箋，舊倣夫人之帖。咏林下之柳絮，寫庭前之桐葉。遞佳期於三五，定良媒於二八。甄既博士，班亦大家。曾銘秋菊，解頌椒花。賦四時之白紵，譜十索於紅牙。鑿墨池兮青鸞鏡，開翰苑兮緑窗紗。斯文章之巧慧，願賜妾以芳華。

惟四美之難兼，冀雙星之並錫。名列美人之傳，工奪針神之席。歌記娘子之珠，碑題幼婦之筆。東家窺玉之墻，西子浣紗之石。擅樂府於北方，領烟花於南國。庶承惠於粧樓，永拜恩於織室。聊延佇兮極天，用盤桓以終夕。

自祝文 并序

噫嘻！爾今春秋，二十有三。視温子昇之射策，已多一載；去鄧仲華之封侯，僅少一年。既不應賦樓人召而上天，又不就修文郎職而下泉。曷不從赤松子遊而登山，復不隨青蓮公去而入淵。胡爲乎仙不仙，凡不凡，隱不隱，官不官？具七尺之軀，游戲於六合之間，爲造化小兒所顛倒，閻羅老子所拘攣。居無十尺舍，郭無半頃田。倉無五斗米，囊無四銖錢。惟有書一卷，琴七絃，裘百結，食一簞。帶子夏之小冠，衣袁充之葛衫，餐坡公之白飯，坐王子之青氊。五字能吟，人謂我詩瘦；一斗亦醉，人謂我酒顛。有退之之窮而無其學，有子雲之貧而無其玄。有嗣宗之狂而無《廣武》歎，有叔夜之懶而無《廣陵》彈。有平子之愁而無《兩都》之賦，有長卿之病而無《大人》之篇。

當今大江以北，大河以南，健兒驕，流人横，而爾不能爲之安；野老哀，織婦怨，而爾不能爲之憐。東家金谷宅，西家玉津園。人皆歎息榮華樂，爾獨悲歌《行路難》。鼎食萬家，誰念王孫之餓；貂蟬滿座，不知范叔之寒。徒見春草暮兮秋風慘，夏日長兮冬夜遠，莫不悵歲華於移柳，摇意氣於枯蘭。使天下之人，不指爲白面之措大，則笑爲黄虀之細酸。吾不知我生之初，日宿南斗乎？抑相君之面，窮不可言。嗟乎！苟人生而若此，吾何慕乎百年？

懺愁文 并序

蓋聞四大本幻，即幻成緣，緣爲離幻之支；五藴皆空，因空生覺，覺是礙空之障。傳燈無火，況抱火而燃；明鏡非臺，豈臨臺而照？照窮鏡掩，塵蝕臺銷；燃盡燈殘，光隨火熄。身迷六入，顛倒於眼耳鼻舌意之中；欲起四流，輾轉於生老病死苦之内。七情相倚，情在樂而罹憂；五慾交攻，慾乘歡而助怨。歡來怨去，且問何去何來；樂滅憂生，孰若不生不滅？

伏念弟子，界處三千，猶作有情眷屬；年踰二十，未證無上菩提。此日形骸，不異蜂穿窗紙；本來面目，幾時牛卧潙山。寄身材不材之間，造想意無意之際。日親圖史，已犯淫書；間賦詩歌，未忘綺語。平分風月，難斷貪心；獨對鶯花，疑耽癡癖。若乃五戒之外，别墮愁魔；遂於三業之餘，嘗遭病劫。入江淹之室，百恨填膺；登王粲之樓，七哀觸目。青衿時晚，同盧子之五悲；白眼途窮，擬阮生之一哭。以至春風桃李，秋雨梧桐，夏簟朝涼，冬釭夜静。怨東郊之飛蝶，唳北塞之離鴻，啼南陌之鶬鶊，泣西堂之蟋蟀。半牀孤悶，斷腸落葉殘花；千里相思，極目暮雲春樹。筆筒硯匣，合築愁城；藥盞茶鐺，並供愁吏。塵根未破，全繇愚鈍而然；情種難除，或爲聰明所誤。

弘惟我佛，門開息欲，衣掛離塵，坐寂滅道場，現歡喜色相。六觀了了，我亦作如是觀；五覺紛紛，我願同菩薩覺。灑楊柳之水，解脱因緣；散蓮座之花，抖擻煩惱。八正是式，并謝思惟；六度既弘，兼屏知慧。錫神珠而如意，日月皆還；借鼻孔以安心，風旛不動。身同泡影，知喜怒之非真；世似須彌，悟幽憂之自隘。三生如夢，不須動説傷心；萬法總空，何處可尋恨事？試看珊瑚瓔珞，莫問芳草奇花；但聽晨鷄暮鐘，作麽曉風殘月。自後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而今莫莫休休，永爲無事之人。這是上輩家風，便得西來大意。伏祈佛説《陀羅尼法》三十七道，化此衆生心；當願人奉《阿毘曇經》千萬億口，念彼觀音力。

廣寒宫玉樓上梁文 并序

〔東〕夜光照破天河空，萬頃琉璃寒徹骨，玉人疑立玉山中。

〔南〕一鈎斜捲夜明簾，笑駕白鸞歌舞罷，鏡臺畫出小眉尖。

〔西〕碧天夜冷寒蟾啼，深院素娥閒鬥草，玉錢輸盡撒金堤。

〔北〕清露晨流桂花濕，倚欄一曲紫雲迴，二十四橋秋瑟瑟。

〔上〕三五二八遥相望，長門夜静不垂簾，嬋娟游戲芙蓉帳。

〔下〕玉宫盡覆鴛鴦瓦，他年重造合歡宫，免教嫦娥歎早寡。

伏願上梁之後，不爲風雨飄摇，莫使微雲點綴。笙簫露冷，時聞桂子香來；環珮風清，共看《霓裳》舞散。杵邊白兔，不煩三窟之營；樹下青蛙，能奏兩部之樂。清光些子，周一千二百里之中；皎魄哉生，照三萬六千年之外。請呼長吉作《玉樓記》，鬼才成幼婦之詞；并召文姬寫《玉樓碑》，書仙製夫人之字。起斟天酒，坐聽神絃。留此美談，稱爲善禱。

祭文四首

祭詩文 并序

維年月日時，尤子以梨花一盃，梅花一盞，祭於詩神而告之曰：嗚呼詩哉！胡爲乎來？子來何年，曉星暮天；子來何所，錦城玉府。子來何職，花侯酒伯；子來何從，楮生筆公。修日朗月，與子贈答；暗風細雨，與子爾汝。碧水青山，與子往還；繩牀茅屋，與子信宿。三春桃李，能令子喜；九秋霜露，能令子怒。古寺荒臺，惟子之哀；歌堂舞閣，惟子之樂。

忽焉而豪，天風海濤；忽焉而静，殘鐘斷磬。忽焉而莊，清廟明堂；忽焉而艷，珠簾寶鈿。或變爲形，踏歌畫屏；或變爲影，低窺藻井。或變爲魂，倩女依人；或變爲夢，秦宫泣鳳。或變爲聲，鐵笛銀筝；或變爲淚，綃紅竹翠。或化美人，靨笑眉顰；或化山鬼，衣蘿帶藟。或化日月，兔烏出没；或化雷雨，鼉龍鼓舞。或化山河，危壁文波；或化草木，畹蘭叢菊。或化杜鵑，啼血三年；或化燕子，寄情千里。

與我周旋，七步而三；共子晨夕，一斗而百。謂是我工，奚爲我窮；曾不我益，而反我厄。胡然而愁，杜甫悲秋；胡然而病，崔浩苦吟。郊乎何寒，耕水斫山；島乎何瘦，含藜茹糗。長吉尋題，知者小奚；香山覓句，解者老嫗。而我悠悠，朝吟暮謳，落眉嘔血，人斬其舌，不如歸去，速營丘墓。焚我錦囊，剥我翠牀，沉我唐瓢，剪我江毫。送子東郭，青松索索；送子西郊，白楊蕭蕭。送子南陌，燐火吹碧；送子北邙，野草萎黄。

汲冢之後，玄冢之右，筆冢之前，文冢之間，是曰詩墳。削竹爲門，硯田爲島，墨池爲沼，文苑爲壇，書廚爲棺。樹以桐葉，銘以石碣，殉以蠧魚。烏有、子虚，不日不月，青廷崩裂。鴞哭狐嘷，古字蕭條。後有作者，徘徊其下，因感斯文，而吊斯人。没與存與，吾何論與；今夕何夕，寒燈永訣。梨酒梅茶，持贈天涯。明年此日，清明寒食，江北江南，爲子招魂。嗚呼詩哉！

告陸靈長文

仲秋二旬，予病卧荒廬，客有南中歸者，以陸子訃音告。初聞驚怛，未敢信也。越二日，病少間，遽走詢之，則櫬達墓門矣。一慟而返。又三日，與湯卿謀哭之其室，擬抽管敶詞，淚涔涔下，投筆而止。延至明月，乃叙一言，以告吾友曰：

嗚呼痛哉！天乎人乎，君而死耶！死常也，未有如君之德而才，才而貧賤，貧賤而僅二十六年，二十六年而僅六日之疾以殁，殁而又離家五百里之外。煩冤畢具，慘毒交并，天地爲君鬱結，山川爲君蕭條，日月爲君朝昏，風雨爲君夜哭。嗚呼痛哉！君有不宜死者五而死耶，君有不可死者五而死耶！

君天性孝友，事二人則懷橘承歡，撫諸弟則分梨推愛，宗族鄉黨，皆無間言。夫采蘭之歌，吹箎之樂，何人蔑有？豈斑衣淚落，先雕孝子之年；荆樹花枯，忽奪難兄之算。君之不宜死者一也。

君情誼敦篤，如對古人；德量温恭，不愧長者。當世狡獪少年，紛然輕薄，君獨率真無競，喜愠兩忘。曾何殺戮，同李廣之數奇；寧有陰謀，使陳平之絶後。君之不宜死者二也。

君學則青藜老人，才則黄絹幼婦，以爲春宫簪筆，名山著書，他日事耳。夫曳白之子，半盜冠裳；没字之碑，亦靦面目。豈才如司馬，不容作賦人間；年止隴西，必欲修文天上。君之不宜死者三也。

或謂富貴之家，狂藥腐腸，色斤伐性，膏火自煎，宜其燼矣。君雖生世族，儉若單門。陶處士之簞瓢短褐，室有餘閒；韋刺史之掃地焚香，居無外物。其不宜死者四矣。

若云貧賤之士，憂能傷人，則不永年。君風流秀出，烏衣子弟之姿；顧盼駿雄，湖海元龍之氣。本非黄虀色象，寧爲白骨生涯？至於茅山大慟，不聞葬長史於愁城；鹿車一壺，未便埋參軍於酒冢。雖有達語，豈同讖言？其不宜死者五矣。

且君不見，扶柩而歸者，父耶；倚閭而望者，母耶。慈闈多病，君在羈旅，日禱神祠，迨君瞑目，時猶起持阿翁，戀戀不忍去。悲哉！白雲一片，向也思親舍而奮飛；萱草滿庭，今也盼征人而不見。繐帷燈滅，疑聞愛子之啼；紙帳宵寒，空泣老人之血。試問北堂衰鬢，誰侍湯藥於牀前；西河痛心，誰省晨昏於膝下？則君之不可死者一。

君與處實，出則花蕚相輝，入則風雨共對。吾黨號爲連璧，而今鶺鴒詩廢，棠棣碑殘。影孤白雁，唳此日之秋風；骨掩青山，傷他年之夜雨。疇昔之夕，君嘗爲處實夢矣。江流夜月離魂處，鬼泣啾啾不美聽。其視池塘生春草之吟、蟋蟀悲秋菊之句，竟何如耶！則君之不可死者二。

君之寡嫂，正在芳年；君之嬌女，猶然懷抱。一旦鏡怨分鸞，琴悲别鶴。鴻飛江浦，不緘寄婦之詩；燕築荒墳，欲化望夫之石。生離一月，死别千年，君尚望歸家，相見無恙耶？ 陸子京中問籤有“東閣重開延故客”之語，因自注云：“尚能歸家，相見無恙也。”聞君訃音未至，呱呱弱息，在襁褓中，哀啼不止，舉家駭異。豈情之所鍾，魄魂猶應戀此？悲哉，粧臺虚冷，難問畫眉之人；書卷飄零，孰繼草玄之業？則君之不可死者三。

今年春，君哭徐子卿鄂矣。卿鄂有母，君則養之；卿鄂有子，君則撫之。君有羊舌下泣之仁，郈成分宅之德，奈何兩事未成，一身遽殉？白頭如訴，黄口誰依？使君遇徐子於九原，能無相向而哭耶？朱暉已逝，豈徒許知己於生前；趙武方孤，寧遂報主人於地下？則君之不可死者四。

君之與吾輩交也，義爲友生，情猶兄弟。文章高於鄴下，意氣盛於龍門，謂良朋之樂，在是矣！孰意樂極悲來，雲流雨散，生死路異，永從此辭。憶予識君於丙子冬，迄今七載耳。此七載之中，修日朗月，與君同遊；暗風細雨，與君同處。高巖遠壑，與君同尋；芳草幽花，與君同賞。筆牀硯匣，與君同吟；茶鐺酒罇，與君同酌。自幸年甚富，居甚近，朝訪夕招，堪供耐久。君嘗戲言：“吾與子總角交歡，他日皤然一公，未知誰先誌墓者？”嗚呼！豈知君髮未白，中道棄予去也。

方予江上歸，君再過半舫，語予曰：“吾將擊楫渡江，待君於石頭城。”予甚壯之。既並刖，予抱疾文園，喟然謂：“吾輩不遇何足言？俟君歸，當擕千日之酒，駕一葉之舟，攀南山之桂，摘東籬之菊，嘲風弄月，勾當三秋公事；且有《秋夢》一編，爲君朗吟之。”嗚呼！又豈知半舫握手時，已爲永訣，而《秋夢》一編，以輓歌終也。《廣陵》絶矣，日照嵇琴；山河邈然，風吹鄰笛。痛君獨行，踽踽誰伴？泉臺傷我，四顧茫茫，空懸遺榻。則君之不可死者五。

嗚呼！君以不宜死而死，非天道之不可知乎？君以不可死而死，非人事之無可奈何乎？天乎？人乎？予惡能知之乎？雖然，吾知之矣。古來慧業文人，都自天真，游戲塵世，如鄴侯爲瑶臺散仙，白傅爲海山院主，東坡爲五戒禪師，山谷爲香巖女子。君夙根明浄，了徹真如。易簀之夕，神氣朗然。既逝經宿，胸臆温和，鼻柱下注。考之禪門，是在分段生死之中，必歸衆香來去之處,不爲碧落侍郎，則爲蓬萊水伯。曼卿年少，仍主芙蓉之城；子建才高，應王遮須之國。安知君不以二十六年見身説法，夢幻泡影，警醒吾輩耶？

嗚呼靈長！西來大意，勗之而已。予復何悲？雖然，此以無可奈何之心，爲不可知之説耳。天上瑶京，茫茫難問；土中玉樹，鬱鬱長埋。未免有情，予何能已於悲耶？嗚呼靈長！君而死耶？其來也，孰寄耶？其去也，孰歸耶？其乘白雲、馭紫霞，而遨遊於三山十洲耶？其驂黄鶴、駕青蜺，而逍遥於五城十二樓耶？其抗流蘇之旌，建珊瑚之節，而登西方耶？其開青松之門，築白楊之宅，而居北邙耶？不然，則爲星爲日、爲風爲霆，留正氣於天地間耶？不然，則爲山爲河、爲木爲石，示變化於人寰耶？不然，則散爲魂魄，游戲於清風明月之下耶？不然，則聚爲骨肉，再生長者之家耶？是耶？非耶？予又烏能知之耶？嗚呼痛哉！

哭湯卿謀文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賊陷京師，皇帝崩。越兩月，哀詔下。吾友湯子卿謀哭臨三日，歸而病，以六月六日酉時卒。其明日，侗聞訃往哭之。是夜，嫂丁夫人在病中，一慟而亡，侗又往哭之。歸而病，病幾死。至晦日少間，又往哭之，以一尊酒奠焉。時侗肝腸斷絶，不能成聲。至七月二十六日，又隨同社諸子往奠哭之。則七七之期盡矣。嗚呼慟哉！乃勉滴淚和墨，叙一言以告吾友曰：

哀哉卿謀！痛哉卿謀！天下大矣，使斯人死，卿謀不可死也。侗嘗與吾黨屈指而論，誰爲孝於親，友於弟，宗黨稱其敬，朋友稱其信，兒童、僕妾稱其愛者，曰唯卿謀。誰爲温如玉，淡如菊，美如香草，静如秋水寒山，雖不言而四時氣備者，曰唯卿謀。誰爲學五車，才一石，筆驚風雨，詩泣鬼神，翩然獨秀江東者，曰唯卿謀。則又屈指而論，誰爲金門獻賦，石渠較書，作紫衫郎、黑頭公者，曰唯卿謀。誰爲結社香山，寫圖洛下，從赤松子、黄石公者，曰唯卿謀。卿謀不可死也，而竟死！嗚呼慟哉！

雖然，今日何日，天崩矣，地坼矣！以先皇帝之聖明，而死社稷矣！以先皇后之賢仁，而死宫闈矣！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誰與不可死者？即侗之靦顔以生，默有餘愧焉！昔人有言：“今日猶得死於宋土。”卿謀之死也，幸也；夫人之從卿謀以死也，尤幸也。卿謀可以死矣。而侗獨謂不可死者，蓋以義當殉難，則寧爲袁粲死，不作褚淵生；志在復仇，則寧爲程嬰生，不作杵臼死。使卿謀而爲中朝侍臣，則必爲常山舌，爲司農笏，爲侍中血，而奈何偃蹇牀簀以死？今卿謀而爲江左書生，則將爲鄧禹策，爲陶侃甓，爲祖逖楫，而又奈何偃蹇牀簀以死？夫使卿謀之偃蹇牀簀以死，則天也。

嗟乎！天欲使爲善者死耶，則惡不可爲；苟欲使爲惡者死耶，則卿謀不爲惡。天欲使多才者死耶，則愚不可爲；苟欲使無才者死耶，則卿謀未嘗愚。而奈何以卿謀之孝而死，卿謀之友而死，卿謀之敬信愛而死，温且美而死，淡且静而死，才與學而死？彼天而不可問，斯已矣！天而可問，則卿謀終不可死也，而竟死！嗚呼慟哉！

侗自丙子秋與卿謀定交，於今九年矣。其間車馬往來，多一時名士，而生友死友，惟卿謀一人。侗平生冷淡，不求人知，人亦無知者，獨以卿謀爲鮑子知我，而卿謀亦云。張籍祭韓愈詩云：“公文爲時帥，我亦有微聲。”而後之學者，或號爲“韓張”，而外人於我兩人亦云。侗土木形骸，平子之落落莫莫，伯倫之悠悠忽忽，喜怒皆忘，言笑若喪，而卿謀不以爲愚。侗胸中磈礧，不合時宜，酒後耳熱，拔劍起舞，青衣駡坐，白眼看人，而卿謀不以爲狂。侗賦性善愁，曉風殘月，落葉哀蟬，蝴蝶枕中，杜鵑枝上，三年夢覺，一往情深，而卿謀不以爲癡。侗窮而工詩，薰爐藥椀，一卷自擕，牆壁户庭，十年都著，而卿謀不以爲拙。海内知己，如此幾人？至於侗少年意氣，未免元龍湖海，卿謀坐我於光風霽月，如見叔度而鄙吝自消；侗平日文章，本無張説江山，卿謀贈我以錦繡芙蓉，如夢惠連而詩思頓進。三益之友，舍子誰歸？一字之師，愛我獨至。以至詩筒贈答，暮雲春樹之吟；尺素往還，江曲涼州之夢。嵇康千里之駕，近在東西；范式三年之期，密於晨夕。此九年以來，嘗如一日者也。而今已矣，生死異路，從此辭矣。

我將吊卿謀於文壇，而鄴下才亡，青簡斷矣。我將吊卿謀於詩苑，而隴西客去，錦囊灰矣。我將吊卿謀於酒樽，而黄公罏在，山河邈矣。我將吊卿謀於歌舞，而周郎顧杳，奈何唤矣。我將吊卿謀於山巔水涯，而阮屐長埋，碑墮淚矣。我將吊卿謀於藥欄花砌，而陶徑就荒，草斷腸矣。秋風七月，木落江南，長笛一聲，殘星數點。吴江葉葉之楓，汾水年年之雁，山川滿目，有淚沾衣，能不悲哉？

嗚呼！日月幾何？侗之交卿謀者九年，而别卿謀、思卿謀、哀痛卿謀者，千秋萬歲，無窮期矣！則侗何不幸，而止九年之交，使長似此九年，且與卿謀白首同歸，作耐久朋，則所以哭其死者，未必傷心慘目，至此極也。然侗猶幸而有九年之交，使不及此九年，未與卿謀同輿接茵，盡莫逆之歡，則所以哭其死者，不知遺恨，更何如也。然侗又不幸而多九年之交，使并無此九年，僅與卿謀聞聲相思，非金蘭之契，則所以哭其死者，不至斷腸泣血無已時也。

回思九年之前，侗與卿謀總角好，爾謂百年以分，可長共相保。何意九年之後，侗尚無恙，而卿謀已入鬼録。曹子桓云：“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則九年之後，更復九年，侗之身且不知若何矣！人生非金石，豈得長壽考？卿謀可死，又誰與不可死者？此九年之後，侗幸而遇，則或死於朝廷，或死於疆埸，或死於城圉，或死於道路，而方以死爲榮。不幸而不遇，則必擯放流離於深山窮谷以死，而又以速死爲樂。況侗與卿謀，學道有年，知生寄也，死歸也。附贅懸疣之説，夢幻泡影之言，備聞之矣。生何足喜？死何足悲？獨是卿謀死於九年之前，則從而哭之者，有侗焉。侗死於九年之後，則從而哭侗者，豈復有卿謀耶？此又卿謀之幸，而侗之不幸也。侗所以謂卿謀終不可死也，而竟死。

嗚呼慟哉！蘇子瞻云：“惟有文爲不朽，與有子爲不死。”雖富貴壽考之人，未必皆有此二者也。今卿謀《湘中草》，壓仙鬼才而上之，侗輩將授之剞劂。使相如賦稿，遍寫茂陵；孝綽文詞，流聞河朔。君家阿雄，雖在襁褓，頭角嶄然，侗輩將撫之成立，使子雲有後，玄草能傳；嵇紹不孤，《廣陵》如在。所謂不朽與不死，或在斯乎！然而身既殁矣，一棺長閉，萬事都空。衛玉荀香，行就塵土。何有於遺楮殘編，及孩抱中物，所持爲卿謀慰者？惟有閨中人相從地下，吹簫雙去，仍上鳳皇之樓；舞鏡重開，永守鴛鴦之塚。又爲紫玉青陵，增一佳話。卿謀其樂乎？否也。而今而後，雖謂卿謀死可矣。

雖然，豈卿謀所忍言哉？哀哀父母，堂上號矣；煢煢兒女，堂下啼矣。使卿謀聞之，當有相對泫然，灑牛衣之淚者。是卿謀必自謂不可死，而竟死。卿謀則天也。嗚呼！天真不可問耶！侗欲問天所以死卿謀者，而不可得，則解之曰：内典云：“慧業文人，應生天上。”天殆愛卿謀、重卿謀，而遂奪人世之才以自佐焉？長吉之玉樓，長源之瑶臺，曼卿之芙蓉城，子建之遮須國，皆古來才子迴翔之地。天必設一座以待卿謀。卿謀而念故人，肯留五城一片地，爲後來者卜居乎？則侗褰裳就之矣。嗚呼慟哉！

再哭湯卿謀文

嗚呼！今日何日，歲行盡矣！又一日，則去年迎春日也。弟與兄聯袂東郊，薄暮飲於王子如武園，兄憶之乎？又一日，則去年春朝，即小除也，兄偕子定過予亦園。池亭小酌，言笑極歡，更深始别，兄憶之乎？又一日，則去年除夕也，弟晤兄東舍，執手堦前，刺刺語移時，兄憶之乎？日月幾何？忽焉一載。椒花猶故，柏葉方新，風景不殊，斯人安在？兄去年除夕詩云：“乞得樽前歡喜地，大家談笑接晨鐘。”今竟何如？痛哉痛哉！

弟自哭兄以來，腸斷淚枯，索索無真氣。嘯歌已廢，筆墨都捐，了不吟一詩，填一詞。吴山半塘之間，春風油壁，夜月酒壚，向與兄登眺處，屐齒永絶。每當西風哀雨，木葉自飛，落日暮雲，孤雁嘹嚦，搔首天末，悵然有美人未來之思。或把酒聽歌，當筵看舞，曲未一終，淚已三下。竟日兀坐，昏然若寐，即對客亦不能强歡顔。夜間痛飲斗酒，始得半宵熟睡。至更漏將殘，曉鐘初動，伏枕輾轉，百感皆來。

自念傷心如許，恐不永年。回頭猛省，又達觀一切，願勿爲有情物，槁木死灰，嗒焉喪我，大意已類枯禪，但未薙髮耳。昔人所云：“海内第一知己已去，復何心世緣？”出門一望，帶甲滿天，極目風塵，亦何樂居此？近一衲從天台來，説赤城華頂之勝，此心飄然已渡錢塘而南矣。所未得即去者，塵心未盡，俗緣在耳。倘我志果遂，便當芒鞋竹杖，浪跡湖山。春猿秋鶴，可結終身；晨鷄暮鐘，庶證大道。他日者，三生石畔，鐵笛一聲，此弟與兄相見之日矣。興言及此，破涕爲笑。

前戴子雲葉傳示泐師乩語云：“先帝本青華帝君，兄即侍書金童。”此才人生天公案也。平日與兄論李長吉、石曼卿故事，輒爲色舞。今兄已先着鞭，且得與嫂氏擕手同歸，使青華府中，更添玉女，其樂何極！靈牀一慟，於兄何有哉？故人之思，不能已已耳。弟久不過西州門，今至舊廬，入荒荒齋，登南樓，欄杆如故，花藥依然，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物在人亡，閒庭繫馬，可勝悲哉！雖欲如東舍晤兄時，豈可復得？所擕紙錢一束，聊供兄三山五岳杖頭貲。案頭草具村酤，猶似生前毳飯，兄其與嫂氏來共享之。不知比亦園池亭之酒何如？兄素量似公榮，亦不敢强勸也。痛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