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堂雜組一集卷六

尤侗集(套装全3册) 作者:[清] 尤侗 著;王卫平 编;杨旭辉 校



西堂雜組一集卷六

一首

遺亡友湯卿謀書

弟别兄七年矣!一日不見,采蕭猶歎其久,況死生契闊哉!然思兄而不見,見阿雄如見兄焉。今阿雄又殁矣,弟永無見兄之日矣。悲哉!悲哉!

論者輒云:“天道無知,伯道無兒。”弟不謂然,天蓋以忌才爲道耳!既能殺才人,必能殺才人之婦,豈不能殺才人之子?覆巢之下,必無完卵,老蒼毒手,和盤託出,非假夢夢也。所不可解者,鴛鴦雙打,蘭蕙齊焚,孩抱中物,何不并束一棺,使父子夫婦同登鬼録,方見斬草除根之計,而又片時懞懂,漏網七年耶?然正多此七年,襁褓者能行矣,呱泣者能言矣!髮漸垂,齒漸長,目漸識之無,手漸解塗抹矣!白頭老母,且喜弄孫;總角故人,亦欣得壻。乃於千絲萬縷、纏綿繫戀之中,一刀割絶,痛入心脾。七年之淚枯而復生,七年之腸續而復斷,此弟前生三峽未了哀緣,重現此銷魂迸血之報。始知造化小兒,天資刻薄,顛倒世人。其忌才之心,發之益遲,受之益慘矣!獨怪兄之靈心慧業,非侍書天上,即修文地下,何不稍示神通,冥加庇護;顧容閻羅老子輕勾眷屬,何其葸耶?豈以劉安鷄犬,盡室登仙,不欲令兒子墮五濁界中?抑夜臺寂莫,有歸來望思之悲;擕回膝下,作大家團欒頭也?

聞阿雄病革時,兒啼曰:“母在此。”又驚曰:“有衣冠而髮者呼兒去。”然阿雄八月而孤,未識母也。彼衣冠而髮者,其兄也耶?八歲小兒,又惡知今人之不衣冠不髮也?此時父母之靈來,兒之靈去,忽然相遇,氣血感動,不覺呼出,有天焉,而非人爲之也。果爾,則兄之呼兒去,似矣!而弟竊謂此舐犢之愛耳。庭堅忽諸若敖餒,而毋乃闇於大義乎?弟每過兄家,必見阿雄。客秋從長安歸,阿雄出揖,見其嶄然頭角,宛有父風,喜不自勝。一旦相奪,如喪重寶,中夜傍徨,憤恨填臆,故以前説歸怨於天,以後説致咎於兄也。兄得毋哂爲呵壁故態耶?

弟年來窮愁益甚,遂決捧檄之謀。或者惜其小試,不知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壯夫不爲,一慚不忍,而終身慚乎?此亦惟鮑子知我耳。或者又疑其趨榮慕利,弟學佛人也,佛氏不貪梵王帝釋之位,而況抱關擊柝乎?看弟游宦十年後,不披髮入山者,非夫也。弟於此事,向往頗堅,但不得其門而入。宿德有云:“割愛第一。”今哭阿雄,愛心大動,又增修持一病。然過此以往,水流花落,總不相關矣。

兄愛女已字徐公肅,此吾門高弟,真玉潤也。兄後事已了,更無遺憂。所極不忘者,野屋雙棺,佳城未築,然筮城龜市,自有定數,兄勿爲恨。他日生芻一束,重哭兄於白楊青草中。生别死離,乃爲究竟,則信矣!弟永無見兄之日也,并求見其如兄者,不可得也。可奈何!奈若何!臨風染翰,聊以發九原之一涕而已。

予與卿謀往來書不下千紙。卿謀没後,皆失之。今作此書,以見雙鯉相思,幽明不隔爾。猶記予《焚琴詩》云:“願寄尺書遺地下,孤兒一曲最呱呱。”蓋用漢樂府《孤兒行》語,然竟爲此書作讖。傷哉!自識

二首

追薦諸亡友啓

江南離亂,三變滄桑,吾風流,半雕霜露。徐子寄邵濺血鸚鵡之洲,馬屍未裹;劉子右銘懷沙杜蘅之浦,魚腹長埋。顧子子臨卧文園而不起,蕙歎芝焚;華子壯輿入武帳以無還,雉罹兔網。風寒易水,悲白虹貫日之年;潮怒錢塘,思素馬揚濤之夜。長沙賦《鵩》,湘江之吊無期;中散彈琴,《廣陵》之傳遂絶。兼之陸子靈長華亭唳鶴,一去三秋;湯子卿謀簫館飛鸞,雙歸二載。淚碑猶濕,笑石難逢。鄴中之七子奄然,林下之五君盡矣!

某等追尋風雨,感愴山河。讀庾蘭成《思舊》之銘,傷心鬼録;咏陸士衡《哀逝》之賦,流涕人文。《天問》無辭,魂招不返。用擇下元之節,爰延上刹之僧,廣建道場,弘修法事。考天宫之鍾鼓,即登般若之臺;邀地府之衣冠,共禮菩提之座。滿空花雨,我佛如來;大地蒲團,故人必喜。愿潔椒漿之薦,先薦空王;并賻束帛之資,轉資香火。庶幾虔心貝葉,無勞分范氏之舟;更祈稽首猊牀,不異掛徐公之劍。非同託鉢,勿靳傾筐。

謝人餽藥啓

僕風月膏肓,烟花痼疾,同馬卿之消渴,比盧子之幽憂。忽啓雙魚,如逢扁鵲。贈之芍藥,投我木瓜。紫蘇與白芷同香,黄蘗共紅花相映。雖云小草,即是大丹。月宫桂樹,竊自姮娥;台洞桃花,採從仙女。一杯池水,堪資丈室之談;半七神樓,頓醒鈞天之夢。肺腑能語,羊叔子豈有酖人;耳目發皇,楚太子無勞謝客。

十三首

關帝讀春秋像贊

公亦漢臣耳,而尊之曰帝。三國諸君安在哉?而公威靈如出今世。匪直也勇,匪直也智。其一心乎漢室者,蓋曰竊取乎《春秋》之義。

觀音送子像贊

善哉大士!衆人之母。天上麒麟,提擕在手。往送佳人,是爲爾後。何以洗兒?一瓶楊柳。

魁星像贊

胡取乎筆論文章?胡取乎斗盛餱糧?胡取乎金通津梁?有筆無斗,則伯夷餓於首陽;有筆無金,則子輿困於臧倉。公也兼之,然奚爲魁而不元也?豈筆之不良與?抑斗之不石?金之不黄?噫嘻!今之魁星,蓋有之矣。若古之魁星,但見天漢之光芒。

鍾進士食鬼像贊

嗚呼!此有唐不第之進士。豈學書不成而學劍,何事人未能而事鬼?鬼也,進士也;進士也,鬼也,一而已矣。故剖而食之,能令公喜。

帶巾壽星圖贊

矍鑠哉,是翁也!以八百歲爲春,八百歲爲冬。舉盃吞溟海之北,策杖追扶桑之東。然吾見其皤然一公,秃然一童,突而弁兮,豈年方弱冠而效折角之林宗與?

睡僧圖贊 二首

一斗亦醉,一覺亦睡。夢去西方,醒來東寺。

髠閫上睏,釘頂上釘。斯乃戲言,卧而勿聽。

含虚上人像贊 并序

佛者曰:“戒生定,定生慧。”而蘇子曰:“慧之生定,速於定之生慧。”此其言非也。慧即覺也,有衆生覺、菩薩覺、佛覺覺、有等覺;慧有等慧、不定之慧是邪。智識既定之慧,是大光明。既定之後,定生慧,慧生定,如珠走盤,如盤走珠。未定之時,慧則通,通則流,一切五欲六入,皆緣慧起。所以,佛者指出定字爲下輩説法。近世浮屠家,指月畫日,自謂參破老禪。試向蒲團上,返看本來面目,都無是處。若是真慧,須從不見不聞中來。今有含虚上人,自幼學佛,律行高嚴,此真得戒力者已。從諸明上座躡跡名山,忽然大悟,挈瓶鉢而歸,學雲闍黎,低頭讀書,此又得定力者。顧有異者,上人田家子,目不識丁,既皈依我佛,則手翻貝葉,口吐蓮花,十行俱下,有如宿記。豈非戒生定,定生慧耶?我觀三十二菩薩各以意談不二門,而維摩詰默無語,三十二義一時墮。我嘗論之,菩薩慧而維摩定也。定勝慧即生慧,所以默然無語處,三十二義皆光燄。今上人閉關六載,幾於面壁九年矣。宜其嘿然無語,而妙義畢解也。雖然,達摩不立文字,正恐執文滯相。若是,正因一字也無。上人既能於無字中悟有字,何不於有字中悟無字?定生慧,慧生定,其竿頭一轉哉?因禮其像,而贊之曰:

偈説六如,其一曰影,影已非真,況於粉本?或者現身,而示正等。我視而笑,若聞欬謦。明月前生,流水後境。雨雪空山,可以坐隱。

湯卿謀遺像贊

是耶非耶?遠而望之,曄如春華。是耶非耶?就而視之,燦如秋霞。聲何珊珊?來耶去耶?驚而聽之,淚落庭花。容何黯黯?存耶殁耶?怪而問之,魂倚窗紗。景何瑟瑟?真耶幻耶?往而從之,路隔星槎。人圖其外,頰上三加。我寫其中,天際孤遐。風流楊柳,冷淡蒹葭。神儀鸞鳳,豪氣龍蛇。夢傳青管,音譜紅牙。愁縈湘竹,怨入胡笳。一縷名香,一盞清茶,一囊詩卷,一曲琵琶,曷不淩烟,冠羽交譁?曷不石嵒,巾氅横斜?曷不香山,鬢髮垂華?天南地北,何處君家?疇昔之夜,我吟楚些。有美一人,翩翩以佳。荷衣蕙帶,風馬雲車。玉笙鐵笛,游戲塵沙。彼何人哉?吾知之矣!其在三山之畔,十洲之涯。

自題小影贊 二首

落落莫莫,其平子乎?悠悠忽忽,其伯倫乎?蕭蕭肅肅,其叔夜乎?人皆見其形似,至於神明,不可得而摹。我與我周旋久,惟吾知吾。蓋庶幾此中空洞之顗,不合時宜之蘇。

自我不見,於今六年。江山如夢,陵谷幾遷。彼何人斯?幸故我之依然也。然而腰漸已瘦,鬢漸已秃,心漸已灰,形漸已木。掛角巾而易臺笠之冠,解逢衣而更短後之服。今且牛馬風塵,駸駸乎未能免俗矣。咄嗟哉!但作如許頭顱,盍還本來面目?

乙酉暮春,王子維文爲予作此圖,未及百日,遽遭喪亂,倉皇出奔。兵燹之餘,金石盡燬,而此圖巋然獨存。然鼠蠧剥蝕,一紙零落,如殘籜敗荷,棄置篋笥者久之。兹夏曝書,偶爾檢及,相視而笑,如遇故人。俯仰昨今,悲喜交集,遂乞沈子石天補石,而自題數語,以志感慨。髀肉易消,塵坌日積,欲如景中人,長倚寒山一片,恐未可多得也。自識

劉長公偕隱圖贊

扶笻誰容?劉翁長公。文窮三冬,詩通千筒。雕蟲繡虹,卧龍飛鴻。閨中相從,牆東兩同。贊功酒鍾,佐紅管彤。春松秋桐,早晚菘。漁童田農,可供於喁。菜傭休逢,吾儂耳聾。長公重聽,故云。

馬遇伯頭陀像贊

以爲儒則豪,以爲俠則雅,以爲隱則通,以爲官則野,不如逃禪,本來自寫。十圍腹包盡真如,一隻鞋掛起般若。昔聞一馬,踏殺天下,這個頭陀,其後身也。且問當年“是甚麽”三字,作如何解,解得也打,解不得也打。

二十六首

震旦六祖頌 六首

第一祖菩提達磨

廓然無聖,亦無功德。答無者誰?一總不識。九年一日,正牆面立。我若見時,打破這壁。

第二祖慧可大師

神與换骨,師與斷臂。臂去骨存,何開至詣。覓心不得,而況形似。若問正因,禮拜依位。

第三祖僧璨大師

是何白衣,姓氏不説。當面見僧,即見佛法。罪性既空,病緣亦滅。文殊强問,維摩錯答。

第四祖道性大師

師年四十,弟年十四。早悟晚成,入門不二。城上摩訶,石頭佛字。非縛非脱,自在游戲。

第五祖弘忍大師

無姓有性,性非常性。我性本空,佛性自定。梅子熟也,何須問信。青山紫雲,南北並映。

第六祖慧能大師

臺樹俱非,風旛雙寂。萬法已了,一字不識。曹溪滴水,四天來吸。收起衲衣,寸絲不失。

曹溪五世頌 二十首

第一世清原山行思禪師

聖諦不爲,階級不借。佛法云何,廬陵米價。那箇鈯斧,一足垂下。我欲尋思,不如休罷。

南嶽懷讓禪師

修證不無,汙染不得。直恁平常,也大奇特。佛非坐禪,鏡非磨磚。雖然鐵馬,且仗金鞭。

永嘉玄覺禪師

體即無生,了本無速。振錫一聲,響動山谷。玄中有玄,覺外無覺。勘破千劫,只在一宿。

第二世江西道一禪師

可怪老漢,一口兩舌。既曰即心即佛,又曰非心非佛。或曰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一齊放下,更有何説?

石頭希遷禪師

碌磚是禪,木頭是道。問取露柱,西來意了。石頭路滑,把人躂倒。我問石頭,點頭更好。

第三世百丈山懷海禪師

百丈下堂,句是甚麽?吾問百丈,離此一句,别道得否?即此一句,續道得否?若道不得,不如杜口。且教大衆,莫要回首。饒汝百丈,尺寸没有。

南泉普願禪師

文殊二十棒打,土地一分齋下。今日拈骰拈毬,他年作驢作馬。叉手太俗生,合掌太僧生。爲甚唤做王老師?俗不俗,僧不僧。

藥山惟儼禪師

跛跛挈挈,千醜百拙。痿痿羸羸,一切不爲。大笑一聲,九十里聞。齋時擊鼓,參時點燈。人問藥山買甚藥,雲在青天水在瓶。

丹霞山天然禪師

騎却聖僧,是真法相。燒却木佛,是大供養。無事横卧天津橋,有事且歸方丈。

第四世趙州從諗禪師

一會沁水,一會救火,七斤布衫,還着得麽?和尚何處住?趙州東院西臺山。何處去?驀直去。又非可憐兩個婆子,不如一個闍黎。

潙山靈祐禪師

踢倒浄瓶,奪取山子。偶然一夢,點茶潑水。唤作潙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云潙山僧。唤作什麽,唤不唤。且置請問,僧牛同異。

黄檗山希運禪師

大雄山下大蟲,像個猫兒狗子。纔着擬議,一口咬死。滿堂喫酒糟漢,老僧一棒打倒。假道黄檗苦人,何不去尋甘草?

道吾山圓智禪師

生也不道,死也不道。不生不死,箇中玄妙,坐也聽伊,卧也聽伊。不坐不卧,無上菩提。有一句子,非可言説。早言説也,坐斷汝舌。

雲巖曇晟禪師

終日驅驅,欲掃何物?竪起掃帚,是第幾月?老老大大,只弄獅子。置下獅子,有甚頭尾?

第五世臨濟義玄禪師

曾築大愚三拳,也打黄檗一掌。不是輕捋虎鬚,報答入門拄杖。不禮祖,不禮佛。無位真人,是什麽乾屎橛?誰呼臨濟小兒,恰對老婆木塔。終日千喝萬喝,反遭這賊驢蹶。

仰山慧寂禪師

從上宗門牙爪,本來有主沙彌。迸散六斛驢乳,抝折百億毛獅。六十四卦易見,仰山拂子難知。先是雷天大壯,變爲地火明夷。

德山宣鑒禪師

親到龍潭,不作魚鰕。引頸一笑,折了鏌鎁。纔有把茅,蓋頭便去。呵佛駡祖,饒他脊梁。似鐵也與,當胸一拄。

投子山大同禪師

如鷄抱卵,千問千答。吞却兩三,吐却七八。子投父投,丫角白頭。慣唤漆桶,好去賣油。

洞山良价禪師

水中覩影,是我是渠?閑名在世,誰立誰除?既契如如,何事嘘嘘?少留七日,齋爾癡愚。

石霜山慶諸禪師

米裏有蟲,不食一粒。我説佛法,空中片石。枯木大衆,屹若株枕。一點霜華,釀成春色。

夾山善會禪師

一篙撞水,喪盡參學。不迷不悮,長舒兩脚。天下叢林,夾山最樂。猿抱子歸,鳥銜花落。

若是正因,一字也無。從上拈提,止一二句。後來言愈煩、義愈晦,豈達磨不立文字之意乎?姑斷五世,以存君子之澤。

雖然如此,未免饒舌。我適來恁麽説也,好與二十拄杖。自識

西堂銘 并序

或問於予曰:“子生於南方,隱於東牆,卧於北窗,遨遊乎中央,曷爲而名西堂哉?”予應之曰:“予東西南北之人也。然堂以西名,則有云也。昔宋玉悲秋,以西堂爲蟋蟀之所鳴;謝連入夢,以西堂爲春草之所生。予今仰對西風,而瑟然來者秋聲;俯倚西窗,而飄然去者夢魂。讀書慕西河之教,耕田俟西疇之成,學佛吸西江之水,游仙賡西土之吟,入林採西山之薇,出車求西域之琛。十年研《西京》之賦,一家著《西頭》之文;託怨而歌《西洲曲》,爲樂而讀《西門行》。思公子兮西園,望美人兮西泠;歎逝隕西州之淚,捧心效西家之顰;悲别離兮唱陽關之西出,感行役兮寫中牟之西征。聞長安樂則出門西向而笑,問國清法則溪水西流而迎。於是西堂名焉。”地非西臺之署,人非西都之賓。豈煬帝西苑之麗,寧秀公西樓之榮?西秦慕簫史之館,西蜀比子雲之亭。攬高山之西爽,眺長庚之西明。搴西岳之蓮葉,瞻西郊之密雲。東平見西靡之樹,南陌聽西客之禽。背古錦囊,呼隴西之長吉;住浣花溪,憶瀼西之少陵。身與燕子西飛,心隨松枝西臨。頗識西來大意,因貽西歸好音。西門非我姓,子西非我名。書無庾安西之字,官無漢征西之稱。巴西有愧,淮西無勳。理學未及真西山,功業不如李西平。東相西將匪我族,東文西武豈我能?南有箕,北有斗,勿視我爲西人之子;山有榛,隰有苓,庶比我於西方之人。於是客歸西鄰,予入西清,乃坐西面,而作西銘。銘曰:

天西而傾,地西而陰,日西而沉,月西而盈。故人有平必有傾,有陽必有陰,有升必有沉,有虚必有盈。吾不得而知,其問之西方之聖人。

墓銘四首

筆冢銘 并序

智永有舊筆頭數石,瘞之,號退筆冢。惜無文以傳,予補銘焉。當令秃翁點頭,莫怪老僧饒舌。

嗚呼!有秦中書,封於管城。二十一史,歷著勳名。涣號彤廷,馳檄沙幙。泥玉名山,含香秘閣。三花迭耀,五色齊芳。象齒簪盍,鼠鬚戟張。直哉如矢,大哉如椽。以衣以食,畊此研田。身隱焉文,功成者去。難進易退,得新棄故。猗彼湘管,金玉其相。珊瑚作架,翡翠爲牀。昔日青鏤,於今黄土。寂寞兔園,凋零狐柱。香薰自燒,膏火自煎。不挫其鋭,遂夭天年。是墨磨人,非人磨墨。千秋作者,有如此筆。

瘞鶴銘 并序

古《瘞鶴銘》,華陽真逸撰,刻於焦山之足。好事者伺水落模之,祇得數字曰:“鶴壽不知其幾而已。”予有一鶴,無疾而逝,既葬於野,遂擬斯銘。

曰若稽古,曰鳥鶴鶴。載玄載黄,天文交錯。華頂脂凝,修趾竹削。玉羽成章,金聲備樂。爰自玄圃,於止青田。朝飲瑶海,夕棲緱山。曷去帝鄉,來儀人間。出吴引紼,入衛乘軒。一鳴九臯,遂聞四野。清動風林,哀摧霜瓦。惆悵鴻離,淒涼鵠寡。仙人嘯谷,伶工歌雅。傞傞屢舞,飛燕游龍。縞衣花下,霓裳月中。翠盤失麗,白紵慚工。沉吟鮑子,絶倒羊公。偉兹胎禽,實稟靈質。鳴振雷鼓,飛隨卓錫。游戲千齡,逍遥八極。遐不壽考,委形寒日。赤壁長辭,華亭永謝。影閟白雲,響沉玄夜。黄鳥同悲,青鸞難借。意者尸解,胡然羽化。龜言居城,筮言近市。葬之在陰,間於山水。封以偃松,殉以經雉。幾時來歸,三百甲子。我圖其容,皜皜風輝。我寫其音,寥寥冰徽。令威化鶴,鶴化令威。何不學僊,而冢纍纍。

青 冢 銘

有美一人,爰生三楚,家近湘君,村連嬃女。雲上鬟嬌,山來眉嫵。瓠齒能歌,弓腰善舞。年華似月,粧曉如霞。頭宜搔玉,腕稱封紗。昭陽驚燕,結綺羞花。徘徊鸞鏡,躑躅羊車。紅粉難逢,丹青易玷。黛短雙蛾,朱殘半面。未御金環,先捐紈扇。妾人自悲,君王不見。春風永巷,秋雨長門。珠簾晝掩,銀燭宵昏。淚零宫草,夢斷江蓀。不妃赤帝,願嫁烏孫。漢室和親,匈奴請后。狗監催粧,娙娥折柳。擁髻升車,光射左右。天子拊脾,呼韓稽首。生辭金屋,遠適玉關。蕭條紫塞,迢遞青山。笳吹忽起,馬鳴不前。驚沙匝地,哀雁横天。鴨緑江邊,漫羅山下。貂帽狐裘,角弓玉弝。錦繖夫人,胡服騎射。亂點酥酡,輕飄蘭麝。月高圍屋,雪滿拂廬。琵琶細語,垂手毺。閼氏一笑,醉倒單于。左賢色動,比妓踟蹰。朔漠霜寒,帝京雲杳。凜凜北風,依依南鳥。碧眼方驕,紅顔易老。旃車晚出,毳帷夜嬲。悲來别鶴,慚去聚麀。寧甘仰藥,豈忍抱裯?竟埋沙磧,敢望玉鈎?魂兮歸來,歸彼歸州。神游故鄉,形銷絶域。墓草青青,三年化碧。漢使傷心,胡兒歎息。恩怨千秋,聲傳玉笛。

世人多作《昭君怨》,予獨非之。觀匈奴遣使,請一女子,帝謂:“後宫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而歎,越席而起,其毅然勇往,畧無難色。所以愧漢天子,而實毛延壽之罪也。假使昭君終不自薦,一白頭老宫人耳。即幸而被幸,如戚夫人,且害於吕野鷄;如班婕妤,且擯於趙飛燕。豈若可汗閼氏夜郎自大哉?虬髯客寧王扶餘,不肯比肩褒鄂,亦鷄口牛後之意也。後如御溝紅葉,戰袍金鎖,巧慧女郎,多用此法。不然,上陽、長信,埋没紅顔者幾何?内人斜冢,纍纍何如?三尺青墳,尚供古今才人歔欷憑吊也哉。遂作《反昭君怨》云:“不成爲漢后,便去作閼氏。亦足當人主,還能殺畫師。琵琶歌毳帳,酥酪醉金巵。强似長門裏,秋風老黛眉。”昭君有知,必許予爲知己。自識

西施墓誌銘 并序

唐太原王炎夢侍吴王,聞宫中出輦,鳴簫擊鼓,言葬西施。王悲悼不止,立詔詞客作挽歌,炎遂應教。詞曰:“西望吴王闕,雲書鳳字牌。連工起珠帳,擇土葬金釵。滿地紅心草,三層碧玉堦。東風無處所,悽恨不勝懷。”王甚嘉焉。予艷其事,而惜炎之才未足稱之,戲爲墓誌銘,非云唐突,聊復效顰爾。

妃施氏,名夷光,會稽苧蘿村人也。玉種西家,華傾南國。蛾眉螓首,生若天仙;蓬鬢荆釵,便如圖畫。笑常齲齒,依稀媚寢之香;矉或捧心,髣髴啼粧之淚。浣紗石上,茜裙雜絳縷争飛;采菱溪邊,粉面共紅花相映。五光十色,貌擅無雙;半月三星,年矜獨少。

於是,越王勾踐歸自石室,迎於土城。宫女卷衣,夫人解佩。翠盤教舞,自成集羽之容;紅板裁歌,早協繞梁之韻。霓裳霧縠,影見沉魚;寶樹金鈿,粧成飛燕。固宜鳴瑟向趙,吹簫入秦。垂纖手於魏宫,鬥細腰於楚國。乃獻吴王,吴王悦焉。重璧裝臺,雙金貯屋。浴含荳蔻,水遂名香;棹汎芙蓉,涇還賜錦。洞庭銷夏,走一騎之楊梅;茂苑行春,飛半塘之花柳。恩專五夜,寵冠六宫。洵知晉殿虚啼,周臺漫笑。襄王十二,空夢行雲;武子三千,徒勞教戰。既而鷄陂鹿走,鶴市烏棲。梧宫葉落,忽摧短命之花;蘭帳蕪殘,難覓返魂之樹。某年月日薨於館娃宫。嗚呼哀哉!玉牀已矣,繡户淒然。穆天子之傷懷,湘夫人之灑淚。鴛鴦湖曲,寂莫粧臺;芙蓉江前,闌珊響屧。即以其年月日葬於虎丘之原,香徑埋香,玉鈎掩玉;左倚瓊姬之墓,右望真娘之墳。嗚呼哀哉!銘曰:

於越佳人,爲吴貴嬪。雨雲不定,風月常新。君愛半粧,城傾一顧。燕子飛飛,蓮花步步。椒房朝啓,珠幌夕韜。琉璃易碎,瓊草輕凋。妃遂淩波,娥仍奔月。隴閉紅簫,絃殘白雪。舞衫簇蝶,歌扇飛灰。素衣千載,想殺青苔。

六首

吕雉殺戚夫人判

悍如飛燕,班姬自老秋風;驕若玉環,梅女猶來西閣。非無獅吼,未聞劓刖。蛾眉豈有龍漦,遂見招摇狐尾。今按吕雉,本非艷色,但作淫威。奔項羽於軍中,貽羞子女;薦辟陽於帳下,孰辨君臣?幽少帝而鴆趙王,乃楚舞何辜,痛隨瓜摘;斬淮陰而醢彭越,乃春歌豈反,慘甚弓藏?牝鷄毋晨,況野鷄而鼓翼;狗彘不食,忍人彘之驚心?非人所爲,託天與直,合依居厠之例,并加入甕之科。幸免若翁鼎烹,且令此嫗骨醉。

曹丕殺甄后判

賦買《長門》,漢帝還憐金屋;歌留繐帳,阿瞞尚戀銅臺。后妃夕月之儀,忍同棄婦;神女朝雲之貌,甘令游仙。今按曹丕秀亦文人,佻仍公子。芙蓉池上,苦憶彈棋。水晶屏前,輕捐繡枕。若言選色,則華茂春松,榮曜秋菊,豈隨瓊樹、靈芸;果解憐才,則詩稱《塘上》,琴操《流泉》,寧讓仲宣、公幹?況明珠翠羽,洛川猶夢靈妃;乃瑶碧羅衣,永巷竟囚博士。雖袁家新婦,不宜再奉五官;而武帝舊人,何得重陪九御?真成薄倖,亦覺厚顔。曹丕降爲庶人,甄氏却歸子建。

孫秀殺緑珠判

北山羅鳥,庶人不樂宋王;南陌采桑,使君豈恨秦女?打鴛鴦於繡帳,歌舞何仇;殲蛾翠於粧樓,裙釵非罪。今按孫秀雄豪非分,勢力横干,目耽火樹沙棠,心妒釵聲玉色。本無三斗酒,反疾才人;豈有十斛珠,輒求麗女。匹婦不可奪志,小人難與作緣。哀此紅顔,歸同白首。喪嬋娟於稚齒,千古傷心;灰狙獪之淫思,一時快事。阮遥集之乞宋偉,遺韻猶憐;武延嗣之借窈娘,效尤抑甚。彼既一家同死,此亦二竪駢誅。

韓擒虎殺張麗華判

吴宫西子,尚逐鴟夷;魏國薄姬,還輸織室。雖君王氣盡,已知賤妾何聊生;然兒女情長,應念佳人難再得。今按韓擒虎張威跋扈,流毒嬋娟,裂翠管以揚灰,剖紅粧而喋血。縛天子於眢井,剗斷塵香;刃嫦娥於桂宫,吞殘璧月。誰無傾國,獨欲甘心?既有撫軍,不思稟命,況輕狂狎客,且釋檻車。豈窈窕才人,反勞齒劍?生爲上柱國,不近人情;死作閻羅王,難逃自孽。姑援議功之典,薄從朴教之刑,木以囊頭,鞭之見血。

陳元禮殺楊貴妃判

雪膚花貌,争看被底鴛鴦;國色天香,獨對亭前芍藥。金釵鈿合,自應冠此三千;《霓裳羽衣》,猶當宥之十世。今按陳元禮忠非兵諫,亂已臣將。徒驅疲散之軍,豈解風流之陣?冰山亡狀,宜從盤水之誅;玉腕非妖,忍委繡衾之覆?香囊錦襪,空棄馬嵬;義髻黄裙,并埋鸚塚。豈爲天子,不能庇一佳人;何物將軍,遂敢加於貴后?上皇垂淚,愁聞淋雨之聲;方士游魂,感話渡河之事。應誅首惡,以警六軍。比謀弑者次之,依威逼者加等。

李益殺霍小玉判

千金買妾《白頭吟》,尚爾悲啼;十斛易妻黑心符,可爲鑒戒。苟得新而棄故,下堂之怨爲何?況背死而貪生,抱柱之誠安在?今按李益有才無行,寡信多疑,不思海誓山盟,遂忍雲翻雨覆。烏絲襴依然在篋,侍婢傷心;紫玉釵落去誰家,工人流涕。舉盃擲地,一座欷歔;引帶倚帷,九泉感歎。我爲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片言可折其獄,百身莫贖其辜。斑犀合少許驢駒,不過游戲;黄衫客豈無匕首,未免糊塗。亟當撲殺此獠,庶足下謝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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