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古文今赏 - 逍遥游

逍遥游

《庄子》

《庄子》，是继《老子》之后，最重要的中国古代哲学著作。作者为战国时期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庄周及其后学。庄周继承了老聃“道法自然”的思想，又有重大发展；主张齐一物我、是非、贵贱、生死；追求旷放自得，随顺自然，个体精神解放、生命自由，“不为有国者所羁”，反对“以身殉物”。他的著作由于理论蕴涵深邃，且极富文学特色，对于后世中国的思想文化建树，影响至为深远。

庄子文笔挥洒自如，善于把枯燥艰涩、深邃难解的理论，以浑浩畅达、奇趣盎然的语言出之。“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鲁迅语）；“他那思想的超脱精微，文辞的清拔恣肆，实在是古今无两”（郭沫若语）。

《逍遥游》为《庄子·内篇》中的第一篇，也是全书最具代表性的篇章。它比较集中地表现了庄子的崇尚自由精神、追求“无待”（摆脱任何条件）的绝对自由的哲学思想，也大体上可以看出庄子散文的基本特点。

全篇想象奇特，思路开阔，“深于比兴”、“长于取象”，文笔汪洋恣肆，广征博引寓言神话。这原本是一篇哲学论文，却通过大量的鸟兽虫鱼活动、变化，和传说故事中人物的对话，使思想理论形象化。文章一开篇就亮出一个震撼人心的意象，“不知其几千里”的鲲鹏，要乘九万里大风，从北冥飞到南冥。破空而来，意出尘表，令人耳目一新。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北冥：北海。
鲲：鱼苗的总称，这里是大鱼。
海运：海波动荡。南冥：南海。
天池：天然的大水池。
齐谐：书名。
抟扶摇：随着飓风而盘旋上升。抟：拍打、搏击。扶摇：一种从地面上升的飓风。
六月息：六月的大风。息：气息，即大风。
野马：在空气中游动的尘埃。春天阳气上升，野外大地中，有气上扬，犹如奔马，故叫野马。
坳堂：堂屋低洼的地方。
芥：小草棍。
胶：粘住一样不能动。
培风：乘风，凭借风。培：通凭。
夭阏：受挫折而停止。夭：夭折，挫折。阏：遏止。
图南：图谋飞向南方。
蜩与学鸠：两种小动物。蜩：即蝉。学鸠：小鸟名。
决起：突然奋力起飞。
抢榆枋：突过榆树和檀树。抢：超过、突过。枋：檀树。
控：投向、落下。
莽苍：指郊外，颜色远望不分明。
三飡而反：吃三顿饭后就可以返回来。飡：同餐。
果然：很饱的样子。
宿舂粮：夜晚舂米准备粮食。
之二虫：这两个小生灵。指蜩和学鸠。
朝菌：朝生暮死的菌。
蟪蛄：即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冥灵：大龟名。一说一种大树名。
彭祖：相传姓篯名铿，唐尧臣子，封于彭，寿七八百岁。久特：特久。
匹之：比较，效仿。
棘：人名，相传是商汤的大夫。
穷发：不生长草木之地。犹言不毛之地。
羊角：旋风盘旋而上如同羊角。
斥：小鸟名。
知效一官：智慧胜任一种官职。
行比一乡：行为符合一乡人的要求。
德合一君：道德符合一名国君的口味。
宋荣子：即宋钘，学说近墨家。犹然：笑的样子。
劝：勉励，即更加努力。
沮：沮丧。
内外之分：内心修养和外界评价的分别。
数数然：不多见的。
未树：没有树立的道德。
列子：即列御寇，郑国人。御风：能够乘风而行。
泠然：轻妙貌。
致福：得到那种幸福。指乘风而行。
天地之正：天地运转的正常秩序和规律。
六气之辩：六种气候变化的规律。六气：阴、阳、风、雨、晦、明。
恶乎待：还等待凭借什么呢？
至人无己：修养最高的人忘了自己。
神人无功：修养到神化莫测境界的人无意于功绩。
圣人无名：圣人无意于功名。
许由：相传字仲武，颍川人。尧要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而逃跑，隐居箕山。
爝火：很小的火。
夫子：指许由。尸之：尸位素餐之意。
鹪鹩：小鸟名。喜欢在森林深处，巧于筑巢。
偃鼠：土鼠名。喜饮河水。
庖人：掌管庖厨的人。
尸祝：对神主进行祭祀的人。不越樽俎而代之：不能超越权限而去代替庖人行事。
肩吾、连叔：可能是庄子虚构的人物。
接舆：楚国隐士，曾经奚落过孔子。
往而不反：去就不回来，犹言“说到哪算哪”，没有边际。
藐姑射：传说中之仙山名。
其神凝：精神凝注专一。
疵疠：疾病、灾害。
知：同智，智慧、精神。
旁礴：形容神人的德行包含天地万物。
世蕲乎乱：社会世道追求大治。蕲：同祈，求。乱：治。
弊弊：忙忙碌碌。
大浸稽天：大水滔天。
大旱金石流：大旱金属与石头都融化了。
尘垢秕糠：比喻糟粕之物。陶铸：陶冶铸造。
资章甫：采购礼帽。
断发文身：剃光头，文身。
四子：相传指王倪、齧缺、被衣、许由，都是传说中之得道者。
窅然：怅惘迷茫貌。
惠子：即惠施，庄子朋友，也是辩友。
大瓠：大葫芦。
实五石：可以装五石水。实：容纳。
瓠落：大而平浅，空旷貌。
呺（xiāo）然：虚大而无用。
掊：击破、打坏。
拙于用大：不善于使用大物。
不龟手：手不冻裂。龟：同皲。
洴澼：在水中漂洗较细的绵絮。
鬻技：出卖制造药方的技术。
裂地而封之：吴王划分土地封赏此人。
虑：绑缚。大樽：一名腰舟，系在腰间可以浮在水面。
有蓬之心：心中有茅草，茅塞不通，比喻见识浅陋。
樗（chū）：又名臭椿，一种劣质大树。
大本：指树干。拥肿：树上多赘瘤。绳墨：匠人取直的工具。
狸狌：野猫和黄鼠狼。
候敖者：等着来往游走的小动物。敖：同遨。
跳梁：即跳踉，跳跃、蹿越。
机辟：弩机和陷阱。
罔罟：各种罗网。罔：同网。
斄牛：即牦牛，产于我国西南的一种牛。
广莫之野：广阔无边的原野。是庄子想象的地方。
不夭斤斧：不会因被斧子砍而夭折。
安所困苦：还会有什么困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