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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柳如是: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自己活得拧巴,别怪生活可怕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作者:张其姝 著


第二章
柳如是: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自己活得拧巴,别怪生活可怕

生活是一道选择题

十里潋滟秦淮河,无人不知柳如是。

于古,她是“秦淮八艳”的招牌,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在无情的史书上,留下一点有情的故事;于今,她是稗官野史的谈资,美得引人入胜,艳得活色生香,连国学大师陈寅恪,都巴巴地为她写一部传记。

她活得风光,但她活得并不幸福。

她的故事,要从一个叫归家院的地方说起。那是吴江县盛泽镇最有名的青楼,掌门人叫徐佛,在当地颇有名气,一方面是因为她精通琴乐,擅长画兰,长得美艳不俗;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会专门收养一些女童,精心调教她们,人称“瘦马”。待她们长大后,再转手卖为女奴或小妾,因此她常常和各路权贵打交道。

柳如是被父母卖到归家院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名字叫杨爱。

那会儿,她所思所想,无非就是能过上好日子。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最贪图的就是衣食温饱,落身风尘也不在乎了,跟在徐佛身后,亦步亦趋地学着卖艺唱曲。

她生得娇小玲珑,容貌不见得是最美的,但她的聪慧和机敏是无人能比的。有一次,复社领袖张溥来探访徐佛,徐佛不在家,柳如是接待了他,她一番高谈阔论,让张溥都禁不住刮目相看。

更何况她还有满肚子学问,博览群书,能诗能文,还能画一手好丹青,尤其以白描花卉闻名,时人都称赞她秀雅绝伦。

这样一个出色的小姑娘,在十三四岁时,就被徐佛转手卖到周道登家中。或许在她看来,这是极好的去处,毕竟周道登曾当过宰相,如今罢官还乡,也仍是有身份的人物,有权又有钱,有才又有闲。

然而,周道登已经七十多岁了,给他当小妾有什么好?哪怕他对她宠爱有加,把她抱在膝盖上,教她读书,给她讲解朝务政治;哪怕他给她改名,以李商隐的诗句“对影闻声已可怜”,唤她“杨影怜”;哪怕他提供了锦衣玉食,她依然过得不顺心。

她正当豆蔻年华,对着行将就木的男主人,很难生出儿女情思。这时候,她大概渴望年轻而鲜活的爱情,才子夜会佳人,金风相逢玉露,就像书里那些不朽的故事。

所以,当柳如是被赶出周府时,有许多传言说,是因为她和小厮私通被发现。这或许是中伤,也或许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女儿心。她其实没有吃过什么苦,除了童年留下一点贫穷的印记,后来就被奇货可居地娇养着,手指不沾阳春水,不理俗务,心里难免怀了几分风花雪月的念想。

离开周府,到了苏州的一家青楼,她干脆大张旗鼓地表明身份:“故相下堂妾。”她很懂得为自己造势,老宰相的小妾,谁不想一睹为快?

当然,她的客人都是要精心挑选的。她有轰动全城的噱头,又有知书识礼的聪慧,还有吹拉弹唱的才艺,不愁生计,她要挑选的是合心合意的郎君。

她遇到了名动江南的“云间三子”:丰神朗骨如陈子龙,少年潇洒如宋征舆,文采风流如李雯。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他们彼此相见恨晚,常常相约饮宴,诗词往来里,都是一派春光明媚:陌上游,杏花满头,谈笑风流。柳如是更是脱籍从良,买了一艘画舫,接受陈子龙等人的提议,从苏州前往松江一游。

这一路,有好山好水好文章,有美食美景美娇娘,还有悄悄滋生的爱情。

柳如是最初选择的是宋征舆。相比陈子龙和李雯,宋征舆最为年少,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还透着轻狂和骄傲,正与她匹配。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娶过妻,见了她,一颗心全部落在她身上。

他成天往画舫跑,有一次,碰巧赶上柳如是睡懒觉,她便让侍女传话:宋郎切勿登舟,郎要真有意,请跳到水里等我。宋征舆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跳进了江里,柳如是哭笑不得,连忙让仆从把他捞起来,心里却是满满的甜蜜。

哪个少女不怀春?她也正情窦初开,遇到了爱情,猝不及防又溃不成军。

宋征舆确实满足了她对爱情的所有幻想,他才华横溢,温柔体贴,又是人人称道的少年郎,就像一件舒适而漂亮的名牌大衣,既实用又虚荣。

可是好景不长,宋征舆的母亲听闻这事以后,立刻将儿子扣在家里,不准他再和柳如是来往。宋家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怎么会容得下一个风尘女子?她只是轻飘飘地和官府打了一个招呼,他们就以不接纳外地娼妓为名义,驱逐柳如是。

宋征舆也为此抗争过,向母亲解释柳如是的为人,还偷偷从家里翻墙出来,跑去探望柳如是。但这远远不够,他到底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风花雪月惯了,虽然有千金买笑的情意,却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当母亲闹得不可开交时,当柳如是抱着琴找上门来求助时,他怯懦地说:“要不,你找个地方避一避吧。”柳如是勃然大怒,立刻抽出随身的佩刀,将那把琴从中斩断,说道:“我和你自此决矣。”

宋征舆惊愕交加,两人就此别过。

懂得取舍,才会快乐

这一场爱情虽然不欢而散,引发的后遗症却还在。面对官府的驱逐,柳如是走投无路,幸好陈子龙出面,帮她上下打点,让她继续留了下来。

陈子龙大她十岁,为人潇洒倜傥,精通经史,诗词双绝,是晚明著名文学团体“几社”的领袖,在江南文士中很有声望。他出身也不低,父亲是工部侍郎,自己也在走科举取仕的路子。

这样的男人,出演爱情剧本里的男主角,显然是绰绰有余的,柳如是挑中他并不奇怪。

两人初识时,陈子龙并不待见这个声名远播的风尘女子,柳如是托人递上名帖求见,自称“女弟”,他没有回复,也没有搭理。柳如是便女扮男装,穿了一身儒生的衣着,亲自登门拜访。

一见面,她就毫不客气地质问陈子龙:“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

你认为我是风尘女子,以此眼光看人,这叫什么名士?陈子龙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但心里始终不以为然。

相熟以后,陈子龙才渐渐为这个小女子所倾倒,她有温香软玉的柔情,琴棋相伴;她有诗词唱和的才华,红袖添香;她还有志怀高远的胸襟,不屈不折。

在陈子龙的安排下,柳如是离开画舫,住进了南楼,两人朝夕相处,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生活。春来赏花,秋来听雨,冬雪时闭户读书,她特意为他写《男洛神赋》,表达爱意,而他则回了一篇《湘娥赋》。

她甚至给自己改了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柳如是,这个名字就透着恋爱里的甜蜜和试探:我爱郎君处处好,盼君爱我亦如是。

柳如是曾经说,“碧间红处最相思”。毫无疑问,陈子龙是她最爱的男子,她爱他的风姿,爱他的才华,爱他的名声,更爱他满腔济世报国的志气。在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以后,她对陈子龙的爱是最深也是最真的,几乎是一种臣服和崇拜。因为唯有他,才匹配她的大气卓识,才懂得她不输给男儿的风骨。

然而,爱是让人贪心的,她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呢?哪怕只是一个妾的身份。

陈子龙早就有了妻室,还有一个小妾。那是南明,偏安一隅的年代,末路狂欢的年代,文人墨客也好,贵族显赫也好,逛青楼是一种常态,人人都醉在酒杯里,卧在美人膝。

没有谁会嘲笑一个文人逛青楼,但没有谁会正儿八经地把一个妓女娶回家。陈子龙当然也不会,为了杜绝这个可能,他的夫人甚至帮他精心挑选,替他纳了一个新的小妾。

陈家的态度很明确:纳妾可以,但娼家女不可以。柳如是进门无望,只能选择离开,留给陈子龙《寒食雨夜》十绝句,算是最后的道别。

她才二十出头,依旧是鲜嫩的花,却已经尝透了爱情的酸甜苦辣。她想,她或许不那么需要爱情了,她需要的是名分地位,因为她知道了,自己无法依靠爱情来体面地活着。

无处可去的柳如是,再次返回盛泽镇的归家院。此时,徐佛已经从良嫁人,她就接替徐佛成了归家院的掌门人。

时光打着转又转回了原处,芭蕉又绿了,樱桃又红了,柳如是依然是那个受人追捧的名妓。南明的官员们忙着党争,文人仕子们流连勾栏瓦肆,她的一出曲子唱了又唱,唱不尽那些繁荣和奢靡。

她有一位特别的粉丝,虽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却暗暗叹服于她的才情。

这个人就是钱谦益。

钱谦益也是人中之杰,二十八岁考中进士第三名,宦海沉浮二十年,做过礼部侍郎;不仅如此,他还是东林党的领袖,在文人仕子中声望非常高。

在朋友的牵线搭桥下,柳如是乘一叶扁舟,前往半野堂,拜访钱谦益。她还是做男子打扮,穿着幅巾弓鞋,看起来就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钱谦益惊艳不已,一番交流之后,更是欣赏她的机敏和灵秀,称赞她有“林下风致”。仅仅十日后,他就为柳如是造了一座精致小楼,盛情邀她入住。小楼取名“我闻室”,借用了《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句,暗合了柳如是的名字。

谁能想到,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儒还能有这样的深情。他们在小楼中安然度日,亭台间踏雪赏梅,寒舟上采莲垂钓,月下品茶论道,雨中谈诗论文。

自己活得拧巴,别怪生活可怕

崇祯十四年的夏天,柳如是嫁给了钱谦益,她只有一个条件:他必须以娶妻之礼来迎她进门。

她当然知道,钱谦益早就娶过妻子,甚至是儿孙满堂了,即便以所谓的娶妻之礼进门,她照样只是小妾而已。但她偏要如此,这是因为从前留下的一点疤痕,也是一点扬眉吐气的虚荣,是一点退而求其次的不甘。

于是,钱谦益热热闹闹地以“匹嫡”之礼迎娶了柳如是,轰动整个江南。有人骂,有人劝,有人不屑,有人叫好,有人看热闹。

柳如是心满意足。她爱钱谦益吗?这不重要,可能爱对她来说也不重要了,她渴求一个体面的名分,而钱谦益则是一个出于现实的选择。

婚后,他们也有过一段融洽的时光,柳如是也曾经欣赏过钱谦益身为文坛泰斗的才华和风骨。她常常以梁红玉自比,那个在乱世里建功立业的巾帼英雄,也是娼妓出身,也是一个小妾而已,也是嫁给了一介英雄,对方能做到的,她为什么不可以?

与其说柳如是爱钱谦益,不如说她爱钱谦益给她的身份和潜在的种种可能。

然而,她似乎预料错了。

1645年,清军大举南下,直奔南京而来,朝廷百官望风而逃,钱谦益等三十一名官员跪在风雨中,迎接新主。

柳如是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向来深明大义,连裙下之臣也都是志存高远的俊秀之才,如何能容忍丈夫的变节?她几次劝说钱谦益:“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

你既是高官,又出身望族,而且文坛影响巨大,怎么能做出对不起朝廷和祖宗的事?你应该以身殉国,刀、绳、水,你任选一样,你殉国我殉夫。

钱谦益左思右想,说:“那咱们投湖自尽吧。”

两人来到西湖边,钱谦益犹豫半天,将手伸到水里,说了那句很有名的话:“水太凉了,我这身子骨恐怕不行。我们改天再来吧!”

柳如是摇摇头,一个翻身便跳进了湖里,但很快就被仆从救了上来。

这时候,她要的不是身份了,而是一种实现理想的可能。因此,当钱谦益做出让她失望的选择时,她与他的婚姻情分也彻底破灭了,哪怕那原本就只是表象。

钱谦益前往北京做官时,柳如是没有随行,她留了下来,不久,就传出了和郑姓男子的私通丑闻,还被钱谦益的儿子报官检举。

这并不奇怪,她对钱谦益已经完全灰心,姘夫正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说不定还抱着满腔反清复明的热血,能不吸引柳如是吗?

但她偏偏还顶着钱家小妾的头衔,舍不得,也就走不开。

当钱谦益卷入一桩反清复明案被捕入狱时,她出面奔走,散尽钱财,冒死为他博得了一个活命的机会;在钱谦益去世后,族人合伙算计家产,以讨债为名涌上门来,长子无能,幼女文弱,她挺身而出,对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放话:“你们明天晚上再来吧,你们要什么都好商量。”她连夜书写讼状,派人送到府县告难,自己则一根白绫,吊死在荣木楼上,以命相搏,这才得到府县的照拂。

那年,柳如是四十六岁。

微疗愈

柳如是的一生,是传奇,也是不幸。

她渴望真挚的爱情,却止步于身世背景;她向往体面的生活,却不甘心失去自我;她追求高洁的理想,却没找对同路之人。

她不愿意窝囊委屈地生,只好利索而隆重地死。

有时候,得不到不是因为不够努力,而是因为目标不够唯一。什么都想要的人,最后可能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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