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简介

寻访千利休 作者:[日] 山本兼一 著;陈丽佳 译


作者简介

山本兼一(1956-2014),毕业于同志社大学。曾在出版社工作多年,著有多部畅销小说,曾数度获得直木奖和松本清张奖,倍受日本文坛推崇。其代表作《寻访千利休》获第140届直木奖,《火天之城》获第11届松本清张奖。这两部作品均被改编为电影,并广受好评。

其他作品有:《花鸟之梦》《雷神之筒》《千两花嫁》等。

译者简介

陈丽佳,2005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2006年10月至北海道大学留学,2011年获得硕士学位,同年开始研读博士课程至今。在北外就读期间与“利休三千家”之一的里千家茶道结缘,渡日后继续跟随里千家札幌支部的茶道老师学习,前后十三载修习不辍,长记,“直心是道场”。

导读
从茶到茶道

公元805年,日本高僧最澄自中国留学归来。一身疲惫,却又踌躇满志。

他将在中国习得的佛法带回日本,在京都比睿山修建延历寺,建立了日本天台宗。而同时带回的,还有中国的茶籽,那是他在中国寺院的生活文化中的一部分。他将其栽种在比睿山麓的日吉神社畔,形成了日本最古的茶园。直至今日,京都比睿山的东麓《日吉茶园之碑》,其周围仍生长着一些茶树[1]

而饮茶在日本的最早记录,出现在弘仁四年(815)空海的《空海奉献表》,表中记录了空海的日常生活。“观练余暇,时学印度之文,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

在饮茶习俗传入日本的初期,饮茶活动是以寺院、僧侣为中心展开的。据史料记载,至815年四月,嵯峨天皇幸游近江时,在唐代生活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高僧都永忠亲自煎茶献给天皇,嵯峨天皇对此大为欣赏,由此命令近江等地修建茶园。

从第一颗茶籽在日吉神社畔生根发芽开始,茶在日本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在这千百年的时空当中,它早已开花落地,发展成为举世闻名的日本茶道。在现今的日本,茶道是一种通过品茶艺术来接待宾客、交谊、恳亲的特殊礼节。茶早已不仅仅是茶,而是成为了与宗教、哲学、伦理和美学密切相关的综合艺术,是日本传统文化的代表。

冈仓天心先生在《茶之本》中写道:“茶对于我们来说,是超越引用形式的理想化之物。即:它是关于人生的一种宗教……茶室是人生沙漠中的一个绿洲,在那里,疲倦了的征人相会在一起,共饮艺术鉴赏之泉。茶事是以茶、花、画等为情节的即兴剧。茶室中没有一色的调色,没有一点儿噪音,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在静静地自然地运转着——这便是茶道的绝妙之处。

从茶到茶道,直至形成以三千家为首的诸多茶道流派,这一条源流下来,有一个名字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那就是被称为日本茶道集大成者的利休居士——千利休。正是他,在承接了室町时代的书院茶和草庵茶的基础上开创了寂茶之道,他融于茶道之中的审美意识,也极大地影响了整个日本文化的审美倾向。

茶道经典《南方录》中,如是记载着利休的话语:

“以台子茶为中心,茶道里有很多点茶规则法式,数也数不清。以前,茶人们只停留在学习这些规则法式上。将这些作为传代的要事写在秘传书上。我想以这些规则法式为台阶,立志登上更高一点的境界。于是,我专心致志参禅于大德寺、南宗寺的和尚,早晚精修以禅宗的清规为基础的茶道。精简了书院台子茶的结构,开辟了露地的境界,净土世界,创造了两张半榻榻米的草庵茶。我终于领悟到:搬柴汲水中的修行的意义,一碗茶中含有的真味。”

人生是流转的旅途

天正十九年(1591)二月某日,一代茶圣千利休在地炉中摆上三块已引燃的木炭作为火种。不久,他那一畳半的茶席,便会迎来三位客人,三位与众不同的客人,也是他人生最后的客人。

是丰臣秀吉派来见证他切腹的监察官。

而他的故事,要从六十九年前的一天说起。

那时他尚是一个婴儿,与他自己切腹自尽时身着的素裹一般,洁白无瑕。


1522年,在征伐不断的日本战国时期,千利休出生于一个商人家庭,原名田中与四郎。

根据千利休的曾孙江岑宗左(表千家第四代家元逢源斋)编著的《千利休由绪书》,“千”姓取自千利休的祖父田中千阿弥的名字。“利休”则是1585年由正亲町天皇(1557—1586年在位)授予的居士号。千利休自少年时期便开始学茶,与其家学渊源不无关系。其祖父千阿弥曾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的同朋众(精通各种游艺的近侍),负责茶道。

1538年,17岁的千利休拜在北向道陈门下,学习书院茶。19岁时经道陈介绍,开始师事武野绍鸥,学习寂茶。也是在这一年,利休的父亲田中与兵卫亡故,利休开始使用“宗易”这一法号。

利休所出生的年代,是征伐不断的战国时代,那个时候,茶道是上层武士的必修课。

利休虽是一名茶人,却在政治舞台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织田信长(1534—1582)推行“茶汤政道”,即以茶道操控政治的政策。只允许特定的家臣修习茶道,将“名物茶器”作为奖赏赐给功臣们。在当时,一件名物的价值不啻于一座城池。1568年信长进京之后,以京都和堺城为中心,大肆收集各种名物道具,史称“名物狩”。根据《千利休由绪书》的记录,利休在同为堺城茶人的今井宗久(绍鸥的女婿)的引荐下,成为信长的茶头(亦称“茶堂”),且极受重用。利休成为信长茶头的确切时间不详,推测为1573年前后,即利休51岁的时候。

1582年,信长在“本能寺之变”中身亡,丰臣秀吉(1537—1598)成为新的“天下人(霸主)”。秀吉继承了信长构筑的“茶汤政道”体系,并继续重用利休。成为秀吉茶头的利休,逐渐名扬天下。千利休流寂茶的真正确立,正是在利休担任秀吉茶头的时期。同时,利休还作为秀吉的亲信,与秀吉的胞弟秀长分掌内外政务,发挥着重要的政治作用。也是在这一时期,利休从堺城迁居京都,在大德寺的山门前营宅造舍,建造了茶室“不审庵”。

1585年,秀吉就任关白之职,在大内举行了纪念茶会。秀吉亲自为正亲町天皇献茶,担任茶会辅佐的,便是利休。也是在这个时候,利休获得了天皇御赐的“利休”居士号,正式确立了天下第一茶人的地位。

1587年,秀吉征伐九州,利休随行,在博多的筥崎宫举办了茶会。秀吉的京都官邸聚乐第亦在同一时期完工,利休在聚乐第近旁得赐宅邸。同一年,秀吉在京都北野天满宫内举办“北野大茶会”,参加者多达千人。秀吉为了向天下人显示其权势威仪,在茶会上展示了诸多引以为傲的名物道具。而这场声势浩大的茶会的主要负责人,便是千利休、津田宗及和今井宗久等闻名于世的茶人。

那个时期,可以说是秀吉与千利休的交好时期,千利休从60岁到70岁这侍奉秀吉的十年,是其茶道艺术之花盛开,硕果累累的时期,也是成就利休之名的时期。

可事情难料,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在艺术追求上的分歧越来越大。秀吉喜好豪华奢靡之风,还命令千利休特制了黄金茶室和黄金茶具。

与此相对,千利休越来越趋向古朴简约,提倡茶道的精神世界应摆脱物质因素的束缚,显出“本来无一物”的境界。

如《南方录》的卷头中记载了利休的这样一段话:

草庵茶的第一要事为:以佛法修行得道。追求豪华住宅、美味珍馐是俗世之举。家以不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教之教诲,茶道之本意。

就这样,二人渐行渐远。接下来更是由于一连串的事件,秀吉与千利休的关系急剧恶化。

1589年,利休捐建大德寺山门的第二层金毛阁。1591年闰一月,利休招待德川家康参加茶会。二月十三日,利休被驱逐回堺城。几日后,利休被召唤回京都,于同月二十五日写下辞世之诗,二十八日剖腹自裁,结束了七十年的生命。

可以说利休是成也秀吉,败也秀吉。

关于利休被处死的原因,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利休在大德寺山门第二层的金毛阁上放置了自己的等身木像一事。然而正如本书中所述,利休触怒秀吉的原因众说纷纭,并无定说。《千利休由绪书》中的说法是:1589年,秀吉外出时偶然遇到利休的女儿(秀吉茶头八人众之一万代屋宗安的妻子),见其“貌美难匹,年约三旬,如花盛放”,倾心之下,遣人传令,要利休之女到自己府中伺候,结果先后遭到本人及利休的拒绝。秀吉对此衔恨在心,后借金毛阁木像一事,诛杀了利休。

然而真正的历史究竟如何,犹如斧声烛影,难以探寻。

现在离利休的逝去已经过去数百年,茶音在千年的时空中鸣啭,茶釜的汤音在静寂中,宛若仙境的风声渐渐远去。

但千利休临终时留下的辞世之言仍似如言在耳。

人生七十 力[2]希咄 吾这宝剑 祖佛共杀

提我得具足[3]之一刀剑今日此时抛与天

对这一代茶圣而言,人生,不过是流转的旅途。

茶道三千家

利休之后,经过其女婿少庵,少庵之子宗旦,在第四代形成了“三千家”鼎立的局面,并延续至今。

宗旦有四子。他将利休留下的“不审庵”交给第三子江岑宗左继承,在家宅中又建造了几间新茶室,与第四子仙叟宗室一起移居其中。这几间茶室即“今日庵”、“又隐庵”和“寒云亭”,后来被仙叟宗室继承。为了区别同一家宅中的两个家庭,遂以“表”、“里”称之,也就是今天广为人知的“表千家”和“里千家”的由来。宗旦的次子一翁宗守早年离家,在外谋生,成为武者小路附近的漆器匠人的义子,以“吉冈甚右卫门”之名,修行漆器工艺;晚年将家业转让给中村宗哲,恢复本姓,在武者小路建造了茶室“官休庵”,开创了“武者小路千家”。由千宗旦三个儿子创建的这三个分支,世称“三千家”,传承至今。

以三千家为首的日本茶道随着历史的发展几经兴衰,三千家也逐渐形成了各自的特色。

“表千家”

表千家“不审庵”的庵号取自禅语“不审花开今日春”,利休初建于大德寺山门前的宅邸,为四畳半大小。利休自裁后,建于聚乐第近旁的宅邸被秀吉摧毁,身为继承人的道安与少庵亦受到牵连,曾一度蛰居。其后少庵回到京都,在本法寺附近的土地上重建千家宅邸。宗旦继承之后,在1633年前后建造了一畳半大小的新不审庵。其子宗左继承后,又将之改造为三畳台目大小的茶室。

江户中期,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茶道人口也随之大为增长。表千家第六代觉觉斋以降,将以武士阶层为主要受众的茶道,面向具备经济实力的工商业者进行普及。这一变化催生出了新的指导方法和组织,以及新的茶风。这一时期被称为“茶道中兴”。

所谓新的组织,指的就是“家元制度”。身为家元的千家掌门向亲传弟子传授茶道,并收取学费。亲传弟子再向自己的弟子传授茶道,收取学费后,将学费的一部分上缴家元。如此一层一层向下发展,形成以家元为中心的金字塔式系统。

新的指导方法指的就是“七事式”。七事式是一种茶道的游艺,五人一组,同时进行稽古(即修习)。这是由表千家第七代如心斋与其胞弟里千家第八代又玄斋等人共同创造的。

而新的茶风,简单来讲就是在传统茶道中注入了自由豁达的风气。从这一时期开始,千家茶道不再拘泥于利休和宗旦时期喜好的窄小茶室,对茶室进行改建、扩张。茶道具也逐渐花哨起来。

“里千家”

里千家“今日庵”是宗旦将不审庵传给江岑宗左后,作为隐居之所建造的茶室。相传在开席之日,赴席的清严和尚(安土桃山到江户前期的临济宗禅僧)误了时辰,在茶室墙上留下“懈怠比丘不期明日”的句子,宗旦有感此意,遂将茶室命名为今日庵。

三千家的传承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受到天灾人祸等各种因素的影响,茶道曾一度陷入低迷的状态。表千家第七代与里千家第八代共同创造了“中兴”之后,在时代的激荡当中,千家茶道曾再度陷入窘境。为了在新的时代生存并发展下去,里千家第十一代玄玄斋(1810—1877)进行了一系列的努力。比如在明治五年(1872)的东京博览会之际,为了迎接外国客人,创立了“立礼式”——使用椅子和茶桌的点茶仪式。玄玄斋为第十代认得斋的女婿,为人开朗积极,除茶道以外,还精通花道、香道等,除立礼式之外,还创立了“茶箱点”——使用茶箱的点茶仪式。其后,第十三代圆能斋(1872—1924)致力于在普通民众间普及茶道的学习,并将茶道引入女校教育,在新的点茶仪式方面亦有创建。二战后,第十四代淡淡斋将茶道教育普及到普通学校之中,并在各地寺院、神社举行献茶仪式,同时致力于茶道的海外普及活动。在几代家元的努力之下,里千家逐渐发展为最大规模的茶道流派。

“武者小路千家”

武者小路千家“官休庵”,相传是一翁宗守与其父宗旦商量建造茶室之时,由宗旦命名的,本意不明。在一翁百年忌辰之时,大德寺的真岩宗乘和尚的颂文中有“古人云官因老病休,翁者盖因茶休也欤”之句,被认为是“官休”的一种解释。其中“官”指的是名为“茶道指南”的职位。

官休庵在传承过程中,曾几度烧毁,每次都经由当代家主重建。当今的官休庵为1926年由第十二代愈好斋重建而成,大小为一畳台目。


三千家的点前(点茶的各种流程)手法大致是相通的。从点前种类上来讲,以里千家最为繁复,表千家次之,武者小路千家又次之。其他较为明显的区别,比如里千家的薄茶会点出细密的泡沫,表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则不甚起泡沫。再比如里千家使用白竹茶筅,表千家使用煤竹,而武者小路千家使用胡麻竹。诸如此类的区别不一而足。

茶禅一味,便是美

茶是中国僧人读经坐禅的好伴侣。中国的僧人在将禅宗传入日本的同时,也将饮茶的习惯带到了日本。留宋归国的禅师荣西著有《吃茶养生记》与《兴禅护国论》两本书,主张用禅与茶两大武器,以拯救末法之世。不过那个时候,茶与禅仍旧是两种手段——吃茶以养生,兴禅以护国。尚未合二为一。

对茶与禅相结合作出了历史贡献的是村田珠光。珠光11岁时,在净土宗的称名寺当了小和尚。20岁时厌倦了出家生活,与师傅和父母发生矛盾后出走,四处漂泊。30岁投靠了著名的禅师一休宗纯,寄居大德寺,开始了修禅的生活。在这个过程当中,珠光将当时流行的禅院茶仪、奈良庶民茶、贵族书院台子茶糅为一体,将禅的精神注入其中,从而开创了草庵茶之风气。

那么,何为“禅的精神”呢?禅是梵文“Dhyana”(禅那)的音译略称,意译为“静虑”、“思维修”等,指的是安住一心,静心思考,使身心平和或体悟某一义理的过程与手段。有手段,便有目的。禅是手段,禅的目的便是“悟”。禅宗的悟,并不是领会了某一具体的道理,而是关乎人生的大命题。除却烦恼,明心见性,不碍于物,以至于到达解脱生死的境地。这也可以说是个人修为的最高追求。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追求,区别只是达得到与达不到,今人如此,古人亦如此。现代人固然家事公事事事缠身,有万千烦恼,但远远比不上身处战国至安土桃山那个刀兵乱世的武士们。一旦披挂上阵,头颅便别在了腰间,不了悟生死,任何事都没法进行。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削发当和尚的,于是茶道,提供了修禅的另一条途径。斗室之内,主客分坐,无言点茶。于布置中,于举止中,于神态中,于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寻求了悟,体现了悟。

禅宗的悟,讲求顿悟。然而顿悟并不是不修行。念经坐禅是修行,吃饭喝茶也是修行。于日常茶饭事中,悟得生死圆融,这是禅宗的要旨,亦是茶道的要旨。利休说过一句话: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茶道是烧水点茶,却又不是简单的烧水点茶。水要烧得好,茶要点得妙,而这好与妙,却并非刻意为之,而是融于行止。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客人,不同道具,大千世界,森罗万象,变幻莫测,变化无穷,皆应对无不如意,不喜不悲,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得大自在。此种境界,若非了悟生死之人,焉能为之?此种境界,焉能不是大美!

归来说与待花人

《寻访千利休》一书是山本兼一先生的心血之作、集大成之作。该书获第140届直木奖,并于2013年底被拍成电影。由市川海老藏、中谷美纪等主演,获第37届蒙特利尔世界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第37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影片提名,第37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主角提名。

这并不是一本剧情小说,它根本无悬念可言。小说一开篇,便点明是主人公千利休的谢世之日。而叙述当中,读者亦会得知,给利休予美的启迪,成为利休美意识根源的那个女子,也是要死的。两场死亡,令故事情节的走向成为定局,而读者所关心的,却正好可以自主人公的生死中解脱出来,去理解和体会文字间所叙述的利休那极大地影响了日本人与日本文化的审美意识。

小说结构堪称巧妙。每一章人物、场景、事件相对独立,犹如残片。仿佛互不相干,实则有迹可循。而这一片片残片拼合拢来,渐渐显现出利休其人的轮廓,其经历的脉络,其思想的核心。枯冷清寂并非寂茶的全部,勘破生死的圆融如意,才是永恒的美。

在山本兼一先生的娓娓叙述中,我们得以穿越数百年的时光,走进那一处庭院,那一方茶室,在千利休的理想中的寂茶里,寻觅无上的美的足迹。

在袅袅茶韵之中,我们似乎听到了千利休借用镰仓时期歌人藤原家隆(1158—1237)来表现自己的茶道的和歌:

山间残雪草争春,归来说与待花人[4]

——陈丽佳

注释:

[1] 典出《日吉神道秘密记》。

[2] (huò):义同“咄”,表示用力之声。“力希咄”应是来自汉传佛教常见的“咄咄咄力口希”一语。

[3] 得具足:或解释为惯用的盔甲、武器。

[4] 原文为“花をのみまつらむ人に山里の雪間の草の春をみせばや”。

赐死

利休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二月二十八日 晨

京都 聚乐第 利休府邸 一畳半

——意难平。

利休的心底,汹涌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本欲立身于悠然清寂的心境,现实却违离甚远。

他躺在卧房的薄席上,满脑子的懊恼,像要炸开似的。

——那个猴子。

一想起那个男人的脸,他就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没有任何非死不可的理由。这一切都是那个无耻小人的错。

那个男人只对女人和黄金感兴趣,下作又狂妄,却成了天下的霸主。出生在这个时代的自己,何其不幸。

夜半时分天降骤雨。雨水打在屋顶的声响,吵得耳根子不得清净。

无论他如何驱赶,那个男人秃鼠似的脸都会一再地浮现在脑海中。心中的怒火亦随之高涨。就像茶釜中沸滚的热水,愤怒在他体内波涛汹涌。

利休一动不动地,瞪视着卧房的黑暗。

雨声大作,金色的闪电将纸门照得透亮。

雷鸣紧随而来。

——悠悠苍天,亦知吾怒么?

如此一想,他的心中便轻快了些。

利休从被褥中起身,打开纸门。黑暗中闪电再临,染得满园金黄。

大颗的雨珠击打着青苔。

“这暴风雨好厉害。”

睡在隔壁的妻子宗恩手持烛台出现。看来她也未曾合眼。

“春天有暴风雨是常事。把烛火熄了吧。”

黑暗中无须两道光亮。雷雨的夜晚,有闪电的光芒足矣。

两人坐在宽敞的内廊上。

不时地,闪电照亮茶庭,雷声轰鸣。在他即将离世的日子,竟得天地如此馈赠。

狂风吹弯了松树与土杉的枝条,雨水击打着柔顺的羊齿和草珊瑚。

闪电与雷鸣的势头越发强了,向聚乐第[1]步步进逼。

巨大的闪光落在近前,将黑暗自上而下劈成两半。

间不容发地,轰隆声撼摇天地,落在了聚乐第正中央秀吉的三层楼阁附近。

宗恩怕得将身子依偎过来。

这个女人,纵使年华老去,依然生气盎然得不可思议,柔软的肌肤总是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我不会认错的。”他说的自然是秀吉的事。

“好。”

“你可无妨?”事无大小,利休鲜少会如此慎重地确认。

“我早已料到了。”

“或许会连累到你和孩子们。”

秀吉近来动辄便雷霆震怒。说不准他会嚷嚷着将利休的九族都送上刑场。

“我早明白的。与其看着您向关白[2]大人求饶,不如连我也一并杀了,心里还更踏实。”

妻子的刚强难能可贵。利休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宗恩一向能从微微的一个侧首或是眼神的变化,领会到利休内心深处的想法。

“与其到了这步田地才去低头认错,我不如早就辞去什么茶头[3],找个地方隐居算了。没有那么做是为了……”

要让那个秃鼠见识到令人畏惧的“美”的深渊。

——下作的男人。

然而秀吉终究是排挤掉众多对手,登上了天下霸主宝座的男人,的确有其不可小觑之处。他浮夸的喜好虽然恶俗,但若发挥到极致,却也能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利休也曾对其过人之处啧啧赞叹过。秀吉不是个做事虎头蛇尾的男人。

可惜秀吉不知应对天地悠久心存敬畏。不,是太过无知了。他认定了无论何事都可以依靠自己的权势来谋取。

真是荒谬至极。

——天下岂会如此称你的心意。

他要让秀吉彻底地明白。

能够撼动天下的,并非只有武力和金钱。

美丽的事物也有力量,足以震撼天地的强大力量。

并非只有昂贵的唐物[4]和名物[5]道具才是美丽的。

在枯寂的床之间[6]焕发出勃勃生机的山茶花花蕾,是何等的神圣。

汤音在釜,如闻松籁,是何等的缥缈。

在幽明的小间[7]里,细细抚触黑乐茶碗[8]的釉面,又是何等的幽玄。

寻觅此等无心之美,点滴积累,始成静谧坚韧的一服[9]茶。

——我的一生……呕心沥血,只为了在清寂之中品这一碗茶。日夜钻研,只为了能在这一服茶中,融入生命的无上幸福。

——我顶礼膜拜的,唯有美而已。

我要让那个狂妄的男人见识到美的深渊,挫掉他的傲气——

他成为秀吉的茶头后,日夜耽于此念,转眼间已过去了九年。

——到头来……

利休摇摇头。

没什么可抱怨的。是自己愚蠢,才会与这种下作的男人纠缠不清。

倾盆的大雨没有消停的迹象,微微的靛蓝色渗入漆黑的暗夜之中。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宗恩的声音透着更胜平日的柔和。

“何事?”

宗恩说了要问,却没有立刻接话。

“尽管问便是。”

“是……”她仍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想,女人活着,总是逃不开某些无可奈何的烦恼。”

“这话说得奇怪。”

“确实奇怪。可我还是很想问问您。”

“你想问什么?”

宗恩舔舔嘴唇。看来是颇难启齿的事情。

茶庭泥瓦墙的外面,传来马的嘶鸣。

有三千兵士受命于秀吉,从两日前便围在宅子外面。这是担心有哪个大名[10]会派兵来营救利休。防范得如此严密,正说明了身为美之权威的利休,是有多么地令秀吉惧怕。

“狂风骤雨的,倒也难为他们了。”

兵士们想是连躲雨的地方也没有。

“您心里一直有个念念不忘的人吧。”

宗恩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利休没有听清。

“你方才说什么?”

“我在问,您是不是有个爱慕的女人。”

“女人……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原来是女人。”

“不错。您心中是不是有个比对我还要喜欢的女人?”

利休凝视着宗恩。虽然她已年过六旬,优雅的脸庞上却有着说不出的光彩。他的妻子,正诉说着他意想不到的嫉妒。

与宗恩相识,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利休三十岁。

他只看了那白皙的瓜子脸一眼,就被这个稳静又心思敏锐的女人吸引住了。她的神情之间,流露出其柔和的秉性。

那时,利休已有了妻子。宗恩也有一个担任能乐伴奏打小鼓的丈夫。

宗恩的丈夫不久便去世了,于是利休开始照应她的生活。

岁月如斯逝去,在利休五十几岁的时候,他的前妻去世。守丧一结束,便正式迎娶宗恩为妻。

在他三四十岁的时候,也养过别的女人,并育有子嗣。但那都是旧话了。

时至今日再来问他是不是有过喜欢的女人,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今天,是切腹的日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能服侍在您身边,一直很幸福。”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有的时候,即便在床笫之间被您抱在怀中,却仍像是在隆冬的夜空中独自飘荡着似的,孤冷得让我发抖。总觉得您的手臂虽抱着我,心里却抱着另外一个女人……”

“说什么傻话。我对你从没有二心。你岂会不知。”

他没有撒谎。他活了七十年,抱过很多女人,但打心底觉得宗恩是最好的。她是个敏感又有情趣的女人。实际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宗恩更合他的意。

“我十分清楚您是爱重我的。可是……”

“够了。我要洗脸。拿新的襦袢[11]来。”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烦躁。

“是。”宗恩点了点头,却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利休定定地看着妻子。好一会儿,宗恩反抗似的回看着他,俄而咬紧了嘴唇。

“在您最后的时候,不意乱了心神,这般胡言妄语。万请宽恕。”她双手伏地,低下头去。

利休垂下眼睛表示允了,他站起身来,雨势忽地转急,屋顶的杮板[12]奏起震耳的声响。大颗雨珠肆意地击打着触目所及的一切。

——是雹子。

他凝神向着几乎洗刷了灰暗天色的透亮处看去,只见又圆又大的冰珠子满茶庭飞跳。拇指大的冰雹从天而降。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什么。

——宗恩说的是“她”吗?

宗恩是个聪明的女人。想必她早已在肌肤相亲之中,洞悉了利休的内心,直至深之又深的地方。

那是五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他从未说出口过,也没对任何人提起。

然而,那个女人英气的脸庞,利休未曾有半刻忘怀。那个女人一直栖身在他心中,自然而然地存在着,甚至连他自己都恍然不觉了。

——那个女人。

十九岁那年,利休害死的女人。

聚乐第的利休府邸中,包括十八畳的大书院[13]在内,有若干间茶室,利休今天决定使用“一畳半”。

在迄今为止所建的众多茶室之中,这一畳半的茶席,是利休的最爱。

说其窄小,的确窄小。

说其足够,又的确有足够的空间。

虽是仅仅不足一坪[14]的空间,利休却可以在其中尽情地再现出天地星辰的悠久,和凡人俗命的虚幻。

——窄才得趣。

利休如是认为。

虽称之为一畳半,实则为一畳台目[15],也就是一又四分之三畳的面积。点前座[16]正面的墙壁略靠向内侧,但并无压迫感。且立中柱以袖壁[17]区隔开来,反而有开阔之意。

室床[18]建在下座[19]。这室床虽小巧,但柱子和天井皆涂上黏土,浑然一体,又给茶室添上几分开阔之感。侧面建造了壁橱式的水屋洞库[20],便于取放道具。

利休拿短扫帚扫去灰尘,用干布用力地擦拭草席。

“这些事让弟子来做吧。”

这个家中有关茶的事务,一向让这个叫作少严的男人帮忙。虽是个缺乏茶道[21]创意的人,却颇为勤奋机灵。

“无妨。今日我自己来。”

这是人生最后的茶事[22]。他想心情愉快地迎接客人。特别是将为主人带来死亡的客人,更要如此。

利休在地炉中摆上三块已引燃的木炭作为火种,当他准备放入粗大的胴炭[23]时,手却停住了。这是被宣告流放城那天,他亲手锯切并清洗过的木炭。切口粗糙,不堪入目。

本以为锯炭的时候,自己是沉着冷静、心无杂念的,原来他竟心乱如此。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就这么用了。若这就是他最终到达的境界,也便欣然受之吧。

利休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袋子是用美丽的韩红花色[24]上布[25]裁制的,如今已完全褪色了。

袋子里装着一个小瓶子。

这是一个绿釉扁瓶,瓶体上部较为丰满,大小恰好可以握在掌中。利休一直拿来当作香合使用,但小瓶姿态潇洒、瓶口秀巧,或许本是存放佛祖遗骨的舍利器也未可知。

披满瓶体的绿釉,深浓而鲜艳。

若能在晴朗的夏日清晨,到海边点上一碗浓茶,不知颜色可会仿佛。

在经历了几令人昏然的长久岁月之后,绿釉已褪作银色,单这样看着,心中便不由地生出一股温柔,幻化成嘴边的笑意。

绿釉的色调,比唐三彩的绿色要鲜艳许多。应是几百年前古代高丽的陶器。

这是那个女人的遗物。

渡海而来的那个女人。被强行带来的那个女人。

女人出身高贵。有着极英气的美丽五官。她憎恨着倭人,却又一直超然自若、威严自持。她的眼睛里透射出优雅的光芒,十九岁的他,甚至不敢贸然直视。

——我的茶……原来,是为了迎那女人为客而存在的吗?

从前未曾这样想过,现在,终于明白。这狭小的茶室——

秀吉不喜欢这间一畳半的茶室。第一次邀请秀吉来的时候,他从躙口[26]进到茶室,立刻咕哝道:“像牢房一样又窄又阴暗,要不得。”

的确窄小,又阴暗。

随着年岁日长,利休开始将茶室圈建成狭窄的小间。他不再满足于绍鸥[27]风格的四畳半,进一步将茶室缩小到三畳、二畳。他向人说,如此才有闲寂之趣且心静不躁,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着。

——然而错了。真正的缘由是那个女人。

他一直想在曾与她共处过的狭窄而枯寂的空间中,好生地款待她一次。

雨,下个不停。

利休打开香合的盖子。

里面放着丸状的练香[28]。他倾斜小瓶,几丸练香滚到掌中。再倾斜,将练香全部倒出。

利休将钓樟[29]做成的木筷探入瓶内,取出一个纸包。纸包打开,是两枚小小的碎片。

这是那个女人的小指骨头和指甲。

小小的遗骨,发白干燥,毫无生气。

细长优美的指甲,奇迹般地仍带着樱粉色的光泽。

“今日,就举行你的葬礼吧。”

他低声自语,将遗骨和指甲放在了红色的炭火上。青色的火焰轻轻跃起,包裹住遗骨和指甲。

利休双手合十,吟唱起自创的偈文[30]。此刻他无心诵经。

人生七十 力希咄吾这宝剑 祖佛共杀

提我得具足之一刀剑 今日此时抛与天

三天前在城的家中写下这个遗偈时,利休狂怒得五内翻腾。“力希咄”并没有特别的深意,只是借以抒发愤然的咆哮。对秀吉的愤怒,已压抑不住要向上天爆发。

现在内心则稍安稳。

天地之间,存在着绝对的美。能够尽享这份美丽的无上幸福,是秀吉这等蠢物绝对体味不到的。

一畳半的茶席,迎来了三位客人。他们是秀吉派来见证他切腹的监察官。

“这样真的好吗?”

正客[31]莳田淡路守[32],按捺不住地向正在点浓茶的利休发问。莳田在不久前开始师从利休学习茶道的基础。想必秀吉是明知此事,故意选派莳田作为监察官的。

利休没有停下点茶的手。持在阔大右手中的茶筅,仍是豁然而流畅地搅动着。

“主公在等着您服软求饶。您只要认个错,在下马上折返主公尊前,竭诚转达。如此,主公必将收回成命,不复责罚。”

利休将浓茶茶碗与帛纱[33]一同递出。纯白的帛纱。这就是回答。

“敢问我何错之有?”

受此一问,莳田顿时哑口无言。

日前,秀吉的使者传达的赐死理由有二:其一,安放在大德寺山门[34]处的利休木像,乃不敬之罪。其二,在茶道具的买卖中牟取暴利,堕落为卖僧[35]

然而,木像是大德寺僧人为感谢利休捐建第二层山门而放置的,茶道具一事则纯属无事生非。

利休根本没有认错的道理。

自打被流放至堺城,受命闭门思过,世间就开始甚嚣尘上地风传他惹怒秀吉的理由。

有说是因为他反对秀吉出兵朝鲜[36],有说因为他是天主教徒,还有说是因为他没有把女儿嫁给秀吉做侧室。

在利休看来,全都是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臆测。

真正的原因,是秀吉对利休心怀嫉恨。

秀吉真正不能忍受的,是利休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驭美,并君临美的顶峰。

秀吉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一目了然。

“您当然没有认错的道理,在下岂会不知?但这是且渡浊世的权宜之计。只要低头服个软,主公便不会再怪罪。闭门思过也可免了,您再做回您的茶头。”

“这是主公的意思?”

莳田点点头。

“主公秘密授命在下:哪怕是假的,只要做个样子。如此就可既往不咎,尽弃前嫌。”

利休点点头。他并不打算配合这出猴戏。

天井上垂下钓釜链,挂着云龙釜。圆筒形的茶釜中,传出热汤闷滚的悦耳声音。

利休摇摇头。

“茶凉了。”

“茶什么的不重要。您该担心自己的性命。”

“利休贱命一条,不足惜矣。茶更贵重。”

利休撤下分毫未动的茶碗,用柄杓[37]汲了釜中热汤,洗净茶碗。

“您太顽固了。”

“秉性如此。”

“可您犯不着为了秉性而丢了性命……”

利休再次开始点浓茶了,莳田只好闭嘴。釜中回响着的汤音,透出不同以往的凄凉之意。这是因为借那个女人的火葬来烧水的缘故么?

新的浓茶端出,莳田缓缓饮下。他用怀纸[38]擦过触口之处,将茶碗递给了旁边的尼子三郎左卫门[39]

莳田看向床之间。

没有字画,也没有鲜花,在实木薄板之上,放着一个绿釉香合。

香合的前面横放着一根长长的花枝,似是供奉的意思。这是木槿的花枝。今年因有闰一月,所以虽是二月,花枝上已萌发出嫩叶。

那个女人看着这花,告诉他这叫无穷花。

“为何用这没有花的花枝……”

“听说木槿在高丽很受人喜爱。花,会在黄泉绽放吧。”

莳田感到不解,但没有追问。

“这个香合可是唐物?”

“产自高丽。”

目不转睛地盯着香合的莳田,眨了两三次眼睛。

“说起来,主公曾为此发过火。说利休有一个绿釉香合,是稀世的珍宝。他想要得很,那厮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让。可就是这个香合么?”

利休知道,这个香合只要看一眼,就能激起人想拥有的欲望。他本无意展露,但在博多箱崎的松林,露天点茶的时候不小心用了。他虽用衣袖遮挡着,却被秀吉眼尖地看到了,硬是索去拿在手上观赏了一番。

利休拗不过秀吉给他看了,秀吉当即便要求利休转让。

“让给我吧。”

利休拒绝了,秀吉却不肯罢休。先是出价五十枚黄金,后来竟提价到一千枚黄金。

“请您原谅。这是教给我茶道精神的恩人的遗物。”

利休双手伏地叩拜。秀吉的眼睛停在了韩红花色的袋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是女人吧。你向女人学过茶?”

“不是……”

“别掩饰了。我已经看穿了。那你就给我说说那女人的故事吧。到底是怎样的女人?你能看中的,想必是个大美人儿吧。”

秀吉盯着利休,靠近他低声耳语。

“在闺房里是什么模样?说给我听听,我就不再要香合了。来,来。”

利休沉默不语。他感觉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区被人粗暴地践踏了。

这件事也仿佛很久远了——

“只要您献上这个香合……”

莳田的低语换来利休的微笑。

“啊,请当在下没说。”

莳田已明白,利休没有献上香合的道理。

利休隔着小袖和服[40]摸了摸肚子。

“差不多开始吧。”

他将茶道具放回水屋,端出三方托盘[41]。其上放着藤四郎吉光[42]的短刀。

利休坐在室床边上,解开小袖的前襟。

三个客人靠边站着。莳田手中拿着刀。

“这里太窄了,没法斩首。”

“那么请看好了,我会割得很彻底。”

利休攥住卷有怀纸的短刀,呼吸有些乱。他一边抚着肚子,调整好呼吸。

釜中汤音,回响如松籁。

他合上眼帘,黑暗中分明地浮现出女人英气的脸庞。

那一天,他让女人喝了茶。

从那一天起,利休的茶之道,开始通向“寂”的异世界。

注释:

[1] 聚乐第:日本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丰臣秀吉所建的政厅兼宅邸。

[2] 关白:日本古代官名,为辅佐天皇司行政事的重要职位。本为“陈述、禀告”之意,由中国传入日本,典出《汉书·霍光金日传》:“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天子。”

[3] 茶头:司掌茶事的头领。

[4] 唐物:中国制品的雅称。“唐”泛指中国,并非指唐代。狭义指宋元明时期的艺术作品。

[5] 名物:茶道具的一种等级。广义指有特殊称谓的所有道具。大分为“大名物”(主要指唐物、足利将军家持有的道具、利休时期受到最高赞誉的道具)、“名物”(利休时期的有名道具)、“中兴名物”(主要指江户初期茶人小堀远州喜好的日本陶器)。

[6] 床之间:茶室中稍高于榻榻米的一个内凹的小空间,三面为墙、上方为天井,一般用于悬挂字画,摆放花入(即花瓶),或展示茶道具等。有人认为床之间起源于禅宗僧侣用的佛坛。

[7] 小间:茶道中指四畳半的狭窄茶室。

[8] 黑乐茶碗:黑乐茶碗的烧制始于16世纪末京都陶艺家长次郎。16世纪后半叶,瓦工长次郎在千利休的指导下,使用建造聚乐第之时挖出来的土(聚乐土)烧制成“聚乐烧”。后丰臣秀吉赐“乐”字印章予该族,由是此族所烧陶器称之为“乐烧”。

[9] 一服:指喝一次茶。

[10] 大名:日本战国时代的统管者,支配诸国,分封家臣领地。

[11] 襦袢:穿在和服里面的贴身衣物。本是葡萄牙语“gibāo”,日语发音是“ジュバン”,汉字写作“襦袢”。·

[12] 杮(fèi)板:木瓦。日本传统建筑工艺中有一种被称作“杮葺”的屋顶铺设手法,其中使用的薄板称为“杮板”。板厚二三毫米,层层叠铺。京都的金阁寺即是杮葺的代表性建筑。

[13] 书院:书院风格的和室。在武家用于举行仪式或者招待宾客。根据位置不同,可分为表书院和里书院;根据构造不同,可分为黑书院和白书院。这种武家住宅样式始于室町时期,成熟于桃山时期。最基本的书院式和室包括以下几个部分:床之间,违棚(上下交错的两层书架),书院床,账台构(位于上段间右侧的四扇纸门的小隔间)。银阁寺(慈照寺)中的东求堂同仁斋(足利义政的书斋)即为书院式建筑。

[14] 一坪:日本1坪约等于3.3m2

[15] 一畳台目:畳,即厚草席,中文惯称“榻榻米”(音译)。在日本,畳主要有三种大小,即“京间”(一畳955mm×1910mm)、“中京间”(一畳910mm×1820mm)、“江户间”(一畳880mm×1760mm)。利休所建茶室为“京间”畳。台目指四分之三大小的畳。

[16] 点前座:点前指“点茶”的茶艺,点前座即“亭主(点茶人)”跪坐的位置。与之相对的有客人跪坐的“客座”。另,点茶即泡茶,宋·蔡襄《茶录·熁盏》有“凡欲点茶,先须熁(xié,烤)盏令热,冷则茶不浮”的记录;日本茶道在点茶前,也有用沸水温热并同时清洗茶碗的习惯。

[17] 袖壁:房间中起区隔作用的短墙。

[18] 室床:床之间的一种,由床柱、床框和落挂(横跨床之间上方的横木)组成,三面墙壁和天井遍涂黏土。京都妙喜庵中的日本国宝茶室“待庵”中有“室床”。《茶道筌蹄》(稻垣休叟著,5卷,1816年成书)中有“室,利休形。二方天井遍涂。妙喜庵处即是”的记录。

[19] 下座:末席,身份低微者所居的席位,与“上座”相对。

[20] 水屋洞库:仕付棚的一种,可以放置茶道具,并配有下水池。仕付棚,指收纳各种茶道具的架子,建造在茶室内点前座的旁边,方便亭主不出茶室即可取放道具,主要种类有“洞库”、“水屋洞库”、“置洞库”、“钓棚”、“炮烙棚”等。

[21] 茶道:“茶道”这一称呼实际上出现在江户末期。千利休的时期称为“茶汤”。本书译词采用现代惯用的说法“茶道”。

[22] 茶事:指提供怀石料理、浓茶、薄茶的正式茶会。大致分为以下几个步骤:入席、初炭、怀石料理、果子(浓茶点心)、中立(中间休息)、浓茶、后炭、薄茶。根据茶事的种类不同,或有省略。茶事有如下几种:正午茶事、朝茶事(夏季清晨举行)、夜咄茶事(冬春傍晚举行的夜话茶事)、晓茶事(冬季清晨举行)、饭后茶事(去掉怀石料理的茶事)、迹见茶事(为没能参加正式茶事的客人举行的茶事)、不时茶事(为临时造访的客人举行的茶事)。

[23] 胴炭:茶道中所使用的木炭根据大小有不同称呼,分别为“胴炭”(最粗大的圆柱形炭)、“丸毬打”(长度为胴炭一半的较小型的圆柱形炭)、“割毬打”(丸毬打竖着劈开后的炭)、“管炭”(细长圆柱形的炭)、“割管炭”(管炭竖着劈开后的炭)、“添炭”(最短小的圆柱形炭)、“轮胴”(比胴炭粗,长度相仿)、“枝炭”(使用杜鹃树或栎树的细枝烧制的枝条形炭)。

[24] 韩红花色:艳丽深浓的红色。

[25] 上布:用细麻线平织而成的上等麻织物。

[26] 躙口:跪入的矮门。

[27] 绍鸥:武野绍鸥,生卒年1502—1555年,日本茶道创始人之一,千利休的老师。

[28] 练香:将麝香、沉香等粉末与甲香糅合,配合蜂蜜与糖等材料调制而成。又称“合香”。

[29] 钓樟:日语名为“黑文字”,使用钓樟做成的木筷,也称之为“黑文字”。

[30] 关于利休临终遗偈,有众多解释。此处仅据原文直译。

[31] 正客:主宾,茶会中地位最高的客人。

[32] 莳田淡路守:生卒年1559—1595年,丰臣秀吉的部下,曾跟随千利休学茶。

[33] 帛纱:茶道中用于擦拭或垫放茶道具的丝织品。长约27cm,宽约29cm。根据用途有相应的折叠方法,随茶碗一同奉出时,需对折三次。

[34] 山门:禅宗寺院的佛门,又称“三门”,即“三解脱门”,通往解脱之道的三种法门,即空、无相、无愿。大德寺山门的第一层由连歌师宗长于1526年捐建,上层由千利休于1589年捐建,上层称为金毛阁。

[35] 卖僧:原指买卖物品的堕落僧人,也代指骗子。利休只是居士,并未出家。

[36] 出兵朝鲜:丰臣秀吉为进攻明国而欲借道朝鲜,由此引发了发生在朝鲜半岛上的与明国的战争(1592—1598)。后秀吉病故,日兵败退,战争结束。日本称之为“文禄·庆长之役”。

[37] 柄杓:舀水的长柄工具,多为木质或竹制。日语音为“ひしゃく”,由“瓢箪”的古音“ひさこ”讹化而来。

[38] 怀纸:放入怀中随身携带的小张和纸。

[39] 尼子三郎左卫门:初仕于丰臣秀吉,后仕于福岛正则,福岛家没落后成为浪客。

[40] 小袖和服:现代和服的原型,袖口开口较窄而得名。

[41] 三方托盘:台子的前方和左右两方镂空,上面是用日本扁柏的薄板做成的有边托盘。

[42] 藤四郎吉光:镰仓时期有名的刀匠,通称为藤四郎。

极奢

秀吉


利休切腹前日——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二月二十七日 昼

京都 聚乐第 摘星楼

从三层的阁楼,可以眺望京城的街市和东山的连峰[1]。三十六峰的新绿沐浴着春光,柔软得令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

——这下痛快了。

秀吉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长久以来梗在喉咙深处的小刺,终于可以拿掉了。胆敢反抗天下霸主秀吉的人,将一个都不剩了。

结束九州的讨伐,攻陷小田原,圆满完成关东、奥州的整治。没收百姓的武器[2],在全日本推行检地[3]。如今连三岁小儿也知道关白秀吉的权势。

天下的一切,尽在秀吉的掌握之中。他只消动动手指,就可万物尽归我有,万民臣服。

秀吉的威光,漂洋过海,直达天竺。上个月,印度副王[4]的使节千里迢迢地运来了马匹、大炮、火枪、盔甲等贵重的礼物,盛赞秀吉的丰功伟业。关白的权威已无人可撼动。

偏偏那个男人——天下唯一的一个人,只有那个男人不将我放在眼里。

——不可原谅。简直罪无可恕。

千利休。

秀吉将视线自东山收回,只见聚乐第的跟前兵马成群,包围着利休的宅子。偶尔,马的嘶鸣声乘风可闻。

“看你再如何狂妄!”

他无意识地吐露出声。心中所想经口舌传出,怒火更加汹涌起来。

“……主公饶命!”

一旁候命的小姓[5]紧张得缩起身子。

“没事。今日是个好天气。”

小姓的表情放松下来。

“主公圣明。今宵想是也能欣赏到美丽的星空。”

摘星楼,顾名思义,从这里眺望到的星空,极富雅趣。

秀吉的聚乐第,占地广阔,楼馆众多。建在池边的这座楼馆高三层,最上层名为摘星楼[6],八畳大小,可供眺望。

这里有遍贴金箔的床之间。

金色的墙壁上,用淡墨绘制了耸立在霞光中的富士山。

此作出自画师狩野永德之手。右侧山麓延展开来的富士山,高耸入云,影影绰绰而悠然端庄,风韵秀上而品格高然。

摘星楼三面有窗,光线充足,在黎明或薄暮之际,微光洒在金箔之上,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润之趣,富士山跃然而立。

若回首窗外,低空中恰有一颗明星灿然闪耀的话,真可谓“去天咫尺、只疑是齐云摘星”的意境。天下虽大,但可以坐赏星空的茶席,别无二处。

连利休都对这一意趣表示叹服。

四年前建成此处时,秀吉叫利休在黎明前来。恰好东山天色薄红渲染,金色的床之间绽放出妙不可言的光泽。

“诚是玄妙。宛若弥勒佛尊临之席。”

“如何,这就是我的茶席。幽玄吧?你可服了么?”

“主公尊趣之妙,在下心服口服。”

只有那个时候,傲慢的利休老老实实地拜服了。秀吉从没有如此痛快过。

然而,只有那一次。

——那个男人,除了那一次,总是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我。

他讨厌利休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利休的表情充满了审视,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看了就生气。

黄金的茶室也好,赤乐[7]的茶碗也罢,只要我喜欢的布置和道具稍显浮夸,那个男人的眉毛就会微微抖动。

利休那一刻的表情傲慢到令人无地自容。他俯视我的眼光,是那么的冷酷、透彻。

——下贱的嗜好。

虽未出口,利休的眼神却如是说。

那男人的态度是恭敬的,双手伏地,深深地低着头,不给人半点苛责他的把柄。可是他的内心一定很轻视我。藏在他心底的那种狂妄,实在难以忍受。

为何那家伙的眼神如此令人不快?

为何那家伙对自己的审美眼光如此自负?

可恶的是,那家伙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让秀吉恨得牙痒痒。若只是个不得要领的司茶者,骂了出去也便罢了。

利休却不是。

虽不情愿,他却不得不承认利休是非同一般的。

那家伙,只要是关于美的事情,从不犯错。这也更加令人不快。

不仅是鉴赏道具的眼光,那家伙的布设也非常出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茶人。

那家伙只是把水指[8]和茶入[9]的位置移动一格,就能赋予点前座凛凛的气韵。茶席也随之充满令人舒适的紧张感。

可恼的是,这样的布置张弛有度,又不显局促。利休的确将分寸尺度掌握得出神入化。其他茶头皆不得此道——

茶釜在秀吉背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热水开始沸了。

黄金的台子[10]上摆放着黄金的茶道具。

今天的茶头是城的宗薰[11]。他是今井宗久[12]的儿子,才四十,是个不赖的茶头。

床之间插着的是燕子花

金色的床之间耀眼夺目,饰花难选。白花阴沉,黄花暗淡。

黑漆的马盥花入[13]中盛上水,紫色的花朵与花蕾随意地依在边上。燕子花与金色的墙壁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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