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说谎者

最后的照相簿 作者:指尖


说谎者

1

他的眼睛更黑更亮更讨人喜欢,他的笑容之中透露着真纯。

他得到最初的礼物,一毛钱,十颗糖,一捆石笔,一张石板,来自老师或他母亲。

有次他捋起衣袖,天,竟然有一块手表晃晃荡荡戴在他的手臂上。手腕太细,表链太宽,就一直往上捋,捋到小手臂,跨越肘部,似乎臂膀才是最安妥处。藏得极深。每次炫耀,他都得将袖口一直往上捋,直到再捋不上去,手表隐约露出来。他说是父亲送的,神情古怪,万分得意。

他父亲在外地上班,偶尔回家,带回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食品。他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手心里,一些碎碎的皮屑掉下来——是点心的,但感觉更像他的皮——他一点一点地剥着点心上的皮,让它们从左手手心沾到右手食指上,伸出舌头,舔,一下,两下,三下,食指被舔得亮晶晶的。他笑,对其他羡慕的小孩说,你要是跟我玩,我就给你舔一下。有人舔过他的指头,说是一种很好吃的味道。甜吗?甜。咸吗?咸。他兜里有一大把糖,它们鼓鼓囊囊的,快要把他的衣服和身体撑开了。跟他玩耍的小孩有幸得到舔一舔糖的机会。他们羡慕他,恨自己不能变成他,他们看着他将糖纸剥开,将糖放到嘴里,立刻左脸鼓,有顷,右脸鼓。空气中仿佛都是糖的味道,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味道,甜、香、腻、多,带着痒和暖。糖在他嘴里待了很长的时间,待到他们有些泄气,他才将它吐出来,放到手里,说,你们排好队,一个一个地舔。

有几个男孩子,就有几个形状不一的脑袋,也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脸庞和嘴巴,但他们的眼神绝对是相同的,一个贴在了另一个上,一双摞在另一双上,仿佛猫看到了鼠,狗闻到了骨头,贪,惊,愉,都有。

第一个舔它的人,总是最恭敬。

第二个相对就急躁些。他看着第一个人将头低下,伸出舌头,用舌尖轻轻地碰到糖,然后迅速将舌头缩回来,满意地咂着嘴唇,便将他推到一旁,伸手将糖拿起来,在舌头上擦一下,嘴巴巴咂巴咂,再伸出舌头舔一下。

也就四五个人吧。最后一个的盼望最长久,但他最勇猛,他一下把糖放到了嘴里。

他便有些急了,你快吐出来,快。

隔天他脸上有一个手印,据他说是跟神仙过了一招。因为什么?神仙忌妒我有那么多那么多好吃的呀!

听见的小孩惊讶地张大嘴巴。

他跟老师说,我会。站在黑板前验算一道题,一点都不迟疑,公式列到一半,低声说,老师我要尿尿。老师平日就喜欢他,怕他被尿憋坏,便让他去了。等他回来,老师说,你回座位上去。然后提高声音,来,大家看看这道题。

他把我的钢笔摔到地上,地上有刚给兔子割的青草,钢笔跌下去,青草没救它,它就流血了。

你也知道,钢笔是多么易坏的物件啊。那些年,我们坏了无数的钢笔,它不能被摔,不能被压,甚至你珍视它,它突然就要坏掉了。笔尖折了,身体裂开了,弯曲了,不出水了,你拧开它,看见排列整齐的骨头完好如初,可是,它就是要消失。你找修钢笔的师傅,恨不能成为他,跟每一支钢笔握手言和。

钢笔流完血就是一支死钢笔。我握着它哭,哭了一节课。他看着我笑,仿佛我的事与他无关。

许多年后,我得到一支受伤的钢笔,它的身体上裹满胶带,令人惊讶的是它竟然还能写出字来。好像所有的希望在此生显。我珍藏它如宝藏,但也仅仅是宝藏,而已。

他永不承认,即便有见证人,他也有他的理由,他说他是从我身后走过,手没动,袖子没动,只有脚在动,脚在地下,又不在桌子上。轻蔑的眼神扫过我和钢笔。地下的草黑了。他是我的仇人。说谎者。

据说小孩在说谎的时候会变成精怪,像《画皮》里的妖,那时他只有一张皮。他的灵魂及器官都会扭曲乃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物种——兽,或者怪,在他的身体里作祟。只有机灵的精怪懂得成人们曲折崎岖的内心所求,所以,这些被某物劫持心智的小孩,其早熟和洞息的本领更令人喜欢。比如,他说每次在黑板上算不出题的时候,就骗老师说想尿尿。又说,他如果想得到某件东西,会用语言来欺骗瞒哄对方使其自觉允诺,但他从不付出,他只是让他们舔舔,让他们听见糖碰在牙齿上的声音。如果他想得到一件东西,就会发誓自己长大会很有出息,大人们大部分时间是允了。如果不允,他又有异于寻常小孩的胆大,去偷偷拿来。所有大人都觉得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好看,能说会道,是个有出息的坯子。

小孩在一起也会谈将来,说自己长大要当工人解放军,当然也说自己要娶的老婆。某说要娶某,另某说要娶另某,轮到他,想了想说,要娶我。教室里很快就传开了,谁跟谁是两口子。当他们逗我的时候,我的眼里燃烧起火,仇恨的火,要烧掉他,他在火里扭过头。

仇人长大后,不是军人也不是工人农民,是一个贼。偷一切可偷之物,用笑脸和语言掩盖暂时的被觉察。

说谎者最初的目的仅仅是讨好他人,使自己游刃有余地生存,幼小的年龄,谎言带来的快意是额外的加冕,是一顶美丽的帽子,镜子上珍贵的彩线,或者红领章。吹起来的肥皂泡,阳光下绽放出五颜六色,高处,低处,飘远的,停顿的,那么美呵。

2

玩游戏,像一个假人。说出一则谜语让你猜,或者藏起来,骗你说我在这里在这里,然后蹑手蹑脚跑掉。

你猜吧,猜了无数种可能,我都否认,即便你猜对了,我也说不。或者你在我指向之地用尽力气找,草丛、树、石头或者墙壁,你永远也找不到我了。

我是说谎者,被精怪附身。我不能亲口说穿,只是将谎言之妖从藏处拿出,或从我身体之中取出,让你以为我是多么玲珑而诚恳的人啊。真相永远是另外一面。

我第一次说谎也是当小偷。似乎贼这个身份只有谎言可配,它们在一起,理所应当,如此般配。我童年的伙伴是先用谎言伪装好自己,然后去做贼。而我是先做了贼,然后用谎言去圆。我们都是豢养妖孽的人,在本质上有甚区别呢?

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听闻他做贼后道路曲折,数次被拘,数次释放。如果有机会相见,我们之间会有怎样的话题?想象不出。或许我们像无数曾经熟悉而最终陌生的人那样,彼此问好,说天气,然后笑笑,离开。也或许我们会被某种力量带回到时间深处,说起小时候,他说过的那些谎言,然后也笑笑。风起云涌是说往事的,也能说今朝吧。事实是我们成为两条线,起初段相交而过,之后永无再见的可能。据说未来世界会出现五维空间,在那里,同一时间点会发生多起事件,而一个人会同时出现在各种场景之中。若果如此,我是否能遇见一个不同的他,那个我们从未得见的真他?或者更假的假他?我曾梦见过他一次,他还是多年前的年纪,笑的时候不张嘴,嘴角向上弯起,双眼向下弯去,他的脸,像圆月上挂着三弯月牙。你是否还会记得上弦月,等它慢慢地缺,慢慢变圆?他一直向上捋衣袖,一条细细的黑手臂,然后一圈亮晶晶的光。他偷来的手表就要出现了,我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狮子蠢蠢欲动,牢笼已无法安放。你喂它食物或给它水,都不能再次安慰它,它要咆哮,要走,捣搅山河。

临到毕业,因为要给同学买纪念品,要照合影,我的钱全花光了。我妈威胁道,你花太多了,再不给。小心眼里忐忑不安。再有人喊去照相,以万种理由推脱,要复习了,肚子疼走不动了,等等,其实有个理由是最冠冕堂皇的,但人小,自尊心太强,说不出口。许多年后读一篇文章,里面说男孩子第一次爱上的肯定是丑女孩,她们要么是满脸雀斑,要么奇丑无比。一时间想到余光中那首《小褐斑》,特别喜欢过,恨不能将雀斑长成“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那样子才甘心。嗯,那时节,我不敢说出的理由,就是丑。我不喜欢自己的一切,不止如此,我也不喜欢她们的长相和身材。可是,几年的情分就要尽了,又收到她们送的小手绢,她们还要问,你送给我什么?我没钱了。

宿舍里那张床下一直压着两块钱,绿色的火焰,它从开学一直烧到现在,未被拿出来过,它是被忘了吧。下课回来,我坐在那里,眼光扫过那张床,脸瞬间烧起来,仿佛被那绿色的火焰点着了。赶紧上床把脸埋起来。可是心却向往那团火,十块小手绢那儿,除去送给她们,我还能留下几毛钱来。

真要赴汤蹈火,万劫不复,一个空档期,小机会,放出我,精怪的笑声凌厉地划过晴空。

做贼的好处就是可以舔着脸装模作样,故作姿态。但上次做贼我并没有成为说谎者,那次是去偷玉米棒子。黑夜,无月,在田地里,除去心里的擂鼓声,掰玉米、衣服和庄稼的摩擦、趔趄的步伐、河水哗哗……都消失了,只有贼的心在跳,快,而且响。鼓槌抡得那么高,咚,咚,咚,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天上地下都被震醒过来。那次我偷了半口袋玉米棒子,修行尚浅,妖气不足,我被自己吓死了,同去的母亲被我吓死了。这次是十年后的我,我饲养了十年的自己,给它营养,创造环境,找到理由,是不是有经验的贼?

我能控制自己过快的心跳,但掩饰不了自己的表情,我只有走开,不回宿舍,让丢钱的她自己找。翻开自己的床铺,钻到床底下,又去相邻的床铺,床底下。她注定找不着。我恬不知耻地接着上自习,又装着无意询问跟她一起找的同学。

说谎者没有具体的样子,不能按一个模型雕刻出来,当它从每个人的身体之中脱出来,不只有残酷和恐怖,而且具有强大的邪恶,有自我掩藏和自我保护的功能,所以我确信她找不到我。我扯起一个肥皂泡让她看,它太小,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泡沫,她戳不开它,它便永远是个完整的泡沫,亮晶晶的,阳光下五颜六色。

做贼成功,我将我收回去,继续做贤良的人。

买手绢,上面写用油笔写上祝福的话。送给她们。当然有她。她是否怀疑过我的诚意?倘若是面对面,我会虚弱不堪,她会怒目相对。但不会,她面对的是精怪,无影无形,无色无味,她永远也不可能是它的对手,它虚情假意,它恶意奉承,它暗自讥笑,她全然不知。

3

他喜欢不停地换衣服,红谎言,黄谎言,白谎言,黑谎言。倘若喜欢紫谎言,你就会看到薰衣草,一片连着一片,开到天边。倘若喜欢橙谎言,你会看到巨大的落日,在山那边,水那边,离你最近也最远的地方,它就要落下去了,到山里,到水里。

我们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眼睛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瞧,他在变戏法儿,帽子里的东西层出不穷,一朵花,一个苹果。另一顶、无数顶帽子,扑克牌,一只公鸡,一只白兔子跳出来,一团火,你的眼睛开始流泪,你笑出来。

再看,锤子敲在砖上,砖碎了。敲到石上,石裂了,敲到铁棒上,铁棒蹦起来了。敲到人肚子上,你捂住眼睛,你看皮开肉绽,血水横流,五脏六腑从伤口里涌出来。但没有,锤子依旧在肚皮上敲打,砖碎了,石裂了,铁棒蹦起来,肚皮上有砖屑、石屑和铁屑,它们混搅在一起,肚子成为五颜六色的肚子。后来拥有肚子的人站起来,拿褂子擦擦肚皮。

他的鸽子、兔子、蛇和猴子在他身后的笼子里。

戏法儿是一句完美的谎言,它被说出之后带给小孩无尽的遐想。仿佛有什么从你脑子里被掏走,假象使你沉迷,陶醉,并因之痛苦。

他不让你看见身体里的精怪怎样伸出头又怎样被他摁回去,魔法令人感到他是超越正常生活范畴的少量物种之一,他运用魔法得到一切,饭菜,钱财,安逸富足的生活。他永远有一群拥趸,他们无比忠心地替他掩藏谎言,弥补破绽。

说谎者喜欢一切道具,不只此刻拥有,还有未曾拥有。你庆幸自己的被赦免,庆幸逃避谎言的七彩,但你不知道,你也是他的拥有,早就是了,从他出现的那刻,说出的那刻。

传说在端午日,阳气极盛,用蛇、蛊、蜈蚣之属来制药,能制成石头蛊、泥鳅蛊、肿蛊、癫蛊、阴蛇蛊……这些药蛊性极强,人一触便可致死。魔法师的仇人在刀下、水里或炮筒里侥幸逃生后,又会被诅咒,像书里写得那样,用布缝一个小人,在上面写上仇人的名字,然后拿针扎,没完没了,无休无止。但他最终是要被蛊所伤,瘦骨嶙峋,气息奄奄。

家里大人们告诫你,要远离陌生人,远离正午和黑夜。据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不明真相的前生,而今生的境遇,不过是去还清前生债务的过程。你不知道你欠了谁的,在这漫天迷雾的世上找,遇见谁,还谁,还错了,还对了,并不确定。

夜里,大雾散尽,你出来找,你听见谁在喊你的名字,一声,两声,无数声,你就快爱上了他(它),你当然会爱上他(它)。大人们拽着你的耳朵三番五次地告诫:夜里谁喊你的名字都不要应,知道了?知道了!妖魔鬼怪在夜里会喊出你的名字,一旦应答,即刻成妖。

第一个魔法师的手里拿着一个铁环,他说,喂,小孩,帮我拿上这个。勇敢者清澈地接过铁环,魔法师要求他把铁环套在脖子上,他迟疑了。但魔法师的微笑让他放下包袱。铁环滚在地上,它跟地上的石头碰撞,跌跌撞撞滚起来。头上套着铁环的小孩仿佛也要跟地上的石头和泥巴碰撞起来,我们紧张地看着他。魔法师在他头上摸一下,铁环瞬间消失。我们全笑了。我们说再摸再摸,魔法师说,再摸他就不见了。

第二个魔法师在十年后出现,他有雪白的牙齿、会说话的眼睛。他绕过许多山河、许多人,停在你面前,说,女孩,帮我拿下这个。你抬起头,看见了光。你能将光拿在手上,套在头上吗?不能。花雨落下,他说给你爱,是爱啊。他说,我有一生一世,还有后生后世,都是你的。他说,看见你就看见了花开。他说,你像星辰,照耀我生命。他说,你且等等我,我上刀山下火海如你所愿……那一刻,你身体里的妖魔正在被紧紧锁住,你不放任它,不给它自由,你坚信人格的力量要大过妖的。许多年后在KTV唱《她说》,你看见消失的铁环依旧套在小孩脖子上,说谎者欺骗了说谎者,负负得正,不给,不欠,却两败俱伤。

说谎者有一万件黑色的斗篷,掀掉一件还有一件,它是他身体的表皮,永远崭新,没有污点和水渍。而他的内脏之中布满海水和山峰,暗夜和阴天,不,他的内脏之中装满谎言,正在生长的,已经长成的,还有死掉的谎言残骸,他们组成一切阴暗可疑的个体,狼奔豕突,硝烟弥漫。用谎言成全谎言,用谎言弥补谎言,用谎言去爱谎言。等不到天黑,烟火不会太完美,回忆烧成灰,也等不到结尾。

时间让你精怪在别精怪的磨炼中渐渐幻化成形,你在镜子里看见你,你在声音里听见你,你的笑脸里藏着你,你的良善和仇恨分食着你。不停地说出话,小的,大的,方的,圆的,奇形怪状。泡沫,总是透明的,袖珍的,到后来,随着经验的增加,对环境的适应,它会渐渐大起来,仿佛巴掌,仿佛头颅,仿佛一个人……

4

请您立誓。嗯,我立誓,下一个黎明,会带你离开这里,下一个满月之夜,你在樱花树下等我。头发、指甲和血印比嘴巴更可信,它们是语言的信臣,被拿出来,缠到手腕,或者抱在怀里。最登对的爱,总是不合时宜的谎言幕帐,做人到八十岁,做到不想死,变成鬼,变成鬼的鬼也还是笃信谎言。说谎者,岂止吉原,大地上布满他们。朋友说,说谎最极致,当属无花的十二少。艺术放大谎言效应,触目惊心。

电影《说谎游戏》中,癫痫病人昆汀显然是高大上的说谎者,他成功地用一片药躲开了现代科技对他的测定,那根针,摇摆得多么均匀啊,像一个身材匀称的女子在舞蹈,她的手臂,她的大腿,她优美的颈项……世间之美,总是对称而重复的一种姿势。一句谎言,必定有另一句谎言与其对称,在时间或空间的另一端,时刻呼应着你的生、你的发、你的得逞、你的失败。说谎者,要吞下一千根针,才能重生。昆汀从不伤及女人、小孩、小动物。他饲养蛇、老鼠和蝙蝠,在暗夜他会变成一只黑色的猫,有绿色的眼睛,尖锐的爪。测谎仪的针,在一千根针面前拱手投降。夜晚,灯光昏暗,老鼠和蛇从他身体中跑出来,它们各自朝向他心所指处,在那里,谎言正在被嘴巴吹开,它们从一个看不见的唾沫星,缓慢地长成泡沫。

蝙蝠驮着无数的泡沫在暗夜里穿行。温情下藏匿着背叛、残酷、变态、仇恨,谎言。他要杀掉她,但他无法摧毁用半生时间建造起来的谎言大厦,摔坏杯子,盘盏,誓言和宽容,摔坏爱和温暖,凌厉的刀锋下,你要用谎言应对我的谎言,你要说爱,你要呻吟,要像爱的样子。你的谎言真蹩脚,真假。

泡沫依旧在夜空中穿行,《捉迷藏》里,你又看见血,不,那是清清的水流,它们在一个人的容积之中渐渐变色,粉色,赭色,红色。一个人分裂成两半,一半是温情世界里的父亲,一半是残忍世界里的恶魔,一半真诚,一半谎言,小女孩根本无法分辨出父亲真实的样子,她惊恐,哭泣,反抗又顺从。连他也无法分辨自己和自己,从身体里冒出来吧,具有血红的眼丝和黑暗的心灵的自己,用暗夜绞杀白天的自己,用无数谎言叠加起来的自己,分裂的自己,变态的自己,真实而虚假的自己。倘若爱可以假装,让说谎者的阴谋得逞?倘若心可以迟钝,让说谎者义无反顾地背叛?基督教里人类具有生而俱来的、洗脱不掉的罪行,说谎,是不是原罪?

最大的谎言是千古名句,话外音,温和的男生,或者深情的女声: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现实没完没了。更多人喜欢假的流血,假的相爱,假的死亡,一切都将遁入谎言的黑暗深处,一切都要消失。最好的生活,应该是坏对应着坏,谎言对应着谎言,像天平的两端,有平衡对称的美学关系。

似乎谎言最喜欢被谎言去求证,而说谎者更喜欢与说谎者游戏。最可怖的杀人凶手就呈现在你面前,他就是谎言本身。你明知道的。但他有药,而你没有解药。所以他会有好几条命。像游戏里的人物,死掉之后,吃一盏向日葵,在限定时间内回血,它就又会站在战场上,仿佛初生的勇士。而昆汀的血,就是谎言。他干净、聪明、优雅、富有而完美,他用谎言将大家都带入地狱,万劫不复。一年后,蛇和老鼠去迎接他的回血重生。

一个昆汀之中遮蔽着另一个昆汀,一个谎言套着另一个谎言,一个泡沫之中藏匿着另一个泡沫,真相和幻象的世界有时模棱两可。他穿行在午夜,此刻月光隐退,谎言成为透明球体,无限地扩大着疆域。

5

老太太擎着个长烟袋,笑眯眯地坐在阳光中,说,人死如灯灭。白色烟雾自她的口中喷出。

又说,人死之后会保持当下的样貌,永久留在地下,等待阳世频繁老去的人前去团聚。更多白色的烟雾通过口进入鼻管,自她头顶而出。

像肉身之中藏匿着精怪一样,她的灵魂之中也藏匿别的灵魂,而别的灵魂之中还暗藏着另外的灵魂……白色烟雾是蛰伏于体内的精怪和另外的灵魂吧?它们成为一个圆形的云朵,她的头顶,你的头顶,我的头顶,盘旋不散。

你信哪句?当然是后者。打小大人们就教育,凡事要往好里想。好,就是阳光晒到身上,夜里燃起火,打嗝声,梦。好,就是她故去,走进土下世界,安静地做饭,喂鸡,抽烟,扫地,养花,等待我的老,和死。死是一件美好的事,它包含团圆、节日、热闹这些词语。像过年。

你在小时候肯定没怕过死人,停睡在门板上面,双手被紧紧绑着,嘴里塞满东西,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帛,阳光透过黄帛使他成为透明人,有冰面被砸开后呈现的晶莹。他的衣服整整齐齐,帽子和鞋也整整齐齐,仿佛要去赶集,参加婚礼,走亲戚。大人们在哭他,忽然开始说其他的话,甚至笑了笑,之后再去哭。哭,仿佛是仪式的催化剂,更具庄重形式,而非实质。没有泪水吧。不知道。带着谎言面具的哭,是世上最热闹的哭,它让尘世喧腾热闹,欢天喜地。

像无数人的仪式,老太太也撒手而归。她也变成透明人,停在九月的阳光下。酸枣树上结满红红的果实,它的刺愈发粗硬。我们送她走,虽悲犹喜,仿佛送走一个去地下看房子的人。

一别多年,我跟故去的祖母又在阳世相见,当然,她不是游戏人物,重生的概率完全没有,是我们不恭敬,要将她从居处刨出,另择他所。

地点:干草坡。

时间:2009年7月。

人物:祖母、祖父,家人及我,共10余口。

事件过程:一阵忙碌后,祖母的棺椁被抬出来,完好无损。心下窃喜。捆绑的绳索松开,就要看见她了,她站起来,走出来,喊我“妞”。棺椁哗啦啦碎成一摊。没有祖母,说好等着我的祖母,我日思夜想的祖母,没有完存的肉身,早已成为一摊碎片之中的碎片,无熟悉气息和姿势,像一句被切割成数段的谎言。

老太太当日的话,真一半,假一半,人一半,怪一半。她在老年时光,已辨不清自己的真身,她将她拿出来,有时忘了收回去。我站在那堆谎言碎片面前,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说谎者的后代、替代品,血液里流淌着绵延的谎言……

我谎言,你谎言,他谎言,她谎言……大的小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谎言精怪种群对应人类社会肉身,两者契合为一个庞大的世界。说谎者(生存者)有完整的五官和正常的思维,有确凿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常态下,运用平静而真实的表情和声音在人世呈现。另些时候,被内里的精怪所操控,成为他之外的物种,或者他之内的物种。谎言分身术,你也会吧,嗯,就像此刻,夜幕降临,万物安详。家里,灯光散发着暖光,灶火燃烧着蓝色的火焰,锅里,炖着肉和青菜。你在跟母亲说话,同时你的孩子开始插嘴,这时,门被敲开。面前只有三个人,但你在三个人面前分别要成为不同的人,孩子,母亲,朋友。灯下,你有三张不同的面貌,任性的,慈爱的,冷漠的。精怪正在从你的毛孔里涌出来,湿乎乎的,无须擦拭,你很快就被侵占,前面,左面,右面,你像一个变种人。而语言,就是新生细胞,但只注入,你无限扩大,或者缩小,更丑陋,或者更美好。说谎者有一张极其坚韧的皮,它敏锐地体察周边的温度和环境,并在时间和空间的中不断变换。

人类自语言发明开始,就允准谎言的存在,并划分疆域用以滋长。它跟良言一起组成人类生存的符号,宛如魔咒,又似预言。死诸葛吓死活司马,无中生有,魔咒效应生发,说谎者完胜。民间有“纸包不住火”的俗语,这里,火是谎言,它会在时间中扩散,稀释成美丽的天空。泡沫消失,世界依旧温情一片。

近日网传一个视频,是小女孩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爸爸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爸爸,爸爸是最帅的,最有魅力的爸爸,最聪明的爸爸,最好的爸爸,他就是我的超人。爸爸让我做个好学生,爸爸真的好伟大,但是,他撒谎。他撒谎……说他有工作。他撒谎……说他很有钱。他撒谎……说他一点都不累。他撒谎……说他不累。他撒谎……说我们什么都有。他撒谎……说他每天都很开心。他撒谎,都是为了我……”

三分多一点的时间,刚刚够眼睛里流出泪,心揪起来。说谎者吞下的一千根针,幻化成温暖而疼痛的疤痕,浴血重生。

说谎者们的人世,半人半怪,半神半魔,有山水,有险恶,有仇恨,有牵绊,有恩情,有怨怼,有死,有生,令人留恋。我依旧会跟他说,你要吃饭,要不就没劲了。跟她说,你走得慢点,要不就跌倒了。跟她说,你真棒。跟他说,我爱你。安心地做说谎者,去施蛊,也中蛊。所谓完美,不过如此。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