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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现代汉语特殊图式性构式考察:以同语反复构式为例

现代汉语常用构式的共时与历时互动研究 作者:张爱玲


第一章 现代汉语特殊图式性构式考察:以同语反复构式为例

本章以汉语同语反复构式这种特殊的图式性构式(schematic construction)为研究对象。同语反复构式(tautology,下文简称“同语式”)是形式语义学研究中遇到的一个较为棘手的课题。因为同语式在逻辑上是个重言式,其逻辑真值(truth-value)是永真的,即它是逻辑真命题(logically true proposition)。这样,从逻辑角度看,同语式应该是不传达任何新信息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把这种命题看作是“无聊命题/空洞命题”(trifiling proposition)的一个子类,认为它不会带来知识的增长。但从语言使用角度看,同语式既然频繁出现在言语交际中,那么它显然是表达特定意义的。这种意义在最初应该只是一种依存于特定语境的语用意义,而后因为高频浮现而固化为整个同语式的规约意义(即同语式的语义意义,也可以叫“格式义”)。调查可知,作为一种格式,同语式在交际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往往能够实现言有尽而意无穷或意在言外的交际意图,所以非常值得研究。从语义角度看,同语式显然违背了弗雷格(Frege)提出的语义组合性原理(compositionality principle),即整体的意义不是组成成分的意义和组合关系的函项。换言之,整体的意义不能从其组成成分的意义和它们之间的组合关系推知。简言之,同语式语义透明度低,内部可分析性(analyzablity)差。因此,构式语法把同语式称为“同语反复构式”,认为它跟语素、词、固定短语一样是形式与意义(或形式与功能)的统一体。认知语义学认为,同语式跟词等其他语言表达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均是进入开放型知识网络的入口。要完全解释其意义常常需要可视与不可视的意象、隐喻联想、思维模型和百科知识(束定芳2000:36)。

关于同语式的研究,以往主要在印欧语(尤其是英语)中进行,少有的例外是Farghal(1992)对约旦人使用的阿拉伯语(Jordanian Arabic)同语式的研究。近二十年来,汉语、日语等语言的同语式研究方兴未艾。同语式研究中的一个热点问题是,同语式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同,就会形成不同的同语式研究路径。甲派(激进语用派,如Levinson 1983,Ward&Hirschberg 1991)认为,同语式本身没有约定俗成的意义,其意义是语境生成的,是语用性质的会话含义。听者/读者可以根据语境信息的提示,运用不受具体语言类型和特点影响的普适交际原则(如合作原则、礼貌原则等)计算出来。比如,当说话人有意、公开违反合作原则时,意义解读应朝什么方向进行;当说话人有意、秘密违反合作原则时,意义解读该朝什么方向进行,当说话人违反的不是合作原则,而是礼貌原则,意义解读又该朝什么方向进行。乙派(激进语义派,如Wierzbicka 1987,1988)认为,同语式的意义是语义性质的,是约定俗成的,因语言而异的(language-specific),用对合作原则等交际原则的违背无法准确解读同语式的意义。丙派(中庸派,如Fraser 1988,Okamoto 1993)则认为,同语式的意义有核心意义和边缘意义之分。核心意义是语义性质的,约定俗成的,不受语境影响的;边缘意义是语用性质的,对语境敏感,往往是情态义。同语式的意义解读过程是从其核心意义出发,利用语境信息的提示,计算出边缘意义的过程。本书赞同丙派的观点。我们将以汉语同语式为中心研究对象,展示从同语式相对客观的核心意义(即“对范畴成员资格进行确认”义)到其边缘意义(如有所保留的认同、毫无保留的称赞、不遗余力的批评、对不容混淆的强调,等等)的推导过程。所以,我们认为,同语式是构式,这是就其整体意义并不完全可以从其组成成分的意义推知来说的。

同语式中的同形成分复现是一种语法手段,可以表示诸如特点历时恒定/无变、观点彼此一致、话题前后衔接、程度加深(这时成分复现就是一种间隔重叠)等语法意义。复现成分的性质对成分复现表示什么语法意义有重要的制约作用。比如,在汉语中,当复现成分可以是名、动、形任一词类且复现可以是不完全重复(即前后只是部分同形)时,这时构成的同语式通常表示观点的彼此(部分)一致。换言之,这时整个同语式表示对他人观点的有所保留的认同。当成分复现这种语法手段在一个话轮中连续出现两次以上,且复现成分属于同一语义类(即围绕一个主话题展开的多个次话题)时,修辞上的赋/铺排会赋予同语式以极量义。所以,这时这几个同语式形成的整个话语往往执行毫无保留的称赞、不遗余力的批评(详见本章第一节之§2.2.2和§2.2.3)。如果复现项仅限于体词性成分,且构成对比关系时,同语式所在话语往往强调不容混淆。

本章遵循从描写共时多功能性到追溯历时演变,再到跨语言观照的总体思路,研究汉语各类同语式,尤其是名词复现型同语式,其句法特点、语义解读等问题,以期能立体地、系统地展示汉语同语式的使用和演变情况。本章的论述印证了Traugott和Trousdale(2013:3)的如下观点:语言系统和认知系统一样,是一个由节点和节点之间的关系构成的网络系统。处在每个节点上的是作为形式和意义结合体的构式。节点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有等级的构式承继(inheritance hierarchy)的形式表示出来。比如,在现代汉语中,话题拷贝构式是上位构式,而其下文构式包括:有所保留的认同型构式、毫无保留的称赞性构式、不遗余力的批评型构式。下位构式继承了上位构式的特点,比如话题成分复现。下位构式比上位构式又多些特点。比如,毫无保留的称赞性构式、不遗余力的批评型构式以同语式(“NP是NP”“NP NP VP”)的三项排比为优选形式,虽然也可以是“NP是NP”两项连用;有所保留的认同型构式复现成分不限于NP等。

第一节 现代汉语同语反复构式的句法和语义

一、引言

同语反复构式(简称“同语式”)是世界多种语言中普遍存在的格式。它是由两个同形成分复现构成的格式。复现成分可能彼此相邻[如例(1)中的“饭”“衣服”“孩子”],也可能彼此不相邻[如例(2)中的“推辞”“称病”]。复现成分可能有范畴限制,即只能是某种词类的词或以它为中心语构成的短语。比如,“NP1是NP1,NP2是NP2”中,复现成分通常是体词性成分,至少必须起指称作用;“VP1的VP1,VP2的VP2,(VP3的VP3……)”中,复现成分限于谓词性成分。“X是X,只是/不过……”中,复现成分既可以是体词性成分,又可以是谓词性成分,且前后两个X不一定要完全同形(详见下文)。

(1)你这个女人,饭饭不烧衣服衣服不洗孩子孩子不看。(江淮官话·江苏阜宁话)

(2)听说张学良换成了马占辉,东北元老推辞的推辞,称病的称病,熊式辉和大公子准备的宴会一个贵宾都没到。

复现成分相互之间,或存在话题与说明关系,比如“NP是NP”[见例(3)、(4)]中后一个NP是对前一个NP的说明;或存在条件关系复句的前件与后件之间的关系,比如“X是X,只是/不过……”[如例(3)]中前一个X和后一个X之间存在前件与后件关系,两者合而构成一个条件关系复句(详见下文)。同语式或是独立构成单句,或是作复句的分句,或者是从复句紧缩而来的紧缩句。比如,例(5)这种“爱V不V”同语式可以看作是从[并列[假设]]关系二重复句“爱V就V,不爱V就不V”缩合而来。在原二重复句中,条件从句里的“(不)爱V”跟主句的“(不)V”部分同形。

(3)他们两家亲戚是亲戚,就是不太亲。

(4)男孩毕竟是男孩,调皮是难免的。

(5)他爱来不来。(=他爱来就来,不爱来就不来。)

(6)你来就来不来就不来,怎么这么吞吞吐吐?

本节尝试对现代汉语同语式进行尽可能全面的考察,从而对现代汉语不同次类的同语式进行对比,最终找到现代汉语常用同语式中同语反复这种语法手段表示的基础语法意义。限于篇幅,并为了使论述相对集中,我们主要考察现代汉语名词(短语)复现型同语式[Nominal Repetive Construction(简称“Nominal Tautology”)],即“NP是NP”或“NP NP VP”,兼及其他同语式,如“VP的VP”等。我们将从语义和语用如何对接的角度说明如何从这类格式统一的语义中推导出其不同次类的语用含义,以期证明至少现代汉语中名词(短语)复现型同语式有共同的基础意义。国内对同语反复构式展开研究的有司富珍(2001)、潘国英(2004,2006)、殷何辉(2006,2007)等。但这些研究多重理论探讨。比如,司富珍(2001)和潘国英(2004,2006)分别从语用、修辞角度探讨同语构式的解读和成因等,司文还探讨了该类构式会话含义的民族性问题。殷何辉(2006,2007)则从语篇分布、语篇功能和语用理解过程中会话合作原则与心理空间理论的作用角度探讨了同语反复构式。

二、现代汉语同语式的句法和语义

现代汉语同语式“NP是NP”“NP NP VP”“VP的VP”等有的可以单独使用(但要借助虚词),有的必须多项连用。据此,可以把它们分为单项式和多项式。单项式依据与其配合使用的虚词类别的不同而参与实施不同的言语行为。与语气副词配合时强调特点的历时恒定,与转折连词配合时用来作出有所保留的认同。据此,我们可以把现代汉语常用同语构式再下分为不同类型,下称“δ型同语式”。需特别说明的是,“δ型同语式”并不意味着该构式的意义就一定是δ,而是说该构式参与实施的言语行为是δ。下面分别讨论。

2.1 单项式

单项式“NP是NP”可以与转折连词或语气副词配合使用。相应地,它参与实施不同的言语行为,比如强调特点恒定、作出有所保留的认同等。

2.1.1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指“NP是NP”与“到底”“毕竟”“究竟”“就”等语气副词配合而形成的“NP ADV(是)NP(,VP)”型同语式。这种同语式强调“事物的某根本特点不因条件变化而改变,这是导致人/物呈现出某反预期行为/迹象的原因”。下文把其意义概括为“强调事物根本特点的历时恒定性(immutability)”。例如:

(7)“慢性子”就是慢性子,火烧眉毛了也不着急。

(8)父母毕竟是父母,都被扫地出门了,还操心子女的疾病与健康。

例(7)中第一个“慢性子”是绰号,代指具有性子慢这种特点的某个人。某人遇到火烧眉毛之事也不着急,这是反预期现象,即与社会大众的普遍心理预期相反。说话人对这种反预期现象的解释就是这个人是个慢性子,而且这个根本特点不因这个人面临的情况有所变化(比如突然置身危险之中)而改变。对例(7)中画线句和“‘慢性子’是小王他爸”之类典型判断句进行对比,就会发现:在通常情况下,汉语判断句(除等同句外)的主语与宾语(表语)是异指的,主语指具体的作为话题的人或物,宾语指主语所归属的那一类人或物。换言之,通常情况下从主语说到宾语,听话人会预期这在词形上有变化。而例(7)这样的语句主宾语同形,缺少一种变化。这种形式上的缺少变化正好象征地表达了这类同语式想要强调的意义是事物根本特点的恒定不变。同理,例(8)强调父母身份具有历时恒定性,不因时间推移,世事变化(如被子女扫地出门)而变化,父母依然会呈现出对子女的关爱。所以,这种同语式中NP的同形复现是句法对语义的一种临摹(semantic modelling),体现的是一种句法象似性(syntactic iconicity),认知语言学称之为“关系象似”。

这种同语式也可以简称为“解-反预期型同语式”,因为它是用事物根本特点的历时恒定来解释事物的某反预期表现。例如:

(9)诗人到底是诗人,妻子姓蓝,连家具也全用蓝色来装扮。(陈永昌《忆明珠和他的夫人》)

上例一方面凸显“妻子姓蓝,连家具也全部用蓝色装扮起来”这件事出人意料,有悖常理,即反预期(counter-expectance)。另一方面凸显这件事发生在明珠身上完全在情理之中,即对反预期事态作出解释(简称“解-反预期”),因为明珠的身份是诗人,诗人的最佳关联属性就是讲究浪漫。所以,为自己心爱的姓“蓝”的女人而把家具用蓝色装扮起来合情合理。但“NP ADV(是)NP,VP”整个句子凸显的是解-反预期的功能,即“NP ADV(是)NP,VP”的前段“NP ADV是NP”的解-反预期功能浮现为整个句子的语用功能,而后段的反预期功能则没有浮现为整个句子的语用功能。证据是后段可省,而前段不可省(省去以后全句句义发生重大变化)。例如:

(10)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有水平。

→a.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

→b.?大学生说话很有水平。

上例a句中,省略了“说话很有水平”。虽然如此,听/读者仍然能够解读出解-反预期义,而b句虽然在句法上合格、句义自足,但是句义与原句差距很大,不能凸显解-反预期意义。所以,张秀松(2008)把这种构式的意义概括为“解-反预期”。

考察可以发现,此类构式往往要依靠“到底”“毕竟”“究竟”“就”等语气副词的插入,形成“NP ADV是NP”,才能完句。试比较:

(11)a.他毕竟/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b.毕竟/到底他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12)a.大学生毕竟/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b.*毕竟/到底大学生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对比上两例可知,当该构式中主语是与宾语同形同指的体词(短语)时,语气副词不能前移至句首,而当它们是异形同指的体词(短语)时语气副词就可以前移(具体原因详见本章第三节之§2.2)。尤其富有启发性的是下面两例。例(13)a与例(14)a的区别仅在于复现的两个NP是否完全同形,这导致例(13)中转换不成立,而例(14)中转换成立。

(13)a.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政府到底是政府”。(乔典运《香与香》)

→b.*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到底政府是政府”。

(14)a.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政府到底是人民的政府”。

→b.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到底政府是人民的政府”。

但是,如果例(13)b中再加一个“NP是NP”,句子又合格了,因为这时构式已变成了下文要说的“不容混淆型”。例如:

(15)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到底政府是政府,民间组织是民间组织”。

上例中画线句子不再表示解-反预期意义,而表示政府和民间组织不容混淆。

另外,汉语中“NP到底/毕竟是NP,……”与“NP就是NP,……”的意义似乎还有些细微的差异,尽管都有解-反预期的语用功能。试比较:

(16)a.孩子毕竟是孩子,哭闹是难免的。

b.?孩子就是孩子,哭闹是难免的。

即“NP就是NP,……”只能用来凸显NP的指称对象让人称赞的特点(即正向特征/desirable quality),而不是让人容忍的特点(即负向特征/undesirable quality),而“NP到底/毕竟是NP,……”则不受此限。在普通话里,“就是”不能跟系动词“是”连用,但是在山西长治等方言中可以。比如,山西长治话“就是是大学生,说话很懂礼貌”犹普通话“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懂礼貌”。

2.1.2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

有所保留的认同(reserved identity)型同语构式,指用作让转复句(即“让步—转折”关系复句)的让步分句,表示有所保留的认同意义的“NP是NP”句式,也可叫作“让步性同语式”。例如:

(17)警察是警察,就是看见歹徒跑得比兔子还快。

(18)电视是电视,就是调不出一个台。

(19)大学生是大学生,就是连篇像样的文章也写不出来。

在例(17)中,言者/作者通过同语式“警察是警察”承认当前谈论的话题(即某个人是[警察]这个范畴的成员),但随后通过转折分句“就是看见歹徒跑得比兔子还快”或语境信息明示听/读者该个体不具有[警察]这个范畴的典型特征,即不具有警察的敢于伸张正义、惩恶扬善等特征。余例可作类似分析。因此,该构式使用在这样的场合:在承认某个体是某范畴成员的同时,指出它不具有该范畴的典型特征,即表示有所保留的认同。换言之,勉强认同个体具有作为某范畴成员的资格(membership)。认同上的勉强性可通过插入语气副词“倒”表现出来,比如例(17)中第一个“警察”后可加“倒(是)”。“是”表示对范畴成员资格的确认,而转折连词引导的正句表示的则是对该成员范畴典型属性的排除,这样得出的自然是对个体范畴边缘成员资格的确认。所以,对该个体作出了有所保留的认同。转折正句有一种阻止缺省推理的作用。它阻止人们作如下缺省推理:个体x1是范畴X的成员→x1具有范畴X的典型特征。这种同语式句法形式可描写为“NP是NP(,CONJt……)”。其中,CONJt表示转折连词,如“就是、不过、但是、然而、可是”等。如果去掉CONJt,句子就显得很别扭。比如,例(17)中去掉“就是”,全句就很不自然。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其中第一个NP前实际上还另有一个主话题(这也是下文所说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的特点,详见下文§2.2.2)。比如,例(19)中画线的同语式前可能有主话题“他”。主话题“他”能将其辖域延伸至后续句,形成话题链。其中,第一个NP“大学生”只是次话题,例(19)是从条件小句话题化而来(即:他大学生是大学生。←他呢,大学生是大学生。←……←他呢,要说是大学生吧,确实是大学生。)。该例是对上文或他人的言语(比如“他是大学生吧?”)的一种间接回应,一种部分认同。两个NP的同形是一种语义临摹,象征着说话人和其回应对象的观点是部分一致的。所以,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通常用在元语回应语境中。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中第一个NP不可省略。比如,例(19)中第一个“大学生”不可省。原因在于这种同语式中第一个NP是次话题。在主话题已省的情况下,次话题就不宜再省,否则会导致话题链接的混乱。况且,第一个NP是对对方观点的一种部分引述。如果省掉,听说双方的互动就会减弱。说话人对对方观点的驳斥就会显得比较突兀,不那么礼貌。

2.2 多项式

多项式根据其语用功能可分为三类:凸显差异类、毫无保留的称赞类、不遗余力的批评类。“凸显差异类”,是多项“NP是NP”配合,表示各NP的指称对象各具特点,言外之意是不容混为一谈(不容混淆、不容类推、不容相抵等)。“毫无保留的称赞类”,是多项“NP是NP”配合,实施对某事物的毫无保留的称赞。“不遗余力的批评类”,是多项“NP NP VP”配合(VP陈述负面动作行为,详见下文),实施对某事物的不遗余力的批评。

2.2.1 凸显差异类同语式

凸显差异类同语式,是两个(以上)的“NP是NP”配合使用形成的格式。它强调多个NP的指称对象各具特点,不容混为一谈(即:不容混淆、不容互抵,等等)。例如:马是马,鹿是鹿,岂能指鹿为马?|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法是法,情是情,法不容情。|恩是恩,情是情,恩情岂能相混。根据多项“NP是NP”是对举还是排比以及整个构式的语用功能,它又可细分为不容混淆型和不容类推型。

2.2.1.1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指多项(通常是两项)“NP是NP”并举形成的、表示“各NP的指称对象之间有区别,且这种区分十分重要,不容混淆”意义的构式,以下记作“NP1是NP1,NP2是NP2(……)”。简言之,该构式强调两个对立项之间的区别不容混淆。例如:

(20)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21)VCD是VCD,DVD是DVD

(22)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

(23)结婚可是终身大事,即使他曾有恩于你,可恩是恩,情是情,两者不能混谈。(《蝇证》第14章)

上四例分别凸显十四与四十、VCD与DVD、功与过、恩与情之间的差异。不容混淆型同语式中各复现NP(或其指称对象)听者常不易区分。比如,十四与四十,对平、翘舌不分的人来说,读音是一样的。VCD与DVD,在不熟悉数码产品的人看来,似无多大区别,都是光盘。恩情和爱情在例(23)中女主人公那里被混淆。正是因为该类同语式要凸显差异,强调不容混淆,故例(20)、(21)可以后加“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别搞混”之类的表达式。对立项中有些可以在语境中隐含。比如,在讨论什么是预设义时,甲说“预设义是不是就是言外之意呀?”,乙说“言外之意是言外之意”。这时乙的话语中隐含着对比项“预设义是预设义”。不容混淆型同语式“NP1是NP1,NP2是NP2(……)”的语义和句法之间具有象似性。比如“NP1是NP1,NP2是NP2”,它可以看作“这是NP1,那是NP2”中指示代词“这”“那”被通过成分的逆向复制而形成的NP1和NP2所替代。而“这是NP1,那是NP2”形象地描摹了认知主体在把两个易混物体NP1和NP2各自归类(各自放在身体两边)的场景。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还有个特殊的小类,就是当“NP是NP”中的NP由人称代词“我”“你”“他”等充当时,往往表示存在人际差异,要求划清界限。例如:

(24)你是你我是我,别老“咱们咱们的”,谁跟你“咱们”呀?

上例有如下言外之意:不要把你我混在一起,不要和“我”套近乎,你我之间存在距离,要划清界限。所以,这时构式的语用含义是不容聚合或拉拢。

考察发现,不容混淆型同语式有时也可以是多项“NP是NP”配合使用。例如:

(25)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别扯在一起。

2.2.1.2 不容类推型同语式

不容类推型同语式,指由多个(通常是两个)“NP是NP”排比使用,用来强调不能从甲具有某特点就类推出乙也具有该特点的同语反复构式。例如:

(26)虽然我们是好朋友,但他是他,我是我。他不推荐你并不代表我不推荐你。

(27)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人家不要求学生交课程论文,我就不要你们交课程论文了?

(28)清华是清华,北大是北大。清华博士生不考专业英语,北大博士生就不考专业英语了吗?

例(26)中,同语式强调“虽然我和他是好朋友,但我与他是不同的。所以,不能从‘他不推荐你’这个前提就类推出‘我不推荐你’这个结论”。例(27)、(28)可做类似分析。总之,上三例中“NP1是NP1,NP2是NP2”凸显两个特定个体之间存在个性差异,所以,不能从此个体具有某特点就类推出同类或相关的彼个体也具有该特点。因此,考察可以发现,该类格式往往用在因果复句中。尽管有时因果关系连词“因此”“所以”等会被省略掉,但可以补上。另外,这类构式中的NP往往是专有名词或人称代词(记为PN)。PN的指称对象往往是唯一的,个性最强,最不适合彼此之间进行类推。所以,不容类推型同语式的形式刻画可改善为“PN1是PN1,PN2是PN2”。为什么写成两项式而不写成多项式呢?因为类推的由此到彼的性质决定了不容类推型同语式涉及的只有两方。虽然实际可能涉及多个特定对象,但这些对象内部往往会进行合并,最终形成两方。例如:

(29)清华和人大是清华和人大北大是北大,清华和人大不考,北大就不考了吗?

上例中“清华”和“人大”合并为一方,与“北大”对比。该类格式中“PN是PN”表示对“我之为我”的个性的确认,即对某个体的单元集成员资格的确认。

2.2.2 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

由于“毫无保留的称赞”类同语式没有次类,这里径直称为“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指由多项“NP是NP”排比形成的、表示对事物毫无保留的称赞意义的构式,可记为“(TOP,)NP1是NP1,NP2是NP2,NP3是NP3,……”。其中,TOP表示话题。TOP与NP1、NP2……之间的语义关系是:各NP的所指是对TOP的所指进行好坏评价的标准(Wierzbicka 1991),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评价体系。例如:

(30)看人家那房子,客厅是客厅卧室是卧室书房是书房

(31)他演得真好,眼神是眼神身段是身段做派是做派。(《现代汉语八百词》第500页)

(32)人家那小说写得才叫好呢。主题是主题人物是人物情节是情节

(33)这孩子写字,横是横,撇是撇,竖是竖,捺是捺,真不错。

例(30)中“是”确认了客厅、卧室、书房是那房子内部构成的典型成员,是对那房子进行好坏评价的指标。该例中画线句是陈述“那房子”的,表示对房子作毫无保留的称赞。毫无保留的称赞不仅基于多项“NP是NP”排比贡献出的“应有尽有”义,还基于“是”对典型范畴成员资格的确认作用。该格式中的多项式以三项排比为常。当然,在真实文本中偶尔也有两项排比的情况。例如:

(34)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汪曾祺《受戒》)

如果把该格式中的多项式改为单项式,句子就不合法。如把例(30)改成下例就不合法。

(35)*看人家那房子,客厅是客厅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毫无保留的称赞是建立在对“应有尽有”义的凸显基础上的,所以,“(TOP,)NP1是NP1,NP2是NP2,NP3是NP3,……”可以转换为“(TOP,)要NP1有NP1,要NP2有NP2,要NP3有NP3,……”。比如,例(32)例可以转换为:

(36)人家那小说写得才叫好呢!要主题有主题要人物有人物要情节有情节

这种转换实际上是把“是”替换成“有”,再加上“要”。“是”与“有”的互通性在存在句中也可窥见一斑,尽管两种情况有所不同(参见曹逢甫2005:64)。例如:

(37)a.茶馆的对面是一家银行。→b.茶馆的对面有一家银行。

当然,上例中a、b并不完全等义。a往往表示茶馆的对面没有其他东西了,茶馆对面的全部建筑就是一家银行。所以,a中“一家”可以省略。b并无这样的言外之意。所以,b中“一家”不能省。像例(37)a这样的“是”字句的这种“全部”义与本章探讨的“NP1是NP1,NP2是NP2,NP3是NP3,……”这样的“是”字句的“应有尽有”义是否相关?如果相关,有怎样的关系?尚待进一步深入研究。

综上所述,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的句法强制性(即必须多项排比)是一种语义临摹(iconicity)——表示相关事物的“应有尽有”。两项式不如多项式更能体现这种应有尽有义,故两项式的情况很少见。

2.2.3 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

在江淮官话洪巢片江苏阜宁话、晋语大包片山西山阴话等方言中,有一种特殊的同语式“NP NP VP”(即话题拷贝结构),特殊之处在于复现成分紧挨在一起。它的多项连用形式,即“NP1 NP1 VP1,NP2 NP2 VP2(NP3 NP3 VP3,……)”,前面往往有一个表示主话题的大主语,全句表示主体在某些方面一无是处,多用来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例如:

(38)你说你考的,语文语文不及格,数学数学倒数第一。(江苏阜宁话)

(39)你打打不过人家,说说不过人家,还站在这块做呢啊?(同上)

(40)你这个女人,饭饭不烧,衣服衣服不洗,孩子孩子不看,你想造反啊?(同上)

(41)就说你哥吧,大学大学考不上,工厂工厂进不去,临了还是当了兵。(马吉星《连队的春天》)

(42)那可是个懒老婆,早晨起来脸脸不洗,头头不梳,家家不打扫。(山西山阴话)

观察上几例可以发现,画线语句实施对主话题不遗余力的批评,暗示主话题在次话题所列举的各方面表现都不好(undesirable),即一无是处。比如,例(40)中的主话题是“你这个女人”,次话题是烧饭、洗衣、看孩子,全句表示“你”在这几方面表现都不好。因“不遗余力的批评”类同语构式没有次类,本书径直称为“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这种同语式在形式和意义方面有三个特点需要作出解释。

第一,这类构式都是表示不如意之事的,语句表层常有否定词“不”,但也不尽然,如例(38)中第二分句“数学数学倒数第一”。可见,只要整个语句表示负面评价即可。这个特点从此种构式不能通过下面的删除否定词从而转换成正面评价句的测试即可看出。

删除测试一:删除否定词

有时连用的多个话题拷贝结构中,有的谓语中心前有否定词,有的没有。例如:

(43)刘大脑袋:你说山庄现在都这样了,效益效益不好,资金链还断了,我能回去吗?(《乡村爱情》第8部第20集)

如果谓语中心前没有否定词,可以通过把否定表述变换为肯定表述来测试。测试结果表明这种语句只能表示负面评价,不能用来实施赞扬。在汉语中要对某人/某物作无所保留的赞扬,往往是通过主宾同形同语式的多项连用来实现的。例如:

(44)他演得真好,眼神是眼神,身段是身段,唱腔是唱腔

(45)看人家那毛笔字,点是点,捺是捺,横是横,竖是竖,写得多好啊!

例(44)中画线部分不能改为“眼神眼神好,身段身段好,做派做派好”。例(45)也不能作类似变换。换言之,表示无所保留的赞扬通常不是用话题拷贝结构连用句。相反,表示不遗余力的批评通常不用主宾同形结构连用句。如果把话题拷贝结构连用句改成主宾同形结构连用句来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则整个语句不合格。请看:

移位测试:受事主语移到宾语位置

这表明在现代汉语中存在如下的语句结构与表义功能之间的无标记匹配关系。

主宾同形句连用——毫无保留的赞扬

拷贝式话题句连用——不遗余力的批评

为什么会如此?下文将从历史形成的角度作出发生学的解释。这里只作出功能性解释。Geluyken(1992)曾考察过英语中“The next house,it is just a drive away.”之类的左脱位句(left dislocation),发现它们都是从原来的话段演变而来。脱位成分与后续句之间原本有停顿甚至可以插入其他话轮。脱位成分负责引入一个话题。后续成分对该话题展开陈述。但是,随着整个话段向主谓谓语句(话题句)的语法化,脱位成分与后续部分之间的停顿消失。此类情况在实际用例中占30%,且在这30%的用例中,绝大多数其脱位成分引入的不是新话题,而是为了对比、列举等目的才将这个成分外置的。同理,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你不烧饭,不洗衣服,不看孩子”之类句子少见,而“你饭不烧,衣服不洗,孩子不看”之类句子常见,主要是为了将对比项/列举项“(烧)饭、(洗)衣服、(看)孩子”先说出,以便通过对比,找出其共性,即在烧饭、洗衣、看孩子方面,主话题都是不作为或表现不好的。

第二,这类构式中的各个分句是话题拷贝结构,其话题和述题的一部分同形。同形的可能是名词,如上文例(38)中的“语文”“数学”,也可能是动词,如上文例(39)中的“打”“说”。如果删除各分句中的话题(即删除整个话段中的次话题),则原有的差评语势会大大减弱。

删除测试二:删除次话题

删除之后,原句的语势大大弱化。这是因为删除之后,语句不再具有很强的现场临摹性,不能临摹出说话人逐项核查主话题是否具备其信念世界中理想的主题所具有的属性这个活动的现场性和过程性。当然,次话题并不是绝对不能删除,只是删除后语势减弱。这一点与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不同。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中次话题不能删除。比如,上文例(30)不能变换为“看人家那房子,是客厅,是卧室,是书房”。之所以出现上述差异,这是因为在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时,连用的同语式“NP NP VP”中复现的是相邻成分,而实施毫无保留的称赞时,连用的同语式“NP是NP”中复现成分是不相邻的。不相邻成分复现时前后两项之间的语义联系必须外显(比如通过形式上的同一性来保证)。而删除前一个NP,则无法保持其语迹(trace)和后一个NP之间的语义联系得到显示。

第三,这类语句跟毫无保留的赞扬构式一样要求至少两项连用,最好是三项以上连用。这一点观察上文所举示例即可明白。这也可以从如下测试中看出。

删除测试三:删除后几个同语式,只保留一个

测试表明,这种构式不能把连用的多个同语式删到只剩一个[上文例(43)这样的用例极少],否则句子不合法。这表明这种同语式连用句是借助赋的手法(即铺排)来展示主体在某方面一无是处。借助逻辑语义学的技术手段可以表示为:|ALT|≥2[读作:交替项构成的集合的基数(集合中元素的数量)至少为2]。而且,我们发现这种句子有一定的使用背景,即在说话人的初始信念世界中,主话题至少在次话题列举的多个方面中有一方面表现尚可。换言之,说话人原以为主话题至少有一个方面还可以。这种语用背景可以表示为:[P1(x)∨P2(x)∨P3(x)……]s,f=1。上面的语义表示中,P1、P2、P3等表示述题指谓的属性[如例(40)中的烧饭、洗衣、看孩子];f表示赋值函数[如果P1(x)、P2(x)、P3(x)中有一项为真,就给整个复合命题赋真值1(否则赋假值0)],s表示可能世界(在这里特指说话人的初始信念世界)。而事实上这类构式给出的断言意义却是:在现实世界中主话题在次话题列举的每个方面表现都不如人意,即[P1(x)∧P2(x)∧P3(x)……]s,f=0其中,0表示真值为假。这样,现实和预期产生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使说话人很不满。他要宣泄这种不满情绪,于是就使用了这种多个拷贝式话题结构连用构成的构式。

下面我们用结构与功能互动的研究思路来解释这种同语式的句法结构与表义功能之间的对应关系。认知心理学研究表明相似性有成分相似和关系相似两种,关系相似又叫“结构相似”。结构相似有基于功能的结构相似和不基于功能的结构相似两种。例如,鸟和鱼之间存在结构相似性,鸟有肺、翅膀、羽毛,正如鱼有鳃、鳍、鳞。这种结构相似性是以功能相似为基础的。鸟的肺和鱼的鳃都是呼吸器官,鸟的翅膀和鱼的鳍都是运动器官,鸟的羽毛和鱼的鳞片都是体表衍生物,有保护身体(温度)的作用。这种构式之所以不能通过以上测试(或者虽能通过个别测试,但意义变了),是因为在上述构式和对应话段之间存在如下所示的结构相似关系:归根到底,上述构式中的次话题是从原来的条件小句演变而来的。

表1 话语句子化示例分析

这种同语式连用句与对应的话段之间存在结构相似性,每一个同语式都是从原来的话对(pair)压缩而来,每一个次话题都是从原来的发起话轮(initiative talk-turn)演化而来。所以,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不说“你饭不烧饭,衣服不洗衣服,孩子不看孩子”,而说“你饭饭不烧,衣服衣服不洗,孩子孩子不看”,主要是为了保持话语的前后衔接和连贯。对方说“烧饭(如何)呢?”,说话人只能接着说“(烧)饭”方面某人怎么样,比如“饭不烧”“烧不好”之类,而不会说“不烧饭”“烧不好饭”之类。上表反映的结构相似性又是以功能相似为基础的。对处在当前论域中的个体是否具有选项集中的各个选项所示属性进行逐项核查,最终得出该个体在某方面一无是处的结论。所以,这是认知上的顺序扫描。这种同语式连用句,意在宣泄说话人的不满情绪。

生成语法学者通常假设在深层结构中“烧饭”“洗衣服”“看孩子”这些谓词短语作主语,“不干”“不做”这类谓词短语作谓语,只是否定词“不”后的泛义动词“干/做”没有语音实现,而蜕化为轻动词DO,即深层结构是“烧饭不DO,洗衣服不DO,看孩子不DO”;而后“烧饭”“洗衣服”“看孩子”受到轻动词DO的吸附而发生分裂移位,即只将其中的动词“烧”“洗”“看”分裂出来,移动到轻动词DO所在位置,最终生成“饭不烧,衣服不洗,孩子不看”这样的表层结构。但是,“饭不烧,衣服不洗,孩子不看”又是怎样变成“饭饭不烧,衣服衣服不洗,孩子孩子不看”的呢?这一点不好解释。当然,生成语法学者可能还会给出如下这种解释:

上面的解释不能说明:第一,为什么a句在现代汉语中未见;第二,删除动词V的动因。或许有人会说,删除动词是为了让作话题的成分变成体词。可是,汉语中的话题未必是体词性成分。基于前文关于话语句子化的分析,我们更愿意相信“饭饭不烧,衣服衣服不洗,孩子孩子不看”这类句子不是经过句法转换从所谓的深层结构转换而来。更愿意相信这类句子中存在省略现象,而这种省略是对话省,因为这种语句本来就是从话段压缩而来。在对话中句子成分的省略比脱离对话情景的结构层面的承前省或蒙后省要自由得多。

2.2.4 强调各有表现型同语式

现代汉语中有一种动词(短语)间隔复现型同语式,即“VP的VP”。它通常多项连用,至少要有两项,强调“同一集合内的多个成员虽各具个性,但都XP”(XP代表某共性),下文简称“各有表现型同语式”。请看:

(46)大学毕业,同学们进京的进京,留省城的留省城,唯有他一人分配到县文化馆。(《小说月报》1996年第4期,第52页)

(47)大火仍在烧,附近的群众见状,纷纷上前,端沙的端沙,挖土的挖土,终于将火扑灭。(《人民日报》1995年4月5日)

(48)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王纪人主编《中国现代散文欣赏词典》,第71页)

例(48)中,“VP的VP”三项连用,余例中,“VP的VP”两项连用。分析可知,由同语式“VP的VP”连用并前加主语而形成的构式“S VP1的VP1,VP2的VP2……”可以变换成“S有的VP1,有的VP2……”。比如,例(48)中画线句可以转换成“有的买种,有的动土,有的灌园”。当然,进行上述句法变换后,句子原有的强调意味丧失殆尽。比如,例(46)、(48)中画线句分别强调同学们各奔前程、“我们”各干各事/各司其职/各有所职。

那么,我们该如何概括“VP的VP”多项连用句的意义呢?我们拟先把其意义归纳为不同的小类,然后再把这些不同小类的意义概括成一个大类。通过分析,我们发现,“VP的VP”多项连用句似乎有以下一些语义类别:

(甲)强调属于同一个集合S的多个个体各有所终(或都是好归宿,或都是坏结局)。例如:

(49)大学毕业,同学们进京的进京,留省城的留省城,唯有他一人分配到县文化馆。(《小说月报》1996年第4期,第52页)

(50)我是魏王的兵。打了败仗,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楚汉传奇》第41集)

(乙)强调:属于同一个集合S的个体各有所职(各人有各人要干的事),以共同完成一件事。例如:

(51)一大早,女萝一家人就洗头的洗头、剃头的剃头。(《收获》1992年第1期,第44页)

(52)大火仍在烧,附近的群众见状,纷纷上前,端沙的端沙,挖土的挖土,终于将火扑灭。(《人民日报》1995年4月5日)

(53)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王纪人主编《中国现代散文欣赏词典》,第71页)

例(51)中,女萝一家人“该洗头的洗头,该剃头的剃头”,各有所职。例(52)中,附近的群众各有所职,分工明确(即:负责端沙的端沙,负责挖土的挖土),共同完成了灭火之事;例(53)中“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各有所职,分工明确(即:负责买种的去买种,负责挖土的来挖土,负责灌园的来灌园),共同完成了栽种之事。

(丙)强调:属于同一个集合S的个体各尽所能以便共同完成一件事。例如:

(54)几个小伙伴一起冲上去,揪耳朵的揪耳朵,扯头发的扯头发,捏鼻子的捏鼻子,把村长的儿子“小霸王”折腾得够呛。

上例中,小伙伴们在折腾村长儿子的过程中各尽所能,即“能揪耳朵的揪耳朵,能扯头发的扯头发,能捏鼻子的捏鼻子”。

(丁)强调属于同一个集合S的个体各从其志。例如:

(55)个别地方行政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上班时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

上例中,画线句强调个别地方行政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在上班时间随心所欲/各从其志,想睡觉的睡觉,想打牌的打牌。上面(甲)—(丁)对“VP的VP”多项连用句的意义的归纳不是穷尽性的,但已经有很大的启发作用。比如,因各尽所能可以看作是各干各事/各有所职的特类,正如各奔前程可以看作各有所终的特类,所以,(乙)、(丙)可以合并为“(乙丙)强调在共同行事过程中各司其职”。“在共同行事中各司其职”意即都有积极的作为,而“各从其志”作出的则可能是消极作为,如下文例(104)中的“偷”“不管”,一是负向作为,一是不作为。这样看来,(丁)又可以和(乙丙)合并,形成“(乙丙丁)强调属于同一个集合的个体各有作为(如各尽所能、各从其志、各干各事等)”。故乙丙丁中复现VP基本都表示自主动作,而甲中复现的VP至少有一个是表示非自主动作。(乙丙丁)的上述意义可以和“(甲)强调属于同一个集合的个体各有所终”合并,形成“(甲乙丙丁)强调属于同一个集合的个体各有表现,但这些表现有一个共性(比如,或者都奔向好前程,或者都遭遇坎坷,或者都有所作为,或者都无所作为)”。简言之,上文对“S VP1的VP1,VP2的VP2(,……)”构式的意义的归纳过程可以表示如下:

图1 现代汉语强调各有表现型同语式的承继网络

分析可知,“S VP1的VP1,VP2的VP2……”强调个性之中有共性。比如,在例(54)所示场景中,虽然小伙伴们的动作/形态各异,有的揪耳朵,有的扯头发,有的捏鼻子,但全都是在折腾村长家的儿子“小霸王”。之所以“S VP1的VP1,VP2的VP2……”比“S有的VP1,有的VP2……”更具强调意味,是因为在前一构式中,“VP1的”“VP2的”等是对S的穷尽切分。比如例(54)中,{x|x是说话人“我”的小伙伴}={x|x揪“小霸王”的耳朵}+{x|x扯“小霸王”的头发}+{x|x捏“小霸王”的鼻子}。换言之,揪耳朵的、扯头发的、捏鼻子的小伙伴加在一起就是全部小伙伴。但是,如果把例(54)中画线句改为“有的揪耳朵,有的扯头发,有的捏鼻子”,则不排除还有另外一些说话人没有说出的小伙伴虽然冲了上去,却没有作出实质的折磨“小霸王”的行为的可能。上文所举余例亦可作类似分析。综上,“S VP1的VP1,VP2的VP2……”构式意在凸显个性背后有共性。

三、小结

本节的考察表明,现代汉语中的同语式“NP是NP”有共同的底层意思,即表示确认。当然,在表达精细化的过程中,这种确认义可以细化为对范畴普通成员资格的确认、对范畴典型成员资格的确认、对单元集成员资格的确认等意义。这些意义还可以借助词汇或句法手段进一步精细化,精细化过程大致如下:当用单项式且与语气副词“到底”“毕竟”“就”等配合时,细化后的构式属于强调特点恒定型,重在表示解-反预期意义,用事物某根本特点的历时恒定(不因条件变化而改变)来对其反预期表现作出解释;当用单项式且与转折连词“不过”“只是/就是”等配合时,细化后的构式属有所保留的认同型,这时复现成分其实不限于NP(详见本章下一节);当“NP是NP”多项(尤其是两项)对举且这种对举无句法强制性(即可以删除到只剩一项)时,细化后的格式属凸显差异类;当“NP是NP”多项排比、这种排比有句法强制性且各项中第一个NP本身是主话题时,整个构式属于不容类推型;当“NP是NP”多项排比、这种排比具有句法强制性且各项中第一个NP本身是次话题时,细化后的构式属毫无保留的称赞型。不同类型的同语复现构式的差别,表现在:(甲)用单项式还是多项式;(乙)用单项式时,与语气副词还是与转折连词配合;(丙)用多项式时,是否可以省略到只剩一项;是否一定要是两项;NP是否一定是PN,等等。同语式运用了同形成分复现这种语法手段。该手段表示的语法意义,有时是暗示事物特点的缺乏变化(不因条件改变而变化),强调根本特点的历时恒定。有时是暗示观点的彼此一致,表示对对方观点的有所认同。有时表示话题的前后衔接,如“NP1 NP1 VP1,NP2 NP2 VP2(……)”中两个NP1或两个NP2之间。在外语中还可以用作回避负面陈述的一种手段。汉语中把“你也真是够笨的”之类负面陈述省说成“你也真是的”。日语不是用省略,而是用名词复现来回避负面陈述,让负面评价义隐于语境(详见本章第三节)。总之,成分复现是句法对语义的一种临摹,体现的是句法象似性。句法象似性还体现在同语式的项数多少上。强调不容混淆的构式往往两项同语式“NP是NP”对举。“NP1是NP1,NP2是NP2”可看作从“这是NP1,那是NP2”变换而来。而“这是NP1,那是NP2”形象地描摹了认知主体在把两个易混物体NP1和NP2各自归类(各自放在身体两边)的场景。表示毫无保留的称赞的构式往往是三项同语式“NP是NP”排比,以彰显“应有尽有”“面面都好”的全量意义。

本节所描写的现代汉语常用同语式可以用构式承继网络表示如下:

图2 现代汉语同语反复构式的承继网络

第二节 现代汉语同语反复构式的历史起源研究

一、引言

同语反复构式(同语式)研究,因语料采集不易实现电子自动化,以往都是在共时平面展开的,如司富珍(2001)、潘国英(2004,2006)、殷何辉(2006,2007)等。司富珍(2001)和潘国英(2004,2006)分别从语用、修辞角度探讨同语构式的解读和成因等,司文还探讨了该类构式会话含义的民族性问题。殷何辉(2006,2007)则探讨了同语式的语篇分布、语篇功能及会话合作原则与心理空间理论在同语式语义解读过程中的作用。本节则试图追溯现代汉语常见同语式的历史起源。当然,因为语料采集困难,我们的考察也是初步的、尝试性的。

二、现代汉语同语式的历史起源

2.1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的历史起源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其实不限于本章第一节所述的NP复现型,也可以是VP或AP复现型[如下文例(1)],所以本节记作“X是X”。“X是X”是从历史上的假设复句紧缩而来的引述回应语(详下),表示“(你)要说他/它(是)X(吧),他/它确实(是)X”。比如下例中的“作呢还作得来”是假设复句,意即“要说作呢,还作得来”。如果把画线部分改写成“作是作得来”,那么原来的复句就变成单句了。单句“作是作得来”是主谓谓语句,可分析为“作得来”,“是”是表示确认的语气副词,不充当句法成分。

(1)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翁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儿女英雄传》第1回)

可见,对同语式“X是X”来说,假设关系存在于言语行为域中的两个言说行为之间。其中的第一个X是对对方话语关键部分的引述,“是X”是对引述内容的肯定性回应,因而“X是X”具有元语回应功能,表示对对方的评判、提议、请求的部分认同,从而为后续的转折分句对对方观点的委婉驳斥提供一个起点。所以,该构式常后续转折分句,构成让转复句S1:“X是X,CONJt q”[其中CONJt代表转折连词“不过、就是/只是、但(是)、然(而)”等]。例如:

(2)大学生是大学生不过上的是民办大学。

(3)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4)贵是贵质量好。

让转复句S1多用在(拟)对话语境中,意在加强控辩双方之间的互动:控方说某人/物具有X这种属性或发出过X这种行为,辩方表示认同,但随即指出对控方观点不利的其他方面q。在“X是X”中,第一个X可以与第二个X完全同形,也可以是部分同形(即是第二个X的截略)。“X是X”中的“是”前可以插入“倒”“确实”等语气副词或代副词。比如上文例(2)、(3)中画线小句里“是”前可插入“倒”“确实”等语气副词。再如下例中“是”前有代副词“这样”。

(5)说是这样说,其实她不会不管你的。[比较: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儿女英雄传》第16回)]

语料调查显示,此类同语式有很多小类,包括:(甲)A是MA(A表示形容词,M表示修饰语,下同);(乙)A是AC(C表示补语,下同);(丙)V是VO(V表示动词,O表示宾语,下同);(丁)V是VC,等等。下面为上述四小类各举一例:

(6)老张慢慢地呷了一口茶:“错是不错,可是哪里去找那么多有钱的人呢?”(《老张的哲学》)

(7)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金锁记》)

(8)吃是吃过几口,但菜大部分都原封未动。(江淮官话·江苏阜宁话)

(9)骂是骂了几句,可又忙着做醒酒汤了。(《你是一条河》)

上述四类格式中的“是”在口语中有时会省略掉,只要在其原位有较大停顿即可。例如:

(10)这孩子傻是不傻,就是有点儿不灵活。→这孩子傻不傻,就是有点儿不灵活。

观察上述例句可知,这种结构多用在欲擒故纵的论辩语境中。同样的意义在英语中则用话语标记来表示。比如例(3)中“好是好”表达的意思在英语中要用well来表示。根据Finell(1989)的研究,话语标记well的让步义萌芽于14世纪,正式出现于16世纪。表示让步义的话语标记well是“that is well”的截略。其中,that指称对方的话语,“is well”是对对方话语的认同性评价。Defour(2008)指出,让步义well经常和转折连词but搭配使用,构成“well,but……”(话段模式跟上述汉语让转关系复句相似)。well表示对对方观点的认同(也可看作是让步分句的蜕化),but之后则要转入对对方观点的修正和驳斥上。Waltereit(2011)研究发现,法语中表示“好”义的“bien”后续相当于英语that的指示词que形成的整体“bien que”已语法化为让步连词,意即“虽然/即使”。因“X是X”这类同语式中的第二个X可看作第一个X的拷贝,而第一个X可看作话题,这种同语式又被称为“拷贝式话题结构”。但拷贝式话题结构不限于这一种,还包括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详见本章第一节)。

正如上文所说,虽然在共时平面同语式“X是X”充当让转复句的让步分句,但本身原本是表示“(你)要说X,那么确实X”义的假设复句。其形成过程就是假设复句向主谓谓语句的单句化。在近代汉语中表示勉强认同义,虽也有与现代汉语中完全相同的,即以“X是/倒/倒是X”作连接项构成的格式(其中,X通常是谓词)。例如:

(11)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喻世明言》第1卷)

(12)我们这地方春天里草贵,好生喂不得,看的这样瘦是瘦,病的呢真个儿一些没有啊。(《华音撮要·开始问答》55a)

(13)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得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红楼梦》第112回)

(14)怪是也怪她不得。我素性莽撞,不细心待她的地方是有的。(《留东外史》第58章)

(15)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喻世明言》第26卷)

(16)众人说:“好倒好了,怎么我们得出去?”(《初刻拍案惊奇》第31卷)

但最常见的是“X则X”“X即/便X”“X却(是)X”。“X则X”出现最早,始见于先秦;“X便X”次之,始见于魏晋六朝时期;“X即X”再次之,始见于宋金时期;“X却X”和“X倒X”出现最晚,始见于明清时期(详见下文)。

2.1.1 “X则X”构式及其实现形式“X则X矣”“X则X了/啊”

同语式“X则X”出现得很晚,在元明才可见到。例如:

(17)(庞涓云)既然师父不出来呵,我如今把干柴乱草堆在洞门后面,烧起烟天,呛的师父慌,看你出来不出来?(鬼谷云)好则好,有些短见。(元·无名氏《庞涓夜走马陵道》楔子)

(18)元帅此计好则好,则怕瞒不过诸葛孔明。(元·无名氏《隔江斗智》)

(19)(正末云)既是母亲遵命,孩儿怎敢有违,今日便索长行也。(卜儿云)你去则去,只虑一件。(元·郑光祖《醉思乡·王粲登楼》楔子)

(20)柴进一力相劝。朱仝道:“我去则去,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柴进道:“李大哥,你也快出来陪话。”(《水浒传》第51回)

(21)朱仝道:“是则是你们兄弟好情意,只是忒毒些个。”(《水浒传》第51回)

“X则X”可看作“X则X(了/啊)”的流变。“X则X了”在唐宋就可见到。例如:

(22)僧曰:“问则问了也。”(《祖堂集》第4卷)

(23)师云:“兄弟举则举了也,且作么生履践?”(宋《宏智禅师广录》第9卷)

而比“X则X了”更早的“X则X矣”在先秦就有。我们在CCL语料库先秦语料中搜得12例。例如:

(24)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礼记·檀弓(上)》]

(25)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国语·吴语》)

(26)与之言伐晋,对曰:“多则多矣,抑君似鼠。”(《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27)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庄子·渔父》)

(28)治则治矣,非书意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在秦汉和魏晋六朝,“X则X矣”也很常见,但其中的X仍然只能是形容词。例如:

(29)先生见诸葛亮连弩曰:“巧则巧矣,非尽善也。”(晋·傅玄《马先生传》)

(30)夫人曰:“乐则乐矣,然难久也。”(《三国志裴注》)

到了唐宋时期,“X则X矣”中的X开始可以是动词了。例如:

(31)行则行矣,道途恐殊。(《祖堂集》第8卷)

(32)师曰:“信则信矣,未审光之与宝,同邪异邪?”(《五灯会元》第6卷)

在宋代,还出现了“A则A矣,V则未V”这种对举格式。例如:

(33)良久曰:“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五灯会元》第1卷)

(34)师曰:“见则见矣动则不动。”(《五灯会元》第2卷)

综上所述,在汉语史上大致存在如下的历时更替关系:X则X矣>X则X(了/啊)>X则X。

2.1.2 “X便X”构式及其实现形式“X便X了”“X即X”

“X便X”比“X即X”用例多、出现早。“X便X”始见于魏晋,例如:

(35)飞呵颜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战?”颜答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飞怒,令左右牵去斫头,颜色不变,曰:“斫头便斫头,何为怒邪!”(《三国志·蜀志·关张马黄赵传·张飞传》)

(36)(正旦云)不敢不敢。学士大人不弃下贱,小酌三杯如何?白乐天云:“好便好,只是不敢取扰。”(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

(37)(阎待诏……)和他说道:“有头好亲,我特来与你说。”史弘肇道:“说甚么亲?”阎待诏道:“不是别人,是我妹子阎行首。他随身有若干房财,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只有一件事,未敢成这头亲。”(《喻世明言》第15卷)

(38)马绶说:“好便好,只是一件,何道那厮也是个了得的,广有钱钞,又有四个徒弟。”(《喻世明言》第31卷)

当X是动词(含判断动词)时,可以实现为“X便X了”等形式。例如:

(39)杜开先深揖道:“小娘子若了,小生屁也不敢再放一个。”玉姿道:“允便允了,只是一件,妾从来未曾深谙个中滋味,如之奈何?”(明·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6回)

(40)[在武大郎被害死后]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水浒传》第25回)

(41)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来?”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水浒传》第40回)

(42)众人齐声道:“……且了他去罢。”夏方道:“饶便饶他,那些炼丹的银子,都要算还我去。”(明·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13回)

(43)那妇人道:“……若得官人偕引妾回家,誓当结草衔环,偿恩不小。”娄公子……道:“送便送小娘子回去,只不知小娘子宅上在城西甚么所在?”(明·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15回)

在个别情况下,当X是形容词时,也可以用“X便X了”形式。例如:

(44)正寅想道:“好便好了,只是要个杀着,如何成事?”(《初刻拍案惊奇》第31卷)

(45)(店主)李克用问道:“新来的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应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他大主顾肯卖,小主儿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警世通言》第28卷)

需要说明的是,“X便(是)X”中的“便”是表示反预期义(意外语气)的关联副词,犹“倒(是)”。在让步分句中获得了让步用法。这种“便”在近代汉语中习见。例如:

(46)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警世通言》第22卷)

(47)老和尚……骂道:“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醒世恒言》第15卷)

(48)(那老儿)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蒯匠……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醒世恒言》第15卷)

(49)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那见尼姑的影儿?(《醒世恒言》第15卷)

“X即X”始见于宋金,例如:

(50)瘦即瘦,比旧时越模样儿好否?(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第3卷)

(51)促织儿外面斗声相聒,小即小,天生的口不曾合。(同上,第6卷)

2.1.3 “X却X”构式及其实现形式“X却(是)X了”、“X却(是)ADV X”

“X却(是)X”构式:

在近代汉语中,“X却(是)X”中构式中的填项X也既可以是动词,又可以是形容词。例如:

(52)王矮虎拿得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道:“今番须小弟做个压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一句话说。”(《水浒传》第35回)

(53)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头去干净。”(《水浒传》第73回)

(54)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水浒传》第38回)

(55)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一时安排不了尸首。”(《金瓶梅》第24回)

该构式中的第二个X不仅可后续体标记“了”,还可前加副词性状语“甚”等,形成“X却(是)X”的变体“X却X了”“X却[Adv]X”。例如:

(56)徐宁道:“兄弟,好却好了,只可惜将我这副甲陷在家里了。”(《水浒传》第56回)

(57)高氏与周氏商量:“好却好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警世通言》第33卷)

(58)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红楼梦》第37回)

(59)“上帝同阿修罗王合起来就是个‘太极’!对不对呢?”黄龙子道:“的,不错。”……黄龙子道:“且慢。是却是了,然而被你们这一讲,岂不上帝同阿修罗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吗?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说‘无极’‘太极’的妥当。”(《老残游记》第11回)

(60)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水浒传》第4回)

2.1.4 其他

观察上述例句可知,“X则X”“X即/便X”“X却(是)X”一如现代汉语中的“X(倒)是X”,其中第一个X是引述来的对方话语中的核心部分,剩余部分表示对对方观点或提议的部分认同。在这类同语式中,“则”是顺承关系连词。它表明这类同语式在意思上是先顺着对方的观点或提议说的。换言之,对对方的观点或提议表示了部分认同。“却”“倒”是表示转折的关联副词。“却”“倒”的出现预示着这类同语式后续的转折正句在意思上是对对方的观点或提议有所补正或驳斥的。换言之,它暗示着说话人对对方观点或提议的认同是勉强的。“便”本是表示顺承关系的关联副词[例:如今天下太平,更要韩信做什么?斩便斩了,不为妨害。(元曲《萧何害功臣韩信》)],因经常用在这种让步性同语式中而演变为表示让步(“虽然”义)的关联副词。

当然,根据我们的考察,近代汉语有所认同型同语式,其中的填项是体词性成分的尚未见到,基本都是谓词性成分,连接项除了“是、倒、倒是”和“则、便、却”这两类外,还有“自、可”等,尽管比较少见。例如:

(61)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水浒传》第25回)

(62)白脸儿狼说:“……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儿女英雄传》第4回)

例(61)中“自”表示“自然,固然”义,是表示让步的关联副词。在近代汉语中,这种用法的“自”并不鲜见。再如:

(63)戴宗道:“这厮本事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水浒传》第38回)

(64)死的没福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喻世明言》第1卷)

2.2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的历史起源

本章第一节的考察表明,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表示解-反预期意义,即用事物某根本特点不因条件改变而变化(历时恒定性)来对该事物的反预期表现作出最佳解释。这类同语式通常可以用“NP始终(都)是NP”(S2a式)、“NP到底/毕竟是NP”(S2b式)、“NP还是NP”(S2c式)、“NP就是NP”(S2d式)等句型来表示。其中,S2a、S2b、S2c都预设“随着时间推移或条件改变,NP的某特点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而这些构式却断言该特点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一直都没变。只不过在诉诸语言编码时,可以把开始状态、结束状态都纳入语言世界,说成S2a(“NP始终[都]是NP”),也可以只把终结状态或持续到终点的过程纳入语言世界,说成S2b或S2c,即“NP毕竟是NP”或“NP到底是NP”。如果把S2a中的“始终”删除而保留“都”,则会形成“NP都是NP”。“NP都是NP”中的“都”还可替换为“只”,从而形成“NP只是NP”(S2e式)。这是因为“有A才B”(如:只有鬼才信你)和“所有BA”(如:所有信你的都是鬼)的真值条件义相等(详见张秀松2014),且汉语中“是”和“有”意义相通(比如,“凡是”义近于“所有”。“A处是B”义近于“A处有B”)。这样,A与B互换位置后,“都”要替换为“只”。当A、B基本同形时,A与B换位这种操作也可省掉。这样,当S2e中的“只”为其同义词“就”替换时,整个同语式就变成了“NP就是NP”(S2d式)了。例如:

(65)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去吃些斋儿。”(《西游记》第28回)

上例中画线部分译成现代汉语要说成“有福的就是有福”。可见,现代汉语中的“NP就是NP”格式很可能来源于近代汉语中的“NP只是NP”。

语料调查表明,“NP只是NP”这类同语式在近代汉语中习见。不过,在近代汉语中,其第一个NP常由“的/者”字短语(“形容词/动词(短语)+的/者”,记作“VP/AP的/者”)来充当。整个同语式呈现为“VP的是VP的”或“AP的是AP的”形式。例如:

(66)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红楼梦》第30回)

上例画线句里的两个“有”都表示“是”义,因为汉语中“是”和“有”有时意义相通(详见上文)。整个画线句表示“是你的(始终)都是你的”义。当第一个NP由“的/者”字短语充当时,“NP只是NP”格式的第二个NP里通常没有“的”,换言之,第二个NP已经退化为AP或VP,整个同语式呈现为“VP/AP者VP/AP”(S2f式)。例如:

(67)(生)院君,兄弟去埋尸,不见回来,未知如何?(旦)员外千劝万劝,都不肯听。今日方知亲者只是亲。(生)院君休要提起,如今悔之晚矣!我和你到门首去望他回来。(元·徐田臣《杀狗记》第33出)

(68)(员外)对妈妈道:“元来亲的只是亲,女儿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初刻拍案惊奇》第38卷)[亲人始终是亲人,亲的就是亲]

(69)[上文交代高愚溪落魄时三个女儿谁也不愿赡养。他只好跟着侄儿高文明生活。当高愚溪有钱了,三个女儿又争着要接老人到自己家住]三个女儿,你一句,我一句,说道:“亲的只是亲,怎么这等见弃我们?”(《二刻拍案惊奇》第25卷)

上几例中“亲者/亲的只是亲”犹现代汉语“亲的[始终]都是亲的”(意即“亲人就是亲人”)。在例(68)中,同语式的意外之意是“女儿始终是自己的女儿,她不因嫁给张郎就向着张郎,帮着张郎谋害弟弟”。换言之,它强调女儿是刘家的亲人这个根本特点没变。在例(69)中,同语式的言外之意是“我们始终都是你亲人,这不因你跟侄儿过了一阵子就有所改变”。换言之,它强调我们是你亲人这个根本特点没有改变。

由于“只”和“则”古音相近,“NP只是NP”格式中的“只”也常写作“则”(正如“敢只”和“敢则”常可互换,“只竟”和“则竟”常可互换)。试对比上文例(67)和下例:

(70)妈妈对员外道:“亲的则是亲,引孙也来上过坟,添过土了。”(《初刻拍案惊奇》第38卷)

例(68)和上例都出自《初刻拍案惊奇》,其中的同语式都强调事物根本特点的不变性,意即“亲的始终都是亲的,亲人就是亲人”。再如:

(71)想着俺人亡家破,留下这个儿生忿,我直啼哭的地惨天昏。不争将先父母思量,又怕俺这老爷娘议论。则道把十月怀耽想,可将这数载情肠尽。(张秉彝做叹科,云)嗨!他亲的则是亲。(正末唱)他道亲的则是亲,我怎肯知恩不报恩?(元·无名氏《施仁义刘弘嫁婢》第2折)

(72)俺两个眉尖眼角传芳信,等盘儿上暮雨朝云。你将那铁磨杆争推,锦套头竞伸。舍了命风车转,咬着牙皮鞭趁。你有钱虽是有,俺亲的则是亲。(卜云)李官在此,你搽些胭粉,戴些花朵,可不好?(旦云)我有甚心情也。(唱)(元·无名氏《郑月莲秋夜云窗梦》第1折)

(73)(净云)木寸、马户、尸巾——你道我是个“村驴[尸下巾]”。我祖代是相国之门,到不如你个白衣、饿夫、穷士!做官的则是做官。(元·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第3折)

如果NP是由“VP+的”构成,那么VP中的动词V也可省略,只保留该动词的宾语。换言之,整个同语式这时变为“NP的则是NP”(S2g式),例如:

(74)县君的则是县君妓人的则是妓人。怕不扭捏着身子蓦入他门;怎禁他使数的到支分,背地里暗忍。(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第3折)

(75)裙系鸳鸯锦,钗插凤凰金,俊的是庞儿俏的是心,更待褒弹甚,掺土也似姨夫斗侵,交他一任,知音的则是知音。(元·王和卿《咏俊妓》)

例(74)中的画线句子表示“做县官的始终是县官,当妓女的始终是妓女”的意思。例(75)中的“知音的则是知音”表示“是知音的始终是知音”的意思。“当/作”义或“是”义动词动作性不强,故而在语境中隐含起来了。这种现象可以叫作“泛义/虚义谓词隐含”。

这类同语式有时还可以双项对举使用。例如:

(76)(你)耳朵儿放硬了,(休听那)搬唆话,(我)止与他那日里(吃得)一杯茶,行的正,坐的正,心儿里不怕,是非终日有,搬斗总由他,真的只是真来也,假的只是假。(明·冯梦龙《是非》)

(77)伯爵道:“哥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金瓶梅》第52回)

例(76)中的画线句子表示“真的[始终]都是真的,假的[始终]都是假的”。换言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该例侧重用前半部分表示“真的假不了”义,即真的不会因他的搬弄就变成了假的。后半部分“假的只是假”则是被顺带提及。这是修辞上的连文现象。例(77)中的画线句子表示“清的[始终]都清,浑的[始终]都浑”。换言之,“清的浑不了,浑的清不了”。在该例中侧重用后半部分表示“浑的清不了”义,即“浑的不因你的辩解就变成了清的”。前半部分“清的浑不了”则是被顺带提及,是修辞上的连文现象。

在近代汉语中,S2b式和S2c式还可合并成“NP到底还是NP”,后者又可退化为“NP倒还是NP”。例如:

(78)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收下盏去。这薛嫂倒还是媒人家,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虽有他小叔,还小哩,不晓的什么……”(《金瓶梅》第7回)

在近代汉语中,强调事物根本特点历时恒定的同语式还有一个特类,即强调“情势已经这样,不可改变”的同语式。这种同语式只有一个成员,即“左右是左右”。“左右是左右”表示“反正已经是这样了”义,始见于元代,发展于明代。例如:

(79)(卜儿云)这小贱人不听我说,只想白侍郎,他那里想着你哩!左右是左右,员外多拿些钱来,我嫁与你将去。(马致远《青衫泪》第2折)

(80)不想皇帝亲幸,问出端的,要将我加刑,我得空逃走了,无处投奔,左右是左右,将这一幅美人图献于单于王。(马致远《汉宫秋》第2折)

(81)(行者)自家见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个好意,把些家常话儿都与我说了,我怎么却这一下子就结果了他?也罢也罢,左右是左右!”(《西游记》第74回)

(82)金莲听了,道:“……你这等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左右是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数(横竖)人挟不到我井里头!”(《金瓶梅》第29回)

观察上述例句可知,同语式“左右是左右”多用在以下几种语境中:第一,当事人已经得罪了某人,于是横下一条心决定得罪到底,如例(79);第二,当事人的阴谋已败露,于是横下一条心决定铤而走险,如例(80);第三,当事人已经做错了某事,于是横下心决定一错到底,如例(81)(82)。

跟同语式“左右是左右”相近的是“左右只是左右”和“左右是个左右”。后两个构式分别表示“左右只/都是死”义和“左右是个死”义。例如:

(83)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了他。”(《水浒传》第46回)

(84)(小三、小四兄弟领着老主之命,一路追赶小官人过迁,恰好遇见。过迁挣脱不开,一拳打晕小四)小三见兄弟跌闷在地,以为死了,高声叫起屈来,扭住小官人不放。事到其间,过迁也没有主意。“左右是个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发并了命罢!”捏起两个拳头,没头没脑,乱打将来。(《醒世恒言》第17卷)

我们推测,说话人之所以分别用“左右只是左右”和“左右是个左右”来表示“左右都是死”义和“左右是个死”义,是因为“死”是禁忌语词,说话人不想提及,于是他就临时拷贝前文的“左右”来作为“死”的婉辞。这一点对比下两例和上两例即可知:

(85)阮胜道:“荒田没得吃,左右是死数。”(《型世言》)

(86)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水浒传》第61回)

上文所述各种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之间的关系可以表示为:

2.3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的历史起源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NP1是NP1,NP2是NP2”在晚期近代汉语中就已经有了。例如:

(87)且说今是今,古是古。各处有这等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警世通言》第28卷)

(88)只要恩是恩,情是情,初如此,终如此。不要冷一阵,热一阵……(《两交婚》第6回)

其前身是早期近代汉语中的“NP1自(是)NP1,NP2自(是)NP2”。“NP1自NP1,NP2自NP2”是先出现的形式,书面色彩较强。例如:

(89)今吾友文字自文字学问自学问。若此不已,岂止两端?将百碎。(《象山语录》下71)

(90)经自经,权自权,经权泾渭分明。(《朱子语类》第37卷)

(91)毕竟道自道,人自人,不能为一。(《朱子语类》第115卷)

(92)伯爵道:“我刚才和哥不说,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金瓶梅》第52回)

“NP1自是NP1,NP2自是NP2”是后出现的口语色彩较强的强调形式。“NP1自是NP1,NP2自是NP2”比“NP1是NP1,NP2是NP2”多一个“自”。“自”就意味着不兼有他物的某性质(即不容与他物混淆)。例如:

(93)气自是气,质自是质,不可滚说。(《朱子语类》第94卷)

(94)天自是天,人自是人,终是如何得似天?(《朱子语类》第94卷)

(95)今人多连看“公正”二字,其实公自是公,正自是正,……(《朱子语类》第26卷)

(96)仁自是仁,诚自是诚,何消合理会!(《朱子语类》第6卷)

(97)虽其方在气中,然气自是气,性自是性,亦不相夹杂。(《朱子语类》第4卷)

在近代汉语中,“NP1自(是)NP1,NP2自(是)NP2”习见,仅在辨析义理的《朱子语类》中我们就找到16例。

近代汉语中的“NP1自(是)NP1,NP2自(是)NP2”的前身是古代汉语中的“NP1为NP1,NP2为NP2”。例如:

(98)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证》)

(99)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孟子·公孙丑》)

(100)夫主相者,胜人以势也,是为是非为非能为能不能为不能,并己之私欲,必以道,夫公道通义之可以相兼容者,是胜人之道也。(《荀子·强国》)

例(98)中同语式的意思在现代汉语中通常要说成“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汉语中,“是”还基本只能用作“这”义指示代词和“对”义形容词。所以,在当时的不容混淆型同语式中用的是判断动词“为”。当“是”的判断动词用法出现后,“NP1为NP1,NP2为NP2”才可能会逐渐被“NP1是NP1,NP2是NP2”所替代。

综上所述,不容混淆型同语式存在如下历史兴替关系:

2.4 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的历史起源

语料调查显示,汉语史上未见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的构式“(S)NP1 NP1 VP1,NP2 NP2 VP2(NP3 NP3 VP3,……)”。但汉语史上有“NP1 VP1,NP2 VP2(NP3 VP3,……)”构式。例如:

(101)《康诰》曰:“父不慈,子不祗,兄不友,弟不共,不相及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上例中画线句表达的意思,在现代汉语的有些方言中要说成“父亲父亲不慈爱(子女),子女子女不恭敬(父亲),哥哥哥哥不友爱(弟弟),弟弟弟弟不愿和哥哥在一起”。当然,上例也有另外一种理解,即:如果父亲不慈爱(子女),那么子女就不恭敬父亲;如果哥哥不友爱(弟弟),那么弟弟不愿和哥哥在一起。根据上下文的背景知识,似乎第二种理解更可能。但作第一种解释也不是不可以,因为下文“不相及也”也可以理解为画线句所述的四种情形:父亲不慈爱(子女),子女不恭敬(父亲),哥哥不友爱(弟弟),弟弟不愿和哥哥在一起,其实并不存在必然联系,只不过这四种情形有时共现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现代汉语方言中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的构式“(S)NP1 NP1 VP1,NP2 NP2 VP2(NP3 NP3 VP3,……)”可以看作是构式“NP1 VP1,NP2 VP2(NP3 VP3,……)”中主语位置上的NP各自复制的结果。跟同语式有关的成分复制与成分省略一样,其实是很常见的。下面看一个成分省略的示例。

(102)非正不视,非正不听,非正不言,非正不行。夫能正其视听言行者,昔吾先师之所畏也。如视不视,听不听,言不言,行不行,虽有育、贲,其犹侮诸!(《法言》第11卷)

上例中的画线句表示“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如果把该句从上下文中抽出,它也可以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上例画线句也是同语式,它是“应/该”类情态词语的省略导致的。

语料调查还显示,古汉语中表示不遗余力的批评多用“NP1不NP1,NP2不NP2”构式。在现代汉语中这种构式也可以见到,但多见于“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僧不僧,道不道”“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等有限的习语、熟语,而在古汉语中则更常见得多,例不赘举。

2.5 强调各有表现的同语式的历史起源

本章第一节所考察的强调同一集合内多个成员各有表现的同语式“S VP1的VP1,VP2的VP2(,VP3的VP3……)”,在近代汉语中也可以见到。在近代汉语中,它也强调多个NP在同一个复合事件框架中各尽其能、各从其志、各有去向,等等。相应地,就会形成不同的小类。这些小类虽无法穷尽,但可归结为“各有作为”“各干各事”这样相对概括的上位类型,甚至可以进一步概括为“各有表现”这个最抽象的类。请看:

(103)众星宿更不惊张,都到铙钹之外……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气,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西游记》第65回)

(104)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意,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有本事问不出来。就是这里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红楼梦》第61回)

(105)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红楼梦》第72回)

例(103)中,画线句强调:众星宿在奉玉帝之命搭救被困在铙钹之中的孙悟空的过程中,各尽所能(即:会使枪的使枪,会使剑的使剑,会使刀的使刀,会使斧的使斧;能扛的扛,能掀的掀,能捎的捎)。例(104)中,画线句强调“他们”各从其志,想偷的偷,想不管的不管了。例(105)画线句强调爷、奶奶们各干各事,各忙各的(言外之意是没人搭理她)。

我们对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近代汉语语料进行了统计,发现:第一,两项式(即两个“VP的VP”连用格式,依此类推)最多,有72例;三项式有4例;四项式有8例。两项式、三项式上文已举例[两项式如例(104)、(105),三项式如例(103)],下面举些四项式的例子。

(106)你看他前踊后跃,钻上去,把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裆的钻裆,扳脚的扳脚,踢打挦毛,抠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个攒盘。(《西游记》第2回)

(107)一齐走到义冢地上,脱去衣服,尽着气力,锄的锄,锹的锹,拾的拾,埋的埋,霎时间把那些骸骨埋得干干净净,并无一些遗失。(《鼓掌绝尘》第11回)

第二,同语式“VP的VP”中复现成分不限于动词(短语),也可以是形容词(短语),甚至区别词。但是,当复现成分不是动词(短语)或至少有一个不是动词(短语)时,整个多项式意在凸显“形态/性质各异,难以统一”(这个意义跟“各具表现”义相近,甚至可以看作后者的语境实现)。例如:

(108)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初刻拍案惊奇》第22卷)

(109)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红楼梦》第76回)

(110)蠢的蠢,夯的夯,空有臭钱不帮寸。(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穷汉词》)

(111)你瞧,这爷儿三个,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头露脑,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难的,还是算一群拍花的呢?(《儿女英雄传》第9回)

例(109)中“弱的弱”是形容词(短语)复现型同语式,“病的病”是动词(短语)复现型同语式,可统称为“谓词(短语)复现型同语式”。根据我们的统计,“VP的VP”多项连用构式中,复现成分为动词(短语)的最多,有76例;复现成分为形容词(短语)的次之,有7例;复现成分既有形容词(短语)又有动词(短语)的最少,仅例(109)这一例。观察还发现,“VP的VP”多项连用构式中复现成分往往存在类义、近义、反义关系。比如,例(111)中“男”与“女”、“老”与“少”构成反义关系;例(110)中“蠢”与“夯”构成近义关系;例(108)中“富”与“贵”、例(103)中“扛”“掀”“捎”构成类义关系。根据我们的考察,最典型的情况是多个复现成分彼此构成类义关系。类似的还有“吹—拉—弹—唱”“推—搡—拉—扯”“老—弱—病—残”“死—伤—病”等。

综上所述,“S VP1的VP1,VP2的VP2(,VP3的VP3……)”在近代汉语中的使用情况如下:

表1 “S VP1的VP1,VP2的VP2(,VP3的VP3……)”

整个构式多表示在同一事件中各个个体各有表现(即形态各异,或各尽所能,或各司其职,或各有归宿,或各具特点,等等)。当复现成分是动词(短语)时,同语式“VP的VP”至少有些来自“该VP的VP”,有些来自“能/会VP的VP”。请看:

(112)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金瓶梅》第16回)

上例中“房子卖的卖”表示“房子该卖的卖”义。把例中“房子卖的卖”改为“房子卖的卖,租的租”(该卖的卖,该租的租)也未为不可。所以,我们认为“VP的VP”至少有一部分来自“该VP的VP”,是后者省略情态动词“该”演变而来。同理,强调同一集合内的各个个体各尽所能意义的“VP1的VP1,VP2的VP2”是由于第一个VP前的情态动词“能/会”省略引发的。

三、小结

本节对现代汉语常用同语式进行了历史溯源研究。因这方面的历史语料采集困难,本节没有述及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的历史起源(这类同语式的历史语料我们没有搜索到,但也不能武断地说历史上就没有),对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的历史来源也语焉不详,且停留在假设阶段。但本节对其他几种同语式的历史来源作了较细致的考察。考察显示,现代汉语中有所保留的认同型构式“X是X,CONJt q”在近代汉语中就有,但在古代甚至近代汉语中最常见的是“X则X,CONJt q”“X即/便X,CONJt q”“X却(是)X,CONJt q”。“X则X,CONJt q”出现最早,始见于先秦;“X便X,CONJt q”次之,始见于魏晋六朝;“X即X,CONJt q”再次之,始见于宋金时期;“X却X,CONJt q”和“X倒X,CONJt q”出现最晚,始见于明清时期。现代汉语中强调不容混淆的“NP1是NP1,NP2是NP2”始见于晚期近代汉语,其前身是早期近代汉语中的“NP1自(是)NP1,NP2自(是)NP2”,而后者的前身是古代汉语中的“NP1为NP1,NP2为NP2”。现代汉语中强调同一集合内多个成员各有表现的同语式“S VP1的VP1,VP2的VP2(,VP3的VP3……)”,在近代汉语中也可以见到。泛时地看,有所保留的认同型构式“X是X,CONJt q”中,同语式“X是X”其前后两个X可以不完全同形,且其间的联系项还可以是“倒”“却”“便”等,这种形式上的灵活性暗示前一个X和后一个X之间的联系没有强调特点的构式“NP到底/毕竟是NP(……)”、凸显差异的构式“NP1是NP1,NP2是NP2(……)”中前后两个NP1、NP2之间联系密切。事实上两个X之间的联系只是一种话题与说明的关系,充其量代表着前导话语的观点与当前话语的观点的部分一致(所以,实施的是对他人或自己以前的观点的部分认同)。而后两种构式中两个NP之间的联系非常密切,要么是事物与其典型属性之间的规约性联系,要么是事物自身特点的相对稳定(表现在语表上就是从主语到表语,NP没有变化,前后同形)。

第三节 类型学视野下现代汉语同语反复构式的特点考察

一、引言

人类大多数语言中都普遍存在同语反复构式。在汉语、英语等不同语言中,同语式在句法实现、语义特点和使用背景上有什么差异呢?本节拟立足于汉语,兼顾英、德、法、俄、日、波兰诸语,考察主要类型(即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强调特点恒定型、不容类推型、不遗余力的批评型、无所谓型等)的同语式的跨语言差异,意在挖掘汉语、英语这两种我们相对熟悉的大语种其同语式的句法、语义特点。本节所用汉语语料出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外语语料为笔者调查所得,部分转引自Wierzbicka(1991)、Okamoto(1993)等文献。限于篇幅,恕不一一注明出处。

二、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的跨语言对比考察

2.1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的汉俄、汉波对比

正如本章第一节所说,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是对事物作出有所保留的认同时常用的构式,可记作“NP是NP,CONJt……”(其中,CONJt代表转折连词)。例如:

(1)他呀,男人是男人,就是缺少男人味。

这种同语式一方面通过判断动词“是”对某元素隶属于某范畴与否进行确认,另一方面通过转折连词引出的正句来明示这种认同是有所保留的,即说话人不认为当前论域中的元素x是某范畴内的典型成员。比如,上例对“他”作为男人表示认同,但只是勉强认同,并不承认“他”是典型的男人,因为“他缺少男人味”。在汉语中,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对某个体范畴成员资格确认上的勉强性常通过加插语气副词“倒”等表示出来,且这种确认上的勉强性也可以不表现,即表不表现是可选的(optional)。例如:

(2)他呀,男人(倒)是男人,就是缺少男人味。

波兰语和俄语则是通过形态—句法手段来表现这种确认上的勉强性的,而且波兰语和俄语中必须表现出这一点。那么,波兰语和俄语是如何表现上文所述对范畴成员资格在确认上的勉强性的呢?我们知道,波兰语和俄语在表示正常的确认关系时,要用系动结构。例如,俄语常用系动词est、 to,波兰语常用jest连接两个同指的成分表示对同一性的确认。例如:

(3)Prawo jest prawem.(波兰语)

‘The law is the law’[法律终归是法律(,人人都要遵守)。]

但在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中却一定不能用系动词来连接两个NP,两个NP之间也不加插其他语气(副)词。请看:

(4)Prɑwo prɑwem, ɑle……(波兰语)

law:NOM.SG law:INSTR.SG,but……

‘Law is law,but……’[法律虽说是法律,但(法也容情)……]

例(3)与(4)正好形成互补格局。例(3)强调要遵守法律,例(4)则强调可以规避法律。例(3)有系动词jest,例(4)中却无系动词。波兰语和俄语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中两个同形NP之间不用系动词,这表明说话人不敢明确承认两个NP指称对象之间的同一性。所以,波兰语和俄语中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中两个同形NP之间不用系动词,这是一种语义临摹,表示对x∈X作出勉强确认(用系动词就变成充分确认了),即表示对元素x是集合X里的成员作出勉强确认。换言之,虽认同它是X的成员,但不认同它是X的典型成员。

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英语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其中的NP如果由指人词语充当,就既可以用“Npl be Npl”(Npl表示可数名词的复数形式),也可以用“Npl will be Npl”。例如:

(6)Kids are kids.[孩子毕竟是孩子(,淘气是难免的)。]

(7)Kids will be kids.[孩子始终是孩子(,淘气是难免的)。]

据Wierzbicka(1991),在上两例中用will比不用will更强调说话人对听者的“要求”,即要能容忍孩子的某些淘气举动,因为淘气是孩子的典型特征。换言之,用will更能强化对范畴典型成员资格的确认,因为will含有“意愿”义。比如,例(9)比例(8)更能凸显去长城是我自己的意愿,不是在别人逼迫下的行为。

(8)I am going to the Great Wall tomorrow.(我明天将去长城。)

(9)I will go to the Great Wall tomorrow.(我明天要去长城。)

因此,例(7)比例(6)更能凸显这些孩子们愿意永远是孩子,永远别长大,一直淘气下去。也就是说,例(7)还暗示对方“你别认为这些孩子长大了,就不淘气了。他们总归还是孩子。他们自己也不愿随着年龄的长大而改变性格”。所以,用will更能确认“这些孩子”具有典型的孩子的特征。换言之,用will更能体现对个体x属于范畴X的充分确认。这与汉语用“倒”、波兰语和俄语用两个NP之间缺失联系动词的手段来表示对x属于范畴X的勉强确认正好相反。但两者都是在语义临摹原则作用下的结果。

当然,必须承认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仍有确认意味,尽管只是勉强确认,在波兰语和俄语中甚至无系动词来连接主语和表语,但主语和表语的同形重复本身也可以表示确认。有时,重说一遍就是确认自己所说为真。比如,在意大利语中就是如此[参见例(10)]。例(10)常用在这样的场合:一个侍者问顾客要什么牌子的咖啡,顾客想说“什么牌子的都行”。这个句子可以视为章法/用法句法化(即松散的话语向严密的句子的句法化)的结果。可以设想,顾客先是答了句“caffè”,侍者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顾客又重复了一遍。顾客的言外之意是:自己想要的只是咖啡,根本不在乎是哪种牌子的,即忽略表面差异或细节而追求本质上的一致。这与汉语中“NP终归是NP”有些相似。试比较:

(10)caffè caffè[咖啡,终归/总之是咖啡(就行)。]

(11)我想不管他去东南还是西南,终归是南方。

所以,上文例(4)中重复praw(法律),也只表示简单的确认——认为某个体是法律,至于是不是典型的法律,比如不容通融等,就是其他要素作用的结果了。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汉语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中复现成分不限于NP,也可以是VP、AP。例如:

(12)a.讨论是讨论,就是作不出结论。

b.出国是出国了,但放弃了自己学的专业。

(13)a.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b.挤是挤了点,但不至于风餐露宿了。

例(12)中这种“VP是VP,CONJt……”构式与“VP归VP,CONJt……”有同有异。相同在于其中的转折连词都起一种阻止类推的作用,全句凸显一种美中不足(或坏中之好)。比如,例(12)a中“就是”阻止人们作如下类推:讨论一般都要有个最终的结果/结论,所以,这次讨论也应有结论。全句表示一种美中不足:讨论是好事,作不出结论却是其中的不足。例(13)b凸显坏中有好,住处拥挤是不好的,但总比没有住处好。下两例可作类似分析。

(14)我不懂你那么一套一套的,反正啊,咱们跟金枝也都认识,挣钱归挣钱,你甭干缺德的事!

(15)开玩笑归开玩笑,真这么干了,那不得让街里街坊的笑掉大牙呀。(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不同的是“VP是VP,CONJt……”不能用于主观劝止,只用于客观报道。比如,例(12)中的“VP是VP”不能转换为“VP归VP”。例(15)中的“VP归VP”不大能替换为“VP是VP”。“VP归VP,CONJt……”则可以用于主观劝止,如例(14)(15)。

2.2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的汉英对比

Wierzbicka(1991:424)说:“英语中没有让步性(即有所保留的认同容型)同语式,因为英语中所有名词复现型同语式似乎都有终止当前话题的作用。所以,它们就不能用在(准)让转关系复句中,因为复句中前导句后要有后续句。”对Wierzbicka的这种说法,我们想指出两点。第一,英语中也有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尽管较少。下例是Wierzbicka(1991:410)在解释Enough is enough时无意用到的。

(16)A joke is a joke(but that is enough).[玩笑归玩笑(,现在该言归正传了)。]

虽然,上例与例(1)在有无NP以外的TOP方面有差异,但两者都是用在让转关系复句中,都是同语式。所以,应该承认上例也表示有所保留的认同,即认同对方刚才所说的确实是玩笑,但通过后续分句或语境暗示“下面转到正题,如果再停留在原话题上,那就不是玩笑的事了”。既然Wierzbicka没有注意到英语中的这种构式,也就谈不上对它的系统考察了。奇怪的是,Wierzbicka反而为“Enough is enough”这一个例子专列一种构式,说其构式义是“凸显容忍的限度”(Wierzbicka 1991:410)。把它与“凸显差异型同语式”“义务性同语式”等并列。但我们发现Wierzbicka为其他几种构式举出了一大批例子,且写出了句法表达式,但对此类构式却只举一例,且没写出句法表达式。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Wierzbicka所谓的“凸显容忍的限度”不是同语式的构式义,而(至少部分)是她举的例子中的enough所表现出来的词汇意义。Wierzbicka的这种做法很不利于我们对同语式作高层次的意义概括。根据我们的分析,汉、英、俄、波兰诸语都有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且都可省略主句(详见下文)。当然,主句一定具有语境可还原性(retrievability)。第二,即便英语真的没有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Wierzbicka的这种解释也是错误的,因为她的论证逻辑是这样的:后续句要顺着前导句说下去,以便与前导句形成一个话题链。英语中名词复现型同语式有终止话题的作用,会阻断话题链的形成,因而不能用在让转复句中。这样,英语就没有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然而,Wierzbicka的这个论证的前提是错误的。她没有注意到后续句(尤其是转折分句)无需顺着前导句说下去,后续句可以另启一个新话题,只要新旧话题有一定的相关性。而且,Wierzbicka似乎混淆了主话题和次话题。比如,她说汉语中“NP是NP”没有终止话题的作用,所以可以用在让转复句中。如果Wierzbicka说的话题是次话题,则该观点是错误的,因为汉语中名词复现型同语式也有终止次话题的作用。例如:

(17)博士生是博士生,就是一篇文章写不出来。

像上例这样的句子中的同语式,用Wierzbicka(1991:422)自己的话说,有撇开某事物不谈的作用。比如,上例中通过同语式撇开了“某人是博士生”这个事实不谈,单论其实际科研能力。撇开某次话题当然就是终止该次话题了。如果Wierzbicka说的话题指主话题,她的观点也还是错误的,因为英语中名词复现型同语式并没有(或者至少并不都有)终止主话题的作用。例如:

(18)A promise is a promise(and you should keep it).[承诺都已经承诺了(,就要遵守)。]

上例中的“A promise is a promise”显然不具有终止当前主话题(“你”/“诺言”)的作用。总之,Wierzbicka(1991:424)在对事实的认定和解释上似有不妥。

2.3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的汉日对比

日语中也有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即“VにはV”型和“Vこと(に)はV”。请看:

观察可知,日语和汉语不同之处在于,日语中这种同语式末尾必须带接续助词—が(犹汉语“虽然”)。因为日语是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既然同语式“VにはV”或“Vこと(に)はV”用作让转复句中的让步分句,它就必须带上表示让步意义的关系词が。而且,由于表示有所保留的认同的同语式“X是X”中第一个X是话题,所以在日语中必须带话题标记(に)は。

三、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的跨语言对比考察

3.1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语义的跨语言对比

正如第一节所说,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是用对个体典型范畴成员资格的确认来解释个体反预期行为的构式。在汉语里其型式为“NP ADV是NP”。其中,ADV是语气副词“到底”“毕竟”“终究”“究竟”“就”等。如果ADV是“到底”“毕竟”等,既可以凸显要人们容忍的某种典型特征,也可以凸显值得人们称赞的某种典型特征。例如:

(21)孩子到底是孩子,父母身体不好还缠着要玩接龙游戏。

(22)孩子到底是孩子,得了那么重的病还生龙活虎。

上两例分别凸显孩子的那种需要人们容忍的典型特征(即不懂事、爱哭闹等)和值得人们赞扬的典型特征(即生命力强等)。下文分别把这两种典型特征称为“负向特征”和“正向特征”。观察可以发现,当汉语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用在凸显正向典型特征的语境中,其中的ADV可以用“就”,否则就不可以。因此,例(21)不可以转换为例(23),例(22)却可以转换为例(24)。

(23)?孩子就是孩子,父母身体不好还是缠着要玩接龙游戏。

(24)孩子就是孩子,得了那么重的病还生龙活虎。

与此不同的是,英语同类同语式只能用在凸显负向典型特征(undesirability)的语境中,而不能用在凸显正向典型特征的语境中。因此,下两例汉译都是可以成立的,但英语中的相应说法却不能成立。

(25)*Relatives are relatives./ *A relative is a relative.

[亲戚就是亲戚(,遇上灾年荒年会救济咱一把)。]

(26)*Friends are friends./ *A friend is a friend.

[朋友就是朋友(,关键时候会出手帮忙)。]

与英语中的情形相反,在波兰语中,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只能用来凸显正向典型特征,即只有相当于汉语“NP就是NP,……”的构式。试比较:

(27)(Jednak)co Pary to Pary

‘(However)what(is)Paris this(is)Paris’(巴黎就是巴黎。)

(28)??Chopcy to bd Chopcy

‘boys will be boys.’[男孩终归是男孩(,调皮是难免的)。]

(29)??Chopcy to(s)Chopcy

‘boys are boys.’[男孩终归是男孩(,调皮是难免的)。]

我们认为“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这个术语比Wierzbicka(1991)使用的术语更具概括力。Wierzbicka把下面的句子分别叫“容忍型(tolerence)同语式”和“价值型(value)同语式”。

(30)Promises are promises.[承诺毕竟是承诺(,也许正因为没把握做到才承诺)。]

(31)A doctor is a doctor.(医生终归是医生。)

根据Wierzbicka的理解,例(30)是用在呼吁人们容忍某不兑现承诺的行为的场合;例(31)用在某医生看似与其他医生不同(比如更胆小或冷漠)的场合。同语式强调“这是表面现象,其实他们本质一样,都是医生,都是救死扶伤的”。但按照我们的理解,Wierzbicka说的两种构式其实都是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表示解-反预期意义,即用特点的历时恒定来对某反预期表现作出最佳解释。比如,在例(30)中,人们根据常情、常理预测某人作出了承诺就会兑现,因为他是守信之人。可事实上他没有兑现承诺。于是,说话人说出该例加以解释。在例(31)中,某医生可能看上去比其他医生胆小或冷漠,可进了手术室他并不含糊或者对病人一样热心。于是,说话人说出例(31)对那种看似反预期的现象作出解释。因此,所谓“唤起对某行为的容忍”和“凸显本质价值相同”都包含了语境义,应该从抽象的同语式中剥离出去。把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分为凸显正向特征和凸显负向特征这两个小类,这种做法可能更具概括力。

日语中这类同语式到底是执行对正向特征的赞扬,还是执行对负向特征的批评,则取决于复现NP之间用的是话题标记“は”(wa)还是主格标记“が”(ga)。“NPはNPだ”执行对正向特征的赞扬,而“NPがNPだ”执行对负向特征的批评。试比较:

例(32)中两个NP同形,都是“夫”,象征地表示“(某男)是自己丈夫”这个特点并不因为我们感情不好或他去世了而有所变化(即历时恒定)。说话人用这个特点的恒定来对在对方看来比较特异的(即反预期的)行为(即“丈夫去世,自己十分悲痛”)作出解释。故而全句表示解-反预期意义。例(33)、(34)可作类似分析。但这两例中凸显的是规则和外国人的那些负向特征,即需要听话人容忍的特征,比如交通规则的无情和僵硬、某外国人的不守当地礼节。

综上所述,汉语、英语、波兰语、日语这几种语言在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的构式意义方面存在如下差异:

表1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的跨语言比较

3.2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句法的跨语言对比

观察可知,现代汉语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必须借助“到底”“毕竟”“究竟”“就”等语气副词的插入才能成立。例如:

(35)a.他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b.到底他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36)a.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说话文雅。→b.*到底大学生是大学生,说话文雅。

例(35)a中“他是大学生”不是同语式,语气副词“到底”可以前移至句首。例(36)a中“大学生是大学生”是同语式,语气副词“到底”不能前移至句首。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语气副词的插入有阻断两个同形同指NP作同质解读的作用。观察可知,例(36)a中的两个“大学生”尽管同形同指(指同一个概念),但前一个凸显概念外延义——在可能世界对应哪个个体,后一个凸显概念内涵义——这类个体有什么典型特征。如果没有语气副词的插入,在类推机制作用下,“NP是NP”就强烈地趋向于作同形同指同质解读。根据本书第一节的考察,现代汉语五种名词复现型同语式,除解-反预期型以外,都是两个NP之间作同形同指同质解读的情况。这种解释可以说明为什么例(35)a转换为例(35)b没有问题。因为例(35)a中两个NP异形,一为代词,一为名词,当然可以作异质解读了。

我们的解释还可以兼顾其他语言中的情况。法语、德语、俄语、日语、波兰语诸语言中的同语式与汉语有类似的句法要求。比如,在法语中,例(37)是不合格的。但是,加上“toujours”(‘always’),改说成例(38),则是合格的。例如:

(37)*Les garons seront les(des)garcons.

‘The boys will be(the)boys’

(38)Les garons seront toujours les(des)garcons.

‘Boys will always be boys.’

在德语中,例(39)不合格。但是,加上“bleben”(‘remain’),改说成例(40),就合格了。

(39)*Knaben werden Knaben sein.

‘Boys will be boys.’

(40)Knaben bleiben(immer)Knaben.

‘Boys remain(always)boys.’

在俄语中,例(41)—(43)不合格,因为其中的两个复现NP的连接方式是表示对同一性进行充分确认的连接方式,即用系动词 to、est或零形式。但若借助语气词(particle)e来联系两个复现的NP,或把前一个NP改成代词(短语),则句子又合格了[见例(43)]。

在日语里,表示解-反预期意义的例(44)接受度很成问题,而把其中的“は”换成“が”,或在第二个NP前插加“所诠”(しょせん)或“やっぱり”(毕竟/到底)后形成的例(45)则是完全合格的。

在波兰语中,下面的例(46)、(47)是不合格的,但例(48)则是合格的。

(46)* Chopcy to bd Chopcy.

‘Boys will be boys.’(男孩总归是男孩。)

(47)* Chopcy to(s)Chopcy.

‘Boys are boys.’(男孩毕竟是男孩。)

(48)(Jednak)co Europe to Europe.

‘(However)what(is)Europe this(is)Europe.’(欧洲就是欧洲。)

例(46)、(47)与例(48)有一点重要差别,即后者比前者多出了一个疑问代词Co(犹英语中的what)。这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this x is what is X(这个个体x就是叫作X的东西,即具有范畴X的典型特征)。可见,波兰语中的Co与日语中的“所詮”或“やっぱり”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了便于对两个NP作异质解读而设。虽然表面上波兰语中的Co并不位于复现的两个NP之间,没法阻断它们作同质解读,但其实Co首先把其后的第一个NP拉向自己,形成一个从句(what is X),它们形成的整体与第二个NP之间就有了语障,从而确保两个NP可以作异质解读。

综上所述,法、德、俄、日、波兰诸语中,名词复现型同语其两个复现NP必须借助系动词以及时、体标记以外的成分来保证它们之间作同指异质解读。法语用的是相当于英语“always”的“toujours”,德语用的是相当于英语“remain”的“bleiben”,俄语用的是语气词“e”,日语用的是相当于汉语“所谓”的“所詮”(或相当于汉语“到底/毕竟”的“やっぱり”、或隔在复现NP之间的“が”),波兰语用的是相当于英语what的Co。当然,两个NP之间作同指异质解读还可以借助另一种方式,即将两个同形NP变成异形NP。上述情形跟汉语中同类同语式要借助“到底、毕竟、究竟、就”等语气副词的插入很相似。而英语中则没有这种句法限制条件。Wierzbicka(1991:445)虽然没有侦测到上述规律,也曾猜测性地指出,“英语同语式中复现成分往往较简单。要么是N,要么是N稍微作些改变(加冠词或复数标记)。而其他语言中往往要借助诸如immer、toujours(‘always’)等情态动词、小品词、时间副词的帮助”。

四、其他同语式的跨语言对比考察

4.1 互不相关类同语式的汉日对比

现代日语互不相关类同语式与现代汉语不同的是:可以省略系词。请看:

(49)男は男で,女は女だ。(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50)君は君- ,僕は僕だ。(你是你,我是我。)

(51)それはそれ- ,これはこれ 。(这是这,那是那。)

对比上三例可知,现代日语这类同语式中,系词“だ”和其句中变体“で”两者可都出现[如例(49)],都省略掉[如例(51)],也可只保留句末那个[如例(50)]。这种情形与上古汉语判断句“NP1者,NP2也”中语气词“者”“也”可都用,都不用,也可只用句末的“也”相似。当然,在上古汉语中还可只用句中的“者”。现代汉语这类同语式中系词不能省略,而现代日语这类同语式中系词却可省略,这是因为已有话题标记“は”把复现NP隔开,把第一个NP界定为话题(相应地,把第二个NP界定为述题)了。

与现代汉语相通之处在于,现代日语互不相关类同语式也可以把对比项省略掉。例如:

(52)[夫妻谈起孩子成绩不好,夫说我小时成绩也不好,并问妻小时成绩如何。妻说]

(也就那样/一般般。但是父母是父母,对吧?)

上例中,“父母是父母”的对比项“孩子是孩子”没有出现。整个话语表示不能从“父母成绩不那么好”推出“孩子成绩也不会好”的结论。既然上例中“親”是对比性话题,那么其后当然应该用话题标记“は”。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如果上例中话题标记“は”改为主格标记“が”,那么这时妻子的话语的会话含义是“(孩子成绩不行,你成绩不行,)我成绩一般般,父母父母不行,孩子孩子不行”。可见,换了助词之后,上例就从互不相关类不容类推型同语式变成了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在汉语中要多个项目都出现,说成“NP1 NP1 VP1,NP2 NP2 VP2”(其中VP1、VP2属于同一语义类,比如上例中都是“成绩不那么好”);在日语中却可以只用一个同语式“NP1がNP1だ”,且VP1只用一个表义模糊的系动词だ来代替。这是因为,说话人不想把批评性话语说得太到位,故而在该用贬义形容词的句法位置把前面出现的NP复写一遍,并在其后续接意义空灵的系动词。这跟现代汉语中把“你也真(是)够笨的”“你也真蠢”之类负面评价意义用“你也真是的”来表达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礼貌原则的作用下弱化面子威胁这种语用追求导致的。

4.2 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的汉日对比

第一节已经指出,汉语中有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NP1 NP1 VP1,NP2 NP2 VP2……”(其中VP1、VP2属于同一语义类,都是表示不作为或行为失范意义)。其实,日语中也有。不过,日语中功能相当的同语式是“NP1もNP1,NP2もNP2……”。例如:

(53)[背景信息:某老人批评现在的年轻人行为随便,动辄来个一夜情。老人说]

[男人男人(是这个样子),女人女人是(这个样子)。]

上例中第一分句句末省略了“で”(“で”是系词“だ”的句中变体)。上例如果直译成“男人也是男人,女人也是女人”,就会失其神韵。在上例中,名词“男”和“女”复现,是说话人回避使用“无耻”之类贬义形容词的结果。换言之,第二个“男人”、第二个“女人”的作用相当于贬义形容词,只是对他人的面子威胁要小得多。汉语和日语有一点是相同的,即这种构式中最好有三个NP复现,形成排比/铺陈格局。像上例那样只有两个NP复现,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是批评的语力要弱些。在日语中,如果主体想要执行的批评并不是不遗余力的,那么可以只有一个NP复现,但这时要将“NPもNP(だ)”改为“NPがNP(だ)”,因为“も”有表示类同的意味,至少涉及两项。请看:

上例中同语式“お天気がお天気だ”(天气是天气)是对“天气不好”的婉言。Okamoto(1993)说日语中的同语式“NPがNP(だ)”往往强调NP所具有的不同寻常的性质(或者特好,或者特坏)。这样看来,我们可以假设第二个NP前隐含着一个褒义或贬义形容词性成分。

4.3 无所谓型同语式的汉外对比

“无所谓”型同语式,用于凸显说话人对将然事件的不关心、不在乎。在汉语、日语、英语、波兰语中都有。例如:

(55)他来就来,不来拉倒/就罢/就算。=他爱来不来。

(56)Either he will come or he will not.(他来就来,不来拉倒。)

对比可以发现,在汉语中无所谓型同语式用的是“V就V(,不V拉倒/就罢/就算)”或者其紧缩式“爱V不V”,有时也用简略式“V(就)V吧”。例如:

(57)不来(就)不来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英语中用“either V or not”“what will V will V”两种构式。在形式上,“爱V不V”与“either V or not”对应,只是英语“or not”后的第二个V被省略了;“V就V(,不V拉倒/就罢/就算)”与“what will V will V”大致对应。两者用的都是动词拷贝形式。对比还可以发现,例(55)—(56)表示说话人不在乎有利于自己或自己所期盼的将然事件的发生与否;例(57)表示说话人不在乎不利于自己或自己想躲避的将然事件的发生与否。汉语中动词复现形成的同语式只能用于后一种语义的表达,而不能用于前一种语义的表达。Wierzbicka(1991:431)认为这前一种凸显的是一种宿命论调(fatalistic ring),表示主体对未来事件的听天由命。她考察了西班牙语与波兰语中的相似构式,认为西班牙语中的对应构式表示的意义与英语相同。例如:

(58)Que será será.

what will be will be(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但是,波兰语中的对应构式还有一种无所畏惧、敢于冒险的态度义。例如:

(59)Co será to será

what will be this will be

‘what will be will be.’[该来的就来吧(,我才不怕呢!)]

上面的对比表明,尽管汉语、英语、西班牙语、波兰语等多种语言中都存在由动词复现形成的凸显“说话人对将然事件的不关心、不在乎”义的同语式。但这些构式在每种语言中进一步精细化后的意义是什么是很不一样的。

五、余论

本部分考察一些汉语没有而其他语言有和汉语有而其他语言没有的同语式。

5.1 汉有英无的同语式

汉语有而英语无的同语式可能很多,如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英语虽然也有,但仅限于NP复现型,而无VP或AP复现型,且NP复现型也不多。这些内容上文均已有所论述。下面集中介绍另外一种汉有英无的同语式,即“A就A在X”。这种构式用来凸显众坏择一好、众好择一坏,或众个体中择出最具某属性者。比如:

(60)太和县的办法好就好在把提取的办法规范化了。(《人民日报》1995年1月10日)

(61)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人民日报》1995年8月18日)

例(60)中画线句子凸显太和县的办法虽有很多弊端,但其突出的一个好处就是把提取的办法规范化。例(61)中画线句子凸显“要说太湖美,最美的就是太湖水”。“A就A在X”句式中A经常是单音节形容词,尽管有时也可以有双音节形式。例如:

(62)糟糕就糟糕在忘了在试卷上写名字了。

后来,受“A就A在X”的类推,“V就V在X”也出现了。例如:

(63)你叫他们别搞什么试验研究了,赔钱就赔在试验研究上!(汪曾祺《王全》)

“A就A在X”和“V就V在X”可统一记作“P就P在X”(其中,P表示谓词/predicate)。考察发现,“P就P在X”是条件小句话题化及其伴随的复句单句化所致(关于条件小句的话题化,参看Chao 1969、Haiman 1978、吉田泰谦2007)。该过程可以表示如下[其中,Y(X)表示X是Y中的论元]:

要说S P这方面吧/嘛,就在于X。(例:要说她好这方面嘛,就在于她很善良。)

→要说S P,就在于X。(例:要说她好嘛,就在于她很善良。)

→S P,就P在X。(例:她好嘛,就好在很善良。)

→S P就P在X。(例:她好就好在她很善良。)

说“S P就P在X”是从“要说S P,就在于X”经过复句单句化而来,证据是“P就P在X”中的P可以复杂化,“就”前还可以插入“也”。例如:

(64)处方的“含金量”高在用进口药和合资企业药的比重猛增。(《人民日报》1995年5月29日)

(65)对别人没有人的概念,对自己也一样,因此千万不能以人品和人格来要求他们,小人之,就小在人品人格上,小在一个人字上,这可能就是小人这一命题的原始含义所在。(余秋雨《小人》)

上两例中“高”“小”分别被复杂化为“处方的‘含金量’高”“小人之小”。首例中,“处方的‘含金量’高”前可以加“要说”,其后可以加语气词或助词“啊”“呀”“嘛”“的话”等;“就”前还插入了“也”。这一切表明,“SP就P在X”句法化之初,P与其后的“在X”之间是松散的篇章组织关系。它们之间可以有停顿,可以插入副词;P可以很复杂,P前还可以加“要说”,P后可以加语气词。从句法化的过程来看,其中必须经由“P+P在X”这个阶段。所以,可以认为“P就P在X”是P和“P在X”叠合造成的。在语境条件允许、不影响语篇连贯性的前提下,可以删除前一个P和“就”,变成“P在X”。例如:

(66)可是他们一点人情不懂,而且说话很难听。可恨就在这里,一点人情不懂,可恨就在这里!(老舍《蜕》)

由于“P就P在X”中的P经常是“好”且“好就好在X”常截略成“好在X”。所以,“好在”今天已词汇化为表示侥幸口气的语气副词。例如:

(67)这篇调查报告好就好在雄辩地说明了国有企业完全可以搞好,为国有企业鼓了劲。(《人民日报》1995年1月16日)

好在这篇调查报告雄辩地说明了国有企业完全可以搞好,为国有企业鼓了劲。

当然,这里必须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P就P在X”都可以删略成“P在X”,比如,上文例(61)中的“美就美在X”就不能转换成“美在X”。再如:

(68)弊大于利,如果戚务生能力特别强倒无所谓,坏就坏在这三位教练水平差不多,怎么民主怎么集中?(《周末·与作家聊球》)

→?弊大于利,如果戚务生能力特别强倒无所谓,坏在这三位教练水平差不多。

5.2 汉无英有的同语式

英语强调特点的同语式中有一种,即“a N is a N”,其中的N可以是表示特定场合或节日的名词,该构式意在呼吁听话人容忍发生在特定场合或时间(如舞会、生日、假日)的某言行。所以,下面的例子是可以成立的:

(69)A picnic is a picnic.[毕竟是野餐嘛!(孩子们顽皮点,不分男女,没有关系的。)]

(70)A party is a party.|A game is a game.|A holiday is a holiday.

但其中的N如果是时间名词,只能是指称假日的。所以,下面的英语句子不成立:

(71)?A monday is a monday.|?An autumn is an autumn.|?A morning is morning.

原因在于“monday、autumn、morning”表示的不是适合于休息、娱乐或不工作的时间。这与汉语中的“大NP的”有些相似(对“大NP的”的详细考察,参见沈阳1996)。只不过前者是用来表示对在这种特定时间预期不会出现而实际出现了的言行的容忍,后者是用来表示对在某种特定时间预期会出现而事实上没有出现(或很可能不出现)的言行的不能容忍。例如:

(72)大过年的,说这不吉利的话干啥?

(73)大冷天的,就在家待着吧!

既然重点是强调对特定时间的某种言行的容忍,N取单数就更适合表示这种意义。这可以被看作一种形态对意义的临摹,体现的是语法和语义之间的象似性。

  1. schematic construction(图式性构式)与substantive construction(实体性构式)相对。严格说来,schematic construction应译作“框架性构式”(意即这种构式有槽位/slot,槽位上的填项/filler是变项/variable),而不该译作“图式性构式”。虽然schema也可以表示图式,但“图式”是认知心理学术语,指表征特定事物或事件的认知结构(即一种心理表征),它影响对相关信息的加工过程。不过,“图式性构式”这个术语已经被习非成是,而且构式语法理论认为所有的构式都具有心理现实性(是被当作一个整体来记忆的),故而本书沿用这一术语。
  2. 严格说来,用tautology译“同语反复构式”并不恰当,因为tautology表示“同义反复(格式)”,但同语式中同形的两个成分并不同义。本书这里只是遵循学界惯例。
  3. 汉语研究,下文会述及。日语研究有Okamoto(1993)等。
  4. Levinson(1983:125)说是一般会话含义(general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Ward和Hirschberg(1991)说是特殊会话含义(particular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5. 关于解-反预期型句子的语义分析,可参看张秀松(2008)。
  6. 也可以是“VP是VP”“AP是AP”等,详见本章第二节之§2.1。
  7. 关于条件小句的话题化,请参看袁毓林(2004)关于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的历史形成,详见本章第二节。
  8.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的反义构式是模糊两事物之区别,凸显中间状态的同语式“NP1不NP1,NP2不NP2(的)”。如“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僧不僧,道不道的”。
  9. 单元集即只有一个元素的集合。
  10. 本例和下例转引自郭利霞(2011)。
  11. 随着假设复句单句化,其条件分句就话题化了。Haiman(1978)研究发现,条件分句话题化使条件标记和话题标记常共享一个词。比如,现代汉语中的“的话”既是表示假设关系助词,又是话题标记。请看:(1)不去的话,就让人把礼捎过去。(如果不去,就让人把礼捎过去。)(2)苹果的话,我最爱吃富士。(苹果呢,我最爱吃富士。)←要是说起苹果的话,我最爱吃富士。“时”在近代汉语中有假设助词和话题标记用法,而其话题标记用法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依然可见。例如:(3)钱财只恨无,有实不惜。(王梵志诗067)[如果有,实不珍惜](4)新罗参,又好,愁什么卖。(《老乞大谚解》2b7)(5)我,今年冇赚到钱喏。(我呀,今年没赚到钱喏)[赣语江西宜春话]关于“时”的假设助词和话题标记用法及其形成可参见江蓝生(2002)和刘星(2016)。
  12. 该例表明,“是则是”不是词,它只不过是“X则X”构式的一个实例(token,特殊之处是其中的X是判断动词)。《汉语大词典》把“是则是”当作词予以收录,失当。
  13. 故在例(35)、(39)、(42)、(43)、(52)中前文他人话语中都有X(即例中的加点部分)。
  14. 跟汉语不同,日语中的“NP还是NP”句式的第一个NP可以省略。试比较:(10)やはり名人のやることは違う。([名人]是名人,所作所为与众不同。)(11)今でもやはり神戸にお住いですか。(您现在还/依旧住在神户吗?)
  15. 在《广韵》中,“只”是章母昔韵入声字,“则”是精母德韵入声字。但“则”还有一种读音,即zhī(现代汉语中“只”作姓氏时仍读此音)。这时它跟“只”同音。
  16. 温端政、吴建生主编《惯用语10000条》(第314页)释为“反正事已至此,不如彻底干下去”。温端政主编《新华惯用语词典》(第514页)释为“是好是坏,反正就这样了。含有豁出去的意思。旧时常用作决心拼搏的惯用语”。张明高校注、冯梦龙著《醒世恒言》(新注全本,第352页)释为“索性,横竖;一不做,二不休”。
  17. 根据王力(1989:208-209),“是”在战国末年开始出现判断动词用法。
  18. 这里暂时把区别词复现也归为形容词复现型。
  19. 在英语中will不仅可以表示将来时,还可以表示在情态上“(顽固)坚持某种习惯性的行为,特别是不好的行为”(Wierzbicka,A 1991)。例如:He will smoke while we are still eating.(尽管我们大家都在吃饭,他仍然要抽烟。)
  20. 按:英语语法学把判断句中系词/判断动词的宾语叫表语。
  21. 当句中有“所詮”等插入时,不受此规律的约束,比如下文例(45)用的就是“は”而不是“が”。
  22. 表中暂时忽略强调事物中性特征恒定的情况,对汉语规律的概括是倾向性规律,不是绝对无例外。
  23. 前一个是定指成分,后一个是类指成分。在生成语法学理论的DP假说框架中,前一个要描写成DP,后一个才是真正的NP。
  24. 俄语中的语气词e不是专门用于这种同语式的,它能出现在多种构式中。粗略地说,它标记某事物对听话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与德语助词doch有点相似,尽管两者绝不完全相等(Wierzbicka1991:393)。
  25. “は”换成“が”意味着第一个NP不再是话题,而只是主语,也是新信息的一部分。整个“NPがNPだ”类似汉语中的存现句,都是报道新信息的。
  26. “やっぱり”与“やはり”同义,只存在语体色彩上的差别。
  27. 当然,如果有表示反预期事态的分句(如下例中的“離れても”)出现,同语式中两个NP之间不加“所詮”也是可以的。(1)離れても 親は親だ めんどう—身—なくちゃ远—即使 父母—话题标记—父母—是 照顾—身体—必须(—他)[虽然他住得很远(不和我们住一起),但父母毕竟是父母,我必须照顾他。Okamoto 1993]
  28. 这时第一个NP作类指成分解,第二个NP作定指成分解。
  29. 日语中此类同语式两个系词都不用而形成的省略式与上古汉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些相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表示“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意即“君臣有序,父子有别。不要弄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不过,在上古汉语中可不是省略系词,而是本来就无需用系词。
  30. 观察上例可以发现,日语中表示不容类推意义的同语式往往后附表示原因的接续助词。这跟汉语不同。
  31. 这类构式在本章第一节没有描写其句法和语义。这里略加申说。
  32. 严格说来,英语“what will V will V”跟汉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意思相近,有宿命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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