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疼痛的飓风

关于我父母的一切 作者:南帆 著


二、疼痛的飓风

逝者已逝。很长的时间,我一直不敢为母亲写些什么——因为我心里埋藏了一份隐隐的歉疚和恐惧。至今,我仍然不敢把这种感觉告诉父亲。

1994年,我外婆去世。母亲自小与外婆二人相依为命,外婆始终和我们住在一起。上个世纪70年代,父亲母亲远赴乡村数年,外婆一个人照顾我和姐姐、妹妹。外婆的身世使我不时浮出一些伤感,后来就写了一篇小小的追悼文字《那一张床空了》。这些文字发表在广东的一个刊物上,我有意不想让父亲和母亲看到。

外婆去世之前的五六年已经异常衰弱,母亲一直紧张地侍奉在床前。外婆去世之后大约半年,母亲就查出了直肠癌。那一阵不断地出入医院,忧虑和恐惧持续地积攒。报告单打消了最后一丝侥幸,厄运的栅门牢不可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不幸立即接踵而来。为什么母亲如此苦命?我犹犹豫豫地接受一种解释——也许,因为日子轻松起来,身体的免疫系统削弱了对于癌细胞的监察?然而,某一天我忽然恐慌了起来。我觉得母亲要被孤独的外婆召走了——因为我在《那一张床空了》之中又提到了外婆的孤独。

不清楚谁在刊物上见到了这篇文字,辗转告诉了母亲。母亲索要了一本刊物,眼泪汪汪地在病榻上读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日子,我被胡思乱想攫住了,真的有些不安。古代的观念之中,文字具有某种魔力,祈祷或者咒语会使文字成为现实。我会不会无意地触动了某一个机关?——我情愿没有写过那些文字。

1957年冬天,我被外婆抱着,只感觉到温暖

母亲尚在襁褓之中,外公就撒手人寰。母亲丝毫想不起外公的模样,隐约听说是个律师。这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向他的后代遗传了什么,这已经是一个无从索解的秘密。鼻梁,身材,脾气,酒量,生命的密码之中隐藏了多少外公的基因?外公抛下了外婆和母亲,孤儿寡母的全部主题就是在流离颠沛之中活下来。日本人打来了,外婆一手拖了母亲,一手提上一只藤箱子逃出了福州。搬来搬去,居无定所,这大约是母亲对于童年的主要记忆。母亲说过,她和外婆住入某一个大院落时,院落里的一只大狗竟然站起来,像只狼似的把前爪搭在她肩上,吓得她魂不附体。不过,尽管日子困苦惨淡,母亲还是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师范学校。

近时的报纸上登载了一条消息:哪个地方冒出一个12岁的女神童,她的发育期著作坦陈了自己的伟大理想——找一个“金老公”。“金老公”的条件是:富贵如“比哥”——比尔·盖茨,潇洒如“周哥”——周润发,浪漫如“罗哥”——罗纳尔多,健壮如“伟哥”——何谓“伟哥”就不必解释了。不知道女神童必须发育出多么妖娆的身体才能享用如此巨大的理想?我想,即使多借给母亲两个胆,这种想象还是会把她吓个半死。她的理想仅仅是安宁。形象地说,也就是丈夫、孩子、热炕头吧。尽管如此,我仍然想不出母亲有过多少从容的时光。她的大半生都在气喘吁吁地躲避或者招架各种不期而遇的灾祸,时时如同一只惊慌的兔子。最后几年,上帝竟然分配她从事一场绝望的对抗——与自己的身体殊死搏斗。即使要到另一个世界侍奉外婆,又有什么必要如此残酷地折磨她呢?我只能长叹天道不公。

母亲动了手术,切掉了一段肠子。根据医生的建议,她的肛门改道到了腹部。为了求生,母亲不得不屈辱地接受这种违背自然的设计。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求生竟然变成了熬不出头的酷刑。癌细胞在体内无序地分裂,切除,化疗,转移,肺部出现新的阴影,这些都仅仅是一些医学术语的仁慈表述。母亲后期全部的可见症状就是一个字:痛。难以抗拒的痛。“疼痛是感觉对于躯体的背叛”,“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一个人也不可能甩下他的偏头痛、肩周炎或者胳膊上的创口”——看到了母亲遭受的煎熬之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以前写下的这些轻飘飘的隽永之言根本没有掂出疼痛的真实分量。

没有查出癌症的时候,就听到母亲抱怨这儿痛,那儿痛——仿佛总要出一些什么事似的。然而,癌症的疼痛远比想象的强大。根据父亲的记录,2000年4月8日是一个标志性的日子。那天早晨,母亲的脚刚刚落地,突然被一阵钻心的疼痛击倒。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床铺。揪心裂骨的痛,锐利如刀剜的痛,游荡不定的抽痛,像是在骨,像是在肉,像是在筋,一日几轮地袭击母亲。巨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母亲的身体犹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只小舢板。她常常从床的这一头爬到那一头,时而呼天抢地,时而喃喃地祈求:老天,不要折磨我……即使在某些短暂的安定时刻,母亲也如同惊弓之鸟。疼痛的来临没有任何规律。昏沉迷糊之间,突然蛇咬似的尖叫起来,另一轮疼痛无声无息地潜行而至。褥疮,粪便,无从逃遁的疼痛,身体成了一个人甩不下的苦难之源。父亲和我、姐姐、妹妹并排僵立于床前,没有人能伸手把母亲体内的疼痛揪出来。疼痛是一个回避不了的巨大物质,坚硬得如同一堵厚厚的墙壁,同时,疼痛又无形无踪,没法把它一刀割去。医生已经束手无策。止痛的药物很快上升到最高级别,只有副作用极大的杜冷丁留待最后的几天。疼痛甚至搅乱了母亲的神智,她的脾气变得反复无常。我的想象之中,疼痛如同无数次飓风从母亲的体内刮过,每一次都带走一部分血肉。弥留之际,母亲已经衰弱不堪,躺在床上像是一捆松松垮垮的枯柴。那一天下午,妹妹打算给她身上的褥疮伤口换药,母亲点头示意。她的右手缓缓地从胸前移到嘴唇附近,眼神突然地散了。耗尽了一切,最后一根弦终于扯断。

父亲对我说过,母亲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亲人。即使在病榻上,母亲有时还会奋力地捶一捶父亲酸痛的背脊,过问一下父亲的三餐吃什么。然而,一旦疼痛袭来,母亲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赶快走,结束这一切!父亲说,他曾经在母亲的病榻上发现一把剪刀,母亲问过他手腕上的动脉位置。父亲忍不住说出了眼泪: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母亲呢?

壮士断腕,刮骨疗毒,这是历史愿意铭记的伟大疼痛。母亲的疼痛如此剧烈,同时又如此渺小;的确,我至今也想不出,上苍如此折磨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附录:《那一张床空了》(节选)

——悼外婆

我属鸡,外婆也属鸡,长我48岁。外婆去世的那天是谷雨,我后来才想起来。外婆的灵魂掠过郊野的时候,听见了布谷鸟的叫唤吗?

成人之后,不可避免地见了些生生死死。但是这回我知道,死就是那一张床从此空了。那一夜守灵,外婆还在烛光摇曳之中静卧那张床上,换上一身崭新的、硬硬的寿衣。两天之后,我在殡葬场取到了烧得发白的骨灰,沙啦沙啦地装入一个陶罐,几块大的头盖骨放在面上。我走了,外婆就在那里了。那是什么地方呢?

我猜想,外婆是不爱去那地方的。外婆86岁了,算一个长寿的人。她持续卧床几年,今年春季已经异常衰弱,几乎没有了饭量。其实,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明白,最后的结局一天一天地迫近,不容回避。尽管如此,她可能还是不愿离去——她到那个地方找谁呢?

外婆是外公的续弦。不仅我没见过外公,母亲也不记得外公。大约母亲刚刚几个月,外公就撒手而去。母亲依稀地从外婆嘴里听说,外公似乎是个律师。这就是所能了解的一切。外婆到了那个地方,还能见到六十几年前的那位男人吗?外婆和外公仅仅相处一年多,见了面叙说些什么呢?

母亲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舅舅自小就分开另过,大约由外公的亲戚照料着。我小时见过舅舅,精瘦,腮帮上几乎没有肉。他烟瘾极大,长长地吸一口,没有几缕烟能够从鼻孔逃出来。他在一所中学任教。60年代后期,舅舅用裤带将自己吊死在一张两层的木架床上,大约是几张大字报让他感到了莫大的恐惧。周围的人将舅舅的死讯长久地瞒着外婆,外婆竟然也缄口不问。我至今没弄明白,外婆是不是从心里疏远着舅舅。

剩下的就是外婆娘家的人了。外婆有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三姨婆依然健在,其他两位已经先后过世。然而多年前我就隐隐地听说,外婆并不是太外婆的亲生女儿。外婆的脸型与两位姨婆相差甚远,而且,姨婆也记得,外婆小时候时常挨打。大约外婆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连自己哪一天生日都交代不清楚。到了那个地方,外婆该回到哪一个大门里面去呢?

外婆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外婆是不想去那个地方的,她在床上拖着,躲着。可是谷雨还是到了。那天下午,母亲察觉到情况不好,她守在外婆的床边,不断地叫着“妈”。外婆已经不能睁眼说话,凹陷的眼眶里流淌出一粒大大的泪珠。这是她恋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表示。一会儿,外婆轻轻地喘了几口,无声地去了。

外婆的身世是家族史上的一个谜。不过,我的寻根兴趣相当有限,对于这样的谜无所谓。让我感到真正的缺失是这个现实:那一张床空了。

外婆一直和母亲、父亲住在一起,我和姐姐、妹妹由外婆一手扯大。这十多年我不住在家里,和外婆见得少了。每次回去,也没有更多的话说。外婆只是坐在旁边看着我,用满是裂口的巴掌刺拉拉地摸我一下。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我:要吃饱,要吃饱。我的确有过吃不太饱的时候。十五六岁那一阵,父亲和母亲下放到山区去了。家中粮票紧张,我常常觉得饭不够吃。二十多年过去了,外婆似乎不清楚世道发生了哪些变化。她所能做的只是反反复复地叮嘱:把饭吃饱。

外婆的爱是笨拙的爱。然而,恰是因为笨拙,这只能是爱,而不会是别的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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