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绿地带我们回归
抚今
人想念一个城市,更多的是对自己感觉的想念。比如华美、比如沉着、比如平静。在我遥想这个城市的时候,首先会想到的,却是那片蕴涵水木灵魂的空间。想到自己曾经在那里独自度过的、屏息倾听自然呼吸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总是在夜晚情不自禁地靠近延中那一片绿地。
从普安路、金陵中路弯进去,就可以看到细青砖铺就的石阶。拾级而上,绿色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融入。
这是一块博大的地域,有了绿草的铺垫,显得温和许多。树木参天,于是庄严;花草喧闹,于是秀丽。鹅卵石砌成的小溪里活水哗哗,转一个弯流进大大的中央湖后就不声不响了,像我们的青春,热烈但是短暂,却带给此后漫长的一生饱满而明朗的生气。
不远处便是著名的石库门“新天地”,以及大大小小林立的高楼。绿地上空,延安路高架与南北高架在此交汇。夜幕降临,五彩霓虹亮丽的灯光滑过弧形的水沿,落在湖面上,形成柔和而优美的光影。风过处,水波似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揉皱。
湖里有鸳鸯、有鸭子,它们三三两两的悠游,身后平滑的水面起了一圈圈柔和细碎的水褶子。生动,在水中温馨地流淌。湖的另一边有幢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小木屋,屋前两只大白鹅,踱着典雅的步子,让人一不小心就回到了童年,想着要骑鹅旅行去。
这里的设计更多遵循了质朴。大片的绿色仿佛吉他弹奏的主旋律,尽情地飞扬;深咖啡的木色就像贝司的声音,低低的沉在下面,达到一种平衡。木制的廊板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有暖暖的温度;而阴天,却是清雅自然的;如果是雨夜,水洗过的木板纹是纹、理是理,纯净得似乎不染纤尘,而且不打滑。湖边的亭子四四方方,没有封闭,每一面有每一面的风景。黑铁的栏杆、木制的扶手,没有多余的颜色和质材,没有雕花的赘饰,简单的线与面,在凝固中赋予安全。这一切都与背景的灯红酒绿产生了惊人的脱离,更显出了出世的宁静和平实的大气。
延中绿地的夜晚和白天有着迥然不同的美。
这里的夜晚,许是因为人少的缘故,站在湖边,被周遭的树木俯视着,风从树梢上一掠而过,似乎听得见树木蹭蹭地生长,会觉得自己的渺小与衰老。安静于是成为一种力量,洗涤着自己的灵魂。
偶尔也有几次,在中午时分路过这里,草地、树林、蓝天、白云……风被层层的树减缓了速度,变成了微微的和风,有许多老人带着小孩在这里嬉戏。人的体温、“怦怦”有力的心跳、孩子的欢笑……生命的声音盖过了自然的呼吸,风景于是成了远景,人变成了主体,绿地变得美丽而实在。
绿地虽然属于城市,但是它的本质,却有着绝对的个人私密性,因为自己可以和自己对话。在城市的拥挤里镶嵌着的一方方绿地就像我们自己,表面是生命的世俗,越往里走就越能感受到自然的圣洁之美,也就越接近人性的本质,那是生命最原初的力量。
追昔
翻阅手边一九八四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惊讶地发现,发黄的纸页上,居然没有“绿地”这个词。在查阅了《领导干部科技手册》“城市园林绿化”一节后,我才知道,原来,“绿地”的含义与内容是由“园林”一词发展而来。
园林最初的形式为商、周时代的“园”、“囿”。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武王就曾建过“灵囿”。对“囿”的定义,《初学记》定义为“养禽兽曰囿”,而在《淮南子·本经训》里则是,“有墙曰苑,无墙曰囿”。这可算是中国园林的雏形,只不过那时利用的多是自然山水。
经过五千多年发展,到了现代社会,别说自然山水难见,就连普遍意义上的绿色也已趋于晨星,绿色成了城市居民的无限渴求。园林,这一带有帝王宫苑私家庭院性质的称谓,也逐渐演变成为“城市公园”、“绿地”等等有着敞开意味的新名词。
从一九九四年开始,原本高楼林立的上海开始抓起了城市绿化建设,不是拆墙透绿圈地造绿,就是见缝插绿高价保绿。一九九九年,这枝绿色大笔扫到了成都路。
那时的成都路一带,是上海旧房危房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共计八千九百三十六户居民),也是上海热岛效应(城市中的气温高于外围郊区的现象)最严重的地区。破旧不堪的石库门老屋天井里,“哗哗哗”刷马桶的声音已经回响了将近一百年。每天清晨,家家芭蕉扇对准煤球炉,标准的生火做饭。弥漫烟雾熏旧了墙、熏黄了原先精细雕花的门楣,也熏黑了一个现代都市。
为了建造延中绿地,政府投入了将近每平方米一万两千元的成本,真可算是名至实归的“寸土寸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