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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人间词话注析 作者:刘少坤,王立娟


三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评析】

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亦构成相反相成的一对范畴。王国维在这里提到,“有我之境”言以我观物,诗人在咏物过程中,直接把自己的感情渲染到所咏之物上,致使物体亦全部含有了人的感情,人占主动位置。而“无我之境”却是诗人不动声色,直接通过以物传物,人在物面前是无为的,人心因物而动。其中无我之境颇受叔本华哲学影响,缪钺《王静安与叔本华》(1943年《诗词散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亦言:“王静安《人间词话》之论词,精莹澄彻,世多喜之,其见解似亦相当受叔本华哲学之濬发,虽不似《红楼梦评论》一文有显著之征验,然细读之,亦未尝无迹象可寻也。叔本华在其所著《意志与表象之世界》第三卷中论及艺术,颇多精言。叔氏之意,以为人之观物,如能内忘其生活之欲,而为一纯粹观察之主体,外忘物之一切关系,而领略其永恒,物我为一,如镜照形,是即臻于艺术之境界,此种观察,非天才不能。《人间词话》曰:‘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又曰:‘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皆与叔氏之说有通贯之处。”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1953年)(《澄心论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王氏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为二,意以无我之境为高。予谓无我之境,惟作者静观吸取万物之神理,及读者虚心接受作者之情意时之心态,乃可有之。意有将迎,神有虚实,非我无我,无以悟解他人之我,他人之我亦无以投入有我之我也,此之谓物我合一。惟物我合一之为时极暂。浸假而自我之我已浮现。此时之我,已非前此之我,亦非刚才物我合一之我,而为一新我——此新我即自得之境。一切文学哲学之根苗及生机胥由是出。苟乏此新我,我之灵魂已为外物之所夺矣,为他人之所剽矣,则我将何恃而为文哉?故接物时可以无我,为文之际,必须有我。寻王氏所谓无我者,殆指我相之冲淡,而非我相之绝灭。以我观物,则凡物皆著我相,以物观我,则浑我相于物之中。实则一现而一浑。现者,假物以现我;浑者,借物以忘我。王氏所谓‘无我’,亦犹庄周之物化,特以遣我而遗我于物之中,何曾真能无我耶?惟此乃哲学形而上学之态度,而非文学之态度。”

当然,亦有不少人反对王国维这种分法,比如朱光潜主张分为“同物之境”与“超物之境”。他在《诗的隐与显——关于王静安先生的〈人间词话〉的几点意见》(《人间世》1934年4月第1期)一文中论道:“王先生在这里所指出的分别实在是一个很精微的分别,不过从近代美学观点看,他所用的名词有些欠妥。他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是近代美学所谓‘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物时,霎时间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换句话说,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无情事物的有情化’,这种现象在注意力专注到物我两忘时才发生。从此可知王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实在是‘无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都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其实都是‘有我之境’。我以为与其说‘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都是同物之境。‘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都是超物之境。王先生以为‘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即‘同物之境’)比‘无我之境’(其实是‘有我之境’,即‘超物之境’)品格较低,但是没有说出理由来。如‘超物之境’所以高于‘同物之境’者,就由于‘超物之境’隐而深,‘同物之境’显而浅。在‘同物之境’中物我两忘,我设身于物而分享其生命,人情和物理相渗透而我不觉其渗透。在‘超物之境’中,物我对峙,人情和物理猝然相遇,默然相契,骨子里它们虽是欣合而表面上,却仍是两回事。在‘同物之境’中作者说出物理中所寓的人情,在‘超物之境’中作者不言情而情自见。‘同物之境’有人巧,‘超物之境’见天机。”顾随《论王静安》(1942—1947)(《顾随全集·讲录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王先生讲无我之境举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洒》其四)。不然。采谁采?见谁见?曰‘采’曰‘见’则有我矣。又举元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颍亭留别》),此二句似较前二句无我,然尚不能谓无我,寒波、白鸟谁写?诗人写,诗人写则经心转矣,不然何以他人不写成诗?即曰无我,而谁见?即见则有我,无我则无诗。以物观物绝非客观。客观但观察,而诗人应观察后还须进入其中,不可立于其外。客观亦非无我,无我何观?王先生所说无我绝非客观之意,乃庄子‘忘我’‘丧我’之意。”

 

  1.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出自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2.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出自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3.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出自陶潜《饮酒》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出自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5. “豪杰”:此处特指文人中之杰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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