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纪行
我一直没有到过新疆,但是对新疆却向往已久,因为它就是古代的西域的主要部分和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地段。
我与司马迁一样,有好奇好古之癖,我也像司马迁一样喜欢游历,在十年动乱期间,把所谓的“游山玩水”也当作坏事来批判,但是我却趁在干校之机,每年探亲时,总是单身独行,借此游历了许多地方。我把这种游历,看作是读书,是读一部文化、历史、山川、地理、政治、经济……综合在一起的大书,而且我越读兴趣越浓,所以,一提到新疆或者西域,在我的脑子里,大沙漠里的楼兰、米兰古城,古龟兹的石窟艺术,吐鲁番盆地里的高昌古城、交河古城,带有神话色彩的火焰山,以及诗人岑参笔下的西域风光,也就纷至沓来,令人遐想了。
西域在我的脑子里,始终是一个带有神话和传奇色彩的地方,我确实已经向往了很久。
今年(1986)夏天,我承新疆大学的邀请,于9月11日到新大讲学,至10月6日回北京,虽然为时很短,且主要的时间都是在讲学,但我也利用讲学之余和假日,尽可能地游历了新疆的一部分地方,正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总的印象我觉得新疆太好了,关于新疆的学问太大了,我坚信伟大的祖国一定会富强,广阔的西北地区一定要开发,关于研究我国西部地区的学问——我叫它作“西域学”,也一定会大发展。
趁着我对新疆的印象很新鲜的时候,我急忙记下这次到西域游历的见闻。
初到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市,在我的印象里,是一座正在现代化的城市,从机场到市中心的那条友谊路,宽敞而整洁,汽车分上下道,两边的人行道也是上下道,道旁树木已将合抱,枝柯交结,形成一条绿色的林荫大道,无论行走或坐车,走在路上,感到心胸舒畅,天地广阔,我去的时候,已是九月中旬,所以两边的树叶,已开始由绿转黄或红,更增添了一番秋色。
尤其是矗立在市中心的红山,像昂首长啸的龙头,石色赤红,在太阳光照射下,简直是条赤龙。乌鲁木齐河就在龙头下流过,附近就是人民公园,园内有为纪念清乾隆时的大文人纪晓岚而建的“阅微草堂”。纪晓岚曾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被革流放到乌鲁木齐,当时居处在乌鲁木齐老城所在地西九家湾。纪晓岚在新疆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但对新疆的影响很大,他自己对新疆也有很深的感情,他在《乌鲁木齐杂诗》中写道:
万里携家出塞行。男婚女嫁总边城。
多年无复还乡梦,官府犹题旧里名。
他的另一首描写天山打猎的诗写道:
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弓爱尔马如飞。
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
我曾进公园去游览,园门是牌楼式的古典建筑,进门隔湖对面就是纪念性的“阅微草堂”,这个湖也叫“鉴湖”,为什么与绍兴的“鉴湖”同名,我就不知道了。园内老树婆娑,景色清幽,尤其是湖边的树叶,丹黄相间,再加上绿色,颇有斑斓之感。园中有小摊卖烤羊肉串,导游者教育学院的某君要我试试,果然鲜嫩异常,绝非北京街头的烤羊肉串所能比拟。
我因为事忙,根本没有时间去参观市容,只是每次车过市内的大街,看到正在新建的建筑,完全是现代化的,看了乌鲁木齐市的马路和建筑,再看看上海那种拥挤不堪的情景,简直是不可相比了。
我离开乌市的前一日,朋友们请吃饭,宾馆的对面就是人民大会堂,自治州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局长侯海云兄和旅游局主管天池的董学商兄坚请我看看他们的人民大会堂。我心想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我已看得多了,更何况我在纽约、旧金山和莫斯科、列宁格勒等地都曾看过一些世界闻名的大建筑,区区自治州的大会堂又会怎么样呢?——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思想活动,但由于他们的热情邀请,我又觉得不去不好,所以才勉强去了,但是当我一进大会堂,立即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我只觉得非常歉疚,非常惭愧,我刚才的思想多么可笑啊!眼前的这座大建筑,真可以说是千门万户,金碧辉煌,或者说晶莹澄澈,一片琉璃世界。可惜我不懂建筑学,讲不出那么多名堂,只是觉得设计是那么匠心独运,结构是那么天然浑成,建筑是那么细腻精致,它的总面积当然比北京的人民大会堂要小,但它的精致程度却远胜人民大会堂,新疆是多民族地区,大会堂各个民族厅则又是各具特色,无不精工妥帖。可惜由于时间的限制(因为我要赶回去整理行装),不能充分地仔细欣赏。当我走出大厅时,觉得仿佛是从一座艺术的迷宫里出来一样,我深深佩服设计师的才华和匠师们精工的建筑艺术。
我住在新疆大学的招待所,招待所给我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我住在里头,简直就像在家里一样没有任何一点做客的感觉,新疆的瓜果实在太好而又太便宜了,西瓜只有八分钱一公斤,因此每天我们总要吃好几个瓜,而服务员总是及时地帮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卧室的窗户正对着南面的天山主峰——博格达峰,天山顶上终年积雪,抬头就可以看见山顶上的皑皑白雪。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在这里不需采菊,也可以天天“悠然见南山”。但要见博格达峰,却需要碰巧,最有机会看到的是清早太阳将升的时候和傍晚日落的时候。尤其是傍晚,那博格达峰披着满身的银装,真是一位青女或者素娥,亭亭玉立,独出云表,她没有巫山神女峰那么缥缈,但却如庄子描写的藐姑射仙,真是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其美不可方物。
我在乌市短短的三周,除了在新大讲课外,还到新疆师大、新疆教育学院、新疆职工大学和昌吉师院几个学校去讲了学,我感到边城的师生,是那么热心于学习和教学事业,每次我讲课的时候,他们总是全神贯注,我深深地被他们的好学精神所感动,有一回,一位与我差不多年纪的老同志,带着两个儿子,在新大听我的课出来,赶上了我,特地告诉我,他是放弃了这个月的奖金来听课的,他第一次听过后,就将两个儿子找来,以后每次我讲课都来听。我在新疆师大讲课时,听讲者热烈的神情真使我感动。我讲这些情形,一点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内地的老师们,能抽空多到新疆去讲讲课,其实,这绝不是单方面的单纯的讲课,我们自己也可以学到不少新的知识,这一点才是我写这篇“纪行”的目的,这我当然要在下面慢慢地细说。
我有幸刚下飞机后,就与一位维吾尔族的女排教练卡玛尔同车到新大,因为是中午,新疆的时间比北京晚两小时,所以当地的人还未吃饭,卡玛尔就把我带到她的亲戚家里,这家当然也是维吾尔族。我是头一次到民族朋友家做客,而且思想毫无准备,我进屋刚坐定,他们就搬出茶果来,那位女主人看了我的名片,马上就说:“《红楼梦》!”她用颇为流畅的北京话问我:“您就是研究《红楼梦》的冯先生?”我说:“是。”我问她:“你读过《红楼梦》吗?”她说:“读过一点,我是教小学的。”问答之间,他们已摆上了午饭,给我一大碗南瓜、白菜、羊肉、土豆一起烧的菜,又拿上来一大盘馕。当时,我根本分不清哪是菜,哪是饭。连“馕”这个名字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心想,在民族朋友家做客,据说不能客气不吃,不吃就易误会。所以当一大碗四色合作的食品送来时,我也不管它是菜还是饭,拿起来就吃开来了,谁知一吃南瓜,却特别好吃,细腻而又甜糯,我忽然想起我的书斋取名叫“瓜饭楼”,因我小时候抗日时期,家里穷得没有饭吃,就常常用南瓜当饭,因此我也吃过不少南瓜,深谙南瓜的品种,那种细腻可口的南瓜也吃过不少,但全国解放后的三十多年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吃到它了,想不到到了几万里外的西域,却吃到了地道的“南瓜”,我是多么高兴啊,我一下子就把整碗连南瓜带土豆一起吃个精光,他们对我的“表现”颇为满意,又让我吃馕,我也依样拿了一小块醮着茶水吃,觉得颇为可口。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这一顿民族饭,吃得真是够有兴味的,正当我们吃完的时候,新大中文系的领导夏庭冠、张广弟教授就来接我了,我们谢了主人,起身告别,走了不多远,我们的老朋友郝延龄教授也来了,他们高高兴兴地把我送到了招待所。
我特别感到新疆的天似乎比别处高,天空也特别蓝。我的感觉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新疆气候干燥,空气里没有水分和杂质,所以每当夜晚尤其是午夜,仰望天空,只见星汉灿烂,长天一碧,如果不是在庭院里而是走出市区到旷野里,那就更加气象辽阔,碧海青天,月明万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色了。
我在新疆共二十六天,其中去天池和吉木萨尔一天,去吐鲁番两天,去库车七天,实际留在乌鲁木齐的时间只有十六天,而且主要的时间是讲课,所以对乌鲁木齐市了解得还很少,但是乌鲁木齐却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乌鲁木齐教育界的朋友更使我深深怀念,他们在祖国的最西边,辛勤地从事培养人才的工作,他们的辛勤劳动与新疆未来的发展是有直接的关系的,他们的工作是神圣的,我衷心愿意有较长的时间到新疆去从事教育工作和文史研究的考察工作,我期待着我的愿望能有机会得到实现。
天池秋色
我到乌鲁木齐的第十一天,也即是9月21日(星期日),新大的朋友和新疆军区的朋友安排我去天池游览,由于事先有郝延龄兄的建议,决定这一天从天池下来后,再向东到吉木萨尔去考察唐代的北庭都护府故城。
我对游览,特别是带有访古性质的游览,从来是最感兴趣的,自从在两三天前做了这个安排后,我就紧张地翻阅资料,并把照相机、胶卷重新检点,做了充分的准备。事先确定星期天清早六时即来车接我们,乌鲁木齐的早晨六点,还是人们熟睡的时候,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但是我和菉涓早在五点半就一切就绪,待命出发了。六时正,郝延龄兄和李忠跃君来招呼我们到校门口上车,军区的车早已等在门外了。这天是刚过中秋两天,我们抬头看天上,只见好月当头,清辉万里,银河耿耿,分外明亮,而满天的星星,也并不因为月色的照耀而有所隐没,我感到仍然是“一天星斗焕文章”,正是迢迢良夜,耿耿星河,看着这一番夜色,也已够迷人的了。
上车以后,似乎心就定了下来,因为昨晚睡得太晚,今晨又起得太早,所以一定下心来,睡魔就乘虚而入,不知不觉,我就在车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车子停着,我还以为车还未出城呢,哪知已到了阜康,即将转入去天池的山道了。这时天还未亮,直到车子向南驶了将近半小时,才看到大戈壁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其壮丽的场面,我觉得也别具特色,与我在华山、泰山、黄山所看者都不同,在山上看日出,有云彩掩映衬托,画面显得煊丽而富于变化;在大漠上看日出,既无云彩,也无水汽,而且四野空阔,一望无际,茫茫有如大海,一无遮拦,只见一颗巨大无比,其红亮有如熔铁,光芒四射,使人不可逼视的巨轮,从地平线上渐渐升起,转瞬间就跃出地面,渐渐上升了。要说单是看日出的话,那是要算大漠里看日出最为清楚、最为逼真了。当太阳刚离地平线的时候,车子已开始进入山道,而初升的太阳也就被山峦挡住了。
天山,是横亘于新疆中部的一座大山,也是亚洲最大的山系之一,它古有北山、雪山、白山、阴山等名称,整个新疆就因为天山在中部地区东西横贯,因而就分为南疆和北疆。天山本身,又是由三列大致平行的山峦所组成,天池所在的天山,是属于东天山的博格达山,博格达山最高处三峰并立,终年积雪,其主峰博格达峰,高达5445米,满身冰甲,高耸入云,天池就在博格达峰下半山腰,海拔1980米,被称为“天山明珠”。
我们的汽车进入山区以后,两旁皆是山峦,路旁一条大溪,流水不断淙淙作响。据我游山的经验,凡是大山,必有大溪,愈是山大,其溪亦大,而且必定是溪中乱石纵横,我走过的华山、庐山、黄山、雁荡、泰山、五台、秦岭、终南等等,莫不如此,南方的许多大山,如逢雨季,有时几里路外就可以听到水声轰响,仿佛是先声夺人。现在我们进入天山,虽然是在西域的大戈壁上,也仍然是山水相连,流水淙淙。我们愈往前走,两旁的山峦愈显得陡峭,山路也愈显得狭窄,仿佛是仅能通车,一路上我细看溪中急流,感到水色洁白如雪,其平静处则又是一碧如蓝,后来我悟出因为这都是从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所以喷溅时有如雪花,渊积时有如凝碧。我正欣赏着一路的淙淙流水,车子忽至一窄狭处,抬头见右壁山崖上刻着两个大字:“石门”。确实此处两山陡峭高峙如门,而路边溪水突然落差增大,有如瀑布倾泻,而水色洁白如匹练,大非南中山水之可比。可惜此处路窄,又急于去天池,不可能停车,所以只好注目而过。汽车循着盘旋的山道蜿蜒前进,至半山,迎面飞瀑自空而下,颇有“银河落九天”之势,其下有一小池,池水澄碧,人们呼之为“小天池”,再上山势愈高,回首俯视来时路径,已只剩一条曲曲弯弯的长绳了。我正在估量已到达何种高度的时候,汽车一下就停下来了,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一片潋滟的波光,水波澄碧,四围山峰重叠,树木森立,面对着这个高入云际的大湖,自然而然地人们会称它为“天池”了。
天池,是一个半月形的高山湖,她长3400米,最宽处约1500米,面积4.9平方公里,最深处有105米,湖形南北长,东西窄,南端靠近博格达峰,湖的周围都是高山,就是我们进口处较低,有如一道拦水的巨坎。纵观天池周围,群峰林立,云杉、雪松漫山遍岭,我们去的季节已是深秋,所以在一片苍翠之中,又夹杂着一树树的黄叶,特别是远处山坡上向阳处有几树红叶,经太阳光一照,一团火红,点缀得湖面更是秋色一片。南望博格达峰,清晰如在眉际,其侧面一峰,满身是冰,有如一根巨大的冰柱,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还看得出她洁白的全身,似乎已经被摩擦得光滑到连一粒微尘也搁不住了,《红楼梦》第五回里写到《金陵十二钗正册》上有一幅画,画面上是“一片冰山”,现在我算真正看到了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