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绿
一
黄昏,像一块硕大无朋的海绵,将白昼的炎光,慢慢地吮吸渐尽。喧嚣的市声,也渐渐低落下去,城市,像一锅晾凉了的稠粥。房间里已经暗得不辨东西,只有墙角那盘燃着的蚊香,信号灯似的亮着暗红的微光。
浅色的花布窗帘,在习习的晚风中轻拂,玻璃窗在轻风的摇曳中微微作响。就是不刮风的时候,每逢有人在地板上走过,这些窗子,也会咔啦咔啦地震响。
这是栋老房子啦,灰黄色的墙壁古色古香;每条地板中间,早已磨出凹槽,却还是被路阿姨擦得一尘不染,油光锃亮;红木家具,以及家具上的棱棱角角,依旧硬得硌人;窗子也像教堂里的样式,又窄又长,顶部还是拱形……
二楼朝南那一排窗前,有一棵叶子阔大的老核桃树,一棵海棠,还有两棵老也不见长的日本松。打从卢北河第一次迈进这个院子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它们还是那么高,不过看得出来,它们苍老了许多,人会苍老,树又何尝不会?
夏天,核桃树和海棠树的浓荫,不但会滤去阳光的炎热,还遮挡着窗子里的人和窗子里的事。到了冬天,海棠树、核桃树的叶子虽然掉光了,可谁还会有那么大兴致,站在冷风地里,窥视别人的窗?
屋外四周的青砖墙上,爬满了青藤。本就不敞亮的窗户,便深深地陷进厚密的藤叶里,像边沿铺满厚厚的青苔,极少有人汲水的一口古井——一如左家极少与人交往的家风。而在卢北河嫁给左葳之前,左家似乎还不这么冷森。
在待人接物方面,卢北河恪守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则,她在不大的年纪,便眼看着自己的家庭如何败落,以及那些和她的家庭差不多的家庭如何败落。那早年的旧有的时日,完全颠倒的记忆,像年轮长入树心一样,从未和她分离过。
因此卢北河爱这老房子的幽暗。
这栋小楼,是左葳父亲名下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期间,居然躲过了那场劫难,这是因为,左葳的父亲不但是数一数二的国宝,在国际学术界也是一个有地位、有影响的人物,所以才被当作“标本”保存下来。
他们夫妇本有资格申请一套新房子,但卢北河不肯。钱是小事,自己出去顶门立户,他们就不得不被摆到第一线的位置上,纠缠到七七八八、琐琐碎碎的事情里,于是他们的头上,便会添出许多事来。
卢北河从沙发上站起来,拧开了一旁的落地灯。灯光透过绿色的纱罩,映出一片不大的光晕。她躲开这片光晕,重又拣个沙发角斜躺下去。
吃过晚饭后,卢北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斜躺在沙发上,盘算她的心思。
左葳上火车站送儿子去了。
就是左葳在,她也不会把自己没有考虑成熟的事情讲给他听。他什么时候拿出过一个果断、切实可行的意见?想到这里,卢北河淡淡地笑了笑。
儿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人,顶天立地地替她撑起这个家?他没有一点像她的地方,真是他们左家的骨血,而且比左葳年轻的时候还糟。卢北河和别的女人不大相同,还不至于因为对丈夫或儿子的爱,弄到睁眼瞎的地步。
她拿起一把葵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一会儿想想丈夫,一会儿想想儿子,不知是苦还是甜地咂摸着。
现在的年轻人和他们年轻的时候,已大不相同,很少考虑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会给他人留下什么印象,或政治上带来什么影响。好像他们只打算活过今天,明天就不再活了。
向东在政治上很不开展,到现在连团员都不是,卢北河不知和他谈过多少次,就差没跪下来,求他写一份入团申请书了。
他答应得倒挺好:“哎,妈,我写。”
“写完给妈看看。”
“哎。”
过了一个月,什么动静也没有。再催他,他就该发脾气了。卢北河恨不得替他写一份,可是,那也得他自己愿意交出去才行。她总不能替他去交申请书,替他去接受组织考验,替他在团旗下宣誓吧。
儿子自己不肯入团倒也罢了,可别人会怎么想呢?比方研究所的同志。他们会不会说,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还算什么党委副书记和副所长?
再说不入团、不入党,将来分配工作、出国留学都会受影响。这小毛头什么时候才能懂呢?她又不便把这些利害,大明大摆地对他说个清楚。
那他准会一蹦三丈高地跟她嚷嚷:“噢,敢情您让我入团是为了这个。”那她就会失去儿子的尊敬。
这次暑假,和同学们去云南旅游,左葳还偏偏给他买了一张卧铺。别的同学都能坐着去,干吗他一个人非“卧”不可?如果不能坐,干脆别去。
卢北河不是舍不得钱,在左家,钱,何曾被提到日程上来计较过?可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贴广告似的。这等于告诉人家,你们家趁钱,你们家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或资本家的劣根性——卢北河从懂事那天起,没有一天敢忘记自己的出身——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贪图享受、腐化堕落、好逸恶劳云云。要命的是,谁敢担保不再来个什么运动?“文化大革命”说是不搞了,可以变个名词或花样啊,这方面的专家有的是!
唉,头脑里没有一点政治。为什么不能像她这样,在家里炖点银耳、野参、燕窝……人又不知,鬼又不觉,有多实惠。
卢北河选的保姆,绝对靠得住。工价虽然高了一点,可是用了多年,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没从她嘴里漏出过一星半点儿,包括“文化大革命”那个非常时期在内。
因为她寡言少语,左葳的母亲老是说:“她那张脸,真像一堵灰砖墙。”
灰砖墙有什么不好?
她从不和别家的保姆来往,不像她们那样,抱着主人家的孩子,坐在树荫或朝南的大墙下,抖搂主人家的老底儿,编派主人家的不是。
不对她说的事情,她绝不打听。只要不是对她发的话,别管大家在她面前说什么,她都像没有听见。要是偶尔来个客人,又碰巧主人不在家,谁也别想从她那里打听出来,家里人上哪儿去了,去干什么。问她什么,她总是木无表情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哪怕她给那位客人上过多少次茶、备过多少次饭,也跟不认识一样。
客人们不断向卢北河告她的状,卢北河听后,只是抿嘴笑笑。
这哪儿是保姆,分明是个宝物。不像左家原来那个保姆,太爱说话,太爱串门儿,太爱管闲事。卢北河嫁过来不久,就找个理由,让左葳把她打发走了。那保姆走的时候,还拉着卢北河的手,泪涟涟地舍不得分手,弄得卢北河心里也很不好受,一直把她送到汽车站。
卢北河和左葳就这么一个孩子,左家两代都是单传。
偏偏这孩子来得晚,结婚好几年之后才有他。头几年,婆婆在她那瘪肚子上扫来扫去的目光,简直像一条抽打她神经的鞭子,她恨不得自己的肚子,一夜之间,就隆起得像是扣着一个面盆。
她甚至在婆婆的眼睛里,看到过几许懊恼。懊恼什么,懊恼左葳没有和曾令儿结婚,而最终娶了她?
既然如此,为什么利用曾令儿对左葳的爱,暗示她替左葳去戴那顶右派帽子?任曾令儿流放一样,被发配到边疆,而左葳又不随她而去……在左家,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曾令儿这个人。老太太的懊恼,就跟《雷雨》中的周朴园一样,几十年来供着鲁妈的照片,一丝不走样地保留着鲁妈的一些生活习惯……不过都是一种无比真诚的伪善。
向东是他们的心头肉、掌上珠,可是疼孩子,不是这么个疼法,在如今这个社会,应该让他自小便练就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的硬功夫,这才是真格的。
就连给儿子起名字这件事,卢北河既看得很淡,也很用心思。姓左,名向东。什么时候往深里想这个名字,什么时候她身上便会乍起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在这个名字里,不管是谁,再也嗅不到左家世世代代的书卷气和卢家的铜臭味儿了。
老头、老太太、左葳,只知道给游山玩水的向东买卧铺,却毫不在意向东说不出中国那几个副总理、国务委员的名字。他们不懂,也不愿意懂,在当今中国,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卢北河轻叹一口气,目光落在对墙的照片上,那是她和左葳的结婚照。她调整了一下灯罩的角度,让灯光投射到照片上去。
她呆呆地望着那张十二英寸的大照片。人们常说他们夫妇二人非常相像,到底像在哪儿呢,可就没人说得清楚了。
他,直长的鼻,飞扬的眉,炯炯的目,瘦削而棱角分明的面庞,一副硬汉子的模样。
而她,一双弥勒佛的笑眼,遮藏起可以从那里窥视内心的双眸。圆鼻头,圆脸庞,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论脾气、秉性,也大不相同。
读大学的时候,左葳是社会活动的积极分子,系学生会主席。组织春游啦,秋季运动会啦,文艺汇演啦,和苏联留学生联欢啦,在全市五四青年节的纪念大会上发言啦……总之,是在一切重要场合抛头露面的人物。
讲究穿着,剪裁合体,质地精良,却并不令人觉得怪异。
玲珑剔透,天分很高,但功课只在中等水平以上,也许太多的社会活动占去了他的时间。
记得有家电影制片厂,准备拍摄一部以大学生为题材的影片,到各个大学物色演员。导演一眼就看中了左葳,希望由他饰演片中的男主角。
这个为无数青年人梦寐以求、难以得到的机会,却被他一口回绝了。问他为什么,他笑而不答。只有卢北河知道,左家的人,是不屑于干这种差事的。虽然他从未将这缘由告诉过她,或是别的人。
那时,他们很少交谈,即便交谈,也是工作上的联系,干干巴巴,三言两语。她只是从卢家的骨子,去了解左家的骨子。虽有根本的不同,也有根本的相同。
他风流潇洒,却并不和女孩子纠缠不清。曾令儿可能是他唯一爱过的女孩子——如果那也叫作爱的话。倒不是他守身如玉,他只是——只是不会爱罢了。有一种人,似乎天生没有“爱”这根神经,换句话说,他最后和卢北河结婚,和从大街上随便拉个女人结婚,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她自己呢,一直是个功课平平的学生,从高中开始,就是团支部书记。到了大学,又是年级的党支部书记,那时候,学生里的党员可谓凤毛麟角,只能一个年级成立一个支部。现在,她又是研究所的党委副书记和副所长,这辈子,她恐怕要终老在这“书记”的职位上了。
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以来,人们大上大下,大起大落,走马灯似的让人眼花缭乱,只有她,既不大红大紫,也不大黑大白。
怪还怪在,任凭多么精细的眼睛,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一点点出身豪门的痕迹了。
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别管女人的头发、衣着、鞋子,经历过多少次新潮的疯狂冲击,她一直是一头齐耳短发,清汤挂面似的挂在头上,还卡着个像大号铁钉般粗细长短的黑色发卡。衬衣的颜色,不是浅灰、浅蓝,就是白。小翻领,胸前还有两个掩护线条的大口袋。深蓝或深灰色的长裤,脚上是一双带纽襻儿的黑布鞋。在学校念书的时候,鞋底上还掌着厚厚一层胶皮。
在公众场合,她尽量显得无声无息,坐在最后一排,或是哪个犄角的椅子里。从半眯着的眼皮下,静悄悄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要是有人发现了她,定要把她让到显赫的座位上去,她会谦和地推辞:“这儿挺好,快开会吧,不要影响大家的发言。”说罢,仍然坚定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她永远提醒自己,她不过是个副职,就是第一把手因故不在,她也会让其他副职上去。
不论谁找她汇报思想、工作或生活中的问题,她都会全神贯注地倾听,眼睛盯住对方,绝不心不在焉地溜来溜去。不住地点头,不时发出一声又似同情又似惊讶的短句:“是这样?”然后一再紧握谈话人的手。
谈话结束后,还会把人家一直送到大门口。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至少让对方在两次回头时,还能看见她伫立在门前的身影。对于人们登门求助的事情,除非涉及特别复杂的背景,她总是迅速、尽力地解决。
…………
她和左葳,何尝有一点相似之处?可人们老说他们相像,再问他们像在哪儿,又说不清楚了。
真怪,到底像在哪儿?
当然,也有人议论他们夫妇不够般配,又奇怪他们生活得那么协调——至少在外人眼里看来如此。其实道理很简单,就连那些凶猛无常的动物,在耐心的摩挲下,还会闭上眼睛,变得驯顺、安静呢,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很轻易地得到了左葳。她心里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她多么出众,而是他在那个非常时期,非常需要她。尽管左葳装出一副如痴如狂的钟情模样,她也姑且装出一副为他的爱情所动的模样。
就这样,他们演了几十年的戏,演到现在,连他们自己也相信,或是也习惯了:这大概就是真的。
楼梯在响,听那不知轻重的脚步,就知道左葳回来了。
“送走了?”
“送走了。”左葳脱去身上的衬衣,顺手扔在沙发背上,又拧开沙发旁的电扇和天花板上的吊灯,房间里顿时大放光明。“怎么没下楼看电视?今晚有足球赛。”
卢北河起身,把他扔在沙发背上的衬衣,挂到衣架上去。“今天晚上娘心口有些不舒服,我怕吵了她。”她没说自己需要安安静静地想心事。
左葳是孝子,婆婆生他的时候难产,最后是剖腹产拿出来的。现在剖腹产已经算不了大手术,但在那个时代,医疗水平低下,婆婆因此落下许多毛病,经常这儿疼那儿疼,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逢到这种时候,左葳心里就分外不安,好像婆婆这些病痛,全是他带来的。所以不论家里发生什么争执,只要婆婆一说哪里不舒服,左葳立刻二话不说。卢北河怎么不懂这个呢?
左葳果然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迷人,嘴角咧得大大的,笑意,像两朵金色的小火花,从他黝黑的眼睛里迸射出来。卢北河又像年轻时一样,怦然心动。这太惨了,她想。
然后她从卧室拿来拖鞋给左葳换上。
“瞧你热得那个样子,我到楼下给你拿瓶啤酒去。”经过左葳身旁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说:“我自己去吧。”
“你刚回来,歇会儿吧,我去。”她从左葳手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一楼朝南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可能老太太还没睡,卢北河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婆婆懒散却不失威严地吩咐道。
卢北河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只见老太太倚在床栏杆上闭目养神。
“娘,您好些了吗?”她轻声慢语地问。
“唉,就是那么回事。冬儿走了吗?”老太太从不肯叫孙子“向东”,反正,听的人也搞不清是“冬”,还是“东”。
“走了。您要不要吃粒‘救心’?”
“救心”是卢北河去年到日本考察时,特意给老太太买的,据说对心绞痛有特别的疗效。为此,她连一件小纪念物也没舍得买,弄得向东跟她跺脚、发脾气:“您连个袖珍录音机也不给我带,谁像您那么傻,白白浪费一个免税指标!”
“你不是已经有个大录音机吗?”
“那个带出去玩儿多不方便。”
她白了向东一眼,好不懂事的孩子。
“我不要吃。没看报纸吗?‘救心’里的那味熊胆,让日本人用猪胆换掉了。”老太太冷冷地说。
卢北河的心往下一沉。嘴里却说:“是啊,是啊,药里掺假,真是误人,不吃也罢。您要是有事,让路阿姨叫我们。”说着,她把床头上叫人用的小铜铃,又往老太太跟前挪了挪,“我下来给左葳拿点喝的,您要不要用点什么?”
“不要了。”
“爹呢?”
“在书房里读《老庄》。甭管他,他想用什么自己拿。”
“是,那我上去了,您好好休息。”
老太太又闭上了眼睛,看不出地点了下头。卢北河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然后透了一口大气。
左家的人都爱使性子。老太太尤其不喜欢她。虽然她不曾对卢北河说过一句重话,丢过一次眼色,卢北河却能感到,从她骨头缝里冒出来的那股冷气。
做她的媳妇是困难的。
可是不管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左葳还是做了她的丈夫。老太太眼看七十三岁,都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两个坎儿,谁知道这话灵不灵?
路阿姨从她的小屋里走了出来,询问似的瞧着卢北河,两个高高的颧骨,像两座沉默的山,压在她的脸上。
“没事儿,路阿姨,你休息吧,我自己来。”
路阿姨便像影子一样,没声没息地消失了。卢北河端着托盘,托着酒瓶、冰块、杯子,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往上走。心里想着,如何把她刚才盘算的事,向左葳说清楚,或是根本不说。不说看来是不行的,他早晚都会知道。到时候他任起性来,不肯与她配合,如何是好?那就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只是,怎样才能把事情办得既妥帖,又不致让他面子上过不去呢?
研究所即将在E市召开研制超微型电子计算机的筹备会议,在卢北河的大力保荐下,决定邀请曾令儿参加微码编制组的工作。
因为有消息说,左葳已经被定为这个微码编制组的总负责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而这个任命,也还要经过一些必要的手续,但大体上不会再有变化。
再没有人能像卢北河这样了解左葳了,恐怕就连左葳自己,也未必像她了解他那样了解自己。他是一个自信的男人,可要是没有卢北河暗中的支持和斡旋,他又干得了什么?而这些,又是卢北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左葳察觉的。
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卢北河就看出左葳的不行,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不行。她不后悔,因为她爱左葳。
爱!
她有健全的理智、神经、头脑和足够的力量,抵挡这个世界的任何诱惑,然而她终不能不爱左葳,人,大概总有不能自持的例外。
让左葳负责这个微码编制组,卢北河又是担心,又是欢喜。担心的是左葳的本事,会在这个真刀真枪的工作中露底儿。欢喜的是这对左葳是个体面的结尾,躺在这个本钱上,总可以混到退休了。她早已察觉到,研究所里有不少人觉得左葳不称职,还有人暗示,如果左葳没有一个党委副书记和研究所副所长的老婆,他什么都不是。
非得抓住这个机会不可,为了让左葳打响这最后的一炮,卢北河不得不干这也许是不道德的事——坚持,甚至是绞尽脑汁,请曾令儿参加微码编制组的工作。
在所有大学同学中,曾令儿的学习成绩最为卓著,又一直偏好数学,这对微码编制工作的实际意义太大了。只要曾令儿肯参加这个组的工作,一切实际工作她都会承担起来,左葳只要扛牢那块负责人的牌子就行了。
但曾令儿知道是与左葳合作,还肯不肯干呢?这毕竟太让她难堪了……何况有些人本来就不愿意吸收她参加这项工作,只要她自己随便找个借口,推诿一下,就很可能换人。
在人事处的工作会议上,不是就有人说:“这个,以曾令儿同志的能力来说,最合适不过。当然喽,这个人嘛……右派问题,一九七九年已经彻底平反,但生活作风上……我们对知识分子的使用,既要重才,也要重德。不能光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重视知识分子的作用……嘿嘿,不要又搞一窝蜂嘛。”
会场上一片沉默。
谁肯出来为曾令儿讲话呢?除了卢北河,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了解她。可是对于她毕业后的情况,连卢北河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一个在边陲小城,默默无闻地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普通科技人员,要不是她在学报上发表了一种计算机乘法的运算方法,深得同行专家的赞赏,又引起国际上的注意,谁能知道世界上,不,就是本专业里,有一个当过右派,生活作风又不正派,名字叫作曾令儿的女人呢?
谁又能知道,背着这些重负,工作条件可以想见的简陋,能够坚持不懈,又能有所建树,意味着什么?
她就像那边陲小城一样,对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来说,它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儿。至于那个小黑点儿里,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怎样的闭塞,或怎样的寂寞,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谁有兴趣去探个究竟?
要是往常,遇到这种场合,卢北河也就不会再说什么,往往是大家沉默一阵,没人反对也没人坚持,事情就这么吹了。可在这种场合,只要有一个人出来讲讲话,如果这话讲得又很得体,事情没准儿又行了。
“说得对,我们需要的是德才兼备的技术干部。不过曾令儿同志的生活作风问题,也是早年间的事了,总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她还年轻,刚刚戴上右派帽子,政治上的压力很大,一个人远在他乡,周围一个亲朋也没有,也许一时感情上软弱,被人钻了空子……以后又再没发生过那样的事。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改了就好。为了加速实现四个现代化,还是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为好。”
卢北河的发言,很带着一些感情,这在她是少有的。平心而论,她说这番话,并不全是为了左葳。不管曾令儿在和左葳分手之后,又做过什么,左家都是欠了曾令儿的。就连她自己,也好像欠着曾令儿什么。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卢北河离死还早,但岁月确实将一切尖锐的东西磨钝了,包括她自己在内。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二
离秋天还远,却已听见草棵里的小虫唧唧。偶尔还有夜行的人,在水泥路面上,拍出清晰的脚步。
临睡前,窗帘没有拉严,一束月光,透过窗帘上的缝隙,悄悄地在房子里移动。先是照在矮凳上,后来移到左葳的床上,现在则移到卢北河的床上、脸上,弄得她越发地睡不着觉。
可她也不敢起身去拉上那道窗帘,她不愿左葳知道她没睡着,好像在窥测他的心事。她知道左葳也没睡着,他在悄悄地翻身——已经是第十三次了。绝不是担心吵醒她,而是不愿她知道他睡不着,不愿她知道他在想心事。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虽然卢北河告诉他那个消息的时候,神态自若。
她永远像是戴着一副假面,就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肯脱掉。
又要和曾令儿见面了,这个世界到底是太大还是太小?
曾令儿……
左葳久已不去回忆那些陈年旧事,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说,交代你的同谋!”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几百条嗓子,对着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怒吼。好像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好像不是。卢北河一个激灵从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已分不清那是回忆,还是梦。
那时候曾令儿有多么天真,站在台上受批判,还微微地笑着。幸好那时还不兴打人,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照她那个态度,非让人打死不可。
她带着一种超凡入圣的微笑,看着垂着脑袋坐在会场一角的左葳。什么批判?!什么交代?!她心里只有那个垂着脑袋、坐在角落里的人,和对那个人的爱。她愿为他献出自己的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业,平等自由,人的尊严……
“说,那张大字报究竟是谁写的?!”
“我写的。”
不,卢北河知道,那是左葳写的,曾令儿抄的,因为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曾令儿抄写那张大字报的时候,卢北河恰巧到教室取一本书。
含糊的落款,使曾令儿得以做出对左葳如此有利的回答。
“不要隐瞒事实真相!”
“坦白交代!”
曾令儿什么都不再说。充耳不闻那此起彼伏的怒吼,视而不见那随着此起彼伏的怒吼而竖起的手臂的森林、那滔滔的檄文和对准她的摄像镜头。
事后,卢北河从校刊记者手里,得到一张曾令儿挨斗时的照片,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把照片反扣过去,不敢再看。除非小时在教堂里见过的、那些殉教徒的画像,没有一张俗人的脸,能和曾令儿的那张脸相提并论。
那个场面,在感情上给人的冲击太强烈了,因为当事者全在现场:知情的、代人受过的,和真正的“肇事者”。卢北河真担心左葳挺不住,冲动之下跑上台去,推开曾令儿,把事实真相交代出来,那就不仅他自己完蛋,可能还会牵涉到她。
还好,关键时刻他还算明白,一直垂头坐在那里,没有去干那于事无补的傻事。
曾令儿站在台上,像一株被暴雨狂风肆意揉搓的小草,却拼却全力,用她几片柔弱的细叶,为左葳遮风挡雨。
左葳的母亲来找过党支部书记卢北河:“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知道他不过说话随便,脾气任性而已……”
卢北河只有沉默。她必须完成党总支分配的定额,完成那个定额没什么复杂,比读一本书、解一道题容易多了。可是她爱左葳,爱了他五年,坐在犄角旮旯里,冷静地等待着入手的时机,然而左葳被曾令儿夺去了……
难道她暗示过左葳的母亲去找曾令儿吗?她忘了。当时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左葳的母亲后来是否去找过曾令儿?……卢北河不知道,想必左葳也不知道,只有曾令儿和左葳的母亲才能回答这些问题。整个事情,像一桩未能破获的疑案,随着曾令儿当了右派,一切线索突然中断。
但曾令儿的慷慨,他们都一清二楚,也许他们都利用了曾令儿的慷慨……总得有一个人做出牺牲,难道让左葳去吗?或是卢北河站出来保曾令儿和左葳?……别傻了,谁也保不住,没准儿连她卢北河都得搭进去。
…………
她有足够的勇气去E市吗?这次会议,卢北河本来不一定参加,研究所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她留下处理,她却非得去E市不可,因为她必须会见曾令儿,并说服她参加这项工作。
见了曾令儿,又怎么说好?她变了吗?一定变了。一个人经过那样多的事情,怎么能不变?要是她还像从前那个傻乎乎的样子,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卢北河忽然想起曾令儿的绰号。有次运动会,曾令儿参赛的项目是“仰卧起坐”。做到二百多个的时候,其他选手便败下阵去,曾令儿的冠军已经稳拿,但她还在不停地做下去,从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做到十点还没有停止,每个动作已经到了非咬牙切齿不能完成的地步,她还不肯停止。
急得老校长站在体操垫子旁说:“好啦,好啦,别做啦。”
曾令儿像没听见一样,还是继续做下去,闹得校长、体育教员、校医室的大夫,围着体操垫子团团转。一直做到四百多个,她才算罢休,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垫子上,眼睛发直,嘴唇发紫。
男同学说:“啧啧,她那肚皮还是肚皮吗?简直是块钢板。”
“钢板”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左葳一再问自己,我不再欠她什么,对不对?能够做的,我都做了。
既然已经这样回答了自己,就应该安心睡去,可这问题,就像没有回答似的,还在他心里折腾不已。
人们说她早已堕落,分配到那个小城不久,便不知和谁生了一个儿子,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
左葳听到这个消息时,感情是复杂的。她怎么那么快就忘了自己?同时又感到了彻底的解放——她的堕落,正好超度了他的罪过。
但常常,在与卢北河温存之后,身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在和向东嬉笑之后,耳畔还萦绕着他的笑声……左葳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烦躁,好像他的魂魄飞走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莫名其妙地变了心绪和脸色,弄得卢北河和向东不知所措,不约而同地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出的秘密。如果他还想继续过今天这种安逸的日子,受人们这样的尊敬,他就不能说出他“怎么了”。
曾令儿那个儿子的幻影,有时像一团雾,有时又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阴魂,在他眼前聚聚散散。
他还会冷不丁地冒出十分古怪的念头:会不会是我的孩子?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乞灵于一种侥幸,把这令他不安的念头撵走:不会,不过是一个夜晚,怎么那么巧!或者:如果是我的孩子,曾令儿一定会告诉我。她不讲,正是因为她羞于说出那不是我的孩子……
是的,他不欠曾令儿什么。
恰恰在她戴上右派帽子之后,左葳到系办公室开具了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结婚登记的介绍信。
“左葳,你不要感情用事。”系主任劝诫他,“现在正是和曾令儿划清界限的时候,你不但不就此一刀两断,还要和她结婚,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会被开除团籍,和她一起分配到远离父母的边疆,你可能就此默默无闻地在那里,耗尽你的一生……”
“别说了,我求求你们别说了!”左葳大叫着,捂紧自己的耳朵。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然而曾令儿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要报她的恩,“给我这个介绍信,我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那封介绍信好神奇啊,自从揣上了它,确知它就在上衣口袋里放着,确知它今后将把曾令儿和他紧紧地拴在一起,确知它已使自己道德完美、英勇无比的时候,左葳却感到心里空空如也,步履飘浮。
他本以为,他会就此更爱曾令儿,但那壮烈的爱情,不但没有及时到来,连那旧日的爱情也突然,而且那么快地——好像就在刹那之间,在他接过那封介绍信的同时,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断对自己说,曾令儿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可偏偏——偏偏不是他的情人了。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吓了一大跳,出了一头冷汗。
这实在太荒谬了。
他在校园后的一个小松林里坐了很久,前思后想,企图证明,这不过是人们的精神系统出现故障时的暂时现象。不是吗,有那么多人、在那么多的时候,产生过千奇百怪的幻觉,为什么他就不会呢?
太阳落下去了,松林里变得很暗,被松林环绕其中的那个不知哪个朝代、哪个人物的坟墓,像一头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而里面那个人,早已化去,没入黄土。此地留下的,不过是个巨大的空冢,空听着那松林在风中奏出此起彼伏的松涛,以及它那从古到今算不得新鲜的故事。
左葳顿然彻悟,那不是短暂的幻觉,他的爱情已经死去,而且是暴死。今后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种道德上的自我补救。
他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还不算太糟,换了别人,早摆脱得一干二净。
不知怎么回事,即使被左葳紧拥在怀的时候,曾令儿也觉得那是梦,不是真的。她总是不断地触摸他,以证实他确实存在,以证实她确实被他所爱。
同样,曾令儿低头不语地用她细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毫无知觉的、办理结婚登记的介绍信,就像过去摩挲左葳的眼睛、眉毛、嘴唇……接着,是一滴滴又大又重的泪滴,打在纸面上的“噗噗”声。
左葳从她手中抽出那封介绍信,忙用手帕把上面的泪水拭干:“你怎么搞的?喏,字迹全被泪水浸花了。”
“对不起,我实在不能自已。我是——我是太高兴了。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那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相对无语。
左葳不停地忙着,说着。他怕,怕一旦停下来,就得和曾令儿面面相对。
“你看这块料子好吗?做件连衣裙不错。领口顶好开得低一些,露出你那长长的脖子。要是再戴上一条缀有宝石的黑色丝绒项链,就更好了。你知道吗?你的脖子很美,当你扬起下巴,从颌部一直往下到喉部的线条,真是美极了,优雅得就像一位公主……”
他怎么可以这样油嘴滑舌?
“真好,这是你亲自为我选的料子吗?”
“当然,跑了好几家商店才选中的。”
“谢谢,不过我是渔人家的女儿,不是什么公主。”
左葳顿觉扫兴。他再次打起精神,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奶油色、有星状网眼的半高跟鞋。“试试鞋子,我没有给你买全高跟的,你已经太高。试想,如果一个男人不得不踮着脚尖和自己的老婆接吻,那是什么感觉?”左葳声音很响地笑了起来。
曾令儿没有一点儿回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左葳拿起一只鞋子,走过去,蹲在她的脚下,准备替她换上:“很多男人即使结婚多年,也不知道自己老婆穿什么号码的鞋子。可我知道你的,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完美而难得的丈夫吗?”
曾令儿却拦住了他正在替她脱鞋的手,轻轻地对他恳求着:“亲我一下……”
左葳好像迟疑了一会儿,只那么一小会儿,几乎感觉不到的一小会儿。也许他当时的注意力,在那双鞋子上。
他站起身来,俯身向她,曾令儿那双向上望着他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种恐惧。他躲开了她的目光,硬起心肠不去想她恐惧什么,急急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她的嘴里,好像有一股消化不良的味道。显然,她吃不好,睡不好……所有机能都处在停滞状态。
他动心了:“我去给你煮杯咖啡?”
“不,不要离开我。”
左葳从来没有见过曾令儿这样厉声厉色,好像这是生离死别,他只好反转回来,蹲在她的脚下,问道:“你怎么了?”
“你还爱我吗?”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别说傻话了,我连登记结婚的介绍信都领来了,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也许他那蹲着的姿势不太舒服,他站了起来,在一张和她并排的沙发上坐下。
“但婚姻不等于爱情。”她说。喜欢思辨是她的毛病,作为一个女人,这也许是可爱的,但作为一个妻子,就让人不大好消受。
过去,她从不问他“你爱我吗”。现在,当他用无微不至、从未有过的热心和关切,来努力填补他们之间那无法言说的空隙时,她却要固执地问“你爱我吗”。
左葳的嘴角咧得很大,然而他的眼睛却没有多少笑意:“‘要是我不说,那就是我爱你,要是我不爱你,我就会告诉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叫作约翰逊的美国人说的笑话。”
“然而我要听的,是一个叫作左葳的中国人的回答。”她带着一种宽厚而苍凉的微笑说,然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你怎么变得这么多疑?从前你不是这个样子。”左葳失去了耐心,突然发起火来,几乎把所有的水杯打碎,就像发了歇斯底里。
“从前我们都不是这个样子。”曾令儿说。她蹲在地上,一片片捡起那些玻璃碎片。“咱们别闹气了。听我说,以后也许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了,那时,我们也许会后悔的,啊——”玻璃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
“你——你这是有意的吗?”左葳把她那血流如注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吮吸着。曾令儿含着眼泪,微笑地看着他。
“我真愿意再割破一个手指。”
“你这个傻瓜!”他咆哮着。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就这样,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直到黄昏的来临。
“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她在黄昏的暗影里,柔声地说,那声音立刻融入夜色。
曾令儿用一个晚上,完成了一个妇人的一生。
左葳奇怪地端详着她,看她冷静地将发辫用发卡在脑后卡成一个发髻;看她胸有成竹地在房间里,从这头走到那头;看她一言不发地把衣衫整好……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有些不同寻常。
他不能想象,眼前这个冷峻的曾令儿,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曾令儿。难道他们事后真像婴儿那样抱头痛哭过吗?难道她真像要摄走他的魂儿,目不转睛地痴望过他吗?……
“把那封介绍信给我。”曾令儿用嘶哑的声音命令道。
“好,现在让我们到阳台上去坐一坐。”她又命令道。
时间还早,树上的蝉儿还没有开始啼鸣,太阳刚刚把树梢染红。送牛奶的老头骑着三轮板车走过,玻璃奶瓶叮叮当当地碰出一片声响。露珠儿还在花瓣、青草和树叶上滚动,远处好像有汽笛在鸣叫,清洁工人收工了……
“但愿你会记得这个早晨。”她没有说,但愿他记得昨天那个夜晚。然后古怪地瞧着他,站起身来,走开去。远远地站在阳台的另一头,迅速地把手里登记结婚的介绍信,撕成了碎片。左葳连忙奔过去抢,曾令儿却将身子探向阳台之外,伸平手掌……一阵轻风适时吹来,将她手上的纸屑,一片片吹去了。
小小的纸屑,在风中抖动着,像一片片雪花,或坠入尘土,或落进树丛,或随风飘去……
“你看,像雪花一样,很快就会融化。”她顽强地笑着。因为一夜未睡,眼圈发黑,脸色苍白,像一具还魂的僵尸。“我们已经结过婚,你已经还清了我的债,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分手了。”
左葳既想痛哭,又想大笑。一种永远不能与人言说的解脱,渗透了他的身心。
他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昨天晚上,为什么互相抱头痛哭的缘由,也许曾令儿知道,那就是永诀。
此后,曾令儿一直拒绝见他。左葳死守在女生宿舍楼前的那棵老槐树下,从那里可以望得见曾令儿宿舍的窗户,想必她也望得见他。
左葳要她知道,他在等她,但他又更多地希望她坚持下去。他像走在黄山天都峰的鲫鱼背上,向下望去,两边都是无底深渊,不论掉进哪一边,都要他的性命。他又像煎锅里烤着的饼,两面都要烤得焦黄,这饼才算烤得漂亮。
他拼命作践自己,不吃、不喝、不睡……他瘦了,委顿了,两颊和眼窝深深陷下去,眼睛里闪着恶狠狠的光,但他心里明白,这一切都不能和曾令儿为他付出的相抵。
她就那样走了,没有留下片纸只字,没有留下一句谴责的话。
当然也不会有人送她。当火车启动的那一刹那,她向月台上张望过吗?她流泪了吗?她原谅他了吗?……
他都无从得知了。
左葳曾在抽屉里寻找,希望找到她的一个纪念物。哪怕是一根扎过小辫的皮筋,一张照片,或她的一张便条也好。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记得,条子是有过的,然而看完之后,都让他随手扔进了纸篓。那时他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再说曾令儿的“情书”,实在不像情书,连个“亲爱的”也没有,有什么保留价值?她还说“亲爱的”那种字眼太肉麻。她表示爱慕的方式很怪,只是不停地给他解数学题,又快速又准确,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个人用这种方式求爱。
至于发结啦,发卡啦,笔记本啦,她用过的手帕啦,他都是随时发现,随时还给她了。他总想,人都没有了,还保留那些东西干什么,像外国人那样,把爱人的头发藏在胸口的事,他才不干呢,他觉得那些剪下来的头发不干不净的,让人恶心。
…………
曾令儿就这样从左葳的生活中消失了,像来来去去的时日,看不见,也摸不着啦。
如今,她又重新出现。虽然卢北河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曾令儿也将参加微码编制组的工作,希望他以工作为重,注意不要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去。要他和曾令儿很好地配合,为国家四个现代化的早日实现,同心协力。
但左葳总感到,她讲的和她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左葳到现在也不完全知道,卢北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知道,对她的话应该言听计从,因为从效果上看,她的意见,无一不比他的高明,而且使他受益匪浅。
在进行这番谈话时,他们谁也不看着谁。他觉得似乎他们再次摸进一栋老房子,再次准备合伙打劫。往昔的经验,向他暗示了这一点。
这很卑劣吧?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他也不愿往深处想。而且这是卢北河的安排,与他无关,他只是把脑袋更深地往枕头底下缩去。
他忽然想起童年时代做过的一个智力游戏:一斤铁和一斤棉花,哪个重?
可又不由自主地被那个问题抓住:谁能告诉我,那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三
曾令儿感到些许的眩晕。
昨天晚上没有睡好,那原因说起来似乎好笑,因为她今天即将置身于一列火车中。
她常听见人们抱怨失眠的痛苦,那一定是有着各种各样重要的原因。她懂得,因为她也曾有过那样的夜晚。
而现在,曾令儿的夜晚是宁静的,宁静得如那蓝黑色的、永远听不见尘世一切喧嚣的苍穹。
自从陶陶溺死之后,曾令儿好像也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尘往事都遗忘净尽。
如果一定要问她还有什么期待的话,她期待的,不过是每个夜晚准时通过的那列火车,好像那列火车终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会准时醒来,静静地躺在自己那离铁路很近的小土屋里,怀着些许的欣喜,耐心地等待那列火车,哐当哐当地从旷野那方驶来;又听着它哐当哐当地向旷野那方驶去。好久好久,她还能感到它那巨大的、使大地颤抖的力量,好久好久,她的神思,还在旷野里追逐着那连回声都没有的汽笛。
那火车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在火车驶过后,到天亮前的那一小觉,她总是睡得格外安宁,像吮足了母亲的乳汁、尿布也没有被濡湿的婴儿。
今夜,她终于踏上了这列火车。
火车像一支黑箭,带着呼啸,无可阻挡地穿过黑夜,并把它一撕两半。还有金属不要命的撞击声,好像铁轨和车轮都怀着无比的仇恨,正不顾一切地把对方化为粉末。
这些,都让曾令儿感到激动。
和这拼搏相反,车厢里一片平和安逸,过道里,脚灯柔和的光,安详地、公平地守候着每个人不同的睡梦。
曾令儿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卧铺上。她怎么能睡得着!
她听见对面中铺上的新婚女子在梦中轻笑,喃喃地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她是和丈夫一同去E市度蜜月的。曾令儿有点不安、害臊,好像她窃听了旁人的秘密。
上铺汉子的鼾声,从低到高、周而复始、循环无穷,兼有雷霆万钧之势。
下铺的小男孩从梦中惊醒:“妈妈,我怕,我怕大老虎。”想必那汉子的鼾声,亦如虎啸?
年轻的母亲和瞌睡挣扎着,轻一下、重一下地拍着儿子的小脊背,含糊地安慰着他:“不怕,不怕,乖乖睡觉喽,嗯——嗯——”
曾令儿可不是这样。陶陶小的时候,哪怕是轻轻地蹬一下腿,曾令儿也会从酣睡中惊醒,且精神抖擞,好像从来没有合过眼。
她有二十多年没乘过火车了,好像一个多年不归的旧主人,突然回到阔别已久,且翻修过的老房子,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不时伸手去摸摸那光滑的隔板,米色的塑料贴面上,饰有棕色花纹。记得她当年来边疆的时候,卧车上的隔板是用木条拼接的,中铺在白天不用时,还要放下来,否则坐在下铺上的乘客,腰也直不起来。连那过道上的小木桌,也不是固定的,可以撑起,也可以放下,要是谁不小心碰了桌下的支架,桌子便会哗啦一声塌下来,把放在桌上的东西,散落满地。
那只蓝色的玻璃杯,就是这样打碎的……
记得当时她急得脑袋大如空斗,额上渗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紧咬着牙齿,紧握着拳头,直到指甲抠疼了自己的手心。一阵阵揪心的痛楚,使她泪如泉涌……
对左葳,曾令儿能够留住的,只有他给她的这只蓝色玻璃杯了。唉,为什么给了她这么一个易碎的东西?
她痛悔得不得了。为什么非要把它拿出来在这种场合使用?好像那些初恋的小姑娘,急不可待地向人炫耀,她已经收到了情人的第一件礼物?
不,当然不是那样,她是有些害怕。毫无准备就开始了坎坷的旅程,守着那个杯子,就像守着左葳,那旅程也就不显得十分可怕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已经有了陶陶。像一粒扣子那么大的陶陶,已经在她那修长的、黝黑的身体里沉睡。
尔后,她是如何地欢喜若狂,原来她是那样地富有,好像发现了一个金矿。一夜之间,她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百万富翁。
夜晚,当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吃力地爬上床后,总是把手轻轻地叠放在日益隆起的肚皮上,生怕压伤了那个暂时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陶陶。默默地祈祷着她并不相信的上帝,给她一个儿子,一个像左葳的儿子。
她还自谴自责,过去不该抱怨命运对她的不公正。不是吗?它这样慷慨地又把左葳还给了她。
她心平气和了,以至可以毫不畏缩地回顾左葳种种的不堪,原谅了他的薄情,只留下了对他的感念。
她甚至比从前更加漂亮,前额更加饱满,双眸更加含醉,脸色更加红润。
啊,有个儿子和她在一起呢!别管她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遭到什么样的侮辱,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你必须老实交代,检查犯错误的政治根源、思想根源、历史根源、社会根源……和谁干的?在哪儿?是初犯还是屡教不改?这样做的动机和目的……”
人们轮番找她“谈话”,让她交代。她呢,只是用双手护着肚子,一个劲儿地摇头。
“政策我们已经向你交代清楚,如果你拒不交代和检查,只会加重对你的处分,延长你的改造时间,你现在的罪行是双重的,右派分子加坏分子,地、富、反、坏、右,你一个人就占了两项。”
曾令儿还是一言不发,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有多少人在戳她的后背,简直能把她的后背戳穿。开会也好,听报告也好,在食堂吃饭也好,没有人愿意和她同行,也没有人愿意挨着她坐,更没有人愿意和她交谈。
有一次听报告,她占了一个座位后,出去上厕所。一位后到的女同志,不知那是她的座位,便在她座位的旁边坐了下来。等她上完厕所回来,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后,那个在她一旁落座的女人,竟尖叫一声跳开,还不停地用小手帕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在周身掸来掸去。闹得全礼堂的人,纷纷站起来往她这边看。
就连食堂里的大师傅,也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调戏她,好像她这种下贱女人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有个大师傅,竟然挑起她的下巴颏,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将手中的一碗菜汤扣了过去,把他从头淋到脚。他抡起大勺,劈头盖脸地朝她乱打一气,还专门打她的肚子。周围的人只管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因为她是一个双料的专政对象,活该如此。
她弯着腰,用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一声不响地任他打,既不肯求饶,也不肯逃跑。
那大师傅一面打,一面骂:“臭婊子!嘿嘿,大家瞧瞧,还护着肚子里的野种哪!偷汉子的贱货,还跟我这儿装正经!”
事后,机关领导反倒把她叫去申斥了一顿:“不要忘了,你是改造对象,态度放老实一点。”
儿子不安地在她肚子里翻转、踢脚,她安慰着尚未出世便体味了人间冷酷的儿子:“哦,宝贝,别怕,别哭。让他们骂去吧,岁月会向他们证明……一生,够了吗?还可以再加上一生,只要没人戳爸爸的脊背,妈妈不论受什么苦,也是值得的。”
从那儿以后,食堂里的大师傅们,不论卖给她菜或是饭,从不按量给够,案板上明明放着刚蒸出来的米饭、馒头,他们偏偏把剩的、馊的卖给她,还一唱一和、阴阳怪气地挖苦她。
那时候,她过的是出苦力的日子,用架子车给机关拉和煤饼的黄土、拉菜、拉书、拉纸、拉杂物……不但她需要大量的食物补充,连陶陶也靠她有得吃,才能长大。食堂不给她吃饱,她也没钱上街买来吃,一个月只有十八块钱的生活费啊。她好饿、好饿,常常饿得头晕眼花。
她也没有经验,直到羊水破了才往医院走。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又是三更半夜,连个三轮板车都找不到。机关里倒是有车,曾令儿没有去要,即便她要,人家也不会给她。就那样,她忍着子宫收缩的阵痛,走一阵、爬一阵,总算爬到了医院。她的身后的血痕,就像蜗牛爬过后留下的那道湿痕。
入院表格是护士替她填写的,因为她一进医院就上了产床。
姓名、年龄、籍贯、工作单位、住址、电话……
“爱人姓名?”
“……”
那些叮叮当当的刀子、剪子、钳子,全都静了下来。
“曾令儿,问你爱人的姓名。”护士一字一顿,几乎厉声问道。
“……”
“啪!”护士合上了病历夹子,活像掴在曾令儿脸上的一记耳光。
一应住院所需,曾令儿一样也没有带上,也不可能带上,机关里也没有人前来探望。
生下陶陶第二天,她请护士帮她到医院小卖部买一套洗漱用具。
“你自己去吧,我没工夫。”护士霜着脸说。那医院的穿堂风可真冷啊,虽说外面已是桃红柳绿四月天。
妇产科主任阴沉着脸,吩咐护士给她抽血化验。曾令儿不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问道:“我怎么了,护士同志?”
那护士从眼角里瞄了她一眼:“查查你有没有梅毒。”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曾令儿愤怒了。
“这是你们机关的要求。”
原来机关有人来过,难怪医生和护士对她的态度,比她急诊入院,不回答爱人姓名时更为恶劣。曾令儿不再埋怨他们,一个双料的阶级敌人,还能指望人们善待?
病房里的其他三个产妇,格外矫情地向前来探望的丈夫撒着娇。
“看好啊,是不是你的儿子。”其中一个,推推搡搡地把孩子往丈夫怀里塞去。
“瞧那招风耳朵,还能有错?”为了让妻子开心,丈夫讨好地嘲弄着自己。
另一个说:“跟你说了,我不要吃鸡,不要吃鸡,你偏偏弄了鸡来。”她把广口保温瓶一推,筷子一摔,扭过身去,给丈夫一个脊背。
“哎哎,别生气,别生气。你想吃什么,说嘛,我给你弄去。”
“我要吃你的心。”
“好,好,明天我就给你煮了来。”妻子白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总算端起碗来,喝了几口鸡汤。
第三位抱着婴儿靠在丈夫的肩上说:“你看,他认出你来了。喏,你看,你看,他盯着你瞧呢。”
“真的哟,嗨,小子,叫爸爸。”
“去你的,他那么小,会叫吗?我看你想当爸爸都想疯了,没出息。”
“瞧瞧你,这么厉害啊,别忘了,生儿子的功劳,有我一半呢,没有我,你生得出来吗?”
…………
这些打情骂俏的话,让曾令儿听了害臊,于是她在病房里,总是转过脸去面壁。
没错,在她们丈夫眼里,她们都是有功之臣。
每天早上,她们还要耸动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然后把病房的门大大打开,话里有话地说:“唉哟哟,咱们这个房间,怎么那么臭啊。”好像曾令儿已经是个全身溃烂的晚期梅毒患者。
…………
但只要抱起陶陶,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陶陶似铜墙铁壁,陶陶似千军万马。
可是陶陶长得好小、好瘦,他总是吃不饱。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吃不饱,出生后,可想而知曾令儿的奶水也不够,她既没有鸡汤,也没有鱼汤……陶陶皱着干瘪的小脸,使劲吮吸着她的奶头,吮得她好疼、好疼。
因为饥饿,因为营养不良,他的哭泣老气横秋,却不是抗议、抱怨、诉求,或许他不懂得何致如此,而是天经地义他就该没得吃……那种哭声让曾令儿心都碎了。
有多少次,曾令儿望着那绿色的邮筒发呆,想写封信给左葳,告诉他,他们有了儿子。告诉他陶陶吃不饱,而她对此无能为力……她的心,在对左葳的爱和对儿子的爱中间挣扎着,但她终于没有写出一封信,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不起陶陶。
只有一次,陶陶病危,她真是急得没了主意,像疯子一样跑到邮电局,要了一个长途电话。等到电话接通,她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她听见左葳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喂——喂喂——”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还夹杂着电路感应的啪啪声。她感到,生命在挣脱她的躯体,情感在挣脱她的理智,不顾一切地向左葳飞去。她的身子顺着隔音室的墙壁,向地板上滑去。她紧紧抓住耳机,使劲把它贴紧面颊、耳朵,更恨不得把耳机插进耳朵里去。她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咬紧舌头不出声,心里却渴望着来自左葳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喂”,可是对方“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
她含着被自己咬疼得麻木的舌头,垂着酸痛的臂膀,梦游人似的走回家去,把头靠在陶陶的枕边,在陶陶床前跪了一夜。
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陶陶退烧了。她喃喃地对陶陶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我们还是撑过来了,对吗?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顶好的办法是谁也不靠,而是靠自己。”
可是陶陶没有长大,十五岁那年,他和小朋友到水塘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再出来。等到打捞出来,才发现他的鼻子里、嘴巴里,全是淤泥。总有两三年的时间,曾令儿都摆脱不了嘴巴和鼻子被淤泥窒息的感觉。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有若干次机会救出陶陶的爸爸,却不能有一次机会救出陶陶。她枉做了渔人的女儿,陶陶也枉做了渔人的外孙。陶陶连海还没见过呢,却在一个小池塘里丧生。她太大意了,以为只有海才可以吞噬生命。
对面座位上的新婚夫妇,在争抢一个装饼干的透明纸袋。纸袋很漂亮,印着深绿、浅棕色的图案和商标。
就连这个纸袋也让曾令儿感到愉快,她记得过去的包装纸,可没这么讲究……她就像刚从深山野洞里走出的“喜儿”,不知道生活已经变化到了这个水平。
新娘子躲闪着丈夫的挑逗,从纸袋里拿出最后一块饼干,在丈夫鼻子前头晃来晃去。“就剩这一块了,我吃。”
“不,我吃。”新郎伸手去抢。
新娘娇嗔地嘟起嘴巴:“好,好,给你。”
新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闹着玩儿的,当然你吃。”
“不,你吃。”
“好吧,咱们猜拳,谁赢了谁吃。”
他赢了,然而还是让新娘把饼干吃掉了。
曾令儿带着哀伤的向往,看着这动人的游戏。看到人们倾心相爱,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啊。
从车窗外吹进的风,掀动着新婚夫妇丢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杂志,里面有着花花绿绿的插图和照片,无所事事的曾令儿想,翻翻它也是一种消遣,便问:“我可以看看这本杂志吗?”
“您请。”新娘答道。
那是一本消遣性、趣味性的读物,正适合旅途翻阅。广告、世界珍闻、旅行指南、笑林、名人轶事,还有一些软性小文章。曾令儿信手翻看下去,一直翻到《星座运程》那一章,前面,还有一段关于诞生石的文字。文中说到,从十六世纪开始,便有人把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配上不同的宝石,作为人们出生的标志,这代表每个月的宝石,就称作诞生石。每个人的诞生石,常被镶嵌在戒指、项链上,作为生日或其他名义的礼物。下面,还一一列出了代表十二个月的宝石。
曾令儿又顺着《星座运程》看下去,上面极为详尽,又言简意赅地写着,一年十二个月的三百六十五天中,人们各自出生的日子与他们个性和命运的关系。
带着一点好奇,她找出自己的生辰年月,在她出生的日期后面写着:祖母绿。无穷思爱。
她放下手中的杂志,朝车窗外望去。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瘠薄的荒原,好久好久也看不到一个村落。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死去,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新生。多刺的紫蓟,开出苦涩的紫花,为这荒原装点出一些颜色。一株歪脖子老树,枝丫低低地垂向地面,像一个慈祥的老祖父,拥抱着环绕在膝下的儿孙。就在这瘠薄的荒原上,有那么多的生命和希望,在生生灭灭地繁衍。
路基旁的沟洼里,一片片小树苗在风中颤抖,全向同一个方向,弯曲着细苗苗的身杆儿,树上的叶子,也向同一个方向,偏着自己的小脸,远远看去,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绿色小旗帜。
突然,在荒原的尽头,与蓝天相连的地方,出现了一匹孤零零的马,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好像就那么一下从地里冒了出来。它慢吞吞地走着,朝着天边,可又老也走不到似的。
“妈妈,我要拉惨剧。”
曾令儿猛然回头,恍惚中觉得是陶陶在叫她。
不,当然不是。
昨晚被鼾声惊吓的小男孩,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扒着开裆裤对妈妈说。年轻的妈妈,抱着他上厕所去了。
有一年,曾令儿刚新买了一个白瓷面盆回家,陶陶就在里面拉了一堆,他对什么新鲜事儿都很好奇,还要亲自试巴试巴。曾令儿很少给家里添置新东西,这就使陶陶更加好奇。她穷,有点钱也给陶陶买吃的了。那是三年困难时期,一斤高价点心六块钱,她买不起一斤,只能给陶陶买一块,每每看到陶陶吃完那块点心,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又余味无穷地吮着每个手指头,好心酸哪。
陶陶成熟得早,完全不像曾令儿那么糊糊涂涂,好对付。曾令儿本来就不会骗人,骗陶陶就更难了。
因为没有爸爸,同学们常常欺负他,老师们也因为略知底细而对他另眼看待。是嘛,那么小的一个小城,城东有人放了一个屁,城西的人就会嚷嚷臭不可闻。
陶陶却从不向曾令儿诉苦。有一次,陶陶从学校回来,鼻子上有血迹,衣服上的口袋也撕开了线,前襟上湿了一大片,想必是滴上了鼻血,又让他偷偷洗掉了。
“陶陶,你和人打架了?”
“没有。”陶陶的眼睛看着别处,再问,就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响。曾令儿也不好再问,她不能强迫他。
晚上,陶陶在布帘后的小床上躺下,好久好久没有动静,曾令儿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又爬了起来,走过来坐在她的小书桌旁,说:“妈妈,你可以停止一会儿工作吗?”
“当然可以。”曾令儿放下手中的笔,伸手去摩挲他额头上的柔发。陶陶躲开了她的手,带着和年龄极不称的严肃,问道:“我有爸爸吗?”
曾令儿缩回自己的手。想,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必得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没想到这么早。因此显得难以回答,因为陶陶还小,他能懂吗?
“有的。”
陶陶喘了一口气,对她的回答显然满意:“他是什么样的?”
“他是很可爱的。”
这回答陶陶似乎不很相信:“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和你?”
“因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远得永远也走不到……”
“妈妈!”陶陶突然大叫。
“嗯?”
“等我长大后,不论你在多远多远的地方,我都要去看你。”
“谢谢你,好儿子。”
“妈妈?”
“嗯?”
“您哭了?”
“没有。”
“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曾令儿几乎不能,但她还是朝陶陶转过自己的脸:“傻儿子,妈妈从来不哭。好了,睡吧,快去睡吧,妈妈还要工作呢。”
陶陶学写作文了。第一篇作文的题目偏偏是《我的爸爸》。
曾令儿记得那篇作文的每一个字——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因为我的妈妈比别人的爸爸做的事情还多,她什么都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