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涩泽龙彦

太宰治的脸 作者:李长声 著


涩泽龙彦

近年常听说另类这个词——摸不准什么意思,但很多词本来都这么马马虎虎跟着用,或许是异端的后现代说法。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谁知道什么意思呢?总之,另类大概指不与正统、主流、常识、时尚同调或合群罢。把这个另类拿到日本来说,涩泽龙彦应该算一个。他已经去世近二十年,所以,把他拿到中国来说,好像还算得上另类们的老前辈哩。

两三年前看美国电影《鹅毛笔》,便想到涩泽龙彦。他是望族子弟,把东京大学法文专业连考了三年,终于榜上有名,说来是大江健三郎的前辈。对文学有爱好有才气的人常有把学籍往大学里一搁,并不进教室的,例如大江1956年人法文专业,天天闷在屋里写小说。涩泽也不去上课,忙于搞文化沙龙,编同仁杂志,谈情说爱,纵酒高歌,心血来潮也支援共产党选举。日本的大学难进易出,1953年毕业,论文是《萨德的现代性》。萨德是法国作家,通称萨德侯爵,堪称另类之最。二十来岁精神始现异常,简直整个人是上帝用丑闻的泥巴捏出来的。大革命前被抓,大革命后也被抓,前后关押近三十年,在狱中写作,精力充沛得惊人,作品淫秽得无以复加。19世纪末德国医生用他的名字造了一个词,表示性虐待狂。到了20世纪,隔了几代了,法国诗人就对他刮目,说是影响了超现实主义及存在主义。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这样看:从思想来理解萨德文学,似没有一鳞半爪的优雅,但另一方面,把它和同时代的拉克洛(Laclos,1741—1803)的《危险关系》、克霍比永(Crébillon,1707—7177)的《沙发》摆在一起看,洛可可色情文学的馥郁芳香就从血污与拷问的后面冒出来。萨德曾遗言“别让人看见我的遗体。不举行葬礼,埋在领地的森林里,植上树,从地上消灭我的痕迹。把我的名字从所有世人的记忆中抹掉”。可是,说好说坏的人都不听他的,电影《鹅毛笔》就是讲他的故事,讲得蛮有趣。

涩泽龙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考上岩波书店的社外校对做了好多年。同时从事翻译,1955年出版《萨德短篇小说集》,翌年出版三卷《萨德选集》。1959年翻译了萨德的《恶行荣华》,并刊行随笔集《萨德复活——自由与反抗思想的先驱者》(书名据日文直译)。接着又出了《恶行荣华续》,被读者告发,警察买来读,叫一声“猥亵”,予以查禁。1962年东京地方法院初审判无罪,1969年最高法院裁定有罪,罚款七万日元。

当时,领60年代风骚的作家如大冈升平、吉本隆明、大江健三郎纷纷出庭作证,三岛由纪夫还撰文辩护“时过境迁慢慢失去其毒素是一切艺术作品的通例”;但恐怕没有像萨德这样经过几百年也不失毒素的作家。他是一切政治形态的敌人,若容忍萨德就完全容忍人性,这种东西在政治的界外,所以政府一天也不容其存在。实际上《恶行荣华》正续各印二千册,本无人问津,警察以及审判反而使萨德和涩泽出了名。被迫删除十四处,未注明此处删去多少字。涩泽译本原来就不是全译,当然不会是顾忌淫秽性或思想危险性,而是萨德小说冗长、单调,以节略为好。1964年涩泽撰写了《萨德侯爵的一生》,三岛由纪夫评之为“明晰得可怕的传记”,而且激起他写一个话剧的念头,创作了《萨德侯爵夫人》,四十年来经常上演。

涩泽第一个正式把萨德介绍到日本来,确实有启蒙家的勇气。在书上看见他的留影,手握黑烟斗,似故做另类状。少年时代梦想当博物学家,这一初衷终生不衰,书斋里满是稀奇古怪的图书和赤裸的少女玩偶。从随笔、评论结集的题名能窥见其广博而另类,如毒药手册、世界恶女故事、梦幻宇宙志、情爱解剖、秘密结社手册、黑魔术手册、异端肖像、神圣受胎、妖人奇人馆、玩偶爱好、贝壳与头盖骨、东西怪奇故事、洞窟偶像、幻想博物志、豪华食物志……十几年前有人重译《恶行荣华》,但全译本云云在日本已丧失号召力,说起萨德,人们想到的还是涩泽龙彦。萨德具有某种普遍性:以至死去近二百年,社会仍余悸其破坏力。

1970年涩泽龙彦偕夫人旅行欧洲,三岛由纪夫身穿盾会制服到机场送行,两个多月后切腹。涩泽说:三岛比我还不相信意识形态,他才是最激烈的反思想家,总之,那就是虚无主义的深度。安保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涩泽只跟人去看过一次热闹。他自幼多病,1989年在病床上读书时死去,享年五十九岁。

看了电影《鹅毛笔》,一时兴起,去参观了涩泽龙彦墓,在镰仓净智寺。墓为和式,仿佛是他1970年代以后逐步“回归日本”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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