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花

春夏交替的时分，江南的晚风轻柔而不乏慵懒，璀璨幽深的夜空中，不时有星星点点的露水飘洒在我的脸上，那露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假如它落在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睛就会有些湿润；假如它落在你的唇边，你就能感受到一丝甘甜。

宫廷深处，暗香浮动，那是一种名叫曼陀罗花的草本植物所散发出的特有气息。父皇在世的时候，对这种花偏爱有加，他在皇宫里种满了缤纷的曼陀罗花，然后他就和众多缤纷的嫔妃们生活在缤纷的花丛里。

宫里的御医告诉我，夺去父皇生命的，不仅仅是那些缤纷的嫔妃们，还有那些缤纷的花。父皇让炼丹的药师从那些花里提炼出粉末，然后放在寝宫特制的香炉里焚烧，日日吸食。那些粉末有致幻作用，它可以把人送上天堂，也可以把人送进地狱。

我从不吸食曼陀罗花的花粉，我也没有那么多的嫔妃，我不喜欢父皇的这些作为，可是我喜欢父皇的才气，还有父皇作的那些好词。父皇曾经告诉我，做一个皇帝的成就感，远远不及做一个词人的成就感。其实我也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做一个比父皇还要优秀的词人。

在一场盛大的乐舞晚宴的尽头，我看到了两颗流星滑落夜空。父皇驾崩的那天晚上，我也看到了一颗流星。因为当时我的大脑里有太多的酒精在燃烧，我没有过多地去想那两颗流星可能含有的不祥预兆。

那场晚宴的主角是大宋国的特使赵匡义，他是宋国的兵马大都督，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弟弟。南唐当时已经是宋国小小的附属国，所以在赵匡义的眼睛里，我只看到了傲慢和蔑视。兵马大都督因为贪饮江南的美酒，他的思维和言语都显得有些紊乱。

江南真好，我走遍了十国，最美的地方就是南唐了。有朝一日，我举兵攻下南唐，定要请哥哥把南唐赐封为我的领地。

在座的满朝文武无言，我也无言。赵匡义虽然说的是醉话，但是却是实话。宋国的大军攻取我们这个江南小国，应该不是难事。

大司徒周宗站起身来，打破了冰冻着的气氛。大宋国扬威四海，八方臣服，南唐愿与大宋永远交好，年年进贡，岁岁纳粮。

大司徒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读书识字和做人。大司徒还是我的岳父，他膝下有两个美丽聪慧的女儿，大周娥和小周娥。他把大女儿许配给了我，他说还想把小女儿也许配给我，他说他很喜欢我，他的两个女儿也都喜欢我，他们喜欢我并不是因为我是皇帝。我说，我有一个皇后就够了，我不想像父皇那样，被女人和曼陀罗花耗尽才气和生命。

作为这个小国的重臣，大司徒对我忠心耿耿。平日里我忙于笔墨丹青和饮酒作词，我的国家都是他来料理。今天他对赵匡义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他知道，以我清高傲气的性格不会说出此等逢迎的话来，他是替我受辱。

大司徒的赞美之词打动了赵匡义，他举起酒杯，和群臣频频地碰杯。那天晚上注定是一个忧伤的夜晚，或许是因为这个暴戾的宋国特使，或许是因为我对乐舞的研修，或许是因为天空中缓缓滑落的两颗流星。

陛下，听说你修复了失传已久的宫廷乐舞《霓裳羽衣曲》，可否让我一饱眼福和耳福？那个根本就不懂音律和舞蹈的醉汉向我问道。

《霓裳羽衣曲》是盛唐时的宫廷大乐，后来曲谱和舞谱都焚毁于战火。凭着从民间收集到的一些残破的纸片，还有对乐舞的深厚造诣和非凡悟性，我和周娥姐妹二人用了三年的心血修复了《霓裳羽衣曲》。

我相信我修复的《霓裳羽衣曲》比当年在长安兴庆宫里响起的音乐声还要好听，我也相信跳霓裳羽衣舞的大周娥比当年的杨贵妃更美丽更聪慧。可惜你们都看不到，你们还看不到，我的眼睛，跳舞的大周娥的眼睛，弹奏琵琶的小周娥的眼睛，我们的眼睛里都有一丝淡淡的伤感。我修复的《霓裳羽衣曲》就像我这个时代，浮华尽头，有一丝淡淡的伤感。

好曲，好舞，好美的皇后。赵匡义死死地盯着大周娥，他的粗陋跋扈反衬着大周娥的沉静优雅。陛下，《霓裳羽衣曲》是无价的宝藏，比你进献给我们宋国的金银珠宝要强上千倍，我决定这次巡视结束后，把《霓裳羽衣曲》带回中原，让哥哥一饱眼福和耳福。赵匡义说，这是哥哥的旨意。

我的曲谱和舞谱，100个伴奏的乐师，100个伴舞的宫女，赵匡义都要带走。赵匡义还要带走我的皇后，因为天下能跳霓裳羽衣舞主舞的，只有皇后一个人。这其实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宋国的兵马大都督看中了南唐皇后。

那天晚上不过是我无数伤感的记忆里一个短暂的片段，刚烈的南唐皇后痛斥宋国的兵马大都督，大周娥只能一死。她知道如果南唐皇帝断然拒绝假传的大宋皇帝的旨意，江南就会遭受腥风血雨。大周娥对我说，皇上多保重。然后她拔出发间闪亮的银簪，刺向自己曾经发出婉转歌声的喉咙。白色的霓裳羽衣转眼间变成红色，大周娥轻盈地倒在缤纷的曼陀罗花丛中。

我从侍卫的刀鞘里抽出宝剑扑向赵匡义，大司徒紧紧抱住了我。皇上万万不可，请以南唐30万百姓为重。我扔掉了宝剑，和大司徒、小周娥一起扑在大周娥的身上痛哭。

年老体衰的大司徒哭声越来越弱，他把小周娥的手放在我的手上。皇上，小女托付给你了，多保重。大司徒说了这句话后，吐出了他为这个国家也为我呕心沥血所能吐出的最后一口血。我的岳父和妻子并排静静地躺在深深的曼陀罗花丛里，他们就像两株遭遇风雨过早凋谢的花。

那天晚上，我在寝宫里找到了父皇留下的特制的香炉和炼制的花粉，我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个未知世界。原来曼陀罗花带来的幻觉是如此的玄妙，怪不得父皇宁可用生命去换取那些短暂的快乐。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忧愁，没有伤害，没有大宋国的百万雄师。这个世界里到处是明媚的阳光和缤纷的曼陀罗花，我拉着大周娥的手轻灵地飞舞在天空中，我在空中看到了冥思苦索好词的父皇，还有处理国事的大司徒、弹奏琵琶的小周娥、红尘里安居乐业的南唐子民，他们都很快乐，我也很快乐。

曼陀罗花的毒素在我的体内肆意地游走着，我的灵魂和肉体在天堂和地狱的边缘肆意地游走着。我的国家南唐宛如一株渺小而美丽的曼陀罗花，静静盛开在这个风雨飘零的年代。在虎视眈眈的宋国的威逼之下，这朵花的伤有多深，我的伤就有多深。

深秋的深夜，我沉迷在酒精和花毒的深渊久久不愿醒来。大周娥明媚的笑脸浮现在我的面前，梦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江南的夜露真多，如果它落在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睛就会湿润；如果它落在你的唇边，你能感觉出一丝苦涩。

寝宫里当然不会有夜露，那些液体的主人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她有着和她姐姐一模一样的面容和性格，在我游走于迷幻世界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她静静守护在我的身边。

皇上，不能这样下去了，那些花毒会要了你的命的。与其逃避，不如面对。小周娥决绝的话语和充满爱怜的目光直刺我虚弱不堪的内心和眼睛。皇上，我愿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

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我和小周娥举行了大婚典礼。皇后入主后宫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人铲除了皇宫里所有的曼陀罗花。我看到小周娥在向土里播撒一些种子，她告诉我，这些是虞美人草的种子，当年虞姬别霸王后，她殒命的地方长出了这种草。小周娥说，虞美人草虽然没有曼陀罗花艳丽，但是它和爱情有关，它有另外一种美丽。

虞美人草还没有来得及发芽，太祖赵匡胤就下旨征讨南唐。太祖皇帝相继灭掉了十国中的九个国家，志在一统华夏，大宋灭南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征讨大元帅赵匡义带领20万大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荡平了南唐众多脆弱的城池和防线，直逼国都金陵。为了金陵城内10万百姓，我放弃了无谓的抵抗。我走出城门迎接赵匡义的时候，赵匡义在战马上俯视着我。你和我俘获的所有皇帝不同，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没有胆怯和谄媚？

我和所有的皇帝都不同，我的眼睛里只有忧伤，那种忧伤是唯美的，也是高贵的，唯美和高贵的忧伤可以穿透历史，而赵匡义手中沾满鲜血的兵器却不能穿透历史。

隆冬时分，我被押解到了汴梁城。龙亭上的宫殿里，太祖皇帝拒绝了弟弟赵匡义要将我斩首的请求。他说，李后主是无价的珍宝，我是华夏之帝，而后主是词中之帝。太祖封我为违命侯，这是个虚职，我的工作就是整理战乱后急需整理的历代诗词文稿和各种乐谱。

我和小周娥就住在汴梁城一座青砖碧瓦的小楼上，离开金陵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带。小周娥从皇宫的地上抓了一把土带在了身上，她说，这是故土，故土难离，这土里还有虞美人草的种子。小周娥把土撒在了小楼的院子里，春风吹来的时候，虞美人草就从大地上探出了头，小院里就有了一些绿色和生气。

春天太短暂，冬天太漫长。那一年，太祖皇帝驾崩了。他的弟弟赵匡义继承了皇位。太宗皇帝赵匡义登基的那天晚上，来到小楼，他对我说，我一定要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胆怯和谄媚。

汴梁的冬天可真冷，让人怀念江南。我和小周娥在那座士兵层层把守的小楼上困顿度日，饿的时候或者冷的时候，我就写词，让小周娥咏唱。这样做往往能让我们忘记寒冷和饥饿，我写的词都很悲凉，我们是用一种悲凉忘记另外一种悲凉。

每天，赵匡义都会赐给我一壶御酒，让士兵监视着我喝下去。他阴险地说，这是牵机药酒，能够驱寒祛病，他就是每天给哥哥喝这样的药酒，才做上了皇帝。

牵机药酒是一种慢性的毒药，人服用后，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全身抽搐、五脏痉挛、意识紊乱，那种痛苦真的是生不如死。每次我生不如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曼陀罗花，只有它可以让我忘记痛苦。

有一次，在我药性发作的时候，小周娥进宫面见了太宗皇帝。待到她回来，她凌乱的头发和残破的衣裳以及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告诉了我，她是以什么样的代价，去哀求一个手握我生死大权的皇帝免我一死。

太宗皇帝欺骗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小周娥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得到了让人心碎的回报。第二天，赵匡义依旧给我送来了牵机药酒，和牵机药酒一并送来的，还有数量众多的曼陀罗花花粉，那些花粉可以减轻我的痛苦。

小周娥像她的姐姐一样爱我，她们都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来延长我的生命。那天晚上，在我药性发作的时候，小周娥点燃了香炉里那些白色的曼陀罗花粉。我在天堂和地狱徘徊的时候，小周娥对我说：皇上，多保重。

小周娥纵身跳下了小楼，她的身下是茵茵的绿草，小周娥的乱发和那些小草一样，在春天的风中无序飘摇。我知道那种草叫虞美人草，它们和爱情有关。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坚持活着，或许是为了不辜负为我死去的大司徒和大小周娥，他们的死，就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我活着，虽然知道没有希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生命去写一阕又一阕流传千古的好词。

七夕是我的生日，七夕是花好月圆的日子，天上人间，有情人都要相聚。太宗皇帝在龙亭之上举办了一次盛大的赏月晚宴，晚宴上邀请了文武百官和众多的诗词名家。我以阶下囚和词中之帝的身份参加了这个晚宴。

太宗皇帝情绪甚好，他和那些御用文人们争相触景生情，作了一阕又一阕的垃圾诗词。而我一直默不作声，一杯又一杯地饮着中原的烈酒。

后主，今日花好月圆，万民同乐。你且赋上一阕，表一表大宋的太平盛世，颂一颂朕的文治武功。作得好了，朕重重有赏；作得不好，哼哼……

作词我会，我只能作我会作的词。做人我也会，我只能做我会做的人。在七夕的那个晚上，我的眼睛里没有胆怯和谄媚。我的眼睛里注定只有忧伤，唯美的忧伤，高贵的忧伤，穿透历史的忧伤。

我就作一阕《虞美人》吧。这个名字是忧伤的。这个名字和爱情有关，也和爱情无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是我一生所作的最后一阕词，也是我一生所作的最凄美的一阕词。那天晚上在小楼上，我喝下了最后一杯牵机药酒，药性发作的时候，我点燃了香炉里最后一点曼陀罗花花粉。

我最后一次游走在我的奇幻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伤害，没有忧伤，春花不会凋零，秋月不会残缺，暖风是轻灵的，空气是清新的，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

我回到了我的南唐故国，故土上遍地开满曼陀罗花和虞美人草。父皇在等我，大司徒在等我，大周娥在等我，小周娥在等我。

春夏交替的时分，江南的晚风轻柔而不乏慵懒，璀璨幽深的夜空中，不时有星星点点的露水飘洒在我的脸上，那露水有一种淡淡的凉意。假如它落在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睛就会有一些湿润；假如它落在你的唇边，你就能感受到一丝甘甜。

2003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