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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的花间词

花间词 作者:刘淑丽 著; 刘淑丽 注


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的花间词

刘淑丽

《花间集》是后蜀赵崇祚编的一部词集,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收录晚唐五代时期十八位词人的词共五百首。这十八位词人是:温庭筠、韦庄、皇甫松、和凝、薛昭蕴、牛峤、张泌、毛文锡、顾夐、牛希济、欧阳炯、孙光宪、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

这本集子中,绝大多数词是用于抒写离愁别恨与相思闺情的。由于和女子有关,又由于这些女子的身份大多数是锦衣丽饰的歌女,正如欧阳炯序中所言,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是词人用以赠答歌女,并将其付诸管弦的,所以取名曰“花间集”。

历来,谈及花间,人们习用“男子而作闺音”一语,这样的认知和评价,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说“男子而作闺音”,那么中国古代的诗歌,从《诗经》《楚辞》,到汉乐府、《古诗十九首》,再到建安诗歌、吴声西曲、齐梁体诗歌、《玉台新咏》,甚至唐诗,哪种的类似题材能脱此范围?问题是,虽然都是男子而作闺音,但作出的“闺音”,却大不相同。所以,不能仅以此来作为花间词内容特色的一大成因。

花间词的意义,在于其确立并固定了词的基本要素。历来说到诗与词的特色与分界,都会说词“别是一家”,或者说“诗庄词媚”。诗大词小,诗庄词媚,都在极力地捕捉词不同于诗的特点。词之媚,词之小,词之别是一家,对于《花间集》而言,到底体现在哪里?

首先,直面并真诚歌咏男女之情。这本是一个古老主题,但在词之前,无论哪种体裁中对于男女之情的歌咏,都不如词之普遍、直率、大胆。屈原笔下之女性,被冠以美人香草之喻;汉赋中之女性,被作为劝百讽一的工具;即使偶有陶渊明《闲情赋》中对女性亲昵之情的描写,也作为公案,或被否定,或被穿凿,就是不肯承认那是一种对女子感情的真实流露。而《诗经》、汉乐府、《古诗十九首》中的女性,则承载了太多现实与伦理的色彩,更适于作为温柔敦厚的典范被学习与摹写。在《花间集》中,女子的情感,女子的心理,以及男女之间的相思愁苦,被作为其本身的存在,真挚动人地抒写下来。花间词之所以如今读来仍令人感动,仍有不衰的迷人的无以替代的魅力,就是由于当时写作者心中的真实坦荡,他们把对绣幌佳人的真实喜爱和情感,没有伪饰、不避嫌疑地抒写了出来。花间词人对于女性的态度,决定了他们笔下的女子能够最大限度地存留了她们本真的情态,她们本真的美好,以及历来容易被人所忽视的或没有在笔下发现的可爱的属于女性的细节与娇嗔。女子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已经“存在”了很长的时间,但似乎仅在《花间集》中,才首次被真正地发现,并被接近于本真地记录下来。

其次,描绘相思女子的各种美的情态。《花间集》中的女子,其潜在前提是相思与闺愁。词人往往通过不同情景,以白描、烘托等手法,创造出女子精雅的情态,典型的如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更漏子》六首等。但是,《花间集》中的女子,并不是被作为物质的供观赏的他者存在的,花间词人写得更为动人的,往往是那些处于恋爱与相思中女子流动的心理与动态之美,这种美,有时体现于她们在男子面前自然涌现的娇羞女儿态。著名的如韦庄的两首《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上一首男女别离时女子的情不自已但又含羞含愁的情态,下一首梦中相遇女子的喜悦与害羞、脸红与眉蹙、欲别又不舍的情态,十分感人。这些,都是通过词人的眼睛看到的,通过词人的感觉感受到的,通过词人细腻的心曲表达出来的,字字句句,无不带着词人的情感。像这样的描写,《花间集》中为数不少。其实,词人是被青年男女情窦产生之初的甜蜜、美好所吸引,并将之诉诸笔端。由于青春的美好,由于年轻的相遇,故使这种带有故事性的抒写显得异常美好、动人。花间词中虽绝大多数表达离别相思,但其所塑造的女性却很少给人以弃妇之感,这是很值得研究的。大约恰是因为这种相遇正值青春年华(或者激发了词人的青春感受),相遇的女方大多是歌妓舞女,特定的身份,使她们更容易脱却现实生活中的角色期待。没有婚约,也便没有更多的道德期许,反而更易执著于情感本身,因此即使表达离愁与失意,也更富于美感,更显得含蓄蕴藉,因此,女子形象更接近于美的化身。这也就是词中之媚。

艺术上,善于情境的营造。首先,是侧重环境的渲染与营造。在景物的选取上,注重捡择生活中精美的事物入词。花间词多抒写女性,环境自然比较有局限性,多闺房景物的描写。词人有意选取生活中富有情趣的事物,如考究的室内陈设:精美的画屏,华丽的帐幔,燃烧的蜡烛,精雅的香炉与名贵的香料,等等,这些事物烘托出了女子华丽的生活背景,也是女子精美生活的一种侧面描写。其次,从修辞手法上,词人也善于营造美的情境。这主要体现在双音词的大量运用。从诗到词,文本的构词方式发生了变化,单音字往往被双音词所取代,这种富于修饰性的双音词,自然把生活中更多的内容、细节、情趣、情感以及情境带入了词中,使词更富于情感与事物方面的表达力。而色彩词的急剧增加,也有助于营造词中的美境。这也与上述词法的改变紧密相关。花间词中,随处可见色彩带给人的美的愉悦。据统计,《花间集》中用的最多的最典型的色彩有青、绿、白、红、黄(金)等。清代王士祯《花草蒙拾》即说:“花间字法,最著意设色,异纹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如‘泪沾红袖黦’、‘犹结同心苣’、‘豆蔻花间趖晚日’、‘画梁尘黦’、‘洞庭波浪飐睛天’,山谷所谓古蕃锦者,其殆是耶!”所谓古蕃锦者,即是指这些画面如锦绣般,给人以色彩斑斓之感。这些词句中大量色彩的融入,犹如从黑白世界到了彩色世界,对人的视觉与感觉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又增强了词的表现力。

在词的结构上,花间词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花间词由于是小令,每首词只有短短的几十字(如《南歌子》只有二十三字),如五、七言绝句一样,篇幅短小。在如此短小的篇幅内表情达意,并且腾挪跌宕,起承转合,深细婉转,非有结构上的特有手法,无以应对,这就形成了花间词情景交融、层次分明的结构方式。词中,往往写景与言情穿插进行,一般是先写景,在写景之中,穿插女子的行为、动态,或内心活动、情感表达。如此情景交融的结构模式,使花间词往往层次分明,一句一转,或两句、三句一转,通过这些层次性的转折或转换,使词的结构层次与情感表达以及故事性得以深入、推进,从而形成了环环相扣、循序渐进的表达模式。相较于诗,许多人认为词更难以理解,头绪难寻,但花间词却细针密线而条缕分明,善解词者不难发现其中的关节与肯綮,而更能体会到花间词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所以,花间词意象精美密集,情感表达含蓄而若隐若露,是与它自身的特色有很大关系的。

花间词以女性为主,善于营造精美的人物情态与环境,情景交融,具有美丽的色彩和强烈的画面感,无论是人与物,都被刻画得极其唯美,这些,构成了花间词的特质。而这种特质,对后世词,尤其是北宋词坛,产生了深远的无以取代的影响。北宋词人填词,从理论上,从实践上,多以《花间集》为准的。如北宋李之仪《姑溪词跋》评柳永词曰:“耆卿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评欧阳修词说:“欧阳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南宋陈振孙评晏几道词说:“叔原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直斋书录解题》)花间词影响如此之大,被称为“近世倚声填词之祖”(《直斋书录解题》),洵不为过。

《花间集》“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晁谦之语)。但人们对花间词的认识,仍十分局限,倾向于认为其内容狭窄、写情艳冶,这对《花间集》是极为不公平的认知。本真地而非以外在道德与功利的眼光去认识与体味花间词,是非常必要的。也许,我们对花间词真正的认识,才刚刚开始。

本书选词版本依据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现国家图书馆藏宋绍兴十八年刻本,此为国内现存最早的一个刻本,从时间上来说也更接近《花间集》成书年代,较大程度上保持了原貌。评析中涉及的词的格律知识,则是根据中国书店1983年影印《钦定词谱》。本书中出现的词,相同词牌在首次出现的,简单介绍本词牌的格式、平仄及押韵,希望对有意填词的初学者有所帮助。

2014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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