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入梦入魂入心
一碗入梦
妻子从网路上买了一箱大闸蟹,送到家里,打开箱子,每一只都是活蹦乱跳的。这令我感到惊奇,从阳澄湖到台北,路途何止千里,运送也需要时间,竟能保持螃蟹的生命,在几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时代真的不同了,朋友在卖生鱼片,专门进口日本各地的海鲜,以低于零下五十度的温度,从东京运来。朋友自豪地说:“保证吃起来和在日本海时,一样鲜美。”
蒸蟹的时候,一边想到时空的变迁,不禁感慨系之。
吃大闸蟹时,小儿子忽然发问:“老师说,以前台湾人不吃大闸蟹,这几年开放才开始吃,是真的吗?”
“如果说是阳澄湖或太湖的大闸蟹,以前是吃不到,如果是吃毛蟹,爸爸从小就是吃毛蟹的,大闸蟹就是毛蟹的一种啊。”
我的童年时代,父亲在六龟新威租了一块林地,搭了一间砖房,在森林里开山,我们常陪爸爸到山上住,有时住上整个夏天。
山上食物欠缺,为了补充营养,什么都吃,天上飞的鸟雀、蝗虫、蚂蚱、蝉;地上能跑的竹鸡,老鼠、锦蛇、兔子、穿山甲;河里游的小虾、小鱼、毛蟹、青蛙、河蚌、蛏子……
天空和陆地上的不易捕捉,河溪里的容易捉到,我们做一些简单的陷阱,竹子上绑着小虫,插在田边、河边,第二天就可以篓,里面放一些鱼肉,第二天就可以收成溪和溪虾。
捉毛蟹则是最有趣的,从下游往上游溯溪,沿路扳开石头,缝隙里就躲着毛蟹,运气好的时候,扳开一块石头,就能捉到五六只。
夏秋之交,毛蟹盛产,个头肥大,我们七八个兄弟忙一个下午,就可以捉到整桶的毛蟹,隔两天再去,又是一桶,几乎捕之不绝。
晚上,爸爸把我们捕来的毛蟹、小鱼、小虾清洗过后,烧一鼎猪油,全都丢下去油炸,炸到酥脆,蘸一点胡椒和盐,一道大菜就这样完成了。
当时山上还没有电灯,就着昏黄跳动的油灯,那一大碗的河鲜跳动着颜色的美,金黄的小鱼、淡红的小虾、深红的毛蟹,挑逗着我们的味蕾。
“开动!”
爸爸一下指令,我们就大吃起来,卡卡恰恰,整只整只地吃进肚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吃螃蟹和吃鱼虾一样,都是不吐骨头的,不!是不吐壳的。
那是令人吮指回味的终极美味,我离开山林之后,就没有再吃过了。
就好像爸爸亲手采的草耳(雷公菜)、鸡肉丝菇,还有他亲手用西瓜做的凉菜,都再也吃不到了。
“这就是我们以前吃毛蟹的方式,和吃大闸蟹是很不同的。”我对孩子说。
孩子睡了,我坐在书房,仔细地怀想父亲在开山时的样子,想到我十四岁就离开家乡,当时忙于追寻、很少思念父母。
过了六十,时不时就会想起爸爸、妈妈,爸妈常入我梦来,不知道这是不是老的徵象?
想起那一大碗毛蟹,如真似梦,依稀在眼前,那美丽的颜色,一层一层晕染了我的少年时光,在贫穷里也有华丽的光。
一碗入魂
内湖的西湖市场很国际化。有一家法国甜品店,来自巴黎的先生爱上了台北小姐,就在市场楼上经营一家小店,小店只有一张木桌,可以坐下来喝一杯法式拿铁,吃一杯奶酪,手工现作,堪称极品。
更极品的是法式甜点,有蘑菇派,鸡肉派,核桃派,还有起司派。当然少不了可丽露和马卡龙。
这几年,台北的可丽露和马卡龙都很流行,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台北的甜点铺子总把可丽露做得太大颗,马卡龙却太鲜艳,像是漓满了色素的调色盘。
法国厨师含蓄一些,传统一些,可丽露极小,仅供一口,外酥里嫩,焦糖奶香,层次十分丰富,马卡龙只有天然的颜色,不舍得一口吃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才能领略为什么铜板大的马卡龙才能征服世界了。
铜板大的马卡龙也是铜板价,一粒五十元,有一次我吃了一粒马卡龙,喝了一杯咖啡,走下楼梯,正遇到高丽菜大拍卖。
“一颗三十元,两颗五十元。”小贩卖力地叫着。
那脸盘大的高丽菜,两颗的卖价仅能换一粒马卡龙,顿时使我百感交集。我想到今年春天,在大阪吃最高级的大阪板烧,以墨鱼和高丽菜烧制,一钵也仅要千元日币,再怎么样,也无法与马卡龙相比呀!
从前,家里也种高丽菜,每到盛产价廉,妈妈会先以薄盐腌过,再晒成干,这样就能储存过冬。用来炖猪蹄髈,炝肉滋味特别香醇,煮汤的时候,抓一把菜干进去,犹如天降甘霖,晒过高丽菜的阳光立刻复活,热热的,香香的,掠过我们的全身。
可惜的是,晒高丽菜干的手艺已失传,只留在南部少数的客家村。
有一天我路过美浓,看到饭店招牌有“高丽菜封肉”,点来一尝,大失所望,因为他用的是新鲜的高丽菜,不是菜干。
如果能够恢复高丽菜干的传统,菜贩或许就不必在市场淌血拍卖高丽菜了。
这个世界很多事物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以马卡龙来说,几乎每家店都卖马卡龙,价钱都很昂贵,但一百家店里,吃不到一粒真正的马卡龙。三十多年前,那种艳遇,与五十多年前,吃母亲煮的“高丽菜干封肉”,味蕾已经无处寻觅了。说到西湖市场的国际化,有一家日本人开的博多拉面。
三个日本人都穿黑色T恤,衣服上印着的大字“一碗入魂”。吃了一碗,就要入你的魂魄,那是怎样的拉面呢?
想要“一碗入魂并不简单”,因为每天只卖一锅汤,汤卖完,面也卖完了。晚上六点开卖,十一点领号码牌。领号码牌就要排队,不管早去晚上排一小时是正常的。
领到号码牌后等待叫号,叫到号码才点餐,只有一种味,博多豚骨拉面,加温泉蛋一百三,再加脊骨油一百七。
点完餐,再安静地等待叫号,整个过程仿佛是一种仪式,当确定了今天可以吃到那碗面,如同魂魄已经张开,等待灌顶加持。
等到端着久违的一碗面,再也没有其他意念。
第一口就入魂了。
吃那晚拉面的过程,会让人忘记是在一个人声鼎沸,混杂忙乱的市场,一口接着一口,当最后一口汤喝完,才如梦初醒。
从此入魂了,不管在何时何地吃豚骨拉面,都会不自觉地想念这一碗,并且用它来做为品评别家拉面的标准。
时不时,我会被记忆拉着,坐上捷运到西湖市场站,去领号码牌。
然后坐着,安静地等待。等待的时刻,魂魄飞远,虽然吃一碗拉面如此费时费事,但心境平宁,因为知道人生有许多事是值得等待的。
有时是一首歌,有时候是一场电影。有时是一树的樱花,有时是一段旅程。有时是用一生等待一个人。
等待我们的,有时是刻骨铭心的相逢,有时是心花碎裂的别离。
“八十八号!”
日本小姐叫唤你手中的号码。
你的魂魄苏醒,你幸福地笑了。
这个世界,不只一碗可以入魂。
即使是窗前飞过的小蝴蝶,也能牵引我的心,匆匆然入魂了。
一碗入心
每年的冬至到了,都使我怅然若失。因为总会想到妈妈的汤圆,那特别的滋味是满街的汤圆无法取代的。妈妈还在的时候,以厨艺闻名于乡里,特别是手作的应节食品,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寒食的肉饼,过年的香肠腊肉,还有冬至的鲜肉汤圆。
妈妈不在了,每到佳节,我就会想念妈妈的味道,幸而,粽子、月饼、油饼、香肠、腊肉所在多有,好吃的也很多,只有鲜肉汤圆独出一味,很难找到了。
冬至才令我伤感。
妈妈做的鲜肉汤圆,是自己磨的糯米皮,包着手工剁碎的后腿肉丁,和进一些葱花和蒜花,包得像狮子头大小,形状像椭圆形的橄榄。
煮的时候,先以葱头爆香,炒香菇肉丝,加水煮开。然后浮汤圆,快起锅的时刻加一把大茴香,接着茼蒿,最后是一把香菜。
妈妈的汤圆,个头特大,吃三颗也就饱了。由于吃茴香和茼蒿,汤头特别香,晚上吃一碗,可以香到第二天早晨。
我很爱吃妈妈的汤圆,旧时的灶间,饭桌就在土灶旁边,我总会在灶旁与妈妈话家常,一边看妈妈包汤圆,煮汤圆,在没有抽油烟机的年代,灶间烟雾蒸腾,充满了香气。看着妈妈忙碌的我,感到非常幸福。
妈妈和我是情深缘浅,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要半辈子分离。
从前的人有排命盘的习惯,我一落地,爸爸就拿命盘给人排八字,算出我使妈妈的健康招克。为了安全起见,每年寒暑假,爸爸总把我送到外婆家或姑妈家。
不到十五岁,我离家到台南读书,之后到台北,之后到世界各地浪游,一直到妈妈过世,我离家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间,我回乡的日子屈指可数,每年少则一两次,多的时候三四次,时间一年比一年稀微。
我每天打电话给妈妈,每次至少讲半个小时,才能稍解我思念妈妈的心情。时间的陷阱常使人远离,话筒中的妈妈青春如昔,每次回家,眼见的妈妈却是黑发飞雪,一次比一次苍老,这使我感到心伤不已。
妈妈是不服老的,每次我回乡,她都会一大早去市场备料,一定会做我爱吃的鲜肉汤圆,把她蓄积了很久很久的爱,很用力很用力地包进去,让我的眼泪再吃汤圆的时候,随着愧疚的心,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我很后悔,在妈妈的晚年,我只带她到台北家里住过一次,而我答应,一定会带她去日本旅行,也永远无法实现了。
妈妈的手作汤圆,也成为我生命中的绝响了!
有一年冬至,我和妻子儿女到处寻找鲜肉汤圆,听朋友说,天母士东市场有以及三客家汤圆,味美价廉。
吃到那汤圆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除了个头没那么大,鲜肉没那么饱满,缺了一味大茴香,味道就像我妈妈煮的一样。我对孩子说:“就好像阿嬷的味道呀!”
没见过阿嬷的孩子,很难想象阿嬷的样子,但是也体会得到爸爸的欢喜和伤感。
幸好客家汤圆整年都开着,想念妈妈是没有季节的,只要思念妈妈,我就会去吃一碗汤圆。
岁月仿佛变得稀薄了,灶间的雾气已成梦幻泡影,多么希望把生命的影像定格在妈妈下汤圆的那一刻。
入梦,入魂,入心
由于我的许多文章,被选入小学、中学、大学的语文课本,常常有人请我写出一个范本,让孩子参考。
这使我为难,因为文章,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并非固定的模式,也没有固定的来源。但是,文章也不是难以捉摸的,作家的生活也与一般人无异,只是感受更灵敏一些,感情更细腻一些,感觉更柔软一些,感动更深刻一些……
作家的生活有更多的悬念、玄想、残心,存在不同的宝盒,等待因缘具足的时刻打开宝盒与生命连结,文章就完成了。
文学创作与世俗生活又不同,它自成一个价值体系,它提炼观点,触动心灵,连结想象、发展思维。
我的创作又与一般作家不同,有时来自梦想的追寻,有时来自灵感的触动,有时来自心性的赋格,我渴望能写出“入梦、入魂、入心”的作品,并以这些作品和有缘人分享。长江文艺最近编了新的选集,我把“入梦、入魂、入心”放在书前,作为自序,也权且当成范本,愿大家读了喜欢。
2014年冬日
外双溪清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