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糖时节忆吹箫
北国,寒凝大地。在晴朗的日子里,望着窗外天空上缓缓移动的白云,我的思绪常常飞向南方的故乡,飞向童年的旧梦。儿时随父母乡居,入冬后就是卖糖时节。这里的“糖”字,在更准确的意义上说,应当写成“饧”,古人多用此字,而且多半指的是麦芽糖。麦芽糖是淀粉糖化的产物,我国古代先民早在《诗经》时代便会制作。北魏学者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具体记载。但明清之际学者方以智在《物理小识》卷六中的记载,最为简明。要言之,是用糯米蒸饭,加上大麦芽,在石臼中舂成面糊,然后加水,在釜中用温火熬成,再榨之,去糟,用细火煎,并以竹片搅动,至成糖为止。这就是曾经“常令痴儿出馋水”的麦芽糖。
笔者儿时,正值抗日战争期间,在盐城海隅的水乡泽国,地瘠民贫,商品匮乏,我能吃的糖,只有麦芽糖一种。生产此糖者,也是个别农民。说是“个别”,因为在乡间能掌握其实很简单的制作麦芽糖技术的人不多。有此手艺者,从来秘不示人。家乡附近的方圆十几里内,自产自销此糖者,也不过两三家。卖糖人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吹着箫,神情颇为悠闲。这种箫是用黄铜制成的,较短,似乎只有五个孔,吹奏起来,音色激越、清脆,很远都能听到,与竹箫低沉、伤感的音调,迥然不同。因此,从初冬直至早春,我和小伙伴们每当听到箫声在进村的田埂上响起,便禁不住心头狂喜,奔走雀跃。家母不是找出一点烂铁,就是拿出早已风干的猪骨头,或者是一包头发,与卖糖人换糖。麦芽糖甚黏,切时需用较重的铁刀,切下后,还需用另一把铁刀背敲打,糖块才能与刀分离。其时每当听到切糖的叮当之声,我和小伙伴们多半口水已经流出。有时,卖糖人吹着箫,从我们就读的村学前经过,大家虽不敢闻箫起舞,却也禁不住把目光移向窗外,倘离下课时间不远,老师往往也因时制宜,宣布下课。大家就都挤到糖担前,闹闹嚷嚷。古人有“糖担圣人”诗一首,大体上将学童买麦芽糖的情景,生动地描绘出来。清初学者褚人获记云:“《支颐集》有糖担圣人诗……曾记少时八九子,知礼须教尔小生。把笔学书丘乙己,惟此名为上大人。忽然糖担挑来卖,换得儿童钱几文。岂知玉振金声响,仅博糖锣两三声。”(《坚瓠补集》卷一)
由此可知清初卖糖是敲锣而不是吹箫。明末人写的小说《生绡剪》第二回,也曾描写老脱其人,向一名老道借了一副糖担、糖锣,将担子挑进一户人家的大门槛内,“将糖锣又乱敲起来”。明代画家徐文长曾作《昙阳》诗十首,其中第五首有云:“……托钵求朝饭,敲锣卖夜糖。”这是明朝人卖糖鸣锣的明证。不过,在更遥远的古代,卖糖是吹箫的。清人苏州人蔡云撰《吴歙》咏麦芽糖诗谓:“昏昏迷雾已三朝,准备西风入夜骄。深巷卖饧寒意到,敲钲浑不似吹箫。”个中消息不难窥知。五十多年前,周二先生知堂老人在《卖糖》(见《宇宙风》第74期)一文中,引崔晓林氏著《念堂诗话》卷二中的一则说:“古卖糖者吹箫,今鸣金。”所言甚是。宋朝人马永卿《懒贞子录》卷二指出《周礼》“小师”关于“箫”的注释是“编小竹管,如今卖饴饧者所吹者”。可见箫在古代很流行,并为卖糖人所乐用。不过,古代的箫是“编小竹管”,即多管排箫,今天我们常见的单管箫,出现较晚。民谚有谓:“横吹笛子竖吹箫,千日胡琴拉断腰。”无论怎么说,家乡卖糖人吹的是箫,真是步古人余韵,断而相续,“礼失求诸野”,幸何如也。
不过,飞速前进的现代化车轮,常常把我的一些童年旧梦碾得粉碎。近日有客从故乡来,问起吹箫卖糖事,答曰:“现在的儿童吃水果糖或巧克力,谁还高兴吃麦芽糖?已有好多年不见吹箫卖糖人的影子了。”显然,这一古老的风流余韵,也终于消失在乡间的小陌、谷场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成了绝响。
人过中年喜忆往,往事如烟多怅惘。箫声咽,儿时旧梦何处觅?凝神眺望冉冉逝去的白云,平添一怀愁绪。其实,人生之旅,有太多离愁别绪——包括童梦的失落。奈何!
1993年12月5日夜于京西八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