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庙”门灯火时
常言道,“野人怀土”。作为一个在野的普通百姓,我常常怀念旧居“土地庙”。尤其在夜深人静,当我在书斋里写作感到疲倦,茗碗在手,听着《二泉映月》、《高山流水》之类民族音乐,看炉烟飘渺,思绪便飞向远方,飞向昨天,仿佛又置身在“土地庙”晨昏月夕……
我是1979年春节刚过,从上海调到北京,来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工作的。单位住房紧张,人满为患。我只好与同事席康元兄及近日刚不幸去世的翻译家邹如山兄,挤在一间办公室里,晚上支起床,就算是寝室了。席兄心宽体胖,躺下不到一分钟,便鼾声大作,似隆隆巨雷,从天际排山倒海而来,而且如同一直处于交响乐的高潮,震撼人心,却听不到乐曲低回,云淡风轻时。住了一阵,我实在不堪忍受,只好采取“惹不起,躲得起”,搬到楼下地震时匆忙盖的值班室里居住。
这是约十平方米的斗室,夹在两棵高大的白杨树下,外形很像乡下的“土地庙”,故所内同事皆以“土地庙”称之。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头一晚下榻此“庙”,路人看到“庙”中开着灯,开玩笑说:“咦,‘庙’里有神了!不知谁是‘土地爷’?”后来他们知道我躲进“小庙”成一统,又开玩笑说:“还不快点将‘土地婆’请来共享人间烟火?”
虽说当时“庙”中并无“土地婆”,但我并不寂寞。所内所外的文友,来“庙”看我,说古道今,衡文角艺者,大有人在。最令人难忘的是宋史学者吴泰,中外关系史学者马雍,他俩分别住在所内的简易平房和办公室内,闲时常来串“庙”,无所不谈,马雍兄更是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声音洪亮,滔滔不绝,不知疲倦。此时,我的老学长、患难之交、玄奘和唐律专家杨廷福教授,正客居中华书局,参加《大唐西域记》的校注,不时来看我,并小酌数杯;有时诗人江辛眉兄也同来聚谈。独学无朋则不乐。这些学侣的来访,确实使小“庙”生辉,我的心智倍受启迪。我曾对朋友们笑说:“庙”不在大,有神则灵,群贤毕至,其乐莫名。但是,曾几何时,在80年代前期,吴泰、马雍、杨廷福三位先生,先后病逝。吴泰比我小两岁,马雍比我稍大,廷福兄也不过刚过六十。“忍看朋辈成新鬼”,回想起与他们在“庙”中度过的欢乐时光,无边的思念、不尽的惆怅,时时向我袭来。马雍去世时,我也正在病中,未能去送别,只是托人捎去我的挽联,略寄哀思,至今仍深感遗憾。吴泰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伤感至极,痛哭失声,从此以后,我不再愿意参加比我年轻的亡友追悼会了。至于廷福兄,在他病危期间,我赶往上海去探视,两人执手大恸,真是不堪回首……
后来,因基建需要,所里下令拆掉“土地庙”,已故科研处长钟允之同志,还对我开玩笑说:“将来我们重建‘土地庙’来纪念你。”拆“庙”前夕,弟子周勤小姐,刚好来京开会,替我拍了一张照片,如今成为小“庙”的珍贵纪念了。
是的,“土地庙”永远在地面上消失了,但永远不会在我的心中消失。我的第一本杂文集叫《“土地庙”随笔》,就是明证。
(《生活时报》1999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