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翟墨
翟墨是我国独树一帜的美学家,他离开我们已经7年了。每当看到美术、美学、美育以至水墨、笔墨这样的字眼,我都会油然想起他。他长我十岁,生前见面时我都是称他老兄,他则叫我庆邦弟,我们两个有着兄弟般的情谊。
我认识翟墨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那时他还没有使用翟墨这个笔名,发表作品时的署名是翟葆艺。其时他在郑州市委宣传部当新闻干事,我在郑州下属的新密矿务局宣传部也是当新闻干事,我们因上下级工作关系而认识。至于他写过哪些新闻作品,说来惭愧,我一篇都记不起了。而他在《河南日报》发表的一首诗,让我一下子记住了翟葆艺这个名字。那是一首写麦收的诗,其中两句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诗句是:“镰刀挥舞推浪去,草帽起伏荡舟来。”须知当时报纸上充斥的多是一些诸如斗争、批判、打倒、专政等生硬的东西,翟葆艺的诗从金色的大地取材,从火热的劳动生活中获得创作灵感,呈现的是图画般美丽动人的情景。在今天看来,这样的诗句也许算不上多么出类拔萃,但在“文化大革命”的气候里,它就不大一般,显示的是难能可贵的艺术性质,并崭露出作者独立的审美趣味。
我很快就知道了,翟葆艺是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当过中学老师、晚报记者,业余时间一直在写诗。对于有文学才华的人,我似乎天生有一种辨识能力,不知不觉间就被对方的才华吸引,愿意和“腹有诗书”的人接近,以表达我的敬意。除了欣赏翟葆艺的才华,我还注意到了他葆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什么样的气质呢?是羞涩的气质。几个人在一块儿闲谈,说笑话,话题或许跟他有关,或许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有人或许看了他一眼,或许没看,几乎没什么来由,他的脸却一下子就红了。他的皮肤比较白净,加上他常年戴的是一副黑框眼镜,对比之下,他的脸红不但有些不可掩饰,反而显得更加突出。他也许不想让自己脸红,但这是血液的事,是骨子里的事,他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真的,我这样说对葆艺兄没有半点儿不恭,他羞涩的天性真像是一个女孩子啊!后来读到一些哲学家关于人性的论述我才明白了,因羞涩而脸红,关乎一个人的敏感、善良、自尊、爱心,以及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温柔的感情,这正是一个优秀艺术家的心灵性和气质性特征。
1978年,我和翟葆艺同一年到了北京,我是到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他是考进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系研究生部,在我国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亲自指导下读研。在读研期间,我到研究院看望过他。我知道考研是一件难事,除了考专业课,还要考外语。我问他考的是什么外语,他说是日语。我又问他以前学过日语吗?他说没有,是临时自学的,因日语里有不少汉字,连学带蒙,就蒙了过去。他自谦地边说边笑,脸上又红了一阵。我心想,要是让我临时学外语,恐怕无论如何都难以过关。他在短时间内就能把一门外语拿下,其聪明程度可见一斑。
我们家在北京没有亲戚,就把葆艺家当成亲戚走。1989年春节,我带妻子到他家拜年,他送给我他所出的第一本署名翟墨的书,《美丑的纠缠与裂变》。读朋友的书,除了感到亲切,更容易从中学到东西。我自知艺术理论功底浅,这本书正是我所需要的。这是一本谈美说艺的短论结集,所论涉及文学、绘画、书法、音乐、戏剧等多个艺术门类。他的论述深入浅出,用比较简单的语言说明复杂的道理,用含情的笔墨探触理性奥秘,读来让我很是受益。比如谈及书法之道时,他借用古人的理论,阐明初学者求的是平正,接着追求险绝,而后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读到这样的论述,我联想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似乎正处在追求险绝的阶段,要达到“通会”的境界,尚需继续学习。
让人赞赏不已的,是翟墨的文论所使用的语言。我之所以在文章一开始就认定翟墨是“独树一帜的美学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语言有着独特的韵味。他的语言有写诗的功夫打底,是诗化的语言。他的文论是诗情与哲理的交融,读来如同一篇篇灵动飞扬、意味隽秀的散文诗,既可以得到心智的启迪,又可以得到艺术的享受。王朝闻先生在序言里对这部著作给予相当高的评价:“翟墨在艺坛探索,所写出来的感受已经引起了一些读者的浓厚兴趣,这一现象也能表明艺术评论有写什么与如何写的自由。”“他很重视诗化的理论形态……这本集子里的文章,在内容与形式方面都是有个性的。”
翟墨早早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在文学评论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1990年《当代作家评论》第5期,为我的小说创作发了一个评论小辑,小辑里发了五篇文章,四篇是评论家们写的评论,还有一篇是我自己写的创作谈。其中有一篇评论为翟墨所写,评论的题目是“向心灵的暗井掘进”。评论从我的《走窑汉》《家属房》《保镖》等几篇写矿工生活的小说文本出发,着重以小说对人性恶的挖掘为切入点,对小说进行了深入分析。分析认为:“人的本性中的邪恶一旦释放出来,在种种内在和外在原因的作用下,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恶性循环使他们无法自我遏止。在他们进行了各式各样的丑恶表演之后,一个个落得害人害己的悲惨下场。”这样的分析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着实让人诚服。
后来翟墨到我家找过我,对我说了他的处境,问我能否调到我所在的《中国煤炭报》工作。因他的妻子和孩子户口都不在北京,住房条件迟迟得不到改善。他希望通过工作调动,改善一下住房条件。我把他的想法跟报社的领导说了,领导认为他的学历太高了,职务上不好安排,等于回绝了他的要求。
翟墨去世时才68岁,他离开这个世界太早了!尽管他生前已出版了包括《艺术家的美学》《当代人体艺术探索》《吴冠中画论》等在内的18部著作,尽管他主编了70多部丛书,尽管他当上了《中国美术报》的副主编和博士生导师,我还是觉得他去世太早了。凭着他深厚的学养,勤劳的精神,高尚的人格,如果再活10年或20年,他一定会取得更加丰硕的创作成果,赢得更广泛的影响。
我为翟墨兄感到惋惜,并深深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