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古庄

明德书系·文化慢光丛书:梦语者 作者:唐朝晖 著


壹 古庄

亮开天空的家门,夕阳滑落。

子夜的风席卷我的土地。

上升、降落于古庄。

向日葵金黄地在陶器里怒放:火焰。

进入我南方的古庄,治疗我的精神病症。

卷上:纷驰

入口

紧握冥冥巨缆,进入古庄,推开启示和预言的门。暂时清贫地远离高烧的土地。我不可能是一条游弋于古庄的鱼,搅碎一河星空。我只是古庄的一种暗流。

古庄的山犹如一位仙逝的老者匍匐于地,长睡不起。那里一年四季,四季一年,分分明明,变化微微。那里浇灌了我孤独而梦幻的十五年。那些岁月,我一直梦游于天空和地狱,如一位小天使。

入口

古庄每件细微的事都深烙于心。我的每一行文字,都是热铁与肉体相触时那嗤然腾起的烟雾。往事如影,紧紧相随。让我一天天走过风雨长短亭。

一次次,我努力靠近我出生的那个千年古庄。它在召唤。我完全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突然的一阵喜悦,那来自古庄;内心突然的沉闷,突然的颤栗,突然的想流泪、想疯狂地在城市的街道上奔跑,我知道,这一切来源于古庄。但一次次,古庄总是在远处隐约现身,它拒绝我的进入。

我还没有具备进入(不,应该是融于)古庄的能力。

2000年1月1日。我以融入或告别的形式走入古庄。这里与十五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差别,只是树木多了些,人去了一些,路还是那些路。进入这安静的世界,突然与奔跑叫嚣的城市断裂,耳朵寂静得有一种压力,我怀疑自己是魂游故里。敲打自己的脑袋,听到了骨头与骨头的撞击声,城市与古庄在这瞬间的声音里相识了,但仅一秒钟的时间,它们又朝各自的方向逃走。它们注定难以走到一起。

进入这安静的世界,突然与奔跑叫嚣的城市断裂,耳朵寂静得有一种压力,我怀疑自己是魂游故里。

整整半年,我一个人在古庄游荡。我在寻找一个灵与肉同时融于古庄的机会。这天晚上,我从老宅中搬出一把木椅子,这把椅子很多方面保持了树木原来的姿势:人坐上去,手随意地放下去,就有一条弯弯的树根接住,背靠的弯度正好舒适,那也是树曾经的弯度,木椅有五个脚,都是曾经的树根。这把椅子曾经是棵树,实实在在地扎根在土地里,只是坐的地方被斧头砍平了些,被刨子刨光了些。

椅子是父亲从对面山上的林子里挖出来的。父亲每两个月都要到山上砍伐一棵完整的树:树尖、树身、树根。挖树的时间不长,但父亲要花上两三个小时看树、摸树,再来决定树尖可以做什么,树干、枝丫、树根做什么。家里就有了一把把五条腿的木椅子、三条腿的木板凳、六条腿的木桌子。

在老宅里转转,像走进了一座树林,甚至像与树根一起走进了土地中。

深夜坐在老宅门外的地坪上,前面是一个池塘,其余能看见的就是山和树木了。晚上的村庄小路和农舍被夜色淡淡地涂没了,只有树林隐约地随山形起伏。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村庄里的人早睡了。几座大山下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户人家,有一座低矮的农舍,好像就睡在大山的腋窝下。成为大山的孩子是有福的。

我生在群山下。仰视群山,老宅在身后隐去。随意地坐着。一阵涛声由北往南地响过,群山此起彼伏。喜悦的内心让肉身静止不动。我聆听着,灵与肉一点点滑进古庄的氛围中。

涛声来源于树林自身的旋律,是树根、树干、叶子和木纹发出来的,千万棵树有千万种声音,千万种声音形成了一种旋律,一种大自然的合唱,混合着小动物的体息、不眠鸟的叫声、偶尔的狗吠声。

天籁,终于使我融于古庄,成为大自然中一个有棱无刺的元素。

终于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不需在城市里度过,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开始切入古庄,与魔影对话、交谈、撕扯……

终于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不需在城市里度过,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开始切入古庄,与魔影对话、交谈、撕扯……

万物皆灵,万物有性。

声音首先抵达我如水的肉体。

我踩着凌晨的脚印,走进古庄。

方圆几十、几百公里全是山。猝然跌入一座山陵,原初的光轰然而上,围剿我,把我吞噬。远离烟尘。

我老家的房屋与毛泽东故居格局差不多,毕竟,古庄与韶山冲也就隔了一座大山,可以骑自行车到达。那次,我与母亲在东边的一间房里,母亲一边用自己捆制的扫把扫地,一边与站在竹椅上的我说着话。

那个人,你应该叫伯伯。在我们古庄,凡是大于自己父母的男女,我们都称为伯伯。母亲说的伯伯是位女邻居。她当时有六十多岁了。

老伯伯躺在床上,枯瘦,眼睛深陷,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口漂满黄叶的古井。她每望一次屋顶,就有几声叹息的尘土掉落。土砖长长短短地垒成一字排开的三间茅屋,无法想象这些屋子曾经新过。

唯一的一只母鸡,六天无蛋。它在阴湿的房间踱步,摇晃着肥壮的身体,思索着鸡生(人有人生)的命题。小脑袋扎进古庄预言的轨迹,“喔、喔、喔”,如公鸡叫。声音刺透砖和耳膜,冲茅而出,萦荡于树林。万物失色。

“母鸡做公鸡叫”,古庄有灾,或者说鸡主人家有灾。

古庄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一点。这是预兆。伯伯急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叫出大她五岁的丈夫,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母鸡,把小脑袋伸长,做公鸡叫。

古庄有灾。

消息在几分钟之内,传遍古庄各个山脚下的房屋。人们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聚在正逢壮年的队长家中。

太阳下山前,庄里所有人都去摘桃花,越多越好,把花抛入古庄所有的井里。小孩像赶集似的,采花,丢花,一个个满身是香。

桃花完全把古庄冲泡得沁人心脾。

一个星期后,日本兵来了,古庄死了七个姑娘。

又一个星期后,古庄后山倒塌,一个老庭院被毁一半,房屋被毁五十多间,无一人死亡。

再一个星期后,两兄弟在晚上死去。

古庄,依旧沉沉酣睡。石头和树木睁开眼睛,惊看遭难的天空和土地。

飞蛾吹灯,

古庄隐于莽莽丛林,

我们都活着。

万物翻身醒来,

骷髅与血肉共旋于古庄。

夜张开黑礼服,裹住古庄。几盏浅弱的灯光在山脚下稀寥地摇曳,犹如无月的天空稀疏地亮出几洞星光,冷冷清清。

两个青年男子夜行于山路,回家。

他们是兄弟,兄长提着一盏马灯,两人一前一后,索索而行。

路出奇地平坦,没有一草一树一石一沙。行了一个小时,他们还走在路上(从古庄东到古庄西也就七十分钟路程)。家里的灯,还亮在前方,那么弱不禁风,又那么坚强。

灯浮于前方。继续行走。灯浮于前方。继续……

三个小时了,路依旧平坦得没有一颗石子。兄弟俩自出生至今还未走过这么平坦的路。汗沾湿了他们厚厚的衣,兄长紧张时没忘记喊:“娘,娘。”一字字,一声声,似乎全撞在四面的岩墙上,又回击过来,双耳疼痛难忍。

家。灯。依旧浮于前方。

兄长手中的灯正在一点点饮油自焚。除了继续赶路外,他们别无选择。上了路的人,只要停下来,就出奇地冷,似有风有雨有雪袭来,在体内变硬变冷。

油,生命的引路者,正一点点弱下来。家、灯,依旧虚幻地浮于前方。

油,生命的引路者,正一点点弱下来。家、灯,依旧虚幻地浮于前方。

兄弟俩硬撑着,似乎在随水游浮。东方终于有了鱼肚白。他们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绕着一座新坟(这是九个月前窒息而死的奶奶的墓)打转。身后一片荆棘,墓碑上的字清晰地睁着眼睛和嘴,似乎想暗示或诉说些什么,语言在岩石上模糊地流淌。时间是冥冥世界派来的使节。

晨。昏。古庄后山,垒起兄弟俩两个小土包包。

链。铐。镣。锈死在空中。

囚禁空灵于古庄内核,

隔阻村外烟硝。

魔力。

在每棵树下,在每粒石子内。

古庄里的尊卑称呼是很清楚的,但尊卑的地位差别却是模糊的,青年人可以与老人玩笑玩耍,可以平等对话。也因为这一点,很小的时候,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位爷爷奶奶,稍稍大一点后,才知道,在我出生前,至亲的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

六岁时,我又有了爷爷奶奶,是妈妈认的。我经常去他们那里。新的爷爷奶奶住在当地最古老的、保存得最好的一个老宅子里。这个宅子以中间大厅为主,周围房屋间间相连,达四百间之多。住的几乎都是姓周的人家,我的干爷爷理所当然也姓周。

我在周宅的各个房间里奔跑玩耍,任何一户人家都可以去,后来也就发现了一个秘密。

与正厅不远,靠山的地方有一堵墙,被铁丝和荆棘保护起来。

那里别过去,别动那里的任何东西,爷爷告诉我。

那堵墙的周围,没有草和树,没有任何物质的生命在那里生长。它兀立在那里,砖有些残缺破损。它直直地立在那里,三十多米长,十多米高,兀立着。

很久以前就有这堵墙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具体多久,没有一个人说得清。这堵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矗立在这里。是庭院建立以前就存在?还是建庭院时砌了这堵墙?一堵莫名其妙的墙。

很久以前,也许是二百年前,他们那代人也不知墙的由来,有人在上面来回走动,只是随意看看。当晚回家,他命归黄泉,没能与家人说上一句话。

很久以前,时间也许是一百六十年前,有小孩用铁锄在这堵墙下挖蚯蚓,一锄锄挖下去,蚯蚓没见一条,他家里的鸡在地坪里突然扑腾几下,死去了。其余人家的鸡,惊逃回各自的鸡笼。这户人家,以后再也养不活鸡。

很久以前,就是五十年前,有人爬上去,想拆掉墙,让院子向山再扩深一点,那人刚爬上墙,他家宅子里的一栏猪(七头)便突然吐血而死。

时间离现在越近,墙的魔力也在削弱,死人,再也养不了鸡,死猪,魔力在减弱,但还存在着。

时间离现在越近,墙的魔力也在削弱,死人,再也养不了鸡,死猪,魔力在减弱,但还存在着。

墙被保护起来,也可以说被封闭起来,用另外三堵墙,围起一堵墙,为此还拆掉了两间房子。墙被圈起来,猪、狗、鸡不得入内。每年桃花开时,把各种桃花抛向墙,大人小孩有事没事来丢一些花,宅院每日香意层层。

卷下:水火

坟墓

躺着的和站着的人都没有走动

终于,有了敲门声,转身开门。“没人。”

“谁说的?”那是青石板的回音,那是坟墓的声音。

在孤独的岁月里,有位老者就曾模仿过这种声音与我对话,他知道自己日之将夕,那是一块墓碑告诉他的。

村子前后山头,都是坟墓。是几位老者测出来的。坟墓。村舍。活着的死去的将死的经常对话。活着的跪着说些现在的生活,求死者保佑。死者躺着,尸体腐烂后,听活人唠叨,自己一言不发。

对于万古如斯的村庄,终究会有些冒失的尸体,开口说话。“这些草,这么深了。”停顿了一会,尸体接着又说:“每个家族应拥有一百座坟,而你们只有九十九座。”尸体的口气明显慢了下来,接着说:“那么,你就是坟墓。”

老人没有害怕,老人安详地跪下对墓碑上的人说:“让我最后以村民的名义向你们跪拜,最后一次。”

我离开古庄时,老人突然清醒了,坚持要送我,并补充说:“那天,夜还在林中,树叶上还有微微月光,我从田里归来,经过那间完全被人遗忘、近乎平地的茶园中的坟前,坟顶上凌乱地撒放着被人锄碎的草。坟,用目光勾着我,让我一步步靠近它,与我说话。”

再见了,古庄最富磁性的人。当天老人日落西山了。再见到他,是六年后的今天,我一个人去看他。我第一次感到古庄的树林和岩石,不,古庄的一切,都会说话,都会把一种无可言说的灵气,传递给我,超过一切人与人的交流和语言。

感谢老人和尸体。

古庄铺天盖地碾过来,

我不能再沉默再委婉地逃遁。

我将用最后一次呼吸,

唱最后的歌。

游进动荡不安的头颅。

在古庄,四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那火。他们很少提起——那火,毁灭了一个家庭。

走在古庄,路依旧窄。虫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与古庄交谈,与父母回忆着三十年前的那场火。他们都扑过火,他们都看见过火从大厅中开始燃烧。

那火,燃烧着古庄人的信念,燃烧着我的迷惑。

二月初六

东边的莲子生在古庄的荷叶塘,长在古庄的荷叶塘。荷叶塘里没有一片荷叶。荷叶塘由五座山围绕而成。

东边的莲子十九岁了。她是荷叶塘唯一的女子。她让古庄后生们的山歌唱得更响更亮。莲子给了古庄一种新的颜色。

莲子出嫁了。嫁给荷叶塘西边山下的求叶。

他们的婚礼按古庄的老习惯进行着。

莲子一身大红,求叶一身大红。红红火火过日子,古庄人的心愿。莲子的脸很红。她提脚跨进求叶的家门,乐起,炮鸣,拜堂。莲子太激动了。她的衣袖带倒了红烛,烛火把桌上的红纸引燃。

火,瞬间被打灭。

火,进入了求叶家。

还是喜庆,还是闹洞房。还是有人听小夫妻下半夜的私房话。

火,隐身于求叶家。

三月初七

莲子把灶口的干稻草拨开,与火星隔开。草灰飞起来,这种气味伴随着莲子长大。灶里的火虚弱下来,莲子一家五口围坐在另一屋里吃饭。不经意间抬头的莲子,看见了厨房里的火。

她冲进去,“着火了!”求叶娘跑出屋子,大叫:“着火啦!救火啊!”

求叶家位于半山腰,呼救声传出很远。古庄人都跑了过来。

水。池塘。奔跑。叫喊声。

十五分钟,火灭了。侥幸只烧了厨房,其余房间影响不大。

四月初八

求叶娘数落着莲子。莲子每次更加小心地提防着火。她把火与一切可燃物隔开。

这天,刚下完雨,路面微湿,天空清露一样晶莹。莲子走出家门,在山下的菜地里把一块块土挖起,又一块块敲碎。她想象着青青的蔬菜在身后茂盛地生长。不远处传来农民随意的谈话声。

“着火啦!救火啊!”

又传来求叶娘的尖喊声。

莲子疯一样跑上去。村民们也上来了。火是从堂屋燃起来的。火很大,村民们排着队,从池塘到火,脸盆、木桶在村民们手中传接着。

火很大,村民们排着队,从池塘到火,脸盆、木桶在村民们手中传接着。

火熄了,到处是灰。烧焦的木头还冒着烟。又烧毁了两间房子。

五月初九

莲子不明白。熄灭了火源,还可以引起火灾?灰烬还可以无由地重新再燃一次?求叶说,火与可燃物中间打扫得很干净,只有一把铁夹横于其中。难道铁可以燃烧?不可能的可能。火简直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月来,求叶家人离开时,都用水把灰烬浇一次。

有人老死了,古庄的葬礼特别隆重。摆几十桌供人吃喝,但死者缺席。

酒喝完了。乐起。村民将依照惯例把死者葬到一个前方宽阔的可以造福后人的山上。鸣炮。乐队。幡旗招展。队伍浩浩荡荡地沿山路盘旋而上。

火光,有人看见了。求叶家又着火了。

救火要紧,数百号人一齐上。这次人多,但发现得晚,房子又烧了三间,倒了两堵墙。求叶家已经两天未烧火做饭了,哪来的火源!但前天烧了火。前天的灰烬可以重燃?火与灰可以永远握手?灰烬可以重新焕发火光的生机?

前天的灰烬可以重燃?火与灰可以永远握手?灰烬可以重新焕发火光的生机?

六月初十

已经一个月零一天了,求叶家在屋子外面的一个小山洞里生火做饭。整栋房子没有了半点火星。没有任何火的原因,应该不会有灾的结果吧!

求叶全家跪伏在祖宗灵位前,摆上供品和酒。香火还是该点的,莲子擦亮火柴,把香点燃,把火柴丢在有水的杯子里。

烟雾弯弯曲曲地虚幻着香。

看见了,求叶全家五口都看见了,火从供品上燃起,根本没有原因的结果出现了。

水果可以燃烧。空气可以燃烧。

这次大火,从厅向两边睡房燃去,烧了四间房子。

七月十一到十五

荷叶塘的火把古庄烧得人心惶惶。

七月份,连续五天,每天的不同时刻,村民们都会听到求叶家的呼救声。

“火!”

人们想到了莲子婚礼上红烛引火的事。“火,由此而进了荷叶塘,进了求叶家。”

求叶娘请来一位道士驱邪。杀了两只鸡,一公一母,摆上一条鱼,献上果品,把米撒在屋里,把“符”贴于屋里的不同方位。

道士忙了一个白天。

晚上,火又起。

九月十六

莲子听从道士的嘱咐,回到娘家住了一个月。求叶家安然无恙。火似乎回到了灰烬的记忆中,不再贸然醒来。

求叶接莲子回家。孩子快出生了。

到家不到三个时辰。火从几间屋子里冒出来。柜子里,谷仓里,餐桌上。到处都是火焰疯狂的笑声。

村民赶来时,六间房屋全成焦灰。几堵墙光秃秃地对峙着。它们只能目瞪口呆。

十年后

求叶家,没再重建。塌残的土墙,长满了杂草。几棵水桐树从原来的房间里长出来,二三十米高,被雷劈断过一次,如今又长了几米高。

黑色的灰,依稀可见。一团团,散积在屋场里。阳光和雨水轮番洗劫着这里。

黑色的灰,依稀可见。一团团,散积在屋场里。阳光和雨水轮番洗劫着这里。

生小孩时,莲子死在娘家。

最后一个晚上的大火留下了莲子公婆两具烧焦的弯曲的躯体。像两条虫子。

莲子的丈夫,没再娶女人。也没人再为他提亲。

古庄一脉单传的家族——苟姓,断了。

荷叶塘山上那几块砖还空守着,证明着,曾经有一个家族在这里繁衍了一千年。

一些放牛娃,在土砖下面,挖出不少绘着古庄老人也未见过的图案和符号的精细的青砖来。

七名女子

他唯一的工作是给古庄的田地放水,哪块丘田哪个冲哪个坡哪个池塘,他都清清楚楚,他统管着古庄每一个池塘里的水。

七名女子

七名女子

我放了学,总会看到他用锄头在探某处丘田里水的深浅。我经常跟他从这处丘田走到另外一处丘田。与他在一起,像串门一样,他对田地太熟悉了,他总会不停地说话。快点吸吧,我要关水了。不管他是对田地还是对我说,我一概模糊地回答他。

快到晚上的时候,他总会跟我讲些事情。

我记得他最后给我讲的一件事。

给田地放水是没有白天和深夜之分的。他说:

就是昨天晚上,放了近七个小时的水,田地够了,我想去把池塘的水给堵了,我扛着锄头,刚走到池塘下面,隐约听到了玉环的碰击声和歌声。我轻轻地爬上池塘的土坝。

在池塘的那一头,有七个姑娘坐在水上,抚琴唱歌。她们时而歌唱,时而打闹嬉戏。她们的话我大多听不懂,但偶有我们古庄里的俚语。她们的乐器,完全不同于我们的二胡和道场乐。我听着,像浸在泉水中一样。特别舒适。

她们有时走到池塘中央,我看清她们了,她们是那七个姑娘。

日本人曾到过我们古庄。他们一共就八个人,扛着八支枪,从山那边进来,路过古庄时,只放了八枪。

他们看到了这七个姑娘,他们就追,七个姑娘逃。快追到时,七个姑娘手挽手,走进了这口池塘。八个日本兵赶到时,池塘里只有水泡在不停地冒。他们的八枪就是在这时向天开的。两个小时后,八个日本兵与他们的排在湘乡城外会合。在进入湘乡城时,遭遇到国民党兵阻拦,最后同归于尽了。

算算时间,姑娘们死了也快五十年了。你看,我都成这样子了。她们却还是那样水灵灵的,像根早晨的葱。

老人跟我讲这个故事时,也是晚上。第二天清晨,他就不停地对田地里的水说:“五十年了,我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他一天到晚重复着这一句话。他疯了,古庄的人说。但他依旧给田地放水,并无差错。古庄的小孩子都怕他,我不怕。

我还是经常跟在他的后面,从这一处丘田走到另一处丘田,像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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